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沉默地目送着她越走越远,一贯清冷的眸色也似乎染上了几分暖意。最后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了片刻,这才发动车子离开。

后来莫莫知道了,不由感叹一声:“他这样算不算忍辱负重?亏他当时小小年纪,怎么能那样大义凛然!”

舒昀没什么心思跟她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莫莫又摆正神色,正经地问:“那么以后呢,你和他还有可能吗?”

舒昀还是不说话。

其实自从知道裴成云有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怨恨就少了许多。她甚至开始奇怪,为什么当年自己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秘密,而那个时候,她分明和他那么近,她还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

她终于明白那一年的机场里,他的道歉隐含了怎样的艰涩和无奈。只可惜,硬生生晚了这么多年。晚了这么多年才真相大白。

而这些年里,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居然经常能够与裴成云碰上。

年关将近,同学聚会增多,有时候又是结伴一起回母校探访老师,所以总有各种各样的机会见面。

舒昀的态度稍微改变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冷冰冰。从母校出来之后,有同学提议去聚餐,裴成云正好走在她旁边,她便主动问了句:“你去吗?”

他看看时间,说:“晚上还要加班,就不去了。你呢?”

“我也还有别的事。”

回去正好有一段是顺路,裴成云今天没有开车来,天气冷得出奇,每一口呼吸都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看她冷得缩起脖子,紧抿嘴唇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笑道:“在国外那几年,我常怀念中国的冬天。相比起来,这里暖和多了。”

她想了想,问:“那边的生活还好么?”

“可以习惯,但终究不是我喜欢的。”

“所以就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嗯,这里毕竟有熟悉的朋友。”他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其实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有点后悔了。”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说了,那边的医疗更先进。当年不也正是冲着这个去的么?”见他一时没作声,她又问:“你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他亲口说过很严重,但是在她看来,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裴成云却好像不愿意过多的讨论这个,他沉默了一下,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她:“不用担心。”

其实她确实有点担心,哪怕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更何况,珊珊的生活她看了几年,也参与了几年,难免对这种疾病心生畏惧。

马路对面便是目的地,舒昀有点走神,穿过斑马线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交通灯的变换。她一脚踏出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晚裴成云的话,结果冷不防听见近处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她吓了一跳,抬头的同时已经被人从旁边拉住。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车子带着快速涌动的气流从她身前擦过……

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然后才发现自己被人牢牢拢在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料,那人的体温和气息传递到她的身上,她呆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抽离,只是拿一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衣角,手指紧了松……松了又紧。

她没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对方似乎也停顿了许久,这才放开她,随即便皱着眉训斥:

“这种时候居然走神,你不要命了?”

其实她的身上仿佛有种香甜温暖的味道,像是某种亚热带水果,在这样的天寒地冻里显得那么诱人,令他几乎舍不得放手。他暗自平复了一下自己胸中紊乱的气息,低头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也是惊魂未定,于是便又低声安慰:“没事了。”

这一回,他的声音好像彻底惊醒了她。舒昀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偏过头,有些尴尬地退开来。

她说:“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些什么,在某个瞬间,好像灵魂出了窍,唯一触动她的只有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其实两人从来不曾贴得这样近,哪怕是在青春年少最暧昧的时候。而她方才被他抱着,刹那间涌上来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奇妙的亲密感和幸福感。

那是她曾经无比接近却又最终擦肩而过的感觉,是她曾经最渴望收获的感觉,所以她克制不住,如同贪恋一般,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忘了抽离。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身体,他的怀抱,还有他胸膛的气息,原来是这样的。

舒昀的尴尬和无措统统落入裴成云的眼里,其实她现在的样子竟与当年的青涩很有几分相似。裴成云心中微动,语气不禁柔软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欣喜:“跟我客气什么,下次过马路注意力要集中。”

她牵动嘴角,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却仍旧别开目光,只是一径盯住数字跳动的红绿灯。

最后他们一同过了马路。临分手时,裴成云问:“今年在哪里过年?”

“B市吧。”舒昀想了一下,又解释:“那边有亲戚,我和他们一起过。”

“你哥哥呢?我记得他也在本市工作。”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舒昀不由得怔了一下,眼神默默地黯淡下来:“……他去世好几年了。”

裴成云吃了一惊,很快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回给他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虽然她的表情轻松,但他还是看出她的难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话题,所以尽管裴成云心里有着太多的惊讶和疑问,却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只是交待她:“你出发之前告诉我一声。”

“好。”她答应下来,冲他摆手,目送他离开。

可是坏心情却从此一直跟着舒昀,就连晚饭都没好好吃,结果偏偏半夜周子衡打电话来。她好不容易才睡着,此时被铃声吵醒着实恼火,只听见电话那头声色喧嚣,周子衡的声音夹杂在隐隐的说笑声中,问她:“睡了?”

她没好气,随便应了一声。

他又语气暧昧地半开玩笑:“最近一个人睡觉,有没有想我?”

第二十八章

自从他出差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

这段时间各忙各的,既然无法见面,那么确实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她并没有将他完全抛在脑后,事实上偶尔也会想起他,但通常却只容许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脑袋里停留那样短暂的几秒钟,然后便果断地挥开。

当然,这件事是不可能告诉他的。她只是冷哼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要么就是遇上意外被人绑架了。”

结果他却笑得更开心:“其实你可以主动找我。”

“我很忙,没空。而且现在要睡觉了,请问你到底有何贵干?”

“一定要有事才能打电话?”他突然换上一副正经语气:“刚才看见一个人和你长得很像。”

“什么人?”她问。

他似乎有点为难,犹豫着告诉她:“陪酒的。”

她躺在床上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不禁咬牙骂他:“你故意的是吧。懒得和你讲,一边去!”

他笑了两声,似乎今晚兴致颇高:“真的,不骗你。”

“那你继续玩去吧,我要睡了。”说完她真的挂了电话。

包厢的门打开,有人探出身来,看见周子衡站在外面,便立刻过来拉他:“周总,快快,里面的人可都还等着您呢。”

“我今晚喝多了,再这样喝下去,估计明天会上不了飞机。”虽然是这样讲,周子衡到底还是一边笑一边收起手机,跟着走回房间。

这次出差的行程有变动,因为事情解决得出奇顺利,所以明天就能返回C市,比原计划提前了好几天。这才是他打电话给舒昀的真正目的。

包厢里歌声笑声吵成一片,他坐下去之后,那个与舒昀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孩正在陪另一位客人喝酒。他只略微朝那边看了一眼,旁边已有人端着酒杯过来,几句场面话之后,他看着对方,含笑将杯里的酒饮掉。

第二天早上,舒昀头痛着醒过来,拜半夜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所赐,害得她整晚都没有再睡好。先是梦见哥哥舒天,再然后又是周子衡。其实她已经回忆不起这两个人谁在梦里出现的时间更长了,早晨出门之前,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想着要不要拨个电话过去,可是很快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让舒昀没想到的是,从这天开始一直到过完年,她都没法再联系上周子衡。

他的手机始终处于畅通状态,却又无人接听。就连大年三十晚上的拜年电话,他都没有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舒昀待在刘阿姨家里专心陪着珊珊玩,偶尔想起周子衡来,却根本没办法找到他。开始她并没有太在意,可是这样诡异的状况一连持续了许多天,终于让她隐约有些担心。后来连珊珊都看出来了,拽着她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姑姑,你怎么了?”

刘阿姨正在包饺子,也笑着看她:“小昀你有心事?今天一个上午已经发呆好几次了。”

她连忙否认。

刘阿姨问:“是不是恋爱了?如果有男朋友了,改天带到家里来,让我和你刘叔也看看。”

“哪有。”舒昀跟着笑:“我现在工作忙,都没时间想这些。”

“你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该找一个了。想当初你嫂子跟你哥结婚的时候,也才24岁。”提起早逝的女儿和女婿,老太太难免又伤心了一下,停下包饺子的动作,看着珊珊叹气:“唉……时间过得真快,珊珊转眼也都六岁了。”

怕老太太勾起往事,舒昀连忙打断她:“阿姨,别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现在只要你们身体健康,珊珊能够平安长大,其他的都不重要,不是吗?”她笑着站到桌边,帮忙擀面皮:“等我找到合适的结婚人选,第一时间带回来给你们鉴定,好不好?”

刘阿姨被逗得重新笑起来:“瞧你这丫头,还鉴什么定啊。最多我们只是帮你参考参考,这种人生大事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她也笑,乖巧地答应:“知道了。”

在B市逗留到初四,初五一早舒昀才乘车返回。春运期间,即使城际班车每隔半个小时便发出一班,但每趟的车票仍旧很快销售一空。

路程并不算太远,只是市区内交通拥堵。回到C市已经接近中午,舒昀刚出车站,便感到包里手机在强烈震动。她避到人流量较少的地方,掏出手机看也没看便接起来。

对方那里倒是似乎极其安静,低低的嗓音传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突然狂跳了两下,然后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刻意冷淡地问:“有事?”

她打了那么多个电话,直到今天才有回音。本来都没觉得怎样,可是现在联系上了,却反倒怒不可遏起来。

周子衡停了停才问:“你在哪里?”

“又在生什么气?”

他装得这样若无其事,她怒极反笑:“周先生你是不是终于闲下来了,才有空给我回电话?”

可是那边沉默了两秒,他似乎并不知情:“你找过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又仿佛充斥着倦意,与平日大相径庭。隔了一会儿,才告诉她:“年前遇上交通意外,我刚刚才出院。”

舒昀赶到别墅的时候,给她开门的是位年轻女士。

对方介绍说自己是周子衡的助理,姓陈。她让舒昀进了屋,又指指楼上:“周总在房间,我明天再来。”言简意赅,丝毫没有打探的意思。

舒昀点点头,可是在上楼之前又不免提前确认:“他在电话里面没有说清楚。请问,他现在没什么事了吧?”

陈敏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暂时没有大碍,但是需要有人照顾。”她用眼神告诉她,这个职责从此刻起就由她来接替了。

陈敏之走后,整栋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舒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推开二楼卧房的门。

只见周子衡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她不确定,所以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等到靠近床边,才发现他果真闭着眼睛。她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处,只是一条手臂垂在床沿,手机还被他捏在手里。这样的睡姿应该很别扭,因为他的眉心都微微皱起来。她下意识地弯下身子,想要将手机抽出来,结果才一碰到他,他便醒了。

周子衡的眼睛睁开来,眉头却锁得更紧。

她仅仅怔了一下,便隐约觉得不对劲了。

他的目光投往她的方向,似乎失了焦距,而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睛,此刻却一反常态,仿佛被铺天盖地的乌云遮蔽,透不进丝毫光亮。

他望向她,可是明显并没有看着她。

舒昀就这样呆滞在了原地。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莫名一凉,喉咙却变得焦躁干渴,犹如硬生生吞了一把火炭,火焰正炽烤着她的嗓子和五脏六腑。

她听见他问:“……是谁?”

如此熟悉的声音,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迟疑和警觉。

她下意识地轻咳一声,才犹豫着开口:“你的眼睛怎么了?”

辨认出是她,周子衡的表情明显地松了松。他自己靠着床头坐起来,神情倒显得比舒昀更加淡定。“暂时看不见东西。”他说,又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过来。”

穿着睡衣,他的样子似乎比离开之前清瘦了些。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也被剃得很短,看起来有些不习惯,但是一点儿也不难看,反倒更衬得五官有一种近乎犀利的英俊。

她还是有点怔忡,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副情形。他在之前的电话里什么都没说,刚才陈助理也没有明讲,所以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嗡嗡的,只记得那个可怕的关键词。

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迟疑了片刻,她终于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很小心,动作也同样轻缓,和平时的样子大不相同。这倒让周子衡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怕什么?”

“什么?”她呆呆地跟着重复。。

他解释说:“去机场的时候出了个车祸,医生说有瘀血压住视神经,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近自己,他顺着摸到她的脸,又半开玩笑地惋惜道:“你平时经常不肯给我好脸色看,以至于现在我记得最清楚的竟然是你生气的样子。”

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还有多人会像他这样,暂时失明了居然还能开得出玩笑来。舒昀抿着嘴唇,看了他好半晌才说:“好吧,以前算我错了。”

要是换作平时,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所以就连周子衡都愣了愣,眉峰很快地微微一扬:“你在可怜我?”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是面对这样的他,她实在没办法也没心思再像平时那样争辩或抗争。

“这是同情心作祟还是母性泛滥的表现?”周子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停了一会儿才又忽然半笑道:“不过这样也不错,难得你会这么温顺乖巧。”

他放开她的手,开始下达第一个要求:“我有点饿,能不能去弄点吃的来?”

舒昀根本没多想便点头答应:“那我下楼去看看。”

可是事实证明,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罢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周子衡充分利用她的心理弱点,吩咐她做这做那,使唤起来居然十分顺手。

“你出事后还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家人怎么会放心?”她问。

周子衡一边喝茶一边回答她:“我告诉他们我雇了个称职的保姆,而且物美价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