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魔头失笑地“嗯?”了一声。

南小桃花复而又是一叹:“唉,也不怕实话跟你说。我自打对你起了歪念,便天天想着祸了你。自打你说愿意从了我,我以为好事将近,便已然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看待。夫妻间,合该彼此信任,无话不说。”见于桓之的脸色又沉静下来,南霜急忙补充道:“我也就是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日后浪迹天涯,好多个人在心里牵挂着。我觉着这是件顶开心的事儿,你大可不必挂心。”

暮色四合,夜里有阵阵风声拍打窗棂。于桓之垂眸敛了笑意,再抬眸时,目光幽幽深不可测,“有个人…在心里挂着?”

“嗯。”南霜笑着点点头,还颇为大度地伸手拍了拍于小魔头的肩:“因为你值得。我爹说,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可值得自己记挂的并不多。若是遇见值得的,那就一定要记一辈子。我估摸着自己挺幸运,遇上了你,穆大哥,还有烟花。穆大哥是我的大哥,烟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而你呢,是我最喜欢的人,可单单说你是我喜欢的人,显得分量太轻了,毕竟我也很是喜欢穆大哥,烟花,还有江公子的。所以我便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说到这里,南霜忽而有些难过,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声音黯淡下来, “我去找惊鸾曲的传* 人,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大抵是不能嫁给你了…不过即便我不能嫁给你,这几年,几十年的时日中,我都会将你当作自己的相公,时时给你写信什么的,这辈子都挂念着你。不过你呢,合该好好娶一位…”

话未说完,于桓之忽然抬手环过南小桃花的肩,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习武之人,身体暖烘烘的。南霜将脸贴在他的前胸,伸爪子捋了捋他的衣襟,又叹气道:“唉,怀里都这么温暖,你可真让我舍不得。”

“…那便不舍。”良久,于桓之忽然回道,“待这阵子事情忙完,来年的武林英雄会结束,你要找传人,我与你一起。”

南霜闻言有些吃惊,她从于桓之的怀里抬起头来:“这不行。”

于小魔头蹙起眉。

南霜又嘿嘿笑道:“我瞅着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怎可跟我为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浪迹天涯。”她顿了顿,又道:“再说,昔年暮雪宫的覆灭颇为蹊跷,还有待查明。你若跟着我去寻惊鸾曲的传人,岂不是要放下自己的事情。我的学问虽不及你,但也知道乐羊子妻的故事,为人妻者,切不可耽搁了夫君的前程。”

良久,于桓之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拥着她。

南小桃花很是安逸自得地呆在他怀里,时不时还蹭蹭脸,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尾说了句:“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嗯?”

“我今日去寻大哥时,忽然想起了前阵子,你与我说,我锁骨处的桃花印痕,是大俗大雅的一色春。”

“桓公子,其实你不知道,这一色春,是我娘亲一针一针刺上去的。好疼啊,疼得我自此再也未搭理过娘亲,直至她将要去世了,才后悔起来。因此,我很不待见这桃花印记,瞅着它令人不欢喜。”

“不过我遇上了你,你与我说这印记是一色春,与我这个人一样,大俗大雅。我当时一下子便释然了…”

“我是想说,兴许人都有不开心的经历,都有晦暗的孤独的日子,不过只要慢慢地,耐心地走下去,总会有人来到身边,这些人很善良,对我们很好,并且赋予了所谓晦暗,所谓伤痕新的意义。就像走过漫漫冬日,忽然得来的一色春意。”

“春意只有一色,已是足矣。这些人在身边时,每日见见面说说话,便很舒心。若有朝一日彼此分开,牵挂着思念着,也是顶开心的。”

“呵,小桃花的一色春。”烛火晃了晃,于桓之笑了一声,他扶起南霜的肩,垂眸凝视着她的眼:“你说的是,年少困苦,时日晦暗,日后合该幸福安康,若我是你的一色春,又怎会让你一人流离天涯。”

“前路种种,命途莫测,尚且不论。我只知我现下,定会娶你为妻,日后无论是一色春,两* 色春,还是——”于桓之挑起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满室春光,我都会予你。”

“满室春光?”南小桃花兴奋地眨了眨眼:“你和穆大哥统共才两色,那可得将我爹,我师父,东街的老先生一并请来。唉…这也才五色。”

“不必。”于桓之笑了笑,勾起南小桃花的下颌,在她唇上轻轻一贴,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南霜脸颊,“满室春光,只须你我二人足矣。”

南小桃花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最待见的就是你啊。”

于桓之愣了愣,忽而怅然吁了口气,前途堪虑啊…

“可惊鸾曲的事…”南霜忽又蹙了眉,“毕竟与你日后的行程有冲突。”

“无妨。”于桓之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屋内烛火闪了闪,窗外忽然掠过一个人影。

“谁?”南霜猛然叫道,提了气便要往外追。

岂料她方走了几步,却被于桓之拦住,笑道:“无碍,是杜姑娘。”

此言一出,南小桃花半晌都没有回头。

于桓之讶异,又唤了声:“霜儿?”

渐渐地,南霜的肩却起伏起来,喘气声也越来越重。

于桓之大惊,猛然掰过南霜的身子,却见她脸色煞白,双目似是涣散。

“你怎么了?!”

这时,门被推开。杜年年站在门口,刚欲招呼二人,瞧见南霜的模样,却不由怔住。

于桓之垂下眸,半晌转头望向杜年年,声音冰冷异常:“你刚刚…”

“不关她的事。”南霜吃力说到,她强抓着于桓之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只是不知怎地,我将才提气用了心法,内息却忽然乱了…”

于桓之的目光落在南霜的手,手上青筋毕露,渐渐泛起红晕,而南小桃花的脸,也跟着红起来。

“桓公子…”杜年年站在门前,觉着有些尴尬,“可需要帮忙?”

于桓之沉思片刻,点了下头:“我扶她去内间,劳你吩咐下人打些水来。”

将南霜扶在床榻上后,于桓之为她探了脉,奇怪她内息虽乱,忽冷忽热,却似毫不见伤命之势。

“你…今日可有吃过什么?”于桓之迟疑问道。

南霜摇了摇头:“今日伤心,不曾吃过东西。”见于小魔头面露难色,她又猜测道:“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一下便好。”

于桓之蹙眉摇了摇头,伸手又在她额头一探:“不像是累着。你体内有股强大的气流,似要与你本身的内息融合在一起。可这股气流顺经脉而行,虽强大,却并无害处。”他顿了顿,又道, “许是你方才驱动内息时,唤醒这股气流。”

南霜此时觉得好受了些,她亦敛眉沉思起来,半晌又道:“可昨日在云上镇,我与丁蕊交手,也提了内息,彼时还未有这股气

流。”说着,她垂目静了半晌,忽又道:“现在好些了。”

于桓之伸手在她脉上再探了探:“奇怪,方才那气流,像是凭空消散了。”

南霜闻言,亦觉得自己极快的心跳渐渐平和下来,她吃惊地问于小魔头:“这是怎么回事?”

于桓之摇摇头:“你今日做过些什么,可曾习武?”

“没有啊…”南霜道,“我上午陪穆大哥聊天,下午在院里练舞,练完舞,就与你一起了。”

“练舞…”于桓之忽然沉沉问道:“这惊鸾曲,你以前何曾跳过?”

南小桃花听了此言,心底亦是一沉:“小时候,跟着娘亲学,还没学好便伤了脚,至此不再跳过。因记牢的步数和姿势,所以今日是第一次尝试。”

“惊鸾曲。”于桓之念了念,又兀自道:“萧满伊将这套舞练得炉火纯青,为何她提气运功时,却为何不见不适之处?”

南小桃花闻言,亦低头细细沉思起来。

方此时,杜年年与打水的丫头走了进来。

待丫头将水放下退出去后,杜年年见二人均面沉如水,便问了声:“南姑娘可好些了?”

南霜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将才晕了一下,现在好了。”

于桓之道:“杜姑娘前来有何事?”

杜年年静了半刻,道:“暮雪七人的事,拖着不说总归不好,若穆公子与于公子今夜有空,我想与二位说了。说了以后…说了以后,便向二位辞行。”

“辞行的事,容后再说。暮雪七人是大事,不如你现在便随我去枫和苑,将此事与我和少主说明白,”于桓之道:“正巧我要去要看看萧姑娘。”

第54章 …

*

岁暮天寒,晚间又冷了几分,湖石小径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霜,与月华交相辉映。

流云庄的夜很静,偶有寒鸦嘶鸣两声,扑棱着翅膀,飞向夜空。

枫和苑前,只闻风过残叶之声,正房内一灯如豆,挺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穆衍风弯腰坐在床榻边,动也不动。

杜年年轻微叹了声气。

南霜见状,却勉力笑道:“兴许是大哥在陪烟花说话呢。”

于桓之沉静地望着窗纸上那一轮身影。在他与穆衍风初结识时,便听说了萧满伊这个人。

那年暮雪宫覆灭,于桓之上京寻父未果,他跟着穆昭来到流云庄,心里还有些不痛快。穆衍风是个热情性子,见了暮雪宫少宫主尤为兴奋,嚷嚷着要与他比剑。

于小魔头也不含糊,满腔不快全然泄愤于剑尖,本应是点到为止的比试,他却招招狠辣。穆衍风彼时未反应过来,对他凌厉的剑法更是应接不暇。最终于桓之一个横扫,挑飞了他的剑。

穆衍风望着剑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道:“苍天啊,你的武功可真高啊。”

此言一出,身后忽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位身着青布短衫的小男孩跑过来,闪忽着眼说:“衍风,是你让在让着他,要我说,你最厉害!”

穆衍风又叫:“苍天啊——”

于桓之忘了自己是几时发现那个常常来流云庄,令穆衍风避之不及的小男孩就是萧满伊了。

他只记得三年后,当年逾十七的穆少主长成翩翩少年时,自己已与他成了毕生的挚交。

彼时穆昭正筹划着退隐江湖,整日跃跃欲试地窜动在流云庄各处,着布衫,挂木剑,遇着人了,便要教条一番:“这个人啊,活到了最高境界,多半就有了清风涤胸,云出无心的淡定。因而淡定如我,实在不应为这世俗琐事所累。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哎。”

于桓之以为,穆昭说这些话,不过是摆个亮堂门面,以掩饰他一向不大淡定的心境,就如流云庄与青山绿水为邻,却装了位如此怪异的盟主一般。

岂料数月后,武林英雄会的前夕,穆昭竟真地留书一封,圆他采菊东篱的梦去了。

穆衍风读了那书信后,亦是闷闷不乐了几日。他时时缄默不语,目光有些悠远。

实际上,穆盟主与穆小少主的关系是极好的,父子二人时常把酒言欢,作些乌龙诗词,并称之为人生一大乐事。

穆昭的离去,是于桓之第一次见着穆衍风不快活。

他从前是有些羡慕穆小少主的。谁不向往安稳无忧的长大?可命途多舛,生涯能如此安宁的又有几人。

然而说穿了,羡慕什么的,向往什么的,都是人比人惹得祸。穆昭父子羡慕于惊远父子的平静淡定, 大魔头小魔头向往大盟主小少主的积极乐观。

彼时于桓之始知,原来穆衍风这样的人,亦会难过。不过谁都有晦暗的时候,可他很坚韧,并且坚韧得很讨喜。是以穆小少主在穆昭离去的三日后,便寻了于小魔头,说既然盟主已走,那么他二人就当一同挑起流云庄的大梁。

穆昭为人虽不大正经,但他对于桓之却有再造之恩。

一向平静淡泊的于小魔头,在那个春深似海的日子里,与穆少主击掌起誓,一定要在五年后的英雄会时,力争三甲,保住流云庄的地位,保住盟主的位置,并且一同探查暮雪宫覆灭之谜。

其实所谓三甲,所谓地位,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他们明白,争到手,起码还能抓住虚无;若不争,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

穆昭离去后,于魔头与穆少主均未想过要把他寻回来,一来,穆盟主武功盖世,流离在外只有他欺负人,不会人欺负他;二来,穆昭向往的是归隐田园的生活,指不定已寻了个山旮旯,换了个类似陶渊明的名字务农去了,找他实在太费功夫。

任凭于穆二人如何猜,也猜测不到穆昭虽喜欢陶渊明,但他也是个知道变通的人,明白“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穆盟主留书后,乘船又换马车,一路顺风顺水来到京城,在东街开了个兵器铺子,做着只赔不赚,入不敷出的生意,还因了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化名叫做于不举。

话说这位于不举,由于生活困难,时常上天水派蹭吃蹭喝,活得很是窝囊。

穆昭离去后,于桓之知道穆衍风会很快振作。

这一次,穆少主却是伤心至极。在他孤零零坐在萧满伊床榻边,掐着虎口,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唤萧满伊时,于桓之以为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摆脱此事带来的阴影,兴许会就此沉寂,就此不振。

不过穆衍风是个极其坚强且大度的人,即便他从今后,目色深处会平添一分怅惘,他亦不会放弃自己。

穆衍风说:“我不会不振作,我只是想陪着她。”

于桓之想,即便穆衍风要花数月,数年,才能从悲哀中走出来,自己都会一力承当两人的责任。

为人兄弟,与人分忧。

于小魔头记得当时春深,击掌立誓,不为财富,不为权威,只为那年少时一腔热血,只为有人共进退的一份动容。

“进去吧。”三人立在门口,踯躅良久后,于桓之说道。

穆衍风与萧满伊说话说得毫无逻辑顺序,一会儿说当年见她跳舞的情景,一会儿又说她身体好,躺了这么久如睡去一般,丝毫不像是去世了,再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喜欢手链项链,他打算买个十条八条的全给她戴上。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穆衍 风见了于桓之与南霜杜年年一齐找来,想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将他三人引入屋内。

一日不见,穆衍风的脸色很苍白,憔悴了许多。在来的路上,南霜问过在枫和苑伺候的丫头,说穆衍风这日上了门闩,未进过食,连茶水也没换过一壶。

四人围桌而坐。于桓之静了半晌,嘱人将茶水唤了,又吩咐伺候的丫鬟熬锅小粥,对穆衍风笑道:“霜儿这日没胃口,未进食,你陪她一齐吃些吧。”

于小魔头做事,向来直捣黄龙。撂下了此话,若穆衍风还不肯吃,就是不关心他的霜儿妹子,而南霜亦然。

两人怔了半晌,都无奈点头道:“好,那就吃些。”

等粥的间隙,杜年年便将暮雪七人的事,与众人说了。

原来早在这年的年初,欧阳无过便寻了包括师涯等七人,每人修炼《暮雪七式》的一招。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给自己增添援手;二则是为了在江湖上,造谣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声势。

这件事有三点令人不解。

第一点,师涯本是原暮雪宫的人,暮雪宫覆灭后,多数人亡去。他捡的一命,此时何为暮雪宫卖命?

第二点,欧阳无过如何有《暮雪七式》这套武功的全谱?

第三点,为何光复暮雪宫,要借于桓之的名义?

依杜年年所言,师涯之所以替欧阳无过卖命,是因当年暮雪宫覆灭时,欧阳无过曾救他一命。而至于借于桓之的名义光复暮雪宫,不过是为了在短时间内,转移武林众人的视线,待自己大功告成,再一举成为暮雪宫的新宫主。至于欧阳无过为何会有《暮雪七式》的全谱,杜年年也不得而知。

然而她说,欧阳无过非但有《暮雪七式》的全谱,还有《天一功》与失传已久《神杀决》。如此一来,假以时日,欧阳无过能结合这三套武功谱,将《暮雪七式》连至第六式,成为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的高手。

而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能取得至高无上的盟主地位。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欧阳无过还暗中派了人,在江湖上问寻《转月谱》的下落。因为只有结合了《转月谱》才能练成《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

暮雪其实的最后一式凝水为刃,百年间无人练成。听说若练得此功,纵使千军万马当前,也可面不改色地将其击败。

“因此来年的武林英雄会,欧阳无过定会挑战穆少主与桓公子。他现在已练成了暮雪七式的第四式。而他又有这套武功的全谱,以及《天一功》与《神杀决》在手,恐怕假以时日…总之,来年的武林英雄会,请两位公子千万保重。”杜年年说完后劝道。

于桓之与穆衍风听了此话后,俱是缄默不语。

南霜只手撑颌问道:“若以《冰心诀》与《天一功》修炼暮雪七式,至多可以练至第几式?”

“第五式。”于桓之道,“第六式也不是不可,但第六式有个关卡,若以冰心诀为心法去闯,便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