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公子。”南霜先是错愕,尔后将前后事连贯起来一想,恍然大悟道:“你便是虎头山八当家?”

丁蕊“哼”了一声,来至桌前坐下。欧阳熙神情有些莫测,片刻,他也寻了个椅子,将匕首放于桌上,点头道:“南姑娘聪慧。”

一时间,客栈外喧嚣不断,而厅堂西角的圆桌前,气氛却有些尴尬。

欧阳熙本与南霜有婚约。小桃花乘着轿子跋山涉水来了万鸿阁,两人拜堂行礼,亦算是做了半日夫妻,岂料一朝事起,欧阳熙与南霜缘分尽灭。

起初欧阳熙本是对这女子无甚感觉,但当日,他见了小桃花的样貌,又听她在日头下,凄恻问了句是不是要休了她后,心中竟然酸楚难耐。此后半载,他竟时不时想起她,又想到两人间蹉跎的因缘,不免觉得万分遗憾。

如玉公子早年便吩咐了他和丁蕊寻到《转月谱》的下落。

两人皆知,南霜的娘亲花月,是寻到此谱最关键的线索。

亲事被于魔头与穆衍风搅黄后,欧阳熙不免有些愤懑,以至于丁蕊暗中派王七王九跟着南霜一行人潜入流云庄,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是为了公,还是为了私。

小二上了菜,是一些江南当地的吃食:叫花鸡,东坡肉,炒笋干。

五人中,无人动筷子。

欧阳熙看着南霜,盯着刀与剑,于桓之垂着眸,江蓝生望着房梁,丁蕊打量了三个男子后,开始仇视小桃花。

半晌,于小魔头轻咳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暮雪七人?”

此言一出,气氛才稍稍缓和。

欧阳熙点了下头道:“昨日,师涯带着三人于苏州城外的平金台,召集了些江湖人士,说,将于明年秋以前,重建暮雪宫。苏州作为重建的一个据点,他们暮雪七人,会在此处招贤纳士。凡得到应允的,来年可入暮雪宫门下,习得暮雪七式。”

于桓之闻言微微蹙眉:“欧阳无过何在?”

丁蕊瞟了他一眼,慵懒地将胳膊撑在桌上,玩弄起指甲:“早起程回万鸿阁了。”

欧阳熙继续道:“武林中人,将入得暮雪宫视为一个绝佳的机会,纷纷跃跃欲试,以至于从昨日起,周边镇子中的江湖人便赶来苏州寻客栈投宿,因此今日逐月客栈才这般拥扰。”

“此事无妨。”于桓之道,“师涯此举,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欧阳无过能静心练好暮雪七式。”

“为何?”欧阳熙不解道。

“修炼暮雪七式,动荡之大,容易令人觉察。而正月初一是万鸿阁阁主欧阳岳的生辰,届时定有武林人士纷纷造访万鸿阁。欧阳无过偏巧他父亲生辰的一月前于各地选拔暮雪宫门徒,目的就是为了分散武林人士的注意力。届时正月初一,到万鸿阁祝寿的便只有一半人数,且多是心不在焉之辈。这样,他便可以掩人耳目。”

“如此。”江蓝生拾起白绒扇,往掌中“啪”得一拍,“我想到了这一层,却不如你想得通透。”

南霜问道:“江公子原说有法子夺回《神杀决》,不知是什么法子?”

江蓝生看了于桓之一眼,沉吟一番,道:“我亦打听到正月初一,是欧阳岳的生日,届时我们一行人以祝寿之名,直接潜入万鸿阁,定能将《神杀决》夺回。”

“我是想…”欧阳熙迟疑道,“家兄这些年,有些执迷不悟,爹与我都看在眼里。暮雪七式一套武功谱,能让人成为豪杰,亦能让人心智偏离。此番借桓公子之力,若能毁了家兄修炼《暮雪七式》的念想,便是以《神杀决》相赠又何妨。”

于桓之闻言沉默片刻,良久,他拾起茶盏小呷一口,道:“我此行,只以夺得《神杀决》为目的。”

欧阳熙愣了片刻,有些尴尬。

于桓之是传闻中的魔头,彼年暮雪宫覆灭时,他的身上,更是血债累累。可熟知江湖事的人都知道,于小魔头平素里待人,虽不温不火,但亦不会针锋相对。

而他方才一句冷言,确然令欧阳熙面子尽失。

于桓之像无知觉般,拾了南霜的碗,为她盛了碗汤,还刻意避开了汤中的姜丝。

南小桃花接过碗,对着吹吹,于热气腾腾中抬眼对于小魔头乐呵呵笑了笑。

于桓之这才神色稍霁,点了下头。

欧阳熙见到此幕,心中猛然一沉,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他的心里风起云涌,一会儿有些气闷,一会儿又似寻得半点光明。

毕竟,暧昧不清的情愫,比定下的婚约,更容易让人有机可趁。

五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食,皆不甚有胃口。

丁蕊的话,也出乎意料地少了起来。平日最好美男的她,今日于桌前,亦不再频繁望向于桓之,而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了些东西。

饭毕后,五人匆匆将翌日的行程一说,决定结伴同去万鸿阁走一招,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下午阳光恹恹的。

欧阳熙与江蓝生去市井打探些消息。南小桃花只身躺在榻上,三天的行程虽不紧不慢,但连日的奔波却也让人疲惫。

她虽是困倦,翻来覆去,望着午后艳阳,却益发清醒起来。

小桃花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将连日来的事,前后想了一遍,忽觉十分不对劲,即刻抡起桌上大刀,便往于桓之的房间奔去。

第59章 …

南霜方冲到门前,那门便自行开了。

于桓之愣怔地站在门口,见一个不明物体如火如荼地冲入自己怀中。

小桃花自于魔头的胸前一撞,不疼,是以她又风风火火地掉转头,将门合上,再风风火火地往屋内冲。

冲到桌前,她将大刀往桌上啪得一放,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

这一番行径,让于小魔头心中颇有几分思量,他浅浅笑起来,站得不远不近,问: “你这是要…用强?”

南小桃花愣了愣,也来不及思索,“用强?”

于桓之意味深长看着她,走近将她的额带扶端正,轻声道:“霸王硬上钩。”

“你是说…房中术?”南小桃花如醍醐灌顶,继而也乐起来:“我只知琵琶抱树,老牛推车,这硬上钩是个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她的语气饶有兴味。

于小魔头一怔,咳了两声,退后三步。

冬日光线冷冷的,清晰明透,窗外市井扰攘,再远些是寒水斜桥。

南小桃花方才火急火燎,这会儿静下心来想了想,正犹疑着应当怎样与小魔头说江蓝生的事。于桓之骋目往窗外望望,见水天一色,沉静道:“出去走走?”

“啊?”南霜还有些恍惚。

于桓之将桌上的黑纱斗笠拾起:“与我出去走走。”

“我——”南霜蹭得从桌旁站起,握紧大刀。

“有事边走边说。”于桓之亦持了剑,走近牵了小桃花的手,两人一个尔雅,一个土匪,出了客栈。

苏州城很热闹。逐月客栈一条街屋舍绵延,店铺林立。路旁有小摊,珠玑罗列,杂耍艺人引得声声叫好,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往来其间。

这日道旁多有武林人士,言及重建暮雪宫一事,纷纷目露精光,跃跃欲试。

于桓之闻言却不为所动,反倒转头望着神情颇为复杂的南霜道:“你来苏州多时,我却未曾带你好好逛过。”

南霜心中一跳,骋目四下望去,街末巷口人群熙攘,午后的太阳光晕圈圈,罩在翘檐屋脊上,照在行人明媚的脸上。

她笑的时候,又露出小虎牙,“呵呵”两声道:“以后日子长着哩。”

“嗯。”于桓之伸手将她的发丝拂去耳后,“日子长着呢。”

于小魔头说话的时候,面前的黑纱轻轻拂动,想是气息喷洒其上。南霜顿了一下,继而问:“你为何总带着黑纱?”

于桓之听了却有些愣怔。片刻后,他接了斗笠黑纱帽,在眉骨搭了个篷:“自街口左转往水边去,那里清静些。”说完,他冲南霜笑笑,转身便往街口而去。

那笑容令小桃花在原地晃了晃神,须臾,她咳了一声,很是正经地扶了扶额带,正了正钢刀,颠颠地跟上前去。

街口转左,正是迎风口。一阵冬风吹来,有刺骨寒意。

南小桃花身着小袄,本是不冷,但被风吹了,仍不由打个寒噤。

流水起褶,于桓之顿在原地,侧脸望向南霜:“靠到我身边来。”

南霜“好好”应了两声,往他身边靠拢两步。习武的人本就体热,于桓之垂目看了看她露在毛绒袖子外的小手,禁不住笑起来,将之握在手里。

小桃花也笑,笑了会儿,神色又变得鬼鬼祟祟,四处乱瞅。

“在瞧什么?”于桓之问道。

南霜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故作为难道:“我这身恶霸装束,等下旁的人见了,定以为我们是断袖。”

于桓之一愣,却道:“无妨。断便断吧。”

南小桃花一喜,“好好,断了它!”说罢,她将相握的手挥了挥,耀武扬威往水边走去。

于桓之未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带了,身子向前一倾,亦无奈笑着随她往前走。

树都落了叶,空洞的枝桠参差生长。偶尔有小石子从路旁滑落,“噗通”跌进水里。

水上扁舟往来。这一段是出城的路,往前走便没多少人家。

“我十四岁时,去过京城一次。”两人散漫走了一会儿,于桓之忽然道,“那年我暮雪七式练到第三式。你也知,这套武功的第三式与第六式是关卡,为此,我大抵内息紊乱,入了冰火两重天,脸颊至后脖颈,都涨了紫色斑纹。”

“暮雪宫覆灭前,一直背负着蜀地十二派的血案的罪名,我爹因此沦为了魔头。后来我上京寻他,为着不下着人,亦为着行事方便,便带了那黑纱。”

南霜听了此言,心里不禁有些难过,她抿抿干涩的唇,道:“我瞅着你们暮雪宫绝不是蜀地十二派灭门惨案的凶手。”

“嗯,我们不是。”于桓之淡淡点了点头,“当年这事很蹊跷。蜀地十二派的灭门,直接牵连暮雪宫的覆灭。”他顿了一下,抬目望向摇曳而来的乌篷船,抬手朝船家招招手,“我一定会找出真相。”

南霜抬头看向他的侧脸,修竹般的眉,峰峦似的鼻,一双眸若清泉,疏淡却也凌厉。

“我与你一起找出真相。”南小桃花的语气颇有些肃穆。

于桓之一怔,回眸望她,笑道:“好。”

船家将乌篷船系在岸边的如意牛鼻子上,于桓之与了他些碎银子,请他带着二人在苏州城内一游。

船家姓佘,年已过五旬,是位老实人。他垫垫手里的银子,又退了几粒给于桓之,待二人上船后,佘船家吆喝一声,摇橹起行。

有风声微弱,扑打在船篷之上,像压得极低的呜咽。

于桓之掀起船帘,水外景致入眼,碧水青天,悠悠长弄。

南小桃花俯身用袖子将于桓之身后的草席擦了擦,吹了口气见没有灰,这才示意他坐下。

船篷内光线黯淡,于桓之静看了她半晌,盘腿坐下将衣摆在膝上搭了,浅笑起来,没头没尾说了句:“这般好。”

岂料南小桃花竟听懂他的意思,一边摸去旁便寻了个干净草席坐下,一边答道:“对你就该这般好。”瞧见于桓之目色有所动容,她乐呵呵笑起来,“暮雪宫覆灭的事,你上京寻父的事,都是秘密吧,你却告诉我?”

不等于桓之答,南霜又抢先道:“因此,我估摸着你在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你娘子了。我真是开心呀。”

于桓之听了此言,却不置可否。他默了一会儿,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那年我上京寻父,带着黑面纱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不过后来,我再带着斗笠黑面纱,却是刻意为之了。”

“刻意为之?”

“嗯。”于桓之点点头,笑道:“那时春深,我在京城不识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巷,见着一群小孩子在街边玩耍。”

“确切说,是三个小孩子在滚铁环,余下一个在看。在看的那个,分明是个小姑娘,却非要做男孩装束,模样倒挺机灵可爱。她看了一会儿,便说要一起玩,岂料另三人根本不同意。”

南霜震惊非常:“你当时…”

“我当时闲来无事,看着铁环亦若有所思,索性便站在路旁大树下望着,想等几人玩好了,再去问问路。”

“四人言语不合,一时间竟要动手。那小姑娘像是有些武艺在身,扔石块,扔树枝,都有些章法,却仍不是其余三个男孩的对手。”

“彼时我全失的内力,刚刚恢复了一点,不易动手,所幸招式还算熟记,便上前去…”说到这里,于桓之忽然自嘲笑了笑,“呵,很俗气,英雄救美。”

那小姑娘见一位年少公子身形挺拔,青衫如醉,手里的双刃如流萤有光,一时便来了兴致,道:“你真厉害啊,这么厉害,带着黑纱干嘛呢。”

当时被打退的三个男孩仍在原地窃窃私语,只是不敢上前。

于桓之垂眸见那小姑娘方才打架时,擦破了唇,便俯身瞧了瞧,问:“没事吧。”

一股清新味扑鼻而来,小姑娘用力吸了吸,随手将他的斗笠接了,说:“别带了,你一定很…”话未说完,她便愣住了。

那三个男孩刚绕道一旁,预备再上来干一架,一时间也愣住了。顷刻,他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吓跑了。

于桓之的脸颊到后脖颈,全是紫色斑纹。

他愣了愣,也未曾尴尬,只静静从小姑娘手里接过斗笠,正欲戴上,那姑娘却道:“好看。”

“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傻气,笑声嘿嘿嘿得亦不算动听:“我方才就估摸着,你一定很好看,果然如此。”说着,她指了指脸颊到后脖颈的紫纹,“这是练武练的吧,等练好了,就褪了。”

“你…如何知道?” 于桓之很是吃惊。

那小姑娘却不置可否,她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枕在脑后,一摇一晃走上前去,来到方才那铁环旁,才左右乱瞅瞅,吹了几声口哨。

见四下无人,小姑娘赶忙蹲身,拾了两个铁环,一摇一晃地走回来,冲着于桓之乐呵呵傻笑。

“你这是…”于桓之不解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神情颇为愁苦:“我习武总换兵器,师父和爹爹都很惆怅,让我自己出来弄个兵器回家。他们却忘了与我银子。我估摸着如此人与兵器,亦是姻缘天定,便顺一个回家,练着试试。”

于桓之一愣,顷刻又垂眸望向她手里的铁环,笑起来道:“铁环好,有去有回。”

小姑娘闪忽闪忽眨了眼,道:“你真是好人呀,人长得好,性情又好。我日后就用铁环作兵器,再也不换了。”说着,她望了望天色,见时已近晚,忙道: “我得回去了。”

言毕,小姑娘一手拖一个大铁环,摇摇摆摆跟鸭子似地,笨拙地往回跑。铁环磨着地面,发出“嗤嗤”的响声,扬起烟尘。

烟色迷了于桓之的脸,他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姑娘回过头来,朝他嚷道:“你长得好,性情好,日后记得来娶我呀。”想了想,她又道,“你别带黑面纱了,否则若我日后瞅着带黑面纱的人,定要将面纱挑了去。”

于桓之又愣在原地,春色如洗,霞满长空,须臾他竟笑了起来。

小姑娘笨拙地跑到天水派的大门前,气喘吁吁叫了声“爹爹师父”,望了望门口小厮,忽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