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将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碧药,真是个怪名字。原来你也知道,是少爷同你说的?”

沈菀满心里只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惶惑,却强抑紧张,故意淡淡地道:“公子闲谈时提过一两回,并未详说,所以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原来碧药姑娘就是表小姐,已经做娘娘了。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水娘见她连碧药小姐这般隐秘的细事也知道,只当她与公子亲密,无话不谈,心下更无猜疑,遂道:“是康熙八年,这日子决不会错,那是皇上亲政后第一次大选,咱们表小姐送去,一下子就给选上了。第二年就生了位皇子,可惜没养住;幸好娘娘争气,隔年又生了一胎,还是位哥儿,老爷还为此在府里大摆宴席呢。十六年皇上册立新皇后的时候,咱们娘娘也册了惠嫔,四年前又晋了惠妃。”

那是康熙八年,康熙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在康熙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从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这完全是一项政治婚姻,但是皇室联姻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并无例外。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世代姻亲,每到选秀之期,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就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也叫纳兰。纳兰碧药。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她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

碧药小小年纪,已经深得明珠真传,闻言说:“这就是政治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说:“可是他们的学问真好。汉人的诗词歌赋,真是好啊。每个字都那么漂亮。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叫纳兰,多好听。”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改姓之日”,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

那分明就是百年之约,白首之誓啊。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太天真了,都不懂得“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朝开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百年好合”的比兴呢?“莲心莲子”,原是世上最苦涩的,难怪会带来一世的相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康熙八年的大选,将十六岁的纳兰碧药送入禁廷,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违背了“莲心莲子,成双成对”的誓言,开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

而纳兰容若,则过早地学会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纳兰容若,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伤心词句,从此文名远扬。人们只道他是天才,却忽略了,所以早慧,只为情殇。

沈菀怎么也没有想到,刚走进明府花园第一天,就已经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果然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么?

她不禁轻轻吟诵起一首纳兰诗:

“水榭同揣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子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纳兰公子以词闻名,然而诗作亦不少。因未传唱,故世人多半不知。此前沈菀熟背纳兰词,早已怀疑过公子在卢夫人之前另有一位情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同他咫尺天涯,不能团圆。却并未往深处揣味,如今想来,这诗中“戏将莲子抛池里”的“莫愁”姑娘,自然就是纳兰碧药了。

不仅仅是这首诗,他在词里的倾诉,更加频密,有如: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阙。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那个“卿”,也是碧药;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那个“人”,还是碧药;

“梦难凭,讯难真,只是赚伊终日两眉颦。”

那个“伊”,更是碧药;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

那两个“字”,一个读作“碧”,一个读作“药”。

沈菀的心里全明白了,仿佛有一股细细的冰水流进心中,又清透又冷冽。其实,早在她第一次遇见纳兰公子,第一次听到纳兰词时,就已经同时听到了碧药的名字: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中,“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是“容若”,而“药成碧海”颠倒过来,便是“碧药”。他是有意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嵌在词中的啊。

难怪他会说“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难怪他会说“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难怪他会说“寂寞锁朱门,梦承恩”——他爱的女子,承的是君恩。又怎能不“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呢?

人们从来都不怀疑,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卢夫人。

却原来,纳兰碧药才是他的初恋,他的情殇,走进他心里的第一个女子,他情窦初开时就发誓要娶的人,即使她进了宫,他真能忘得了她、视她为陌生人吗?“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不过说说罢了,若果然能做得到,又怎会一次次地朱门瑶阶,伫立遥望?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爱上一个人,原是一辈子的事啊。

但是慢着,碧药既已入宫,封妃晋嫔,如何两人还能见面?他说“相看仍似客”,是在何处相看?他说“一昔如环”,这“一昔”又是何昔?他说“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是哪里的曲阑?他说“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又是哪里的回廊?他说“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何为深禁?又何为瑶阶?他说“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又是玉虎,又是金井,难道他们的相约之处,竟是御苑禁廷?

沈菀越想越心惊,倘若纳兰公子竟然与惠妃娘娘有情,且两人曾在禁宫偷偷见面,甚或“匀泪偎人颤”,那岂不是欺君之罪?他们的关系与交往,康熙可曾知道?如果康熙知道了,又岂会不怒?碧药十六岁进宫,次年即生了皇子,虽然早夭,但是只隔一年,就又生下皇五子,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之深。那么,会不会,康熙动意毒杀纳兰公子,就是为了这位碧药娘娘呢?

因情生孽,就是纳兰之死的真正原因吧?

第七章 碧药

世人评价纳兰词,说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

悼亡,自然指的是亡妻。他在词里大声宣告的爱情,几乎都是写给卢夫人的——在她死后,用“悼亡”的名义,一遍遍地诉说着她生前的故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后来成了悼亡词的绝唱。它太经典,太缠绵,太痴情,以至于世人因此将纳兰词中所有的相思怀恋,都给了卢夫人。

然而他们却忽略了,在卢氏活着的时候,他也写过许多情词,也是一样地幽愤,无奈,咫尺天涯般地绝望。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惊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时他还年纪轻轻,荣华正好,倜傥风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当然不是为了卢夫人,因那时她还没有嫁入明府中来。如此,那么多的缠绵愁绪,离恨别思,都是为了谁?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花浅。独自立瑶街,透寒金缕鞋。”

他用了晚唐小周后“金缕鞋”的典故,因为那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女子,藏在深宫。

碧药入宫那年十六岁,很快便得到皇上宠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她得宠之深:一是当年九月,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是次年春天,碧药生下了承庆王子。

明府里摆了家宴庆贺。没有人留意,冬哥儿在渌水亭畔流尽了眼泪。他想象不出碧药做了妃子的模样儿,还有与皇上相对时的情形。皇上与他年龄相仿,只大几个月,当她面对皇上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吗?还会记得从前“莲心莲子”的盟誓吗?

过了没几个月,宫中忽然传来王子夭折的消息。明府里一片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冻洁了,这回不仅是冬哥儿为表小姐伤心,就连明珠也沉默了很长时间,又特地请旨,令觉罗夫人入宫探视。

清廷规矩,嫔妃入宫后,便连亲父兄亦不得见,只有病重或妊娠时,才许母亲探视,而且还要“请特旨”。然而碧药情形特殊,因为生母过世得早,自幼在明珠府里长大,所以视觉罗氏如亲娘一般。加之皇上爱宠有加,竟许明珠频频请特旨,令觉罗氏入宫探慰。

那段时间,明府花园乌云惨淡,而明珠的眉头也锁得特别紧。直到隔年碧药再次受孕,生下来的仍是一位皇子,明珠这才舒展了眉头。碧药是他的棋子,他那样精心教导她,栽培她,就是为了送她入宫,邀宠固权。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所以碧药所生的皇五子胤禵,就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具有了争太子的可能性。

得宠的妃子,只能带来一时的利益;未来的太子,却代表着后世的荣华。从此之后,胤禵才是明珠手中最大的砝码。

这一年,容若已经十七岁,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之前他对碧药还一直不能忘情,一直心存幻想的话,到了这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想法。

很明显,她想做皇后,想要权力。她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他。

“绿叶成阴春尽也”,他和她,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分,从此是两路人,越走越远。

他再次为她写下一首诗,《咏絮》:

“落尽深红叶子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他病了,虽然不是寒疾,却是真的心字成灰,相思成冰。他拒绝了廷对,不想中举,不想晋升,争权夺位的事,留给她做就是了,随她做柳絮也好,浮萍也好,只管飞入御廷、舞尽东风去吧,他只想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白衣书生,流连于经史子籍间。

难得的是,明珠居然应允了他,并且主动提议:若说是为别的病误了考期,只怕众人信不及,不如说是寒疾,须得隔离,免得过给别的考生。如此,众人方不至起疑。

就这样,纳兰得到了三年空闲。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中断,弹了一小段间奏,凭空多出了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当人人都在为纳兰的误考叹惋可惜的时候,他却只管埋头苦读、编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常常谈到红日西沉,乐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无论对于皇室还是明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纳兰成德为了避讳,被改名为纳兰性德。

改了名字的纳兰,似乎连心气都改了。那不只是一个名字,更不仅仅是一个“成”字,那还是皇权的标志。因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变成性德,他连一个名字都不可抗争,何况是已经入宫的堂姐呢?

纳兰空若彻彻底底地灰心了。他终于答应娶亲,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一进门,就给明家带来了兴旺之相——这年底,明相的妾侍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明府张灯结彩,新人新事,从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属于碧药的一章,就此揭过了。

但是,纳兰容若,真的可以忘记纳兰碧药吗?

沈菀兵行险招,终于在相府花园里住了下来。一到晚上,西花园的门就关了,偌大园子里只有沈菀和几个丫头、婆子。都早早关了房门,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的。

原来,自从公子死后,人们便传说西花园里闹鬼,夜里经过,每常听到有人叹息,偶尔还有吟哦声,却听不清念些什么。人们都说那是公子留恋着渌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灵魂还徘徊在亭中不肯离开。

但是沈菀反而喜欢,因为这时候的西园,是她一个人的西园,这时候的渌水亭,却是她与公子两个人的渌水亭。她走在渌水亭畔,自言自语,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纳兰词: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这首《天仙子》,副题《渌水亭秋夜》,是公子为了这渌水亭月色而写的。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徜徉荷塘,边走边吟的吧?

他还有过一首题为《渌水亭》的诗: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此外,他还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说: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粇稻动香风冉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

渌水亭诗会,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当年与心爱的人在明开夜合的花树下许下一世的情话,可是花开花谢,劳燕分飞,却再无莲子并头之日。他选择了渌水亭作为自己对人世最后的回眸,是因为不能忘记那段誓言吗?如今他的灵魂,是在渌水亭,双林寺,还是在皇家内苑的深宫重帷之中?或者,他也会偶尔回来这通志堂徘徊的吧?他可看见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他?

沈菀将纳兰容若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无论更衣梳篦都要先问一下纳兰:“公子,我这样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欢么?”

她有时甚至会左手执簪,右手持钿,娇嗔地问:“梳辫好还是梳髻好?你说呢?”

“钗钿约,竟抛弃。”她和他虽然没有钗钿之约,却不妨有钗钿之选。

晚上,她抱着那只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纱连二枕,想着这或许是公子用过的枕头,便觉得与他并头而眠了。

她住在纳兰的地方,睡着纳兰的枕上,怀着纳兰的孩子——至少园子里的人是这样相信着的,于是她自己也就当那是真实,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纳兰公子的枕边人。

自从入门后,她处处留心,事事讨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目,恭谨和善,将在青楼里学来的处世精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却只拿出一两分来,已经足可应付这些足不出户的侯门贵妇了,至于仆婢下人,就更加不在话下。因此只住了半个多月,十停人倒认得了九停,人人都赞她和气有礼,连丫环婆子也莫不对她连声说好。沈菀对如今的日子真是满意极了。

这日一早,官夫人的陪房,人称大脚韩婶的便捧着一只匣子过来,说是官大奶奶让给沈姑娘送药来。沈菀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大脚韩婶笑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叫作‘一品丸’,是宫里传出来的御方儿,听说从前孝庄皇太后都是吃它的。用香附子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可以顺气调经、青春长驻的。因此这些年来,家中主子都备着这么一匣子,有事没事吃一丸,只有效应没有坏处。吃完了就向药房里再取去。”

沈菀不信道:“那里会有百吃百灵的药呢,况且我现在是双身子,这药也能混吃的?”

韩婶笑道:“所以才说是好东西呢。我们姑爷说过的,这香附子多奇效,最是清毒醒脑,有病没病,头痛胸闷,随时吃一丸,都是有效的。姑爷读的书多,脉理也通,家中老小若有什么头痛脑热,不愿意瞧大夫的,都是问姑爷。从前姑爷在的时候,每年冬天下了霜雪,就嘱我们用鸡毛扫了,收在瓶中,密封了藏在窖中,化成水后,历久不坏。也用来煮茶,也用来制药,极干净的。”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想起纳兰公子给自己改名时,关于“青菀”的一番说辞,立时之间,公子那低头微微笑着的神情态度就仿佛重现在自己眼前了,由不得接了药匣抱在怀里,满心翻涌。又听这韩婶说得流利,知道配药制药这些事由她主管,故意叹道:“公子医术高明,家里自有药房,常备着这些仙丹妙药,怎么倒由着公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呢,可见再好的药,也不能起死回生。”

韩婶叹了一声道:“这就是俗话儿说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如今且别说那些,这药你收着,每日吃一丸,吃完了我再送来。不但我们太太和奶奶平时常吃的,就连宫里的惠妃娘娘有孕时也是吃的呢。”

沈菀见问不出什么,遂也改了话头,随口道:“公子常说起惠妃娘娘吗?”

韩婶笑道:“怎么会?姑爷回家从来不说宫里的事。倒是太太常说的,说这药方儿还是惠妃娘娘从前住在府里时另外添减几味药重新拟定的。后来娘娘进了宫,按照宫里的方儿吃药,还不惯呢,因此禀明皇上,自己另外配制,还送给皇后和别的娘娘呢,也都说比宫里药房配的好。”

沈菀听了这话,想起前情,忙问:“原来娘娘的医术这样高明,竟然会自己制药的。”

韩婶笑道:“我来得晚,没亲见过娘娘。不过娘娘常赏赐宫里配制的‘一品丸’,我们府里自制的药丸逢年节也曾做贡礼送进宫过,娘娘吃了,也说好,可见高明。”说着,不禁面有得色,分明对自己的监药之功甚为自得。

沈菀察其颜色,知道她是好大喜功之人,遂着意说些拉拢捧赞的话,又故意打听官大奶奶平时喜欢做何消遣,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长长短短聊了半晌,又问起颜氏来。

韩婶叹道:“快别提那颜姨娘了。从前姑爷在的时候还好,一直赶着咱们奶奶喊‘奶奶’,虽说有些调歪,总算大样儿不错。如今姑爷没了,她仗着生过孩子,只差没骑到咱们奶奶头上来,哪里还有个尊卑上下?说来也是老天爷不公,咱们姑爷前头的卢奶奶留下一个少爷福哥儿,颜姨娘也有个展小姐,惟独咱们奶奶进门四五年,却连一男半女也无。如今姑爷扔崩儿走了,奶奶还这样年轻,下半世可怎么过呢?守是自然要守的,可是没有个孩子,说话也不硬气。想起来我就替我们奶奶伤心。当初我们奶奶嫁到相府里来做奶奶,谁不说她有福气,姑爷又年轻又出息,学问好,待人又和气,都说是金果子掉进银盆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哪里知道是‘灯下黑’,也只有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知道奶奶心里的苦罢了。”

沈菀故作诧异道:“难道公子对奶奶不好么?”

韩婶道:“倒并不是不好。姑爷那样的人,跟谁也红不起脸来,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又怎么会不好呢?要说我们姑爷的性情也就是个百里挑一的,可他做着御前侍卫的差使,每天天不亮就要当值,黑尽了也不得回来,一时伴驾远行,一时又侦察漠北,十二个月里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难得在家两日,又为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新旧朋友奔走操劳。我们奶奶在这园子里,就同守活寡也没多大分别,想见姑爷的面儿也难。要不然怎么入门来四五年,都不见个信儿呢?”说着,眼睛一直瞟着沈菀的肚子,露出又妒又羡的神情来。

沈菀知道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和公子露水姻缘,倒比官夫人更易受孕,惟恐起疑,故意含了泪叹道:“我竟也不知道老天爷安的什么心,你们奶奶明媒正娶的,一心要孩子偏盼不来,我这没名没份的倒糊里糊涂怀上了。刚知道自己有孕那会儿,我真是吓坏了,公子去得这样早,我后半辈子没了指望,再带着这个孩子,可怎么活呢?只一心想着去死,又想着跳河也好,吃药也好,怎么把这孩子打下来才是。可是后来想想,我和公子是有缘才走到一起的,公子去得匆忙,片言只语也没留下,倒留了这个孩子给我,我要是把孩子打掉,只怕天不答应我。少不得厚了脸皮来求奶奶,原就打定主意:若是奶奶可怜这孩子,我情愿生下他来,就认了奶奶做亲娘,我自己做奴婢,服侍太太、奶奶一辈子;若奶奶容不下我,那时候再死不迟。”

韩婶慌忙道:“可不敢这么想。亲生骨肉,哪能起这个打掉的主意呢?况且也是你和姑爷的缘分如此。我们奶奶再和气不过的人,俗话儿说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也是姑爷的骨血,怎么好叫你流落街头?那个颜姨娘不过仗着生了展小姐,已经兴头成那样儿;倘若你将来生了儿子,可别学她那么张狂,要记得咱们奶奶的恩情,替奶奶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沈菀知道,若想让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化敌为友,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对方说出她心里最想说的话。这方法对付男人向来无往不利,对女人竟也有效得很。果然韩婶听她自己先说出要打掉孩子的话,倒比她更着急起来;又听她说生下儿子来情愿认官大奶奶做娘,更是喜欢,立时对沈菀亲热起来,拉着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又将官氏形容得菩萨转世一般,这才心满意足,扯开大步如风一般地去了。

沈菀立在门前,一直望得人影儿不见了,犹自呆呆地发愣。却听头顶上有人笑道:“小心吹了风。这种时候,再不自己当心着,过后坐了病,可是大麻烦。”抬头看时,却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春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说对胎儿不好。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样的体贴,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说得更多些。这才知道,原来颜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卢夫人的陪嫁丫头。卢夫人死后,房中空虚,福哥无人照顾,于是觉罗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这颜氏生得体态亭匀,疏眉淡眼,虽无十分姿色,倒也清爽白净,且因是原配夫人带进门的,连公子都看待她与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结,人前人后赶着叫“颜姨娘”。及后来官夫人进了门,虽是正室,却也不好太压到头上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像是明珠与索额图在朝上一般,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和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她罚出的题目总是那样刁钻古怪,比如让他陪她去园里折梅花来插瓶,从去到回来的当儿,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调限韵的词;又或是让他在自己的白绢裙子上做画题诗,好让她穿着度过十八岁生辰,还要将同样的画具体而微地重现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让他一口气喝完一盏茶,当他喝的时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喷出去,湿了罗裳,她却又娇嗔起来……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春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