“好,我原谅你就是了,快起来。”如此,终是让曲继风站了起来,他瞧着垂泪不止的阿妩道:“我知你心里难过,就是怕你伤心,所以才一直将此事瞒了下来,不敢让你知晓,尤其是你现在是六殿下钟爱的庶妃,日日要对着府中这么多人,其中难免会有嫉妒心重的人,万一你露出的异样引起了他们怀疑,从而惹来大祸,那才是真正要命的。没想到这一瞒就是四年,阿妩,你要怪的话就尽管怪我吧!”

阿妩连连摇头,泪水如飞溅的雨水般,打湿了那身刚刚换上的素衣,地上更是绽开一朵又一朵由泪绘成的花朵:“老爷,您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我纵是再愚蠢也不会不知道老爷的苦心,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老爷呢!”

垂在身侧衣袖内的双手蜷紧不止,任由指甲刺入柔嫩的掌心,可是这一切都比不得心里几乎要呕出血来的痛。

阿妩哀泣地抹着泪道:“爹死了,娘也没了,以后阿妩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这世上再没有亲人。”她抬起头,悲伤中沉淀一丝对亲人的渴望。

曲继风看的心中一动,试言道:“定璇已经不知所踪,怕是这辈子都不见得会回来,而你从小在府里,是我们看着长大了,在我们心中你与女儿无异。阿妩,若是你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将我和夫人当成你的爹娘,而我们也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说到这他停了一下道:“我知道你如今是郡王庶妃,身份高贵,不比当年,我们这么说确是有些高攀…”

“老爷你千万不要这么说。”阿妩急急打断了曲继风的话,神色激动地道:“不论阿妩身份怎么变,我都还是我,这永远都不会变,如果没有老爷和夫人,也不会有我的今日,所以请千万不要再说高攀不高攀的话!”如梨花带雨的脸上含着发自内心的感激:“能被老爷夫人认为女儿,是阿妩几世修来的福气,阿妩感激还来不及呢!”

曲继风闻言高兴不已,冲莫氏道:“夫人,虽然我们没了一个女儿,但是老天又给了我们另一个更乖巧的女儿,这是我们的福气啊!”

莫氏高兴之余,又想起不知所踪的曲定璇,不免有所伤怀,她定了定神笑道:“老爷说的是,阿妩,今后不管人前人后,你可都得改口了!”

阿妩含泪欣然应下,郑重地唤了声:“爹、娘!”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这般的高兴,神色看起来是无比的喜悦,而当这一切浮于表面的东西消除后,剩下的,只有椎心的恨与怨,忍字之上的那把刀在阿妩身体里穿刺,将她割的七零八落,可是她却连一声痛都不能喊,只能忍耐再忍耐!

戏,演完了,效果也出奇的好,不仅消除了曲继风对自己的怀疑,还让他们夫妇视自己为女,进一步博得他们的信任与喜爱!

可是这一切,阿妩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坚持下来的,从曲氏夫妇的房中出来,一直到回到自己房间里,阿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紧握的手费了千樱好大的劲才扳开来,而掌心已经掐出了几个鲜红的指甲印,隐隐若有血丝渗出,骇人的很。

“主子,您又何必这么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千樱一边揉着阿妩的手掌一边黯然言语。

阿妩松一松已经咬得牙根发酸的贝齿,冷笑道:“不愿意做的事吗?以后还有很多,现在若不学着习惯,那以后又该怎么办,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千樱默默点头,隔了一会儿她取出贴身收藏的八角形的鎏铜挂坠:“主子,那这个东西应该收在何处才妥,可是千万不能让老爷看到,否则你做的这一切可都没用了。”

阿妩无声地望着千樱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接,好半晌才悠悠道:“我记得这府里的后院有个水井,那里因为井水受污,已经很久没有用了对吗?”

千樱微微一愕,不解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依旧照实回答:“是,大概八年前就已经没在用了,一直荒芜到现在。”

“八年都没用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人用。”随着这句同头没尾的话,阿妩来到了那座荒废的井边,井口用一块木板盖着,但没有封住,很容易就拿下来了。

在木板被取下的时候,深幽的井口突然吹上来一阵阴寒刺骨的冷风,好似从地底九幽之下吹上来一般,马上令千樱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搓着双臂冲望着井口发呆地阿妩小声道:“主子,这里看起来阴森森的,您来这里做什么?”

手指触在阴凉的井石上,仿佛有小蛇在指下蜿蜒,慢慢地…慢慢地缠着手指往上爬,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最后化为一条昂然巨蛇盘在她脖子上,然后一点一点的收紧,直至令她窒息!

阿妩下意识地去摸脖子,那里并没有蛇的存在,但是她知道,那条蛇就在自己心里,怎么也赶不走了,而她,也回不到从前了!

“把挂坠给我!”随着她的话,千樱将八角形的鎏铜挂坠递到了她的手上,那是足以证明曲继风就是杀害张氏之人的有力证据,可是…千樱万万想不到,阿妩居然将这么重要的罪证随手给扔进了废井之中,只听得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声,根本没时间让千樱去接,她急得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井口,使劲想看清楚那铜坠子到底掉到了哪里:“主子,你干什么,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扔了,难道您不想为夫人报仇了吗?”

阿妩探手将千樱扶直了道:“不用找了,那铜坠已经落入井中沉到水底,若不是下到里面,根本不可能找到,何况这里面水有多深也不知道,总之那挂坠是绝对不可能再找回来了。”唇弯处蕴了一丝寒意在里面:“你我找不到,曲继风自然也找不到,这口废井就是最好的销毁之地!”

千樱急得直跺脚:“可是主子,那可是唯一的物证,就算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也不用寻这么个地方啊,您…您莫不是气糊涂了?”

阿妩也不气恼千樱的无礼,只转过身,迎着刮面的冷风捋一捋吹乱的头发,淡然道:“物证吗?这样的东西已经不需要了!”

“怎么会…”千樱话音未落,阿妩已倏然转身,凝声道:“你以为是上公堂吗?还要什么物证!”她瞥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道:“这个东西存在的目的就是让我知道我娘是被谁害死的,至于要取曲继风的命,就不是它所能做到的了,既如此,留着不如让它消失,如此,便不会再被其他人发现!”

“我与曲继风千丝万缕的关系,注定我不可能将他送上公堂,按律来定罪,即使真要他的命,也只能私下要!”风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吹得衣裳猎猎飞舞,似一群白色的蝴蝶,苍凉的白色,如送丧的冥幡:“便如安先生说的,待有一日,我的权势大到可以无视曲家时,便是我向曲继风索命之时,如今不过是将他的命暂时寄放着罢了!”

权势大到无视曲家吗?一个六皇子的妃妾,就算以后让她成为侧妃甚至于正妃,也不可能达到这个地步,除非六皇子将来能够成为辅政之人,或者…

阿妩心中一惊,不敢再想下去,至少现在不能想,无惜以后会走上怎样的一条路,她还无法预料,但是她自己已经有了一条很明白的路,那就是固宠,将自己在无惜心中的位置不断加固,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不让任何女人抢走。

也许老天也想要帮她,所以在这个时候,为她送来了一个孩子,若不是为了孩子,她也不可能隐藏忍耐的这么好!

“主子!”想到阿妩内心承受的痛苦,千樱心痛不已:“不论以后怎样,奴婢都会跟在主子身边,与主子一起走好每一步!”

迎着她没有杂质的目光,阿妩缓缓逸出一抹干净的笑容,只是这丝笑容来的快去的也快,阿妩睇视着头上一片漆黑的天空,沉着那一张素颜道:“曲家欠我的,终有一日我会拿回来!”

誓言已经许下,将来会如何,就看命数的安排!

这一夜当真是辛劳无比,阿妩就着千樱的手回到屋中,此刻已是两更了,阿妩阻止了千樱替自己更衣的动作:“不忙,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安先生那里瞧瞧,他行动不便,先头几日都是你服侍的他,如今府中安排的两人也不知是否妥贴合乎心意,总还是你去看了我才放心,不过他要是已经安歇了的话就不要惊动了。”

“是,奴婢这就过去,主子早些安歇。”千樱正准备转身离去,忽听身后又有声音传来,似叹如诉:“千樱,这几日你既要伺候我又要伺候安先生,当真是辛苦你了!”

“这本就是奴婢该做的,奴婢只盼着能为主子分上一些忧愁!”千樱如此应了一句后,终是离开了屋内,留下阿妩空对着一室的静谧。

第164章 一忍再忍(1)

日子缓缓滑过,终是又到了一年的冬季,无惜在外查案的日子里,阿妩只是静静地呆在府内,等待着腹中孩子慢慢稳当,然后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无惜,而眼下无惜正忙的焦头烂额,连来看她的时间都不大有,自然不是好时机。

另一边,钦差的仪驾在经过漫长的行进后,终于即将到达福建之地,随后便会进入福州地方,巡抚章铭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开始准备迎接钦差的事宜。

这一天,衙役从各州府衙门中倾巢而出,各个明刀明枪,神色严肃,四周的百姓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但凡参与过暴动,甚至有一点可疑的,都被莫名其妙的赶出了城,不允许他们跨入城门一步,理由就是怕他们这些刁民到时候会对钦差不利。

百姓纵是气愤,终是敌不过刀枪,也冲不进那厚厚的城门,只得等在外面,同时心中对那位还没到来的钦差充满了怨恨,都是那些劳什子的钦差,说的好听,实际上根本什么用处都没有,还害的他们连家都没的回。

这些都被暗中的无惜兄弟看在眼中,章铭,他分明是在掩饰自己的治下不利,所以将可能会闹出乱子的百姓都赶出城外,企图造出一个太平假像来。

十二月初十,钦差仪驾终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福州,曲继风早知那两位正主此刻并不在仪驾,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随章铭等众多官员出外相迎。

“福建巡抚章铭率福建一地官员恭迎钦差淳郡王、八皇子!”章铭大声喝喊着跪了下去,随之一同跪的还有后面大大小小各色补服的官员。

跪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叫起,他们不禁微抬了头去瞄纹丝不动的两顶车驾,有几个官员在后面小声地嘀咕着什么,猜测钦差到底是为什么不出声,一意让他们跪着,难道是为了施个下马威?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是没半点动静,章铭不禁有些跪不住了,有心想问随侍在车驾旁的差人,又碍于没人叫起,不好率先站起来,否则就是对代表建德帝的钦差不敬!

正在这时,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哟,这是怎么了,干嘛都跪在这里啊,闲着没事跪来玩吗?”

这句话无疑是令人冒火的,谁会没事喜欢跪着玩啊,难道膝盖不疼吗?大小官员均朝声音传来之处怒目而视,恨不得在来人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来者,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稍稍年长些的,生的倒都是一样的俊俏,看面容甚至还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全然不同。

“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章铭摸不准来人的路数,看他们也不像一般的平民,所以没敢一上去就让人抓拿。

先前说话的那个失笑一声,冲旁边的男子道:“六哥,他这话可是问的稀奇,居然问我们来此做甚,我们要是不来的话,那他们要跪到何年何月啊?”

“也许是章大人喜欢跪呢?”男子赦然一笑,温和的笑容令这寒冽不见阳光的冬日为之一暖,只是眼底却一片冰冷,冷与暖,绝对的对立,却可以奇迹似的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章铭听了他们的话语,一颗心几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这两人如此大的口气,而且还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该不会他们就是六皇子和八皇子吧,而且刚才也确实听到那人叫旁边一个为六哥了。

章铭与左右侧的布政使及按察使对视了一眼,侧转了身,小心地试探道:“二位可是钦差淳郡王与八皇子殿下?”

“废话,不是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要不是六哥有心体谅你们,我才懒的来呢,干脆让你们在地上跪成石头算了。”辜无悠半点也不客气地说着,经过这些日子的明查暗访,福建的弊案已悉数在胸,而引起这些令百姓流离失所的正是眼前的官员们,让他如何还有好态度对待。

辜无惜转头轻斥了一句:“八弟,怎可以这样与章大人说话,他们好歹也是福建的父母官,辛苦为民,不嘉奖也就算了,怎的还挖苦起来,小心让父皇知道了训斥你!”

说罢,他从冷夜手里拿过包裹着的钦差印信,高举于手掌上,同时护卫钦差仪驾来的所有人均已经下跪叩首,这般,无惜兄弟二人的身份再毋庸置疑,章铭忙领着官员再度参拜,后面无惜兄弟又说了几句话,特别是辜无悠,有的没的扯了一堆,倒像是故意扯着他们不让起来,偏是心里发苦面上也不得不恭谨的听着,总之等他们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很瘸了腿似的难以站立。

辜无悠憋着一肚子的笑,他就是故意要治治这些官员的,只可怜了曲继风他们几个清官也受牵连。

在一应虚礼后,辜无惜兄弟也不坐车,就步行入城,章铭等官员纵是腿脚再酸疼也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路上都找不到机会问为何辜无惜二人不在钦差的车驾上。

无惜信步走在冷清的街道上,以闲适的口气问道:“章大人,为何这一路上来,都不见有百姓出现?”

章铭神色一滞陪笑道:“回淳郡王的话,因着现在天气寒冷,所以百姓都甚少上街,大都躲在家中御寒。”

无惜闲闲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那依章大人的意思,他们都不吃不喝,一昧的窝在家中了,可是人又不是动物,怎么可能像蛇熊一样的冬眠呢?”

“这个…”章铭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辜无悠突然眼尖地看到了街尾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指着那里道:“六哥你瞧,刚还说没人,那边不是来了一大群人吗?”

正是这群人,将以章铭为首的官员吓的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这些人应该已经被撵到城外了,眼下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章铭看那群人来的气势冲冲,情况不对,忙冲跟在后面的衙役喝道:“快,快保护二位钦差,不要让那些刁民近前!”

不待衙差靠近,无惜已经抬手道:“不必麻烦,我想亲自会会章大人口中的刁民,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刁!”随着这话,他回给章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令章铭不知所措。

“乡亲们,就是这些个劳什子的钦差让他们有家不能回,吃也没的吃,反正左右都是死,我们不如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后面响起三三两两的应和声,还有另一个理智些的声音:“大哥说得没错,不过我听说这些事都是那群狗日的官员搞出来的,钦差们并不知晓,要不我们先把这事跟钦差去说说,也许他们能为我们做主呢!”

“你别傻了,这世道都是官官相护,咱们受的苦还少吗,就没见一个官员肯为咱们老百姓做主过!”

“不,有,曲大人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要试一试!”随着这话,底下的人都不响了,看来他们有人曾受过曲继风的恩惠。

“吴屠夫,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些钦差真的肯为我们做主?”领头者怀疑地问着。

“我想应该会,我曾听京里的朋友说这两位钦差跟其他人不一样,都是办实事的皇子,心里装的都是老百姓,跟咱们这里的龌龊官儿不一样。”吴屠夫,他不是应该在山上当土匪的吗?怎么会跟来这里跟他们混在一起,仔细看便会发现在这群数百人的队伍中,有好些个跟吴屠夫一起的山贼。

“好,那就依你的话,先去说说看,要还是一个裤腿里出气的,咱们就跟他们拼了,反正咱们这些人早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烂命一条!”领头的被吴屠夫说动了心,准备先跟无惜他们谈谈看。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这些老百姓将章铭那些官儿做过的事都给捅了个底朝天,虽说这些人言语粗俗,但意思却是不差的,特别是今儿个街上没看到人影的事,可说是重重的扇了章铭等人一个大耳光,就算他们脸皮再怎么厚也有些挂不住,要不是无惜兄弟在场,他们老早就命衙差将这些人都给抓起来了。

“殿下,千万别听这些刁民胡说,下官等人绝没做此等事。”章铭擦着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急急说着。

“呵,章大人的治下之术可真高,竟然治的这里几百个‘刁民’联合起来污告你这个从二品的巡抚大人,他们可真是不要命啊!”辜无悠看似说的云淡风清,其实一字一句都在讽刺章铭。

“八弟!”无惜轻喝了一句后,转头和颜对章铭道:“章大人,是非曲直,我与八皇子一定会查个清楚,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该杀的人,章大人,还有诸位大人,你们说对吗?”

见辜无惜这般问,诸位大人自然忙不迭地应是,不过他们隐隐已经感觉到,这位皇子并不好应付,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占了上风。

至于这些百姓,在得了辜无惜的允诺后,纷纷罢手回到各自的家中,不再聚众闹事,其实老百姓是很简单的,只要让他们有的吃有的穿,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便很满足了,但是往往官吏们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满足他们。

看百姓一一散去后,无惜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任是章铭想破了头都不会想到是谁打晕了守门的士兵,大开城门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入城,又是谁派人混入这些百姓中,暗中指引着他们来这里。

正是因为吴屠夫与那群山贼的表演,才有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戏,当然,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安晴明,他正是导演这一切的人。

第165章 一忍再忍(2)

既然钦差的仪驾已经到了,无惜自然不会再住在曲继风的府上,何况这样也易暴露他早早有与曲继风接触的事,所以秘密将住在府中的人都接了回来,悉数入住章铭专门为钦差准备的一座三进宅院里,原先是一个富豪的别院,一年里面有大半年都空着,眼下能成为钦差的别院,那富豪自然是一百个愿意,还专程派了好些个人来服侍打扫。

此刻,阿妩的身孕已经接近三个月,肚子微微凸了出来,不易再隐瞒,所以阿妩便抽了个时机将此事告之与无惜,倒把无惜给狠狠地惊喜了一把,抱着阿妩连转了好几个圈,比之第一次听到阿妩有孕时更加高兴,在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自刚刚满月的辜则容死后,三年时间里阿妩一直再没有过身子,让他们不得不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这一切也许是早夭的孩子对他们的惩罚,而今自然是一切都消弥于无形。

无惜抚着阿妩尚不明显的肚子,感慨着道:“定璇,这是我来到福建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是我觉得,这个期盼以久的孩子会给咱们带来好运!”

阿妩垂首一笑,似嗔似喜:“六郎这话说的可是稀奇了,这个孩子压根儿就没出生,连形状都还不全,六郎怎么就觉得他会带来好运呢!”

“我说会就一定会!”无惜此刻的模样看着有点蛮不讲理,阿妩拗不过他,只得笑道:“好好好,六郎怎么说妾身就怎么听,这总行了吧?!”

“咦,曲妃有孩子!”不知何时辜无悠出现在半掩的房门口,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止是他,还有安晴明,阮敬昭等人,他们原是或有事来寻无惜,或来伺候阿妩,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当真是既惊且喜,安晴明除外,因为他是早早便知晓的那一个,不过另一个人的表现,却让他意外的收进了眼底,从而引出了一丝小小的疑问,而正是这丝疑问引发的问题以及追查出来的真相,促成了阿妩最深刻的变化,哪怕她已经知道张氏是被视同恩人的曲继风害死的,都远不及这个真相来的可怕,可怕到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阿妩是安晴明生命中的贵人,让他重新有了站起来的动力;安晴明又何尝不是阿妩生命中的贵人,他带阿妩一步步走进真像,不再活在别人所营造出来的假像中;所以说,即使只是过客,那也是最重要的过客!

当日,安晴明寻了一个无人的机会,将千樱叫到一边,细细地问了她关于阮敬昭的所有事,特别是阮敬昭是如何来到阿妩身边的事,问的最为仔细,问过之后,还叮咛千樱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来。

不消多时,曲氏夫妇也知晓了阿妩有身孕的事,喜不自胜,曲继风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虽说最高也只至知府之职,却也晓得孩子对于身在皇室中的女人来说有多重要,特别是男婴,想当初他们得知阿妩的第一个孩子早夭后,还好一阵叹息,眼下可算是老天有眼,又补偿了一个,最好这个孩子也是个男婴。

因着阿妩出门在外,人手不足,所以曲继风二话不说便从曲府里调了好几个得力的人来,阿妩自是感激涕零,瞧在外人眼中,好一副父女情深的画面,唯有身在局中的阿妩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么的讽刺与可笑!

既然阿妩身边已经有这么多人手,阮敬昭也来了,阿妩便欲将千樱暂调去安晴明身边服侍,因为她曾无意中听安先生说过一句,这么多人中还是千樱服侍的最好!

可没想到,这一次安晴明却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反而指着阮敬昭道:“若是曲妃真有心体谅的话,就将敬昭指了来服侍我吧。”

“怎么?千樱不好吗?”安晴明这话是当着阿妩及千樱、阮敬昭三人说的,各人听到这话后反应皆是不尽相同。

“先生,是不是千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您不痛快?”千樱盯着安晴明难掩紧张之意。

安晴明淡然摇头:“不,非是你做得不对,而是毕竟男女有别,有些事我并不方便麻烦你做,如此,倒不如同是男人的敬昭来的妥帖,只不知曲妃是否肯割爱?”

安晴明从来就不是一个习惯依靠别人的人,纵使真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也只会自己解决,绝不会开口向人家索求,这不符合他的气性,可是这一次却是开口了,难道里面另有隐情,而且与敬昭有关?

阿妩迸了心底的疑问,只将目光移向阮敬昭:“敬昭,你怎么说?”

阮敬昭微微沉吟,虽然这份寂静只持续了片刻,却已经足够让阿妩感觉到他的迟疑与不情愿。

阮敬昭似乎也查觉到如此是不对的,所以片刻过后,立刻说道:“回主子的话,能够被安先生看得上眼,是奴才的荣幸,奴才自然愿意。”

阿妩不作声地点点头,挥手示意阮敬昭随安晴明离去,而她自己则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中,她头一次思索…自己…会不会太信任阮敬昭了?

他不是千樱,与自己一道长大,知根知底;他也不是陈小,自己曾经救过他老父;他也不是流意与画儿,自己一入府便过来伺候。

自己只是在他被阮梅心责罚的时候,恰好救了他一命,按常理来说,一般人确是应该感恩戴德,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信任阮敬昭。

不,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是阮梅心的人,阮梅心待她一向很好,所以她相信阮梅心,也相信阮梅心身边的人。

可是这份相信真的确信不会有错吗?

且放下阿妩这边不提,福建的局势在无惜还没来得及掌握之时再度大乱,而促成这场大乱的原因,是初冬的一场雪,百姓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与衣裳御寒,于屋中路边冻死无数,这些可怜的百姓为了活下去,被逼着联合在一起,去抢劫那些富商屯积在家中的粮食,由殴斗而引起的流血事件不断升级,最后闹出了人命,无惜与安晴明合计后觉得此刻他必须要站出来,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获得百姓的民心,也好为后面的事奠定基础。

开仓放粮!只有这样才能救济穷苦百姓,让他们在这个冬天好过一些,可是当无惜去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粮仓时,当真是目瞪口呆,那里竟没一粒米,按章铭的说法是,粮早在先前就放过几回了,把屯积的米都放光了,可是朝廷迟迟没有拨粮下来,自然也就无粮可放!

不可能!按曲继风的说法,章铭根本没有放过粮,粮仓里的存粮因为近年风雨失调的原因,固然不可能全满,但十之四五还是有的,眼下这些粮食却全都没了,会去了哪里?

这些是后面思考的事,眼下最主要的是找到粮食,无奈之下,无惜只得学起了当年辜无伤筹银的事,向福建的富商世家筹粮,经过一阵的软磨硬泡,恩威并施,又有安晴明在一边帮衬,方令得这些富商世家吐出了积存在各处的粮食,赈济灾民。

这个就全权交由曲继风负责,无惜兄弟主要负责追查那些粮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外界的消息不断传进来,经过一层层的抽丝剥茧,最终将目光确定在那些东瀛人身上,同时也断定,章铭与东瀛有关联。

东瀛人在福建常有活动,或为水寇,或为商人,并不出奇,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东瀛人却一下子多了许多,这似乎不太正常。

当无惜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的时候,竟发现章铭与东瀛相互勾结,有通敌之嫌,他之所以对福建地面上发生的事置之不理,就是想逼的民众暴乱,福建陷入一片混乱,如此,大昭朝对东瀛的最大一条水师防线便会失守,为东瀛将来进攻大昭铺好一条路。

无惜不知道为什么章铭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知他已经位极人臣,何以还要与东瀛勾结,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连夜拟好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而这还没有完,他还要想办法解决这里的事,东瀛人日渐猖狂,若不加以整肃,也许真的不日之内就会开战,以眼下福建的局势根本不能应付。

在与安晴明合计后,无惜兄弟将章铭及其以下二十三名官员皆关押了起来,他们的职务或交由副手来处理,或干脆另行提拔,这样的权限,便是皇命钦差,也是越逾了。

如此大动静自然不可能瞒过京中各人的耳目,与其让别人来告自己一状,还不如自己先坦白,只要后面能将事情都压下来,建德帝自然不会怪罪。

这是安晴明的原话,无惜便是照着他的话去做,而京里突然平息议论的反应也证明安晴明所猜无误,建德帝他不要过程,只要一个天下太平的结果!

在无惜等人的努力下,冬末的福建逐渐恢复了元气,一切又慢慢回到了正轨上,至于东瀛那里,无惜领着精挑细选出来的衙役,在岸边埋伏,狠狠地打击了几次来袭的水寇,而且每次的方法都不一样,令他们防不胜防,如此数次后终令东瀛那边暗暗胆寒,福建似乎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好取,何况章铭也已经自身难保,再不能为他们做事。

在权衡利弊后,东瀛方面沉寂了下来,连在福建的东瀛人也不断减少,剩下的都是一些正经的商人之类,不像以前四处可见隐迹起来的高手。

历时四月之久,终于一举平定了福建的局势,虽还不能与至盛之时相比,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东瀛近期亦不敢轻举妄动,给了大昭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只要大昭恢复了元气,区区一个曾为手下败将的东瀛又何足为惧。

福建大小官员自章铭以下被弹劾无数,皆是同流合污之辈,倒是成全了曲继风几个少数官员,他们清正廉明,一心为民,做了不少实打实的绩效,升迁重用之际指日可待。

无惜具本表奏,写了一个极为详尽的奏折,让安晴明看过确定没遗漏后,正欲呈送京城,初九忽来报,说有人拿了宫里的腰牌来,说要面见殿下。

第166章 一忍再忍(3)

宫里的人?无惜与安晴明互望了眼,心中多有不解,难道是建德帝有什么事要吩咐,所以特意派人来传话?

“让他进来!”随着无惜的话语,初九退下,过不多久,引了一个面白无须,的人进来,此人并不是常侍在建德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李德林,看起来面生的很。

来人进来后飞快地扫了无惜与安晴明一眼,拍袖跪地:“奴才赵福见过淳郡王,殿下吉祥!”

无惜漫然道:“你说你是从宫里的来?哪个宫?可有证明?”

赵福不见无惜叫起,跪在地上瞥了端坐在椅上不动的安晴明,陪笑道:“回淳郡王的话,奴才的主子派奴才来的时候说了,话只能说给淳郡王一人听,不便多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安晴明淡淡一笑,弹一弹指甲道:“既是这样,那我先出去就是了。”说罢不待无惜答应便唤初九及阮敬昭进来推自己出去。

看房门关起后,无惜方冷然道:“如此可以说了吗?”

赵福忙带了一脸谄媚地笑道:“是是,奴才是景阳宫章淑媛宫里的,此次来福建,正是章淑媛派奴才来向殿下传句话。”

“章昭媛?”无惜拧眉低语,宫里什么时候有姓章的昭媛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赵福看他这样,忙解释道:“回殿下,章淑媛也就是原来的慧贵嫔,因着主子前月里被太医诊出有孕,依宫规晋一级为从二品淑媛。”

被他这么一说,无惜可有了印象,章敏之――与阿妩一道选秀的秀女,她被父皇选入宫中,四五年时间里,一直长宠不衰,他也曾见过几面,绝美的面容配上冰冷的神色,如冰山上的神女,确实有得宠的本钱,只是这样的她,看着总不太真实,仿佛在看一个假人。

自己与她并无交集,她专程派来人福建想必是为了她父亲,也就是章巡抚的事,看不出她对这个父亲倒是挺关心的,即使身在深宫中,也时时不忘注意此处的消息。

无惜弹一弹指甲,示意他起来回话:“说吧,章淑媛让你带什么话给本王。”

赵福俐落的爬起了身,上前几步,小声道:“主子只有一句话:殿下您可以动任何人,但是绝对不能动章巡抚!”

无惜漫然一笑:“哦,是这样,可是章淑媛是宫中的妃子,从来没有嫔妃干涉皇子钦差办案的例子,别说章淑媛才是从二品,便是正一品的贵妃终究也只是后妃,她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吗?”

赵福闻言一愣,随即讪笑道:“奴才只负责传话而已,其他的什么事就不清楚了,主子的话已经带到,还请殿下给个回话,也好让奴才回去复命!”

无惜脸色微微一沉,立时又恢复成惯有的温和笑容:“你回去告诉章淑媛,让她放心,我自会看着办。”他亲切地拍拍赵福的肩膀:“你这一路也辛苦,去初九那里领五十两银子,就当是一点慰劳。”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赵福忙不迭地叩谢,早听说六殿下为人宽和温厚,待人又好,没想到连出手都这么大方,平白无故就赏了五十赏,可抵自己一年的俸禄了。

看他离开视线后,无惜方卸下了挂在嘴角的笑意,将安晴明请进来后,把章敏之让赵福代传的话复述了一遍,临了道:“我不知章敏之是仗着自己得宠还是怎么了,居然胆敢将手伸到朝事上,后宫干政可是大忌,难道她就不怕父皇知道降罪于她?”

安晴明手指在刻有松鹤图案的桌面上轻轻一敲,一双眼眸在烛火下烁烁生光:“她怕,也不怕。殿下也说了,她如今怀着身孕,是宫中第一矜贵的人,看看燕夫人就知道,当初顾将军的事都没扯到她身上,黄毛幼儿还被封了郡王…”他言语一顿用低不可闻地声音说了一句:“虽然我怀疑在这件事上,皇上另有目的,但还不清楚,眼下光从表相来看,燕夫人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才能盛宠至今。”

无惜接口道:“你认为章敏之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所以肆无忌惮,出手想要保住章铭?”

“也不尽然,章敏之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所以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像她这样身在后宫的女子,必然要依靠家族的力量,否则便是无根的浮萍,毕竟她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自行生根,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不管是否应该,她都必须保下章铭!”

“章铭…”无惜起身负手走至半开的窗边,影子在身后被灯光拉的有些变化,仿佛一头狰狞的巨兽,随时会扑起来咬人。

“恕章铭,好不容易收伏的民心就会离散,而且父皇也会对我不满,我不相信父皇会对福建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冰冷的语调已经注定了章铭的命运。

安晴明转动椅轮至无惜的旁边,牢牢迫着他的侧面:“那么殿下就不怕章淑媛在皇上耳畔吹枕边风吗?要知道这可是比任何弹劾都来的可怕。”

回应他的是无惜波澜不惊的语调:“父皇不是那么容易受影响的人,何况她有办法对付我,难道我就没办法对付她吗?前朝与后宫从来就不能彻底无关!”说到这里,他略微有点失望:“可惜这个赵福没什么大用,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关于章敏之的物件,即使我将他带到父皇面前,章敏之也可以推说是赵福私自出宫,她全不知情。”

“如果存心想要推却,理由自然可以有无限多,但是有一个方法,却可以让所有理由都黯然失色。”安晴明的声音一向都是怡淡的,不论是讲什么大事都甚少有大声之时,便如现在。

无惜初时尚不解其意,随即便明白了安晴明所指为何,嘴角一阵抽搐,低头用手指慢慢抚触系在腰中的黄带子:“先生是说…死人?”

安晴明透亮的目光滑过一丝期许:“是,唯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也唯有死人是最好的指证,本应在宫中的太监赵福却死在福建,殿下甚至不用做其他,只须将他的死讯借他人之口传到皇上的耳中,以皇上的睿智,再加上章淑媛与章铭的关系,皇上不会猜不到赵福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只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让皇上不会再信任章淑媛!”

“这是我能想到对我们最有利的一条计策,现在端看殿下是否能狠下心去杀赵福这个无辜之人!”安晴明这话分明是对无惜的一种试探,心慈手软,注定成不了大事。

无惜浓眉轻扬,失声笑道:“先生不必试探我,该舍则舍,该断则断,不过是区区一个奴才罢了,我又有什么狠不下心的,眼下多余的慈悲只会害了自己,等我以后有能力有资格的时候再来慈悲也不迟!”手在半开的窗边一撑,令窗门大开到能看到外面一方蓝色的衣角:“冷夜,话你都听明白了吗?去吧,记得做的干净利落些!”声音平淡的好像在说天气一般。

初春的朝阳缓缓升起,驱散世间的黑暗,可是有一种人却永远活在黑暗中再不见光明,那种人便是――死人!

赵福神秘死在福建的事在无惜的刻意安排下,如期传到了建德帝的耳中,虽未明说但心中却再清楚不过,如此着,他对章敏之的宠爱逐渐淡了下来,后面又有新人入宫,章敏之虽还是从二品的淑媛又有身孕,但地位到底是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