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起自己的手袋,平声静气地说:“时间不早,我要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轻轻掩门离去。

直到下了楼,迎着深夜凛冽的空气,白欣薇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双腿似乎有些僵硬,像是冷的,又像是被灌了沉重的铅,她越走越慢,明明车子就停在不远处,但她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再也走不动。

她就这样慢慢停下来,恰好停在风口的位置。寒风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她紧紧拽着衣领,可还是觉得冷。然而除了这个动作之外,她好像想不起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

不值得……

……这样子,不值得。

那句话,他说出口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叹息。而他其实很少会叹息,他的语气要么波澜不惊,缺少感情,要么便是带着强烈的不耐烦,一副旁人难近的模样。

可是今天,他居然叹气了。

她拽住衣领,顶着风重新开始向前走。她突然有点想哭。

其实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异国他乡互相为伴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到底值不值得?

她拥有旁人所羡慕的一切,本不应该这样。

可是没办法。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就像是她上辈子欠了他,所以这辈子注定要挖心掏肺地来偿还。

哪怕连他都说不值得,可她还是没办法放手。

车内温暖如春,之前强行凝固住的泪意仿佛终于被融化了,瞬间化成液体涌出来。

音响声大作,白欣薇趴在方向盘上任由自己狠狠地哭了一场。她哭得那么用力,哭声混杂在巨大的歌声中,几乎撕心裂肺。而那栋十余米开外的楼上,某个亮着灯光的房间里,他就在里面,可是却永远听不到她有多伤心……

最后她终于停歇下来,抬起头仔细地擦干眼泪,踩下油门呼啸而去。。

第二十三章

云翳遮蔽了本就十分微弱的天光,深浓的夜色笼罩下来,只隔着一层玻璃,房间里却是光线炽亮,让裴成云脸上的疲倦苍白无处掩饰。

郭林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仔细瞧了瞧,浓眉皱起来:“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

“不需要。”裴成云喝了水便开始下逐客令:“你也回家去吧。”

郭林一挑眉:“难道白欣薇就是被你这样赶走的?”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抿紧嘴唇,似乎懒得回答。

“我以为你跟她早断了。”

“我和她现在只是朋友关系。”

“那为什么今晚她会出现在这里?”郭林笑了笑:“说什么只是朋友,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吧。又或者,连你自己都在欺骗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给自己找了罐饮料喝,一副并不打算很快离开的样子。

裴成云没理他,伸手按着胸口,指节微白,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郭林实在看不下去,耐住性子提议:“我看你还是趁早上床躺着吧。”

裴成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郭林不禁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颇不正经地笑道:“如果换作是白欣薇呢?其实我都后悔过来了,你看,我一来,倒把人家给赶跑了。你小子心里指不定是不是正在恨我呢!”

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裴成云微微皱眉,咳嗽声不禁又加重了几分。

郭林见状二话不说,上前想要扶他起身回卧室,却被他缓缓推开。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咳喘,裴成云才微阖上眼睛,声音低哑平静:“以后少拿她来开玩笑。”

“你也知道我是随便乱讲的,干嘛还这么激动。”郭林停了停,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说,“来的路上我差一点就告诉舒昀了。”

“告诉她什么?”裴成云突然睁开眼睛。

“你生病的事。但又考虑到白欣薇在这里,怕万一她俩碰上了场面尴尬。”

苍白沉默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极短暂的沉思里,过了一会儿才从嘴唇里碰出一句话来:“不要告诉她。”其实他在想,就算舒昀真的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深夜来看他。如今的她,客气疏远得还不如关系最普通的朋友,他早就不奢望会从她那里得到一如从前的关注和关心了。

看着好友灰败难看的气色,郭林只好放弃坚持:“好吧,一切都随你的便,想瞒谁就瞒谁。倒是你的病,”收起玩笑,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上次发作是因为工作太忙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裴成云抬眼看了看他,用一种异常平淡地语气说:“并不是每一次发作都需要原因的。”

“你的意思是……”郭林显得有些惊讶。

“最近的次数好像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是因为累,有时候却是很突然的,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提前准备。所以,既然以前都没告诉舒昀,现在就更加没有必要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平静,仿佛正在描述的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他停了一下,忽然低笑道:“也许我随时都会死,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

其实在很早之前,裴成云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变成越来越糟。这是家族性的遗传,母亲在他六岁那年猝死于心脏病。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离得那样近,一辈子都忘不了。而那,很有可能也是他的命运。

为了尽量避免情绪激动,长年累月中他养成了冷淡的性格,也正因为这样,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处在青少年时代,很少有人愿意与冷酷高傲的人做朋友。所以后来能和舒昀发展成那样,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她清新健康,充满活力,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犹如驱散晨雾的朝阳,有一种蓬勃的、光芒四射的美丽。跟她在一起,他仿佛也受到感染,话和笑容都在不知不觉变得多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后来他终于动心。在那个年纪,他很自然地对这样一个女生动了心。他牵了她的手,还差一点吻到她,倘若没有被那晚楼道里突如其来的灯光和脚步声打断的话。

他习惯了掩饰自己心底最真切的想法,他还有一点少年特有的矜持,所以他松开手笑着目送她上楼,心想,下次总还有机会。

结果就在那天半夜,他的身体再一次被熟悉的钝痛击中,不得不进入医院抢救。

原来有些事就是这样巧,病发得不早不晚,就在他终于想要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父亲再一次提起出国留学兼治疗的事。

“你知道的,姑姑在国外当医生,能给你最妥善的关照。手续也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就等你同意。现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在那一瞬间,他只是想到那张犹如朝阳般明媚的笑脸。

她的人生生动而富有活力,她总是精力无限,她曾提出要去丽江享受山水之乐。

病房里的四面墙壁,雪白得近乎刺目,透过窗户极目望出去,也只能看见有限的风景。

监护器中发出单调的声音。

这是他长久以来竭力对外隐瞒的真实生活。

他想了许久,终于冷静地说:“我同意出国。”

不清楚这算是放弃还是成全,他只是庆幸,幸好一切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

专辑的录制过程十分顺利,各方人马配合得宜,因此进展迅速。

今晚在录最后一首歌,结果却偏偏出现了卡壳,舒昀的声音状态有些不佳,反复试了好几遍也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偏巧今晚是Nicole亲自盯场,隔着那扇透明玻璃,舒昀只瞧见Nicole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每当她不得不停下重新来过的时候,Nicole的眉心便微微皱一下。

两三个小时转眼就过,最后还是舒昀自己摘下耳机放弃了。她满含歉意地对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感冒。”

“明天继续吧。” Nicole看了看手表说。

辛苦了一晚上,大家都没有异意,陆续准备收工回家。

Nicole将舒昀带到一旁,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吃过药没有?”

舒昀点点头:“吃了。”她心虚,所以态度异常积极主动:“谢谢关心,我会争取尽快调整好状态。”

Nicole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

舒昀这才叹了口气。其实她并没有感冒,只是最近几天睡得不好,躺下去便做噩梦,有时还会惊呼着醒来。于是嗓子的状态也跟着低迷不振,刚才唱到高音时竟然还屡次出现破音,令人大跌眼镜。

手机响起来,助理小乔帮忙递给她。她看了看号码,犹豫一下才躲到角落去接。

对方却是个陌生的声音,连她的姓都叫不出,倒是很有礼貌:“小姐,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接您的朋友回去。”

这是周子衡的电话,自从上次毫无风度地将她抛在路边之后,他一次都没和她联系过。

她狐疑地问:“请问你是谁?”

“哦,我是酒吧的服务生。周先生醉了,请您尽快过来一趟。”

原本要坐公司的车回去,这下舒昀只能硬着头皮去跟Nicole打招呼。她随口编了个理由,顺便发现这已经是自己为了周子衡第二次撒谎了。

她很快乘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并且找到周子衡。

之前电话里那个服务生解释说:“是周先生自己报出的号码,所以我才找到您。”

醉了倒还记得她的手机号,她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舒昀无奈地弯下身子,推了推半躺在包厢沙发里的男人,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可是周子衡似乎真的已经不省人事,竟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最后舒昀没办法,只得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将他半架半搀着扶进车里。

深夜的交通异常畅通,用不了多久便抵达舒昀的住处。她多给了司机一百块钱,这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周子衡弄进屋里。最后她气喘吁吁,明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咬牙说:“明明朋友那么多,怎么遇上这种事就偏偏想起我?”她边嘀咕边去浴室绞了条热毛巾,在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似乎是为了泄愤,她故意多用了几分力,结果周子衡仿佛感受到了,终于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哼了声以示不满。

她停下来,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其实她从没见过他醉得这样厉害。以前也有几次,但至多也只是他借着淡淡酒意胡搅蛮缠,不请自来地挤上她的床,又或者野蛮地剥掉她的衣服,在她半推半不的情况下做些少儿不宜的激烈运动。

而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头一次。

舒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陌生。

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周子衡,更何况,她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站在沙发边呆立了一会儿,她才想到明天还有工作,自己应该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因为不肯定周子衡半夜醒来会不会吐,她只好又先去拿了个垃圾桶摆在一边,然后才准备离开。

结果,舒昀走出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呓语。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那人依旧昏睡,只是眉心微微聚拢,又仿佛睡得并不安稳。那句话既简短又模糊,她没能听清,所以只得重新返回去,俯在他身前问:“你说什么?”

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需要,可是等了半晌,就在她终于打算放弃的时候,那张薄唇才轻轻动了一下。

她凝神屏气,以为他要说话,可是下一刻,那双深黑幽远的眼睛缓慢地睁开了。

周子衡的视线并不清明,落在她的脸上,似乎缺少焦点,又似乎透过她正在看着别的什么事物。

他的目光就这样迷茫地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那么低,低得仿佛自语,可是这一次舒昀却真切地听清楚了。

他低喃地叫着一个名字:“小曼……”语气中竟似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缱绻与请求。

她怔忡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她没再理他,只是很快地站起来,转身走进浴室里

第二十四章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舒昀突然醒了过来,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噩梦。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在黑暗里仍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那只微凉的手沿着锁骨,一路滑向她的胸口和腰腹。那是熟悉的触感,同时有酒味混合着温热的呼吸萦绕在颈边,她不禁闭住气息,当那只手最终滑到最为敏感幽秘的地带时,她才忍不住瑟动了一下。

耳后响起低沉而极具诱惑力的声音:“醒了?”

她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便被对方扳着换了个方向,换成对方最中意的平躺睡姿。

她还是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而周子衡也并没有立刻翻身压上来,他的酒似乎已经醒了,此时正兴致极高地用灵巧的手指在她身上探索。

他的指腹沿着她身体的每一道曲线游移,充满耐心和兴趣,仿佛是最认真的雕塑家在欣赏自己大功告成的杰作。舒昀一声不出,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身体几乎完□露在外,她只是感觉有点冷,双手摆在身体两边,安静地揪住床单。

她将这种死尸般的状态维持了很久,直到周子衡分开她的双腿侵入的那一刻,她才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压在身上的男人低下来吻了吻她的嘴唇,“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装睡呢。”

她皱了皱眉,渡过那一瞬间的不适之后,她说:“我是真的很困。”

“睁开眼睛。”他仿佛没听见,半是要求半是命令道。

浓密的眼睫在黑暗里轻轻颤动,她轻声问:“为什么?”

“这个时候我喜欢你看着我。”他说:“把眼睛睁开。”

他已经开始动起来,舒昀的眉心再一次微微聚拢,她让自己的双手扶上他的腰,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并最终依周子衡所言,睁开眼睛看着他在黑暗中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直到结束。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床出门去了,走的时候周子衡还在睡觉,她连手机都没带,在公司待了一整天。接下来一连几日,舒昀将生活安排得十分充实,一方面做着专辑录制的扫尾工作,另一方面则认真研究接下来公司安排的宣传计划。

直到某天傍晚,她才又接到周子衡的电话。

“我有一张很重要的名片落在你那里了,你现在能不能帮我送过来?”

她正打算去附近超市采购,于是拒绝:“现在没空。”但还是在他上次睡过的沙发上找了找,真的从扶手缝隙里摸出一张名片来,也不知是怎么掉的。

“确实很重要,我有急用。”周子衡那边似乎有点吵,隐约听见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而他语气郑重,令她不禁开始迟疑。

猜不准他在做什么,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妥协给自己强大的责任心,问:“你在哪里?”

周子衡所在的位置离她的住处不算远,但是因为他在电话里的说词,舒昀下楼便拦了辆出租车,以至于当她报出地名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目光怪异地瞟了她一眼。她抿了抿嘴角,解释说:“我有要紧的事。”

后来证明她的选择大错特错了。傍晚时分正值交通高峰期,坐车的时间倒比徒步抄近路花的时间还要长,而且由于堵车的关系,车资还超出了起步价。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位司机师傅说:“慢走。”

舒昀尴尬地笑笑:“谢谢。”

口袋里揣着那张据说极为重要的名片,舒昀由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领班模样的男士带进会所,并顺利找到三楼的某间包厢。领班敲了敲门,在里面的人将门打开的同时朝她恭敬地比了个手势,请她进去,然后人就退开了。

满室缭绕的烟雾很快便迎面飘了出来,舒昀的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周子衡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嘴里叼着香烟,见到她,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朝她勾勾手:“进来吧。”然后重新低下视线,推倒面前的麻将,说:“清一色。”

一瞬间,包厢里的气氛又上升到新的□。与他同桌的另外三位男士之中有人不甘心地笑骂道:“你今天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都到最后了还是你胡牌!”也有人直接拉开抽屉,一张张地数了红色钞票丢到桌上。而陪坐在他们身旁的几位年轻女士则不约而同地拍着手娇声叫好,依照惯例抽取花红,个个喜笑颜开。谁输谁赢她们根本不在乎,图的就是一个热闹。

见到这副意料之外的场景,舒昀站在门口似乎愣住了,直到周子衡再一次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