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满伊再也忍不住唇角的颤抖,上前几步拥住南霜,狠狠点着头道:“嗯,我是,我就是萧萧。没想到能遇见你呀,霜儿。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对你说了,我真没想到能遇见你,认识你真开心。”

“我也是我也是。”南霜也点头,“那日我在醉凤楼瞅见你跳舞,跳得那么好,我心里真是开心,我觉得娘亲一定也是开心的。”

想了想,南霜又道:“萧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问你,那些关于娘亲的事情,可是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萧满伊的泪无声地滑落,“你明白的,我要去找衍风。若是桓公子不见了,桃花你便是穷尽天涯,也会去找他的。”

好久后,萧满伊听见南霜低低的啜泣声,她说:“我明白的。我等你回来。”

萧满伊离开的时候很开心。南霜是她生命中,第三个为她流泪的人,第一个是花月,第二个是穆衍风。

山间的风更大了,吹着萧满伊的衣衫翩然。南霜没有将她送出去,而是随于桓之一起站在了廊檐之下。风声萧萧吹过残垣,但劫后余生必定有另一幅景象,只要撑过来。

“只要撑过来。”南霜在心里默默念道。

“霜儿。”东方发白时,于桓之感到了一缕热,他微笑道,“天亮了,一起走?”

第92章

南霜离开前带上了于桓之送她的那盏宫灯。

所幸流云庄遭劫,这聘礼倒还完好无损,在朝霞流光下,灯身上几抹红绿相间的喜色带给劫后的流云庄平添一份生机。

几场雨却将春意洗尽,翌日浓浓艳阳带来初夏的气息。

前一日,苏州城的一番厮杀令城中百姓也风声鹤唳,因而这天街上的人极少,偶尔有路人快步走过,面上俱有惶恐之色。

因于桓之盲了,所以大段陆路是走不得了。商量之后,南霜决定随他先坐小船去镇江,再自镇江东行到一个小镇的渡口,由哪里乘船去北上。

欧阳岳却像彻底失去了踪迹。他前日与穆衍风一战,两人均是凶吉未卜,下落不明。因此南霜与于桓之这厢出城倒十分顺利。

当河风扬帆,轻舟起航时,南霜再次抬目望向烈日炎炎下的苏州城。剧烈的阳光下粉墙黛瓦被晒得恹恹的,显得有些萧索。

原来,万物勃发的春天就要过去了。

南霜站在船头忽然十分想念,想念冬天的时候,曾与萧满伊一同溜出流云庄,扬鞭打马去云上镇看了一出紫钗记;想念春深时坐在簌簌梨花飘飞的石凳旁,与穆衍风一起背后嘀咕于桓之的不是被于小魔头撞见,他笑着将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那个时候,于桓之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将认了长他三月的穆衍风做大哥。

河风很大,船逆风而行因此花了整整两天才到镇江。

当时是月夜,南霜与于桓之匆匆找了个客栈歇下。打理收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于桓之便歇下了。

与欧阳岳一战,于桓之本已做好的拼死的打算。他之所以最后能抵住“雪窖冰天”的攻势,是因为他临时依照转月谱的解法,将体内气息提起形成气流。

转月谱,化万物于无形,生万物于有形。因此这一道突然生成的气流替他阻挡了周身的剑气。

然而,彼时情状太过匆忙,他虽得以保命,却伤了眼睛。又因为之前又中了毒,他强迫自己运气反而加重了内伤,以至于现在的他,武功几近全废。

一身绝世功夫毁于一旦,于桓之只须好生调养。南霜这些日子也百般注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更多的时候,两人相对却静默无言,只有烛蜡空流,夜漏点滴推移。

是夜,于桓之歇下后。南霜又提笔将益眼的药材一一记下。她在船上认识了位懂医理的老人家,那老人家替于桓之瞧了眼疾,说是他的眼本身无碍,盲了是因为内力过激,病根十分蹊跷。但老人家又说,只要身体的根基未毁,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总有解法。

南霜闻言像是看到一缕希望,问老人家讨了医理的书日日研读。她这些日子学了不少东西,如同选药材配药材,如同看地图辨方向。

一直忙碌到三更,南霜才睡下。

夜里还是凉凉的,床上只有一床薄衾。南霜累极,钻入于桓之怀里便沉沉睡去。梦中不知又见了几分干戈,皱起了眉头。

感到南霜的呼吸平顺下来,于桓之这才缓缓张开眼。他的眼伤无碍,只是不能视物,因而无神。黑洞洞的空间里,于桓之摸索着寻到南霜的手。

她的手握成拳,整个身子都是紧绷的。于桓之叹息了一声,将她的拳头缓缓掰开,有伸手慢慢寻到她的眉心,帮她将攒紧的眉头抚平。

这些日子她时常这样,因为太累所以睡得很沉,可因为太担心,夜夜都落入梦魇,偶尔他能听见她急促地呼唤着几个名字,他的,穆衍风的,还有萧满伊的。

所以于桓之夜夜等到三更时分,帮她将眉心抚平,然后将她紧搂入怀,慢慢抚着她的背脊,直到她的梦魇散去。

“霜儿,别怕。”他跟她说。

从镇江东行去小镇渡口有一段长路要走。山间路险,两人又走不得夜路,好在山间有个村落,可供他二人留宿一晚。

因连日劳累,他们这日起迟了些,所以于桓之与南霜赶到叫山石的小村落时,已是夜阑人静了。天边卷起厚厚的云层,将月光掩住。整个村落的人都歇下了,乍眼看去,连一缕光也没有。沉沉暗夜下的树影和房影显得萧条又寂然。

南霜望了望天色,知道夜里怕是要落雨,便寻了处破旧的房屋与于桓之一道歇下。

夜里起风,吹得人凉意森森。屋内也不甚干净,南霜只草草寻了些干草铺了个床榻,又寻了两件披风为自己和于桓之分别披上。

虽是如此,她心里还是明朗的。毕竟赶了好些天的路,只要今夜过了,明日乘船便能赶往京城。若到了京城,她相信一切事态都会有转机。

一天疲惫,水袋里的水已经饮尽,南霜趁着大雨未至,决定去村中寻口水井将水袋灌满,以便第二天早上能直接去往小渡口。

深夜静谧,井桶“咚”落入水中时,天边的雨点也细碎落下。

已经快入夏的天气,雨水一落便逐渐变大,打在房檐泥地上轰然作响。

方才寻得屋子破旧不堪,南霜心念着于桓之有眼疾,若被雨淋了恐不好挪地方,便急忙往回赶。还未至那间屋子,便听雨水声声中,似有孩童的嬉笑声。

南霜一惊,连忙往屋内奔去。

房檐的几处瓦碎裂了,屋中滴滴答答都落着雨。南霜隔着雨帘子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嘻嘻哈哈地正要去先床榻上的一件披风。其中还有三两个人蹲坐在一侧,正在翻她的包裹。

南霜一惊,大唤了一声:“桓公子?!”

屋内一干小孩俱是一惊,转头愣神地看着她。南霜径自奔入屋内,将床榻上的披风掀看,见下面护着的,竟是于桓之送她的宫灯。而于桓之,却不知去向。

“桓公子呢?!”南霜转而对几个孩童怒目而视,“你们将他弄哪里去了?”

大抵是心绪太过激动,南霜甚至来不及思量于桓之虽武艺全废了,好歹还有些招式,不至于受几个孩童欺压,她只一把从孩童手里夺过包裹,厉声问道:“桓公子呢?!”

这屋子本来被荒弃已久。村里几个顽皮的孩童时常夜里摸到这里一聚,今夜无故撞见两个包□就蹊跷,岂料又忽然冒出了个色厉内荏的女子,吓得他们俱是心惊肉跳。

一个胆大些的孩童颤声答道:“我我们来时,这里没人啊。”

南霜一惊,手中的宫灯砰然落地,想了想,她又蹙起眉头急切问道:“是身着青衣,长得很好看的公子,你们没见着吗?”

几个孩童面面相觑,俱是摇了摇头。

南霜猛地怔住,片刻竟连身子都发僵了。

屋外的雨声更大,噼里啪啦作响。她来不及将满地凌乱的行囊检查一番,大呼了一声“桓公子”,便奔出了屋外。

雨水茫茫,如烟似雾。而莽莽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却有一个女子急切地蹒跚地穿行在夜中。

屋外四下都找遍了,却仍不见于桓之的身影。

南霜一时间全然失了主意。穆衍风失踪了,萧满伊走了,此刻与她相依相伴的唯剩一个于桓之,若连他也离开,南霜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她茫然地缓慢地走在雨水之中,嘴里喃喃唤道:“桓之…”却不见不远处正有青衣人撑着伞,背着她缓慢地摸索地探路,像在寻着什么。

于桓之唤了声:“霜儿…”然而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空洞洞雨声。他微抿了抿唇,却想起方才南霜恢复了从前喜滋滋的语气,与他说待明日乘船北上,不日就可以到京城。

她这些日子劳心劳力,连神经都紧绷起来,方才那一刻,真是难得一闻的欢愉。

彼时他尚且听到南霜窸窸窣窣地将稻草铺在床榻上,稻草摩擦发出“嗤嗤”响声,听起来却觉得心暖。

于桓之笑道:“去京城好,当时成亲便答应过要随你去京城见见你爹和你师父,如此一来,我也不算食言。”

滂沱的雨声,生生将两人的声音阻绝,咫尺天涯。

南霜垂头的一瞬,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青衫身影正摸索着前行,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她愣然望着那身影,走近几步后,瞧见他嘴开开合合地缓着一个名字——霜儿。

“桓之。”南霜愣然叫了一声,须臾,她又急忙走近了几步,颤着声音叫了声:“桓之…”

于桓之这才隐约听到动静,他将头转向一侧,试探问了句:“霜儿?”

淋漓的雨水中,传来南霜一声低吟似呜咽:“嗯。”

于桓之的神色这才释然起来,他握着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近了几步,笑道:“我见着下雨了,便想着出来接你。”

语毕,他将伞向前伸去,自以为替南霜挡住了雨,而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没在了雨中。

其实于桓之用伞遮住的,只是空荡荡一片虚无。

他先前朝前迈了几步走过了,径直路过了南霜。

南霜的唇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从她的脸上淌下。于桓之的背影修长又萧索。他身子微微向前探着,以为在替她挡雨。

须臾,她咬紧唇,默默地走近几步绕到伞下,笑着与于桓之道:“我身子好,淋雨不碍事。”说着,她伸手将伞往前推了推。

于桓之听出他语气的怅然,脸色黯淡下来:“果然我寻错方向了。还平白无故让霜儿担心。”

“没有,我没有担心。”南霜连忙摇头,然而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于桓之涩然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冰凉的雨水中,参杂着滚烫的眼泪:“霜儿若没担心,为何哭了呢?”顿了顿,他叹了一声,“有句话俗气,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这句话说得好,说的是走到哪里,也要一起走到老,一起不分开。霜儿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可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操劳,很是…心疼。”

南霜一怔,下一刻,她却忽然将头埋入于桓之的怀里,伸臂紧紧环住他,喃喃道:“桓公子,我不担心。我就是害怕,我害怕大哥现在过得不好,我害怕烟花找不到大哥,我害怕爹爹和师父过得不好,我害怕桓公子眼睛伤了,心里难受…”

泪水浸入他的衣襟,在于桓之的胸前湿成一片。

片刻后,他身后环住南霜,微微仰头任满天的雨丝落在脸颊上。

他说:“霜儿,不要怕,要无所畏惧。也不要哭,你要记得,感动的时候,可以落泪,但是落魄的时候,一定不要流泪。不要让自己软弱下来,要相信我们可以撑过去,可以往前。”

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初发新文~再次谢谢大家~

下更就是下星期吧~

第93章

武林大会惨烈收场后,方才恢复中兴之态的江湖又堕入颓靡之中。百年称霸江湖武林的暮雪宫和流云庄相继覆灭,声名显赫的流云庄少庄主穆衍风也在与欧阳岳一战后踪迹全无。

炎夏时节到来时,江湖上传出欧阳岳的消息。重伤的欧阳岳回到凤阳后,养伤数月,决定将万鸿阁南迁至苏州城,占据彼时新暮雪宫的旧址。

即便暮春时的血雨腥风是欧阳岳一手挑起,然江湖百年的规律,无非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况今日的武林,已然无人能与万鸿阁抗衡。

于是,在厮杀的阴影渐次平定后,这年的夏日,江湖数个门派缓缓恢复元气,而苏州的万鸿阁,逐渐成为独霸武林的一角势力。

盛夏京城,火轮高吐。

十里长街满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比之江南的温婉,京城的重阁高楼无一不彰显出广博舒展的气韵。宽敞的街面两旁店铺林立,午时时分,客栈前门庭若市,阵阵饭菜香随着小二的叫唤溢到街头巷末。

南霜将包袱往肩上挪了挪,吞了口唾沫。她只手在眉骨搭了个篷,牵着于桓之的手道:“前面有个小摊,我们去歇歇脚。”

风轻拂于桓之面前的黑纱,目不能视物,耳却能听见周遭的喧嚣之声,“霜儿饿了,不如去客栈吃些好的。”顿了顿,他又道,“天水派在京城以东,待吃好了脚程快,傍晚便能赶到。”

青布长衫,白帛腰带,面上悬了黑纱。可无论于桓之穿成什么样,也不改身上清雅的气息,无论站在哪里,也像是明月下,玉一般的人品。

南霜眯缝着眼睛朝他望了望,方迈开脚步,足底又是一阵虚浮,似踩在云上。

因欧阳岳受了重伤,他们上京这一路倒十分顺遂。然纵是如此,一路颠簸,水路陆路走得零零碎碎,也足足花了两月时日,几乎花尽了兜里的银子。

穆衍风和萧满伊已完全失去消息。他们一路北上,平素里路过酒寮茶肆,也就听听江湖上的消息。

然而武林大会的惨状,却使整个江湖沉寂一般。武林再没了风声,天涯倦客提及昔日的暮雪宫,昔日的流云庄,也不过一声叹息,像落花随了流水东去入海,到了天边失了踪影。

再往北走一段路,快到京城时,于桓之与南霜却偶然听到京里的消息,说是江王爷之子九王爷江蓝生薨了,皇上悲痛之极,将其收为义子。

因听说他是在武林大会厮杀时身亡的,皇上便吩咐在皇家陵墓替他立了个衣冠冢。

一打听他去世的时日,竟是武林大会乱事将起的当天。可江蓝生,分明在第二日,还与他们道别在大雨如注的云上镇。彼时他眼色迷离地望着不远处的歪脖子杨柳,说江某发妻抱恙,就在此别过吧。

一把白绒扇被大雨淋得焉塌塌的,江蓝生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得。

当南霜再次忆起往昔,觉得不过两月来的时光,然而流云庄的深秋,云上镇的冬日飞雪,已然成了梦里隔了雾的花境,不可企及。

而当下只有艳阳当空,毒辣的日光将她晒得头晕目眩。

兴许是这年的夏日格外燥热,又兴许是在江南水乡住了太久,如今北上便水土不服,南霜近日格外的嗜睡,体力也十分不济。

烈日下迈了两步,南霜身子便晃了晃。于桓之慌忙将她扶住,隔着黑纱,只能瞧见他抿唇担忧道:“又累了?”

还是前几日的时候,南小桃花赶着路,身子忽然一软便径直跌在地上,好半天也爬不起来。于桓之心中紧了紧,又道:“待用了吃食,我们…便去雇辆马车。”

南霜只手攀上他的手臂,摇头道:“不了,两个月没有音信,也不知如今的天水派,是怎样一副光景,我瞅着银子剩不多,得省着花。”

于桓之蓦地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声音似久长的叹息:“我记得初见你时,霜儿什么都懵懂,甚至连情爱之意也不曾识得,却不知如今跟了我,连柴米油盐,几粒碎银子,亦要精打细算。”

语气中的愧意藏在隐忍之中,他努力端出的笑颜,牵了她的手道:“无妨,不过一顿午膳,吃些好的,你也好生补一补。”

客栈中有几分喧哗。相比起苏州,往来京城的人,却是商户偏少,官员偏多。

凌霄客栈地处京城偏西,皇城之外,因而各中客人龙蛇混杂,时有江湖草莽出入其中。

虽说要好好吃一顿,桌上也不过是些清粥小菜,南霜今日体力与胃口均不济,若进了荤腥的食物,反倒会觉得不适。

两人方吃了一会儿,便听邻桌来了几个江湖人,身扛砍刀,虎虎生风的模样倒是慎人得很。

武林荣辱兴衰数百年,然有几个规律却是不变的。一般说来,看着越厉害越唬人的江湖人,往往是爱八卦,好打听小道消息的草寇,而看起来翩翩儒雅的公子,抑或是慈眉善目弱不禁风的老人,才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此番也不例外,几个大汉将砍刀往桌上一放,便琐碎地讨论起一路见闻,几声猥亵的笑声带出的无非是谁家高楼的闺阁小姐回眸一笑,哪家画舫的公子便丢了魂儿。

小二上菜的时候,也与这几个江湖莽汉招呼了一声,又道:“听几位的口音,倒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凤阳城的?”

几人中其中一人应了一声:“小二哥好耳力,我哥几个是凤阳人,前几月去了趟苏州,看武林英雄会。”

一提及“武林英雄会”,整个客栈都似安静了些许。

茶小二也登时变了脸色,颤声道:“那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