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没有骗过对方,只见周子扬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看似还算满意的表情:“那就好,否则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可我明明并不是你的老板。”他停了停,看着她微笑:“那种感觉很不好。”

“嗯,或许是你和周总长得太像的缘故。”陈敏之无言以对,只好胡乱扯了个借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送我去机场,不耽误你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我只是自己不能开车,又不想用家里的司机,所以提早了一点出门,随便转转。”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腿膝盖。

陈敏之的目光跟过去,但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直到顺利抵达机场,她婉拒了周子扬下车相送,而后者显然也不打算客套,隔着车窗冲她潇洒地挥了挥手,然后便嘱咐司机驶离送客车道。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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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扬的目的地其实距离机场并不远,同样是在市郊,甚至比起机场的位置更加僻静。

他在墓园门口下了车,没用多久时间便来到周小曼的墓前。白色大理石碑上有逝者的照片,十分年轻的面孔,笑容无比鲜活,眼睛清澈得仿佛会随时漾出水来。

他把准备好的花束摆在石阶前,与另一束稚菊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才兀自笑了一下,对着照片说:“每年大哥都比我来得早,也难怪你从小更爱粘着他。”

他在墓地逗留了一会儿才返回,那辆计程车还等在原地,司机师傅见他出来,好心地想要上前搭一把手。路面湿滑,又是在半山上,难免行走不便。周子扬笑着道了声谢,坐进车里说:“我们回市区里转一圈,怎么样?”

“您包的车,您说了算。”司机师傅憨憨地笑着答应。

市区的马路街边已经扬溢着过年前的热闹气氛,繁华地段商业建筑林立,大大小小的商店卖场全都换上新的广告宣传牌吸引顾客。

车子被堵在半路,周子扬才想起来今天恰逢周末,街上全是采办年货的人。他也不急,悠闲地坐在后排,侧头向窗外望出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特别久,车又多,从东向西行驶的三条车道已经堵了老长一段。司机师傅有点不耐烦,扭开收音机,有几个台似乎收讯不好,从喇叭里传出啦啦杂杂的一阵噪音。

司机很有职业道德,扭头征询客人的意见:“您喜欢听什么节目?”

周子扬不答话。

他仿佛正在出神,眼睛盯着马路边上的某一点,静静地不说话,向来舒展的神情却少见地凝结起来。

那里有一个年轻女人,与他的车隔了不足十余米的距离,她刚刚结束了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动作,此刻已经直起身体,正迎着他的目光走过来,只不过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注视着。

天空灰蒙蒙的,完全不像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仿佛有雨雪将至。周子扬伸手再一次抹去玻璃上浮动的雾气,目光随着那个女人的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

其实他原本注意不到她。

街上行人如织,任何一张面孔都随时会被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他的视线只是随意扫过去,结果偏偏那么多人之中,就只有一个人戴着又黑又大的墨镜。

那个女人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衫,但丝毫掩盖不了其匀称玲珑的身段。出于男性本能,他下意识地多注意了两眼。结果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鞋带松开了。

或许是天气环境不适合,又或许是她根本还不习惯戴墨镜,所以在她蹲下之前,似乎仅仅犹豫了一下便摘掉了鼻梁上碍事的物体。

原本百无聊赖的周子扬却突然愣住了。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喧闹人群,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仅仅一眼过后,他便又清醒过来了。那个女人,其实与小曼并不太相像,可是两人眉宇间的某种神韵却又仿佛契合到了极点。与多数行人一样,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周子扬盯着她,竟然感觉到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个年轻女人的步子很快,与悠闲逛街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正要赶着去某个地方。眼看着她就要从视线里消失掉,周子扬立刻打开车门。司机师傅被突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在后头连连叫道:“喂,你这样危险……”

其实周子扬也不清楚,就算追上了,自己又要做些什么。所以他最终也只是一手扶着车门,沉默地看着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抱歉,我来晚了。”舒昀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有些气喘,坐进沙发里歇了口气后才解释说:“路上塞车,我只好半途中下车走过来。”

“迟到了二十三分钟。”Nicole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提醒她。

“工作之外,不用算得这么精确吧。”她眨眨眼睛,仔细端详了Nicole一会儿,点头说:“这套婚纱真漂亮,很衬你。”

正在替准新娘整理礼服的店员闻言抿着嘴笑:“大家的眼光都差不多呢,我也觉得这件比刚才那件更好。这件的设计更加突出颈部和肩膀的线条,显得顾小姐的锁骨非常性感。”

她口中的顾小姐正是Nicole。听到自己被赞美,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Nicole难得露出笑脸,对着镜子转了个身,却又皱起眉头征求舒昀的意见:“背部的开叉是不是太低了一点?”

“不会。”舒昀接话道:“其实今天我才知道,你的身材原来这么好。”

结果话音刚落便被Nicole瞪了一眼,对方半是警告地交待她:“回到公司不许乱说。”俨然又是一副平常管教她的模样。

舒昀捧着一次性纸杯,忍着笑意,做出唯唯诺诺的表情连连点头。

试完婚纱正好一起吃午饭,舒昀有幸见到Nicole的真命天子。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看起来十分有教养,性子不急不徐,与Nicole的雷厉风行反差极大。可是二人的相处却又十分和谐,举手投足间尽显默契。

事后和莫莫通电话的时候,舒昀忍不住感叹:“我是头一次遇上这么般配的一对夫妻。”

“羡慕了,那你也早点结婚。”莫莫兴致勃勃:“过两天郭林在家开PARTY,你来了正好,介绍几个单身有为的青年给你发展一下。”

结果到了那一天,舒昀果真精心打扮了一下,当她出现的时候,郭林明显呆了呆才让她进门。“你想勾引谁?”他问。

“你呗。”

“真可惜,本人恐怕无福消受。”

“听说今晚有帅哥,在哪儿?”

“谁告诉你的……”

郭林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卧室虚掩着的门就打开了。那个修长清俊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视线正对上舒昀的笑颜。

两人似乎都有些吃惊,最后还是裴成云先开口同她打招呼:“你来了。”

她才笑了一下:“是啊。”

她今天化了淡妆,因为是提前庆祝新年,所以特意选了条红色的吊带V领小礼服,盘在脑后的头发用白色绒质的发圈束着,配了同款的羽毛耳坠,出门之前她觉得自己今天的装束真是喜气洋洋。可是现在,她只感到有些局促,迎着裴成云的目光,身上这条原本不失性感的裙子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一种刑具,胸前的肌肤明明有一块□在外,可也不知是不是暖气太盛的缘故,她却陡然热起来,那种血液上涌急窜的感觉,就连客厅都仿佛突然变得狭□人,让她无所适从。

她很少以这种性感的形象示人,更别提是在他的面前了。而且距离这样近,她似乎有点尴尬,又或者是不自在,抬起手臂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然后就问:“莫莫怎么还没来?”

“来了,在厨房里洗水果呢。”郭林顺手从桌上拿了罐饮料递给她。

她接过来,铝质的外壳上还有冰凉的水汽,紧贴在手心里。她说:“我去看看。”然后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其实是她来早了,在厨房里和莫莫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才听见外面陆陆续续不停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等到她们端着果盘走出去,客厅里已经多了六七个年轻男女。

郭林一一介绍,全是平时玩得不错的同事,莫莫笑了声,凑到郭林身边说:“你们公司美女真多呀。”

“优秀男青年也不少,你趁今晚赶紧挑一个下手。”郭林同样压低声音怂恿,换来的却是莫莫不屑的白眼。

郭林的女同事们一下子就认出舒昀来,于是都好奇地站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打听一些圈内事。

只听见有人问:“徐佩佩跟那个谁谁谁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可惜舒昀一来入行时间尚短,二来自己并不热衷于八卦,就像这件事,她竟然还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最后看出她们的失望之情,她难免不好意思,同时又觉得好笑,不由得向大家保证:“以后我会关注一下,下次再告诉你们。”

郭林家虽然不大,但娱乐设备齐全,一群人喝酒吃东西,吵吵嚷嚷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舒昀有些熬不住,提前回家睡觉去。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郭林说,“找个人送你吧。”

在场倒有两位男士主动扮演护花使者,反而是舒昀不愿意,结果互相客气推让之间,另一个身影已经站到了门边,说:“我也要走,正好一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头同意。

深夜寒风呼啸而过,隐约记得气象预报里说明后天会有降雪,舒昀仰头看了看天空,其实上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拢紧了大衣衣领,迎着风说:“其实你不必送我,这里离我家也不远。”

她的声音有些低,被风一吹竟显得断断续续。

她以为对方没听清,因为等了好半天,裴成云都没有回答。

最后一直走到车边,裴成云才停下来说:“我让你很不自在吗?”

她抿了一下嘴唇,他如此直接,她不知道该怎么作声。

裴成云停了停,他垂下眼眸,仿佛是在注视着她,又仿佛不是,只是脸上的神情有点怪,像在隐忍,又像是在犹豫。最后他才说:“舒昀,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凛冽的夜风仿佛锋锐刀片,在身侧一轮轮掠过,刺得皮肤生出剧烈的疼意。

她的嘴唇越发抿紧,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也许让你觉得……”他停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仿佛连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也许让你觉得,受到羞辱。”

第二十七章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也许让你觉得……”他停了一下,眉头皱起来,仿佛连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也许让你觉得,受到羞辱。”

这个词像是一根刺,这么突然地朝舒昀扎过来,让她的心倏然颤抖了一下。手指还护在衣领处,其实已经渐渐冻得冰冷,但她仿佛没有在意,只是勉力笑笑:“你说什么呢?什么羞辱?”

他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动,就连裴成云自己也说不清。

他本该继续瞒着她的,不是么?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那个关于自己的秘密,自他懂事以来便不欲让人知晓,尤其是她。

所以当年出了国,却没有给她留下一言片语。曾经那么靠近的距离那么亲密的关系,是被他亲手扯散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都是为了她着想,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后悔的。然而那么多年过去,当他们意外重遇,当他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只是那一眼的瞬间,他就发现其实自己做错了。

他当年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在那样的年纪里,他给自己背上了过于沉重的思想枷锁,却忽视了她的情感。

那个曾经笑靥温暖明媚的女孩子,其实也拥有纤细敏感的心,其实她和众多同龄少女一样,会动情,所以也会受伤。

然而他似乎却忘记了这一点。

他用自以为无私伟大的理由,颠覆了她对他的全心信任和投入。

等他意识到这是一种伤害时,她已经变成客气疏离。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甚至连呼吸都是谨慎而小心的,笑容和言语更是少得可怜。

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

所以他忍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他终于还是想要告诉她。

他只想让她知道,其实自己是有苦衷的。

冷酷,坏脾气,拒绝,甚至伤害,统统只是他用来掩饰秘密的手段。

他把她的感情放在珍而重之的位置上,也曾希望可以用心呵护。只不过他用错了方法,最后伤到了她。

直到今日,裴成云才知道什么叫做事与愿违。深沉料峭的夜色里,他低头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却特意游移开去,仿佛并不愿意与他触碰。

时间仿佛筑起一道墙,将曾经那梦幻般的亲昵甜蜜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心口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窒痛感,他的呼吸抑制不住地轻颤了两秒,幸而她似乎并没发觉。等到好不容易才勉强稳定住自己的气息,他皱了皱眉头,终于低声说出实情:“舒昀,其实我……”

周围大楼里的灯光渐少,逐户逐户地熄暗下去,时间如沙漏般缓慢流逝。

接近凌晨,其实室外的气温已经逼近零度,寒意刺骨。可是这一刻,舒昀却似乎忘记了寒冷。等到裴成云的声音慢慢停歇下来,她也只是一动不动伫足在原地,她终于肯看他,而且是牢牢地盯住他,眼睛里闪过极度讶异的神色。等了很久,最后她才张启几乎麻木的嘴唇,语调微涩地重复道:“心脏病?”

“嗯。”裴成云的表情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那副淡漠,然而她并不知道,其实他的心里却仿佛突然松了一下。这么多年,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就因为对她的坦白反而意外地松开了。他这时才忽然觉得累,似乎疲倦至极。

他压抑住胸口窒痛的感觉,看着她,嘴角边露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一直不想告诉别人,尤其是你。可是我发现,相比起这个来,我们之间的隔阂更加令人难受。”

“是么。”舒昀神情怔忡,显然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她说:“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这种病,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话……”

裴成云打断她:“很严重。”

所以当初那样离开,是为了她好。这样的话不需要说出口,他相信她会懂。

舒昀的嘴唇维持着微微开启的姿势,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会有多严重?

她不由得想起了珊珊,那个从小就被心肺疾病纠缠着的小姑娘,那样的生活辛苦而难熬,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旁人,都是一种折磨。

那么,裴成云呢?

这么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甚至现在仍在继续。

不知道为什么,舒昀突然就回忆前些日子的那个极端诡异的梦境,梦里的他面如死灰,一双手变成森森白骨,阴冷恐怖。

像是被那段可怕的预感般的记忆再一次吓到,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却只见裴成云满不在乎地笑道:“别怕,我不会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的。”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在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却不由咯噔一声,脸色微微有些不好了:“别乱说。”

他果然没再继续,只是缓缓收了笑意,再度认真地凝视她,语气也是同样的认真:“那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当年做过的事?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我们重新像过去一样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像过去一样的友谊,而非那段无疾而终的暧昧。舒昀自然是懂的,只是她现在着实有点混乱。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时隔几年之后再一次给她带来了一个冲击。

原来一切事出有因,他怀揣着自己的理由,从她的身边抽离。

他想留给她更加广阔自由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病隐瞒得那么好,曾经相交数年,她居然从来没有觉察出任何问题。

她还能说什么呢?

舒昀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嘴唇,眉头微锁,嘴边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先上车吧,怪冷的。”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虽然沉默,但相较前两次,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到了家门口,临下车的时候舒昀才回过身来,声音低低的:“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补上一句:“太疲劳了不好。”

裴成云看了看他,沉默地点头。

她也不再多言,推开门下去。

纤细玲珑的背影被路灯蒙上一层细弱的光晕,大衣边缘露出的红色裙摆犹如一团温暖的火焰,随着她的步伐轻轻跳动摇摆,隔着沉郁浓重的夜色,仿佛一直映到裴成云的眼睛深处。

这个夜晚好像突然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