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地再退后一步,同时却又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学着碧药的语气,很慢很慢地说:“公子爱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会为他生下这孩子,让他姓纳兰!”

“放肆!”碧药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随手一拂,将沈菀刚才卸在妆台上的玉镯拂落在地,碎成数断。

在她用最大的轻视去重创沈菀的原则的同时,沈菀也直接挑战了她的底线。纳兰,这个姓氏只属于她与容若。纳兰成德,纳兰碧药,他们俩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纳兰氏,绝不许第三个人分享。而这个来历不明的沈菀,这个贱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个野种,冠以纳兰的姓!这怎么可以!

她冷冷地睨视着沈菀,眼如利剪,仿佛要剪开她的衣裳,剖出心脏。而她的话语,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杀伤力:“刚才,我已经替你把过了脉。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识相,现在就离开明府,还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火焰顿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败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败在碧药的美丽面前,也不是败于碧药的威势,而是败给了事实。纳兰公子死于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却在七月底受孕,时间足足相差了一个多月。以碧药的医术,一搭脉已经知道了,这哪里是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的迹象?只要碧药向众人公开这事实,她就非得离开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没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会甘心被一个妓女欺骗,更不会愿意让纳兰家的丑事传扬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灭口。让她和苦竹和尚一样消失于无形。

现在已经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条冰河淹没了她,她在河里挣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里哭喊:“纳兰救我!”却忽然想,纳兰?哪个纳兰呢?已逝的纳兰容若,还是眼前的纳兰碧药?

死了的那个,不可能救她;眼前的这个,却只想她死!她与纳兰,其实无缘!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那“一双人”,指的是容若与碧药,与她沈菀有什么相干?许久以来,报恩和复仇就像两支拐杖支撑了她的生命,为公子雪冤的强大愿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使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气有智慧一路独行,从清音阁一直走进明珠相府里来,走到后宫最得宠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这个与容若公子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愿望显得多么浮薄荒诞。

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的恋侣。她沈菀算什么呢?恩不该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该是她沈菀的仇。从头至尾,她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远在天涯,形如陌路。从来都是,不相干!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公子从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药。春秋轮转,岁月无情,都与她沈菀,不相干!

沈菀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门边,退无可退。她留恋地看着碎落在地的玉镯,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啊,她还有什么选择?

自从公子死后,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觉得比现在更冰冷更绝望,也更孤单无助。以往,无论有多么艰难惊险,她总是在心里说:公子会帮我的,会子会教我,公子会救我。但是现在,她没有了这种自信,因为,碧药与公子,当然比她更亲近!而当那个与公子的关系更亲近更密切的初恋情人理直气壮地逼她走的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手扶了门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药”,当容若与碧药“相思相望”、“相对忘贫”的时候,也同时忘记了世上所有的恩怨爱憎,名利浮云吧?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沈菀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纳兰公子噩耗传出时,她浑身缟素长跪相国府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双林寺里那些凄苦的岁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与她的借毒杀人——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可以获得明府上下认同有了个含糊的身份。而现在,碧药却要揭发她,赶绝她!要她离开明珠府,永别通志堂,所有努力化为流水,何其残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级石阶,每一级上都雕刻着一种花卉。沈菀轻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流下泪来,唱完最后一句时,忽然撒开手,身子倒仰向后,故意左脚绊右脚,迫使自己从门槛里猛地倒飞出去——是真的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狼犺而笨重,但她的灵魂比身体飞得更高更远,轻盈而舒缓地飞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风铃、卷帘、鸟笼子,笼里的鹩哥、鹦鹉、画眉、百舌、红蓝靛颏儿,栏杆后面侍立的宫女、嬷嬷、水娘,宫女头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坠脚,还有石阶上的梅、兰、竹、菊、荷花——然后,她从那五级石阶上翻滚下来,仿佛一只鸟儿折断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阶外的草地上。

她知觉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就在隔开她坠落的地方五步远,草地上开了一朵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因为太瘦小而且是绿色,和青草混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留意过。

门外廊下的宫婢婆子们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并且用力咽下去那么长时间,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惊叫起来,水娘更是来不及查看伤情,径直尖叫着:“太太,不好了……”一路飞奔出去传报。连碧药也从门里跚跚出来,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整个人蜷曲,血水从她身下直流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片草地,还有青草中间的一朵绿色小花……

前院的戏这时候正唱得热闹,《牡丹亭》里的《拾画》、《叫画》。多情书生柳梦梅对着墙上的画中人款叙衷肠,连声呼唤,做出各种风流妩媚身段来,叫一声“我那嫡嫡亲的姐姐啊”,接着唱道:“向真真啼血你知么?莫怪小生,我叫、叫的你喷嚏一似天花唾。”唱了这句,转身,甩袖,乍惊乍喜,患得患失,“哎,下来了——他动凌波,盈盈欲下——呀,全不见些影儿么。”

一唱三叹,众人听得击节称赞,如醉如痴。康熙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明珠道:“我记得容若有一阙《虞美人》,其中有一句‘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直可与这段《叫画》相媲美。”

明珠谦道:“皇上过奖了。那是小儿为了怀念他原配媳妇、一品夫人卢氏做的。”趁势提了银酒壶来敬酒。康熙饮过,便命他坐在身边说话,又问:“全词是怎样的?你可记得。”明珠于儿子的词作并不深知,然而这阙《虞美人》传唱大江南北,有时家宴上沈菀也曾弹唱过的,倒还记得,遂清声念诵: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康熙听了叹道:“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如今听来,倒像是为此时此情此景所做。谁能想到,纳兰侍卫这么年轻,竟也无端端做了人间未招魂呢?”

明珠一阵感伤,不禁有些醉意。对于臣子来说,能得到皇上的赐宴无疑是一种恩宠;而皇上竟然能移驾光临,反过来领受他的供奉侍宴,就更是无上的光荣了。这情形就好比宫中的妃子,能被皇上召唤伴寝,包着被窝卷儿里被太监抬进养心殿,叫作“背宫”,自然算是得宠;而有时皇上没有召妃子来养心殿,反是亲自去到那妃子的寝殿,与妃子小酌一番共赴巫山,就叫作“走宫”,可谓是三宫六院梦寐以求的至高荣宠了。

当然,普通的秀女、答应是没这个机会的,只有那些有封号、有自己独立寝殿的嫔妃才能享受这种资格,所以,后宫佳丽们才会拼了性命使尽手段来邀宠献媚,攀龙乘凤,为了能有个大一点的地方来放下自己的床,就要先想尽办法登上皇上的床。

如今,明珠一手调教的侄女碧药长霸龙床,荣升惠妃;他自己也有幸邀得皇上亲临府上,听戏赏花;正是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可是他的儿子纳兰成德呢,却再也没有机会一同“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了。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与碧药的恩宠倍于从前,正是由于容若的英年早夭换来的。

正自伤感,忽然影影绰绰见女席那边一阵骚动,觉罗夫人打着头儿起身离席,急匆匆一起往后园去;正要着人过去打听,已见管家远远地在屏风后边踮着脚儿朝这边探头探脑,明珠暗暗点了点头,还未等找个由头暂时告退,康熙已经瞅见了,低声问:“是何事?”

明珠无奈,只得斥管家道:“无知的奴才,还不滚出来,竟敢惊动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管家吃这一喝,直吓得屁滚尿流,忙跪着一路爬行过来,磕头如捣蒜,却不知回话。明珠生怕皇上起疑,只得亲自下席去,踢了一脚,催促道:“快说,到底什么事?”

管家这方定一定神,带了哭腔禀道:“禀告老爷,后园里沈姑娘服侍惠妃娘娘梳头时,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自己摔了一跤,听水大娘说,那血流得都淹了园子了……”

“住口。”明珠吃了一惊,却努力压抑着恐慌低喝,“不得在皇上面前无礼。”

康熙摆手示意他不必责下,却问:“这位沈姑娘是什么人?如何摔了一跤就有这样大的事?”

明珠不敢隐瞒,遂半吞半吐,将沈菀来历说了几句。康熙又惊又疑,忙命左右:“令太医快去瞧瞧,火速来报。”又问,“惠妃娘娘可好?怎么去梳个头,竟梳出人命来了?”

说着,宫婢们已经簇拥着惠妃回来了。众宫婢神色仓惶,惠妃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安雅,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来。明珠与众臣行了礼退下。康熙便问:“那位沈姑娘如何?孩子没事吧?”

惠妃只淡淡应道:“没事。”再无别话。

康熙便又问随从的嬷嬷宫婢:“如何这等不小心?”

嬷嬷忙跪下禀报:“原是娘娘与沈姑娘在屋里梳头,娘娘梳毕返席时,沈姑娘抢在前面打帘子,想是身子不便,不知怎的自己绊了一跤,就从台阶上摔下来了。这会儿人已经抬进通志堂,太医正围着救治呢,也已经着人传稳婆去了。”

明珠亦跪下来谢惊驾之罪,又恭请皇上和娘娘继续听戏,莫为自己府上的一点小事坏了兴致。康熙挥了挥手,很郑重地说:“花什么时候都可以赏,戏什么时候都可以听,但是成德侍卫已经作古,邀天之幸才留下这个遗腹子,不可再得,说什么都要保住了才是。”

众人听了,更是跪下来山呼万岁,谢主上爱民如子之隆恩。康熙又叮嘱了几句,命有了准信儿随时往宫中报讯,便带了惠妃摆驾回宫了。

宫车碌碌,康熙和惠妃坐在御辇中,都是满腹心事。早春二月,路边的垂柳才黄未匀,杨槐树上还挂着去冬的残叶,倒有些秋天的况味。连初升的月亮都仿佛秋月高悬,穿越了千秋万古,从大唐一直照进今天来,照得路边的房屋庙宇断壁残垣也都黑魖魖凭添了一种古趣盎然,繁盛是古代的繁盛,倾颓也是古代的倾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缺。”

碧药拉开轿帘看着天上将圆未圆的上弦月,心思也半阴半晴。天地间最寂寞的爱情,莫过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吧?

神仙的时间是无涯的,于是相思与寂寞也都无涯。嫦娥已经等了八千年,还将继续等下去,永远也等不到一个相聚的瞬间。她成了仙,天底下最寂寞最无奈最不开心的神仙,于是青天碧海,夜夜相思,永无止境。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玉帝觊觎她的美貌,天蓬垂涎她的风情,吴刚守候她的孤清,然而,他们终究都不是她的伴。因为寂寞,是她的命运,在她盗药飞升的一刻已经注定,无可逃脱。

也许嫦娥最大的错误,不是自私,而是一颗自私的心底里,仍然还有对后羿残留的爱情。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沈菀的歌声重新徊响在碧药的耳边,她脸上毫不动容,心底却有眼泪在流淌。在她和容若“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日子里,曾经是有过“若容相访饮牛津”的私奔之念的,可是,谈何容易?

她不得不承认:沈菀,那个出身卑贱的女子,的确不同凡响。她不但有急智,而且够决绝,竟然以摔跌堕胎的方式来阻止自己揭露真相,这一跌,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而她没了身孕,自己也就不能再指证她月份不足。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毅志才可以做到?虽然她的孩子不是容若的,但她与容若,必是有着一些情缘的吧?如果容若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不,容若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他的心里,只有自己!除了她纳兰碧药,纳兰容若不会爱上任何女子!

车子忽然硌了一下,微微一跳,碧药身子晃了晃,康熙伸手出来将她抱住了,碧药也便就势伏在了皇上怀里。两人半拥半抱着,都半晌不说话,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意味来。他们两个,贵为皇上、娘娘,拥有全天下的财富荣华,此刻,却都在为了一个已经作古的侍卫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妓煞费脑筋。就仿佛车里坐了不只两个人,到处都是眼睛,窥探着九五至尊的心事和秘密。让他简直不敢轻易开口,怕一开口,心头的秘密就被天地偷听了去。

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纳兰容若,那个名满天下的词人,英年早逝的侍卫,曾是他最忠心的扈从,最棘手的腹患,尤其是当他身边坐着这个叫作纳兰碧药的爱妃时,纳兰成德的存在,就更加真实拥挤。他不能不猜疑方才在通志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就是问碧药,也得不到实话,不如不问。

后宫佳丽无数,都用尽了方法来争夺他的一夜之宠,而他独独对纳兰碧药情有独钟,几天看不见她就觉得想念,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小子。他有时候很对自己这种儿女情长感到生气,于是故意地接连几天不肯召碧药侍寝,有意冷她一冷。然而最多三晚,有着失恋般冷落感的,竟然是他这个三宫六院的皇帝。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他在碧药的殿外台阶上拾到成德侍卫的绶带时,才会那般震怒不可忍,同时却又患得患失,不能简单地将她贬入冷宫或是置之不理了事。他想查出真相,也怕知道真相,而这样的猜疑,又是不能交给任何人彻查的。容若死后,他消除了心头大患,下定决心对碧药的以往不再追究,免得庸人自扰。他对碧药比以往更宝爱,更宠溺了,甚至当她提出要到明珠府赏花,他也应了她。

他明明知道,她的真心不在花,而在人。可是又怎么样呢?容若已经死了,就让她往通志堂祭奠一番、了却心愿又如何?更何况,对于容若的死,他多少也是内疚的,憾然的。所以,他心甘情愿,加倍回报在明珠身上,碧药身上,给他们多一些荣宠。

车子又颠了一颠,康熙情不自禁将碧药抱得更紧些,仿佛怕谁夺了去。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他一直把纳兰容若不仅看成是一个侍卫,一个臣子,而更把他当作对手。

这情形,还早在他怀疑纳兰侍卫与惠妃之间有暧昧时,在他把容若当作情敌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康熙在朝堂上第一眼看到容若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见到的不是一个举子,而是一个对手。

他一向自负文功武德,天下无双。然而此刻见了这个叫作纳兰成德的清俊少年,竟有种嗒然若失的惆怅。因为他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居然已经中了进士了,而且还是三年前就已经中举,只不过误了廷对才没有能在十八岁进甲。他是满人少年,又是明珠之子,骑射之精自是不必说的了。更难得的是,生长于富贵名利场中,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膏腴势利之气,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潇洒。

如果不是有满人不入鼎甲的规矩,他就是中个状元也是有可能的吧?而且他还那么不卑不亢,那么英气勃勃,站在满堂穷经皓首的宿儒间,如同鹤立鸡群,风流俊逸,只能用“人中龙凤”四个字来形容。

自己才是真龙天子啊!可是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不是皇上,而只是莘莘学子之一,也要下场赶考,敢保一定中举吗?那他比起自己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凭他怎么文才武略,还不是要站在这里,等着自己钦点?他的功名得让自己恩赐,他的顶戴要由自己颁赏,那么,该赏他做个什么职位呢?

康熙思来想去,决定不能把这么一个难得的对手随便赐职,让他离了自己的眼界。哪怕只是给他一个七品小官,也等于在世上某个地方,有一个才干德行堪比自己的人,独据一方,领尽风骚。他不能让他这么逍遥自在,他得看着他,让他在自己的眼面前儿施展才华,那么,凭他有多么能干,也都是在为自己效力。

他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擢拔他做御前侍卫,保驾扈从。那时候,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这一点莫名的私心,而造成了纳兰侍卫与爱妃碧药的重逢。

那是康熙十五年一个雨丝滴沥的秋日初更。彼时,纳兰容若与纳兰碧药经年睽违,他已经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而她是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

年华正好,然而,那情形却是多么不堪。

是在养心殿门前。康熙已经翻过了纳兰碧药的牌子,却又忽然想起一件公事来,遂传了纳兰侍卫来商议。太监扛着裹在锦被里的碧药来至殿前时,纳兰容若还不曾退朝。于是,碧药便只有玉体横陈地躺在太监的肩上等着,等在画眉长廊下,等在秋天细雨中。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吧,容若退出来了。见有妃子侍寝,守礼问了一声“参见娘娘”,便退至一旁等候玉人经过。然而那把熟悉的声音,已经使碧药忍不住在太监的肩上转过头来,惊鸿一瞥间,他震惊地看到,那全身裹在锦被里,仅露出一张脸一把秀发的,正是他七年不见的堂姐碧药。

无边丝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月光从云层里穿射出来,照在碧药娇嫩幽艳的脸上。从他十岁时在渌水池边对她许下白头之约,到如今她和他各自以娘娘与侍卫、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身份重逢,中间,已经整整十一年过去了!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后来用这首《采桑子》记下了当时的情境,却故作隐藏,只用了“谢家庭院”来掩人耳目。谁能了解,彼时他的心中,该有多么伤痛?

这一年,他二十一,她二十三,正是青春华美情怀丰沛的时候,重逢初恋情人,焉能不惊心动魄?

后来,在郊苑围猎时,在行宫避暑时,在微服出巡时,她伴驾前往,他护驾相从,一次又一次,他们不期而遇,在每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一而再地遇见,仿佛上天给出的难题,要他答或不答,都是错。

错得多么离谱,又多么情愿!

第十二章 小奶奶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喑喑只是下帘钩。

沈菀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轻轻念完了整阙《浣溪纱》,这才坐起身来,探头去看床边的摇篮。

婴孩儿睡得正香,小嘴儿扁着,不时嘬一下,像要吃奶。无端地舞手扎脚,又将头一拧,眼睛使劲地挤了一挤。沈菀无由地紧张起来,已经预备伸手去抱了,却看那孩子咂咂嘴,仍然接着睡。自己倒好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逗弄了一下他的小手。小孩子立刻便抓住了,软软的,摇一摇,又松开了。

是个男孩。白白净净,虎头虎脑,说不来长得像谁。但是整个明府的人,为了讨老爷、太太的好,都一叠声儿地说孩子像极了容若少爷,脱了个影儿一般的像,说得明珠和觉罗夫人也都恍惚起来,顺口说:“容若小时候也是白,都说不像咱们草原上的孩子呢,这一点,像娘。”

连明珠都这样说了,别人自然就更跟着附和起来。于是“小少爷长得跟容若少爷一模一样”的话风便越传越广,越传越实。尤其这孩子是成德侍卫亡后所生,又生得那么惊险万端,是双份的死里逃生,就更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传得诸位皇亲国戚王爷命妇都知道了,清音阁里的鸨儿和倚红姐妹们也听说了,连紫禁城里的康熙皇上与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儿。

于是,皇族大臣们忙着送礼道贺,并不问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说相国大人德深福厚,虽然没了儿子,但竟用这样的方式得了个孙子,也算天赐之福了。明珠听了更加高兴,虽然并未向府中人明言,却嘱咐针线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几身衣裳,预备着孩子满月酒席上穿戴,就照着大奶奶官氏的款儿做,只是不能用大红。

既然有了这个话儿,水娘便自作主张,传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称沈菀做“沈姨奶奶”,这就等于给她确立了名份了。

颜氏听见,私下里撇着嘴对人说:平民小户娶个妾还要摆酒坐席,开了脸,名讲正道的给个名份呢。咱们府里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见行礼,连老爷太太还没句话儿呢,管家大娘就给封了名号了,怎么当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广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样,咱们沈姨娘,也只好算个“小姨奶奶”罢了。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开来,后来渐渐说顺了口,竟至有当面叫出来的。沈菀明知是颜氏作梗,却也并不在意,反而笑着说:“我进门时间短,年纪小,原不该同官大奶奶、颜姨奶奶平份儿,就叫个‘小姨奶奶’,也还是抬举了我呢。”

既这样说了,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来。众人又嫌“小”和“姨”两个字念在一起绕口,遂干脆省了“姨”字,简短称“小奶奶”,跟“大奶奶”对应,径自把个“颜姨奶奶”给撇了后。颜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让她得了便宜,心里越发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沈菀有了儿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单独的房舍,就在觉罗夫人正房后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钟灵所”隔壁,一共三明两暗五间房。原先是有亲戚来时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拨给沈菀住,明珠亲自另取了名字,题作“合浦轩”,乃取“合浦还珠”之意。房中事务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只有两个丫鬟梳头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头的梳头,管铺床的铺床,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外加两个婆子,一位奶妈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只是保养。

沈菀长了二十岁,这辈子还从这么顺心如意过,她原本待人和气,处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计较,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当日她抱着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着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无对证,惠妃娘娘便拿她无计可施,没有理由再赶自己离开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间,她模糊地听见人们轻声说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毒死了公子的刽子手皇上,真有那么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吗?或者,是对公子的补偿吧?

那时,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来,能够继续留在明府就好了。连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医们一旦施出浑身解数,还真就是华陀扁鹊,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虽然摔得早产,却是母子平安。

其实孩子一落地,太医们就已经知道,这哪里是八九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儿,分明只是个“七星子”,推算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纳兰侍卫所遗。但是谁又肯触那个霉头去?本来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讨份重赏的,而若是实话实说,非但得不了奖赏,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于是,众太医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说破,就已经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沈姑娘天赐麟儿。孩子虽不足月,倒还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个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悬于一线,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狱血海里打滚的一般,听到这句话,知道太医们有意替她隐瞒,心气一松,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背负着一件极重的包裹在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汪着泪也汪着血,在山林霰雨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不得不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到经过之处,一座座墓碑耸立,灵幡招摇,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阵风至,吹散迷雾,露出墓碑上的字来,依稀写着“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觉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仅有的,而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放下了它们,却感受不到轻松,反而空落落的更觉悲凉。

她在抑郁茫然的心悸中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一室奶香,原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雾,山崖,灵幡,在阳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变得稀薄,了无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床边没合眼,见她醒来,忙端上益母草药汤给她服下,然后又端来鸡汤进补,而后是细点和米汤,如此三四道之后,方絮絮地告诉她,昨夜老爷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连夜找了四五个奶娘精挑细选,自己又怎的打了热水替她抹身、换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样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来,几次把耳朵贴着她胸口听心跳……

不等说完,太太果然又打发人来听讯儿,沈菀这时才确定地知道:新的一页开始,自己的身份,从此不同了。虽是刚刚生产完,她却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活力,就像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开一般。

她用力地想着梦中的情景,但是梦境到阴风吹散迷雾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觉得那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却再也记不起墓碑上的字迹。不过,那也不必着急,因为眼前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妈妈了,纳兰公子的遗腹子的生母,这可是个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导下,沈菀很快就习惯了小姨奶奶的优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觉也是跟着乳娘,但是孩子的摇篮却是放在自己床边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过来。这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凭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小奶奶,至于当初答应的生了孩儿就认大奶奶做亲娘的承诺,那就是一句话儿罢了,额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学会说话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先得让孩儿在自己跟前多呆两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说。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里的时间比在觉罗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脸梳头,只等众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带着哥儿小姐来请过安立过规矩,便赶往沈菀这边来,从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过几次尿,都要奶妈、丫鬟、婆子通通报备一遍,督促得众人不得不当心着意,把沈菀恭敬得凤凰一般。

沈菀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赏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开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报信及时,请了太医来,只怕自己连命也不保,哪里还有如今。心里感激,从此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要等水娘过来与自己同吃。她产后身子虚,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给太太请安,因此早饭也吃得比众人晚。等水娘服侍过觉罗夫人那头过来,刚好赶得及这边摆早饭。两人边吃边聊,水娘也曾几次问过那天在通志堂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沈菀总是三言两语岔开,反过来问些关于碧药娘娘的事。水娘对这位美丽得近于妖媚的表小姐从无好感,况且已经离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问一点,温故知新,居然让她渐渐回想起来。

水娘第一次发觉这位表小姐不同寻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气不凉不热,众人正在游园,碧药忽然无端端的说要洗澡,命丫鬟把园里的各色鲜花捡颜色最艳香味最浓的全摘下来。

整个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办得到,都要无条件服从。众人不敢违命,只得提了花篮、竹剪来,辣手摧花,顿时将春花剪去了一半。正成篮打捆地送往碧药房中时,恰好纳兰少爷学射归来,半路看见,诧异道:“那些花开得好好的,你要插花,也不用剪了半个园子去。”

碧药笑道:“昨天,太太给我讲了好几个洗澡的故事,很好听,也很好玩,我要试试,你要不要陪我?”

十一岁的冬郎胀红了面孔,不敢再问。碧药却偏偏逗他说:“我要考考你,夫人昨天给我讲《九歌》,你可记得其中关于洗澡的句子?”

冬郎到底是小儿心性,提起考问诗词,顿起好胜之心,朗朗背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碧药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说,汉成帝时,赵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兰室;而咱们家洗澡的房子,却叫沐芳阁。就是这个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觉罗氏教授碧药的功课,除了诗词礼仪外,就是给她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后宫传说,遂点头道:“原来太太给你讲了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说飞燕身轻如燕,能立于掌上,随风起舞,真是不可思议。”说着悠然神往。

碧药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为什么飞燕这么出色,又贵为皇后,无论地位、相貌、技艺,都胜合德多多,却独独在洗澡这件事上输给了妹妹,而且输得那么丢脸吗?”

冬郎又脸红起来,说:“不知道。”

碧药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这是白乐天的诗,同洗澡有什么关系?”

碧药将指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说你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却这么笨。”于是,她又向冬郎转述了那个香艳的故事:

汉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寝宫时,正值她在沐浴。宫女想要通报,汉成帝却摆手制止,还用金银贿赂,让婢女回避,自己却隔帘偷窥。然而有个没得到赏钱的婢女走进去告诉了合德,说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后,还娇嗔地斥责皇上无礼。汉成帝嗒然若失,于是厚赂宫女,让她们在合德下次洗澡时通知自己,好再来偷窥。可是运气不好,每次都被合德发现,让他一次也没能尽兴。

这件事传到赵飞燕耳中,又妒又气,于是如法炮制,也弄来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脱光光泡在里面,然后令婢女请汉成帝过来欣赏。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让飞燕羞愤得差点把洗澡水当毒药,自己喝光了它。

——无他,秘密只在“偷窥”二字。

冬郎越发脸红,不以为然地说:“汉成帝以帝王之尊,竟然乐于偷窥,也未免……”说到这里,却又咽住了。碧药“咯咯”地笑起来,反驳道:“古人诗中说:‘水晶帘下看梳头。’可见偷窥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而是韵事。隔着珠帘,只是看美人梳头已经觉得意味无限了,更何况隔着帘幕与雾气看美人洗澡呢?就因为是以帝王之尊,平日总是限于诸多礼教规矩,才更在意这种意外之乐呢。”

如果冬郎肯好好思考一下碧药的这番话,会发现她已经过早地掌握了男女较技的窍门,看穿了欲迎还拒等种种把戏,她表面上是个女孩,身体里早已是个女人。她且如数家珍地告诉冬郎:古代的许多皇上都很看重洗浴之乐。汉灵帝在上林菀建水池,用西域进献的茵犀香煮成香汤,让后宫佳丽游戏后,剩下的汤就倒入宫渠中,称为“流香渠”;后赵君主石虎建了一座四时浴室,将百杂香沉在水中,剩水流出,则称为“温香渠”;还有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竟成佳话;唐玄宗独好此道,还为之建了许多汤池,有天子汤、太子汤、贵妃汤、嫔妃汤,其中贵妃汤又叫海棠汤……

冬郎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但他就是喜欢听碧药说话。同样的典故,由碧药的口中说出来,就多了一份活色生香,仿佛古代的那些美人儿们,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当碧药对他讲起那些后宫佳丽时,她们的魂魄就都悄悄地聚拢来,柔香绮艳,依偎在他们四周,沉默地倾听。

其实,碧药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入宫夺宠之志。冬郎并不是没有所察,只是,十一岁毕竟太小了,对所有不喜欢的事都本能地抗拒,不当真,反而凑趣道:“可恨我们生得这样晚,不过,就算得逢盛世,若是生于唐而不能见贵妃出浴,生于宋而不能见飞燕新妆,也没什么趣味。”

碧药笑道:“我答应你,等我试验成功,浴罢妆成,第一个就请你欣赏。”

那天在浴兰厅,碧药令众丫鬟在一只檀香木桶里贮满了水,撒上鲜花,自己站在氤氲的雾气花香间,慢慢褪去衣衫,当真绰约如处子,缥缈如谪仙——她自然不会真的叫冬郎来偷窥,却令水娘与众丫鬟站在屏风后,一次次地问她们:能看清自己吗?自己什么样的站姿、侧面最好看?

她不肯让众人看清她全身,但又不肯叫她们什么也看不到;水汽要蒸腾如仙境,可是不能烫得皮肤发红;鲜花要盛开妍丽,不能黯然褪色;花香要馥郁柔和,不能有异味。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换水,换鲜花,把众人累得眼睛都睃了,可是她却不知疲惫,一次次脱去衣衫,站到澡盆中。而且,她不许人们把用过的水泼掉,而是盛在不同的盆子里,放在阳光下曝晒,还要人们记清楚,哪一盆水里都放过哪些花。

那些水盆后来慢慢地晒干了,碧药一个个端起来仔细查看,又用手指蘸着盆底的积垢轻嗅,而后在水中添减鲜花、香脂,再重新试过。同样的游戏,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直到花季结束。

于是,水娘渐渐确定,她不是在玩,而是在蓄谋。这小女孩的心机和毅力,都是相当深沉的。

听到这里,沈菀忍不住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水娘笑道:“太太教授表小姐的功课很奇怪,除了教诗词,就是讲故事。那天,她给表小姐讲的故事里,除了这对飞燕、合德姐妹的,还有一个,是说有个妃子身上有奇香,每次洗澡,宫女就抢着收藏她的洗澡水,放到阳光下晒,盆底积着的脂膏都是香的。”

沈菀恍然:“这么说,娘娘是要想办法弄出这种浴后香膏来,好让皇上以为她身赋异禀,青眼独加,是吗?”

水娘听不懂什么“身赋异禀”,什么“青眼独加”,含糊道:“大家起先都弄不懂表小姐要做什么,议论纷纷的,太太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小姐一本书,小姐看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捣腾得更起劲儿了。”

“一本书?什么书?”

水娘仰头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什么《陈氏香谱》。要说表小姐也真是聪明,后来到底给研究了出来,在鲜花之外,又加了檀香屑、珍珠粉、甘香、零陵、丁香、藿香叶、黄丹、白芷、香墨、茴香、脑麝、蜂蜜、牛乳和一点提前熬好的草药汤散,洗完澡后,身上又滑又腻,洗澡水沉积下来,会凝成一层淡粉色的脂膏,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看了,也觉得眼馋,恨不得整盆喝下去。要知道,那一盆洗澡水,得要好几十两银子呢,比参汤都贵。表小姐后来进了宫,那么快就得到皇上宠幸,说不定就是借着那洗澡水的功效。”

说到药剂与香料,沈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我听韩婶说,娘娘进宫后也一直服用‘一品丸’,还赐给了府里,说是味道与府里原制的有所不同,可是这样?”

水娘想了一想,笑道:“府里配药的事,是老韩两口子掌管的,我却不清楚。那‘一品丸’,逢节庆时,太太也曾赏过我几盒,可我哪里舍得自己吃,自然是当作节礼赠送亲友,偶尔吃过一两颗,也分不清有什么不同。据太太说,娘娘喜欢香粉,配的‘一品丸’也比府里自制的香些。”

沈菀听了,默默出神,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通透。孩子在这个时候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沈菀也像被惊醒了一般,歪着头蹙眉看着,仿佛在研究那孩子是件什么物事,从哪里来的,又长得像谁。

水娘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道:“你还是不会当妈,孩子醒了也不知道抱起来。”说着从摇篮里抱出孩子来,轻轻摇着。乳娘早从隔壁过来,接了孩子去把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