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惊远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带我破解转月谱之谜,自可将其谱交与你,但武林大会一事,你必得相助。”

江蓝生闻言微微挑起眉头,愕然笑道:“桓公子好魄力!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怎会?”于桓之也淡淡笑了,“如玉公子自八年前起,一直心有所求,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敢问这样一人又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行出尔反尔这等不智之举?”

江蓝生的瞳孔蓦地收紧,有飞鸟的影急速掠过天边,掠过他的眸光:“好!比武这几日,若出了事,我定会助你,此外,还有花魔教数十门徒在暗,若有外人来袭,可用花墨粉全全而退。”

于桓之一笑,拱手道:“多谢江公子。”

待江蓝生离开,下午的比试就要开始。于桓之与南霜再回到凉棚下时,穆衍风也早已换了着装。一身玄色衣袍,青丝高束,俊朗而凌厉的眉眼气度不凡。

见了于桓之,穆衍风招呼了一声,问道:“方才像是见了江蓝生那厮。”

于桓之点了点头,笑着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朝比武台走去了。

于桓之说:“以转月谱交换倒是只赚不赔。虽是便宜了江蓝生那厮,不过在这紧要当口,不得不防。毕竟现在若遭难,便不是流云庄之灾,而是整个江湖之劫。”

剧烈的阳光打在于桓之的素白的衣衫上,将整个人都照得若隐若现。

铜锣一声响,于桓之顿地轻跃,凌空有衣衫拂动,如候鸟振翅,白光闪现。下一刻,于桓之已轻巧落在决胜台上。

周遭的人顷刻发出惊呼,因为在他们开来,于桓之几乎是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闪身出现在台上,而并非一连串的动作所致。

穆衍风琢磨着于桓之方才的话,却不由陷入深思。

的确如于小魔头所言,若此刻只有一个流云庄,他们做起事来,反倒要容易些,然而天平山顶,有着的却是江湖数十门派。

倘若将有人不鬼的消息告诉众人,那么必定会引起恐慌,局面反而会失控。但是若不告诉众人,那么流云庄必定需要在全身而退的同时,保护众人。

所谓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

自欧阳无过光复暮雪宫的一事起,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已然猜到了江湖上,又另一股潜藏的势力。欧阳无过狂放自大,不足畏惧;花魔教行事诡秘却并无心江湖琐事,亦不比太过防范;江蓝生虽时不时介入武林之事,然而他只有所求之物,却并无称霸江湖之心。

若照此分析,流云庄已然是一庄独大,纵横武林。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流云庄行事,明里暗里,总会受到阻力,而这股阻力,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源头。

既然以上三拨势力不足为惧,那么江湖上必定有一股潜藏的势力,可以与流云庄抗衡。

当然,如果势力之说,还是推断,那么前年冬天,萧满伊出事,便足以说明问题。

萧满伊出事,是有人用暮雪七式的第四式打了她一掌。

暮雪七式是至高无上的武功,南霜修炼至第二式,已然能列为江湖一等高手。除了欧阳无过一行人与于桓之,江湖上,当再无人深晓这套武艺。

然而,去年冬天,有人仅仅为了试探《转月谱》与惊鸾曲的关系,便炉火纯青地化招式为掌力,在萧满伊身上一测。更不料的是,那杜年年亦是这事的一枚棋子,亦是隐藏势力中的一个成员。

天下事,都有一个轮回。一个势力不可能永远隐藏。而这般强大的势力,隐藏的愈久,就愈加可怖,如此韬光养晦,再爆发时,不知是怎样惊天动地一番场景。

连日逐渐推敲,于桓之与穆衍风已然对这股势力的源头渐渐有数,但却无任何着手之法。因而此刻借助江蓝生之力,也是想为自己多添一枚筹码。

想到此,穆衍风又抬眸朝左侧的凉棚看去。

直到武林大会,欧阳无过才一改多年怯懦的作风,他忽然凌厉且狂放的姿态,在武林中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在上午的决胜赛中,他凭着万鸿阁的“万鸿刀法”,竟然轻巧击败了列为第七的越广陌。

越广陌是北荒恶云亭的长老,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他便已排名前三十。“万鸿刀法”虽不俗,但绝非能战胜恶云亭的“恶云九掌”。奇怪的是,欧阳无过的“万鸿刀法”竟十分蹊跷,每招每式出神入化,轻疾准狠,令人防不胜防。

此时欧阳无过正眯缝着眼,抬眸瞧着台上刚刚开打的两人。察觉到穆衍风的目光,他偏过头来,嘴角微微勾起一缕挑衅的笑容。

因欧阳无过是自己的表哥,穆衍风吁了口气,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台上的比武,却看得人云里雾里。

薛船央的身法,快便也罢了,招式看不清,但身形还是看得清的。然而于桓之的身法却如同鬼魅。只闻烈日当空下,兵器清脆相撞,青影周遭,一道白光飞速移动,白光中夹杂着一道耀目的白芒。

穆衍风与于桓之比试多时,当然知道那白光便是于桓之的身形,而那白芒就是他手里的望雪刃。然而四周的武林人却是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本来是倍受期待的一场比武,然而此刻的天平山顶,却并无任何欢呼声,寂静的高空偶有飞鸟划过,发出几声嘶鸣。片刻后,薛船央的身法渐渐慢了,额角开始渗出汗水,连眉头也蹙了起来。

南小桃花“咦”了一声,问穆衍风道:“我瞅着桓公子的身形那般快,大哥平日里跟他比武,怎能瞅得清楚?”

高手过招,自然又高手过招的打法。南小桃花武功虽好,然而打斗经验着实不丰富。穆衍风见于桓之胜出已无悬念,便耐心解释道:“与我比时,小于没这么快。施展轻功,也要天时地利人和。倘若对手轻功好,你可用力道与招式的变换将其压制住,使得他忙于应付你的招式,身法的速度变低。薛央武功不弱,但却根本无法跟小于相提并论,何况他的专长便是轻功,而小于的轻功当是天下第一。因此小于只需将身法提到最快压制住他,便可轻巧将其击败。”

萧满伊闻言,也兴味盎然地问:“也就是说,衍风的武功本身很高,所以迫得桓公子与你比武时,不能使出最快的身法。”

这话近似于夸耀,穆衍风咳了一声道:“也不是迫得他,而是跟不同的人比武,便有不同的比法。”

萧伊人眨眨眼,道:“对啦,衍风的武功高,薛船央的武功低。”

南小桃花很欢喜,绕到萧满伊的身边坐下,乐滋滋地说:“我也估摸着大哥和桓公子的武功很高,所以互有克制。”

穆衍风又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小桃花继而又道:“我瞅着你睡了三个月起来,大哥要稳重多了。”

“真的?”萧满伊喜道,“其实吧,我也这么觉着。衍风现在人好,对我好,又谦虚,又慎重。方才我夸他呢,他也不自满,而是将话绕开了说。诶,你说我嫁他时,穿哪身衣服好看?”

穆衍风吞了口唾沫,转脸默默无言地将萧满伊和南桃花望了望,回头努力镇定着去看比武了。

南小桃花道:“我瞅着那身红嫁衣好看,上面有喜鹊,牡丹的。要是再绣一只凤凰,几个蝴蝶就更好了,好喜庆的。”

“喜庆喜庆。”萧满伊不满道,“你就知道喜庆,每天红绸子衫,粉缎子裳地往身上穿,发髻上还插朵大桃花。你说你也嫁人了…”

“铛——”一声,薛船央的大刀被于桓之挑飞,直直插入决胜台外的一根木桩上,顷刻间,木桩碎裂开来,竟化为齑粉。

周遭静了半刻,响起一片哗然。

南霜和萧满伊听到声响,皆转头往动静处瞧了瞧,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又回过头来,萧满伊接着道:“你说你也嫁人了,成日别这般喜庆,我看添个女儿才是正经。”

南小桃花见她说得口干,提壶为她倒上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道:“我想添个小子。添女儿如果像我不省心啊,像桓公子那样最省心了。”

萧满伊“啊”了一声:“那你不打算要女儿了?我还想要个小小桃花来做干女儿呢。”

“要啊要啊。”南霜道,“我想先要个小子,再要个女儿,小子可以帮我管着女儿,这样一来…”

“她们这是…”于桓之比武回来,望着垂头扶额揉太阳穴的穆衍风道,“在做什么?”

穆衍风抬目万般无奈,给他斟了被茶道:“坐。辛苦了。”

“还好。”于桓之坐下后,又迟疑地往南霜和萧满伊处瞧了瞧,“赢得不算太难…”

两场比武间有两盏茶的间隔,穆衍风正欲回于桓之的话,却听那边南小桃花“啊呀”了一声,惊道:“叫于小桃?!不好不好,你家女儿为何不叫穆小烟?”

“跟你说了我会先要三个儿子呀。”萧满伊得意道,“个个都像我家衍风那么威风!”

“其实我也想多要几个儿子。”南霜抿了抿唇,遗憾道:“不过桓公子想要女儿,所以我打算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女儿,这般轮着来…”

晴空万里,春晖千照。一场武林大会,穆衍风期待了八年。而就在他踏上征程的起点前,他却端起茶,转过头,默默地惆怅地将于桓之望了望。

细细碎碎的唠叨声中,于桓之亦颇为理解地朝他点点头。

片刻后,两人很默契地齐齐叹了口气。

相识数年,这还是头一遭,于桓之与穆衍风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兄弟,什么叫做患难与共。

第82章 ...

*

于桓之与薛船央的一场比武,胜得令人叹服又困惑。

在起先的晋级比试中,薛船央都靠着过人的迅疾的身法牵制住对手,再熟悉了彼方的招式后,将其一举击破。而在和于桓之的比试中,于小魔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身法提到最快牵制住他,并用简单而准狠的招式,将他的武器挑飞。

一炷香的比武后,江湖众人并未如所预料的一般见识到于桓之真正的武功,唯一令人感慨的只是他出神入化的轻功。

然而用轻功牵制住对手,大可用来对付专长轻功的人,对付武林中其他高手,却行不通。

春阳当空,锦旗猎猎。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后,随着铜锣一声响,一抹玄色身影轻跃上台。迎面的风吹开穆衍风的额发,飞眉下凤目凌厉,他负手立于决胜台上,玄色衣摆翻飞之姿声威赫赫。

决胜台的另一端,是月河门的掌门卢克。卢克年已不惑,武艺修为十分扎实,一把弯刀耍得是神乎其技。看过他前几场比武的人,无一不对其严密而凌厉的打法拍手称赞。

而在前面的晋级比试中,卢克因门派要事,缺席了与第三名浮然长老的比试,这才列位第十一,而他之前的比试,场场都轻松获胜。

有人言,看卢克出招,犹如看一场太极,动作虽慢,但千变万化毫无破绽可循,往往可以败人于无形。

穆衍风习武虽是天赋异禀,然而面对卢克这样修为颇深的江湖前辈,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场中各方人士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穆衍风,这位威震武林的年少英雄,这位近年来江湖呼声最高的下一任武林盟主显真章,露山水。

决胜台上日光剧烈,于桓之也直起了身,半眯着眼睛认真等待比武的开始。

与排名前二十的人相比,薛船央的武功不过尔尔,因此于桓之轻易便胜了他。相较之下,穆衍风的对手卢克,却是十分棘手的人。

铜锣二声响,双方拱手行礼。

萧满伊的手捏着桌角,不由渗出了汗液,她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桓公子…”

于桓之一愣,回过头来淡笑道:“卢克虽强,但少主更是遇强则强,相信他。”

萧满伊又将目光投响台上。铜锣三声响,她点点头:“我一直相信衍风。”

一直相信,从当年遇上他的时候,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威风的人。

台上的第一招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性沉着的卢克在第一式便抽出弯刀,直接攻向穆衍风的面门。而招法犀利的穆衍风,却用脚跟在地面一点,腾空倒飞。

他的身体轻盈如鸟,玄色衣袖如翼,横空而过时,青丝如墨倾洒。

这样的招式,这样的身法,不禁令周围响起哗然一片。

在上一场的比武中,于桓之只有一个刹那让所有人看清了他的身影,便是他顿地后飞如鸟。而于小魔头之所以能轻松做出这个动作,是因为他修炼了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轻功绝顶所致。

而从来以招式准狠著称的穆衍风,却在第一场比武的第一式做出这样一个动作,不禁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更令他的敌手卢克困惑不已。

而就在穆衍风飞身朝后至半空中时,他的身形忽然朝左一掠。众人之间一抹玄色凭空而逝,下一刻兵器相碰却是穆衍风在卢克的背后出招,而以从容闻名的卢克却接得极为狼狈。

第一回合,便是穆衍风出奇制胜。

而武林众人,在心服口服的同时,也不由转头看向于桓之。

江湖纷乱,人心蛊惑,人人争名逐利。在这个武林中,兄弟相残,好友反目的例子太多太多,所有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总是对他人有所保留。而方才穆衍风如此轻捷的身法,分明是修炼过暮雪七式的第二式所致。

而能将暮雪七式第二式教给穆衍风的,也只有于桓之一人。

江湖上的人,素来称于桓之为魔头,将他归为隐现狠辣之徒,但却未料到这样一个魔头,竟能如此毫无保留地与人为友。

专攻《天一剑法》,兼修《暮雪七式》,外功《天一功》,心法《神杀决》。这样一来,穆衍风的实力之雄厚,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大哥他——”瞧见穆衍风的招式,南小桃花也不由大喜,她转头望着于桓之道:“桓公子人可真好!”

于桓之淡笑道:“不是我教他的。少主乃武学绝世奇才,暮雪七式的第二式,我不过是多年与他比武时,零零碎碎地用过,他断续地瞧来却能领悟其中精髓。”

若是寻常武功,被人瞧着偷学去,那便罢了。然而《暮雪七式》这套武功,即便一个资质不错的人有全谱在手,也难以领会其皮毛。

南小桃花点点头,她伸手摸了摸放在腰间的望雪环,抿嘴道:“大哥这招,耍得比我好多了。”

于桓之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能乱敌之心。如今的少主,有这样的胆色和魄力,怕是武林中论继承盟主之位的资格,再无人能出其右。”

萧满伊听见素来清冷的于桓之如是称赞,也十分欢喜。

比武台上招式千变万化,只不过盏茶的功夫,两人已交手数招。由于穆衍风第一招用了暮雪七式,卢克再打起来,便过于谨慎,发挥反倒不如寻常。

十二招下来,他仅仅胜了三招,而败了九招。

山外碧色青天,春风吹花落。决胜台上,穆衍风的招式带起玄色衣袍,袍带翻飞的每一刹那都透出江湖霸主的气概。

这一场比武已没有悬念,而这一场比武,却令江湖所有人为之叹服,为之震撼。

英雄出自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于桓之在一炷香燃尽前,靠着椅背喝了口茶,忽然戏谑笑道:“待少主再回来,便是脱胎换骨的穆盟主了。”

他的语气中,所含带的是鲜少的大喜。而于桓之即便大喜起来,也这般平平淡淡。

的确如此。纵观此次武林英雄会的前二十名,卢克的势力,足以与浮然长老,叶一禅抗衡。欧阳无过虽修炼了暮雪七式,但武功根基薄弱,性情激进的他,要胜过穆衍风也是难上加难。即便是于桓之,若不用轻功闪躲,论起真章来,也略差穆衍风一筹。

一炷香后,随着穆衍风的胜出,天平山顶安静了片刻,也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穆衍风最后使出的一招天一剑法“浮空揽月”,剑气如虹,剑光如雨,浮空而下竟将卢克手中弯刀斩劈成两截。

何况“浮空揽月”的威力并不止于此,而是穆衍风将力道控制得炉火纯青,使其斩兵器,而不摧了这决胜之台。如此从容的心境,如此凌厉的招式,如此强大的控制力,连在一旁观看的江蓝生也不由道:“穆公子,天纵奇才。”

落叶纷飞中,穆衍风走下台来。期待了数年,准备了数年的比武,他终于这日旗开得胜,得偿心愿。

一招定江山。此后的江湖,兴许再无人能与之争锋。

于桓之勾唇笑了,他将手中茶盏放到一边,在穆衍风回到凉棚之前起身相迎。而凉棚之中,流云庄的所有人,包括南霜,包括萧满伊,也随之而起。

于桓之微微躬身,唤了声:“少主。”

流云庄的所有门徒也随之躬身,齐声唤道:“少主。”

天平山顶有一刻很寂静,只余树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而在那一刻后,四周凉棚下,各个武林门派众人纷纷起身,躬身齐声唤道:“少主。”

千人其呼,万众臣服。

在那个瞬间,有很多念头,很多片段在穆衍风的脑海中闪过。

八年多前,随着蜀地暮雪宫的覆灭,江南流云庄亦受到牵连。穆昭保全于桓之,又远赴京城将这位江湖小魔头带到流云庄之后。天下第一庄的名声受了牵累,亦不复当初。

有人言,其实蜀地十二派的灭门,与是暮雪宫流云庄合谋而为。

江湖颓靡,门派解散之风渐盛。而在这个当口,穆昭亦留书一封,于流云庄远去。彼时穆衍风虽被人称作“江南少主”,然而少主之名,不过是他父亲赫赫声名之下的附属品,从未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