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沈菀同水娘洗了手吃饭。丫鬟在床上摆下红楸木三足雕花罗圈炕几来,水娘屈一膝坐在炕沿上,一条腿便搭在地上,同沈菀对面坐了,一边吃饭,一边又把些府里的新鲜事儿细细说与沈菀听。

自打孩子临盆后,皇上重赏了几位太医,皇后和惠妃娘娘也都有厚礼赏赐,老爷高兴得每天下了朝就回来府里,已近整个月没有去外面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儿呢;大奶奶官氏因为近日家里客人来得频,应酬多了些,误了发月钱的日子,被颜姨娘挑了眼,两人斗了几句嘴。颜姨娘便跑到太太面前告状说官大奶奶眼气别人有儿有女,独她自己无所出,故意使性子苛扣月钱。虽然吃太太说了几句,斥她不要胡说,却又不知道谁把话传到官氏耳朵里,气得哭了一场,连晚饭也没吃。

沈菀不禁道:“依我说,大奶奶的脾气也就算好的了,又不拿架儿,又不挑事儿,不像别府里的奶奶,把妾侍欺压得丫鬟也不如。饶是这样,颜姨奶奶还不足,也就未免多事了些。也不知道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水娘也道:“林子大了鸟多,家大了人多,何况咱们这样的相府豪门呢,金多银多,是非更多。太太是不喜欢多事的,几位姨太太虽然面子上安分守礼,骨子里头哪个不是眼睛比锥子还尖,舌头比蝎子还毒?背后在老爷耳边嚼舌根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太太不计较罢了。下一层,大奶奶虽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口气却也是不大好,从前少爷在的时候,太太便常教导她含蓄收敛些,不要大事小事都拿出来翻几个过儿,没的惹少爷生厌;如今少爷没了,太太怜她年轻守寡,又没个儿女,也不愿再挑剔她,由着她去,牢骚越发多得吓人;颜姨奶奶又偏偏最喜欢同她顶嘴,横也挑眼竖也挑眼,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惹出些故事出来。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也都看惯了,只求不出大事体就好了。”

沈菀趁机奉承道:“太太不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却不妨安抚几句。我看两位奶奶倒肯听你的话呢。”

水娘笑道:“这可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说主子的是非呢?不过是仗着奶大了少爷的几分薄功,她们不得不看在少爷面上,跟着敬我三分罢了。其实哪肯正眼瞧我?就为了我跟你一桌吃饭的事,颜姨奶奶人前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说侍候皇上的宴席,她这个正经姨奶奶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我一个老奶妈子倒坐上席了,传出去,岂不让人说府里没规矩呢?又说我明明是侍候太太的,如今一天里倒有大半天耗在你这里,不像太太的陪房,倒成了姨娘的跟班了。有事没事,在太太面前说了两三次,太太只做没听见,她臊了一鼻子灰,气得在屋里打骂丫头出气呢。”

说着,听见外面一片声儿说:“福哥儿和展小姐来了。”沈菀忙说“快请”,丫鬟白芷已经打起帘子来,福哥儿和展小姐笑嘻嘻地进来,说:“我们来看弟弟。”

沈菀笑道:“谢谢费心。”又令白芷收拾桌子,另摆果子来。福哥儿忙拦住说:“我早晨喝了一碗蜜枣芝麻糊,已经饿了,离中午饭还早着呢,刚好在这里再吃点垫一下。”反让丫鬟盛饭。

展小姐用手指刮着脸笑道:“你就是馋,吃饭时从不老实坐着,没一会子就嚷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福哥儿不理,早将瑶柱鲍鱼汁拌饭,又搛了一筷子清炖鲮鱼吃起来。白芷忙笑道:“慢些,慢些,哥儿要吃鱼,也等我把鱼刺挑干净了再说,小心卡着嗓子。”又问展小姐要不要也来碗汤。展小姐摇头不吃,却拿出手上的活计来请教沈菀“错针”之法。

那是一幅寻常的柳风花鸟图,难得颜色鲜亮,布局均匀。沈菀拿在手上赞道:“姐儿这般年纪,竟然绣得这样好了,比画得还精致。我连最简单的‘平针’也还绣不好呢,改日闲了,姐儿教教我才是。”

展小姐失望地咕哝道:“我还以为汉人女子都会绣花呢。”只得收了绷子。

沈菀过意不去,故意逗起她的兴致道:“我虽不会绣,看的却多,姐儿这幅花样儿倒特别,不是那寻常‘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俗样子,可是有什么典故么?”

展小姐道:“这里面原藏着一句诗,你猜得到么?”

沈菀问:“可是‘两只黄鹂鸣翠柳’?”

展小姐摇头说不是。

沈菀又猜:“可是‘柳藏鹦鹉语方知’?”

展小姐笑道:“这可越猜越远了,你看我绣的可像是鹦鹉么?”

沈菀便又努力地想有什么诗句里是有黄鹂的,半晌,笑道:“我猜到了,是‘上有黄鹂深树鸣’,这若不是,就再猜不到了。”展小姐拍手称是。

福哥儿在一旁道:“你也奇怪。不过是柳树与黄鹂,‘两只黄鹂鸣翠柳’也罢,‘上有黄鹂深树鸣’也罢,可有什么分别呢?”

沈菀笑道:“这树上并不是只有两只鸟儿,你不见那叶子后面还藏着一只呢,所以我后来才猜作‘柳藏鹦鹉语方知’的。”福哥探头过来望了一望,不置可否。

乳娘抱着孩子从隔壁过来,展小姐便放了绣绷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孩子的小手摇着,教他:“姐姐,叫姐姐。”乳娘笑道:“哥儿小呢,妈都还不会叫,要学会叫姐姐,怎么也得大半年呢。”展小姐笑道:“那我天天来教他叫姐姐,等他会说话时,是不是先会叫姐姐,然后才学别的呢?”众人都笑起来。

沈菀问:“你们今天不用上学的么?”

福哥儿已经吃好了,一边接了丫鬟递来的毛巾擦手,一边笑道:“沈姑姑每天只管呆在屋里,可是睡糊涂了。今儿三月上巳,曲水流觞之日,不用上学呢。”

沈菀讶道:“哥儿连‘曲水流觞’的典故都知道,是学里教的么?”

福哥摇头道:“那倒不是。是阿玛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玛都要请客呢。徐伯伯,顾伯伯,朱伯伯他们都会来,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所以我记得清楚。”

沈菀听了,心下一阵凄凉,去年渌水亭诗会的情景拥至眼前,想起来就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样优雅清华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纳兰词,从此绝响。

她看着眼前这对少男少女,这才是纳兰公子的亲骨肉呢,奶妈怀里粉妆玉琢的婴孩儿可算什么呢?她从福哥儿和展小姐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公子的痕迹,说也奇怪,公子的这双儿女,长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太优秀,太出色,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为他的继承者吧?

福哥儿过了年就满十岁了,十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出口成章,晓得对堂姐碧药钟情,而福哥儿却只惦着吃同玩,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又最怕念书,三天两头地逃学。就好比今天这个“曲水流觞之日”,并不是什么节,不过是公子生前雅会,偶尔让孩子也参与其间,亲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儿却得了意,如今阿玛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机逃课,哪里有他父亲嗜学若渴的遗风呢?

沈菀看看福哥儿,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这个孩子养大了,教他诗词,会不会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亲生的孩儿呢?自己是这样天天地想着公子,思念都变成血淌在身体里了,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七个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纵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绝不会属于和尚,他是天赐的一件礼物,天生地养,珍贵无匹,是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公子奉献出自己一寸一缕的实在明证啊。

想着,沈菀忍不住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来,紧紧偎在自己的脸边,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为是累了,便对两个孩子怂恿地说:“三月三,风筝天,你两个既然不上学,不如往园子里放风筝去。我听大奶奶说,昨儿晌午舅爷家送来好几只大风筝呢,沙雁凤凰都有,你们不瞧瞧去?”

福哥儿欢呼一声,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着孩儿微微晃着,轻轻唱起一首纳兰词:

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东风那惜小眉弯,芳草绿波吹不尽,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梦见犹难。

——调寄《浪淘沙》

这是纳兰公子写于某年三月二日的词。纳兰词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圆缺,有怨憎会,有爱别离,有整个世界。别人哄孩子,会唱儿歌,唱催眠曲,沈菀却只肯唱纳兰公子的诗词。如果有一天这孩儿开口说话,她希望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纳兰。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儿关于读书的一次谈话,那天,他问福哥儿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福哥儿说:没有不读,只是读得没有那么多罢了。

沈菀就又问:那为什么不多读些呢?

福哥儿却反问说:要读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吗?

沈菀沉吟了一下说:那倒是不可能读完的。

福哥儿就说:如果读不完,那么多读一本少读一本的意义何在呢?

这句话把沈菀问住了,半晌回答不上来。但是今天她想清楚答案了。也不必读得有那么多,等到孩子长大了,她将教他熟背公子的每一首诗,每一阙词,每一篇文章。什么四书、五经,全不必学,只要他能铭记并理会公子的所有文章就已足够,那就是世上最值得读熟读会的了。如果她每天教他一首纳兰词,也就好像同公子一起在养育他成长。那么等他长大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自己与公子的孩儿呢?

第十三章 巫蛊娃娃

自从沈菀生下孩子,明相、觉罗夫人、乃至宫中的赏赐便接二连三地送进合浦轩来,来客更是源源不断。那些姨太太们一来天长闲着无事,二来也是为了每天看看孩子,好听些新闻讨明珠的好儿;官大奶奶惟恐人说她醋性大,也要故作大方,有事无事便来走一趟;那些管家婆子、有年纪的嬷嬷,为着沈菀现下是府里的红人,哪个敢不奉迎,隔几日便来打个唿哨儿,说几句吉祥奉承话儿。

白芷、白兰等都是水娘教导过的,觑着沈菀眼色,有时见她兴致好,便端茶倒水地招呼一番;若见她有倦意,便推说奶奶睡了,直接挡驾。便如同门房见了打秋风的客人,通不通传全凭他们高兴。婆子们都说,小鬼升城隍,自打沈姑娘做了小姨奶奶,连她的丫头也都声色壮起来,变成小姑娘了。

沈菀不用晨昏定省,日子格外长起来,见的人又多,一有机会就向人们打听碧药的故事。碧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能得到纳兰容若那样情深不渝的爱情,不仅是因为稀世的美貌,更因为绝顶的聪明。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与沈菀陌路相逢,大概看也不要看她一眼的,现在却降尊纡贵,巴巴地跑到明珠花园通志堂,特特地点了她的名去服侍,再挖空心思地来刺痛她,羞辱她,唇枪舌箭,费尽心机,这是为了什么?

沈菀在多日的苦思之后,忽然想明白了。是因为她嫉妒!

虽然碧药贵为惠妃,高高在上,但她像笼中鸟儿一样锁在深宫,离公子那么远;不比自己,就住在明珠府里,守在通志堂中,走在渌水亭畔,随时可以进入公子住过呆过的任何一间屋子,与公子的父母儿女亲友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是的,自己才是公子的家人,这就是最让碧药妒恨的。她措手不及地给自己把脉,判断出胎儿不属于公子骨血,那又怎么样?自己急中生智让孩子早产,也就让她的指证落空。连太医也没有拆穿,惠妃娘娘又怎么好胡乱指正呢?她不敢,因为如果她那么做,自己就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把自己推跌的。所以,她只好什么也不说地打道回宫。但是她不会甘心的,一定会想办法扳回一局的。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菀一边尽可能地搜集着碧药的消息,一边努力地让自己设身处地,想象着碧药可能采取的报复与手法。那么好胜的碧药输给了自己,一定不肯就此作罢,她会怎么做?

在觉罗夫人那些脂粉香浓刀光剑影的后宫故事中,碧药最感兴趣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吕后,另一个是武则天。

府里的人深以为异,都说这表小姐还真是心高志远呢。这话被明珠听见了,立刻找了碧药去教训。他不是责怪她心比天高,而是斥责她不该这样轻易地表明自己的喜怒和心志。

为了训练碧药的忍功,他特地罚她三天不准说话,不许笑。他告诉碧药:这是一种考验,一种历练,如果你连自己都不能战胜,那么到了战场上,还能胜得了谁?

正是元宵佳节,满城焰火,明珠花园里也大放烟花。众人玩得兴高采烈,碧药也夹在人群中,开心了不能笑,生气了也不能骂人,如果玩得不尽兴,更是不可以蹙眉或哭泣。容若陪在她身边,可是不论他说什么,她也不可以回答。他只能猜测她的意思,以为她想放烟花,就摆好了花炮再点燃香头递给她;端上元宵来,先问清了桂花、五仁、蜜饯各种馅料,再一一指给碧药,供她挑选。

明珠并不阻止他在她受罚期间陪她游戏,甚至还鼓励他和她一起下棋、斗叶、投壶,但着令她败不许恼,胜不许喜,稍一违规便又加罚三日,以此来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当碧药实在有话要说,就只好打手势或者画记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绞尽脑汁地去猜。久之,竟让两人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对话方式,用手势、简单的记号、手指敲击桌案的长短、甚至吹笛弹笙来表达各种意思。

他们很兴奋,不仅拥有共同的血脉,分享优雅的姓氏,如今还有了特殊的语言,只有他们两个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诠释,互相懂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他们之间的游戏是无穷无尽的,发明也与日更新。

明珠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怕碧药玩物丧志,也担心觉罗夫人喜怒无常,教导碧药也是松一阵紧一阵,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虽多,却常常不加检选,有用没用,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讲与碧药听。而且明珠发现,整个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没有什么人喜欢这位表小姐。他们尊敬她,服从她,羡慕她,甚至有点怕她,但,并不喜爱她。这使明珠担心碧药进宫后,即使会得到皇上的爱,然而树敌太多,也会处境危险。于是,他又四处搜罗,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宫人来教导碧药什么是忍耐和顺从。

据这位老宫女说,当年李自成带着闯军杀进紫禁城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宫里降了闯贼的有一小半,投井悬梁的又有一小半。宫殿的梁柱上就像挂灯笼一样吊满了人,后宫的井里也塞满了尸首,井水都溢出来了。

李闯占了后宫,同那些太监宫女说,有父母家乡的自可离去,愿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宫女想想自己从小就在这宫中长大,离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哪,便留下了。谁知道后来满军又打来了,宫中又换了主子。这时候后宫的太监宫女已经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尔衮还是觉得太多,就又强行遣散了一半,老宫女也在其列。她在家乡没有亲人,就留在京城里给人打散工度日,虽然贫苦,倒觉得畅快。至少,这宫外头的太阳也是大的,风也是清的,说句话也可以扬了喉咙,有顿好饭时也可以让自己吃饱——不像在宫中,因为怕当值的时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终年也不敢多吃饭或是多喝水的。

老宫女还说,皇宫里的规矩是要用膝盖来说话的,她刚会站已经要学跪,没学点头先学磕头,最常说的称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满眼的荣华富贵,金碧辉煌,然而宫女的房里只是砖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尽了办法往上爬。

其实后宫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关怀与温暖;可是另一面,她们却又偏偏不遗余力费尽心机地去伤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着她们的身体让自己爬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然而那更高更远处又有些什么呢?纵然是琼楼玉宇连霄汉,左不过高处不胜寒。

碧药就说:那不一样,纵然高处不胜寒,也总算登了一回琼楼玉宇,胜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却着实煞了一煞,知道了宫中的险恶无常,就明白了必须学会的忍与含蓄。宫中多的是勾心斗角,至于跟红顶白,趋炎附势,就更是家常便饭。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轻易让人知晓,就是最危险的。

又过了一年,碧药便进宫了。

睡过中觉,合浦轩里来人渐渐多起来。

这天难得人来得齐,几位老姨太太、官氏、颜氏都在,颜氏便提议打牌,官氏说:“我们是来看病人的,安安静静地陪着说会儿话罢了,又大呼小叫地斗牌,不怕吵着病人吗?”

颜氏道:“大奶奶这可说差了,坐月子不是病,是喜事,人越多越喜庆,你不知道,所以这样说。我却有数,吵不着的。从前我生我们姑娘那会儿,天长得难受,还巴不得有多多的人上门来才热闹。若不是怕菀妹妹坐不住,还拉她起来一起打呢。”

官氏被顶了一句,便如当胸捱了一锤似,由不得红了脸,却又无话可回。众姨太太见说着打牌,却又扯到官氏没生养的事上来,也都不好说的。

大脚韩婶在一旁听得火起,顶撞道:“我们奶奶这样说,也是体贴沈姨奶奶的意思。别说坐月子了,就是女人每月身上不干净那两天,心里还发烦发躁听不得一些响动呢,这有什么解不来的呢?”

颜姨娘尖起喉咙“哟”地一声,直逼了韩婶脸上来,似笑非笑地道:“我当是谁这么能说会道来?原来是韩大奶奶啊,是我说错了,不知体贴;你们奶奶原是世上第一个贤德圣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没有不知道没经过的事儿,自然比我懂比我明白。我不知道坐月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你们奶奶才知道,才明白。我说错了话,你要替你们奶奶治办我呢,可是这样?”

韩婶脸上一呆,又气又急又不好说的。官大奶奶也急了,站起身道:“谁说什么了?你就扯这一车子夹枪带棒的话,知道你生过一个姐儿,就兴头成这样。我劝你也收着点儿好,再满就溢出来了。”

几位姨太太见情势不好,忙都解劝,又推说房里有事,便想设言辞去。沈菀正想拿话岔开,偏巧孩子醒了屙尿,她与奶娘两个倒手儿换褯子,一时竟顾不上,只得听由姨太太们告辞,令白芷白兰送客。

刚走到门口,忽然福哥儿举着个布娃娃一阵风地跑进来,大声道:“看我在大额娘房里找到什么了?这是谁的针线,这样粗糙,我竟不认得。”话音未落,展小姐随着也进来了,却红胀着脸不说话。

众人初时不以为意,待到看清了福哥儿手上的娃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一个画了眉眼嘴脸的白麻布小人身上,便如针线包儿一般,密密麻麻扎了几十根银针,身上还写着几个字。

官大奶奶先接了过来,看清上面字迹,不禁脸色发白,问道:“这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你们在何处拾的?”

沈菀听了一愣,忙接过布人来,果然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胸口腹下都密排银针,不由又惊又怒,仿佛真被那些针在胸口扎了一下似的。自己从进府来,一直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并不敢同人结怨。谁会这样恨自己,下此毒手?想着,只觉得眼前仿佛黑了下来,那些太太奶奶们的锦衣玉带都黯然失色,褪成了小布人儿身上的灰白色。

白芷更在倒茶,看见布人形状,吓得尖叫一声,连壶也落了地,水溅出来,烫了脚背,不由又尖叫一声,跳脚直转。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颜姨娘忽的冷笑一声道:“官大奶奶不说,咱们还不认得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上面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亏大奶奶倒记得这样清楚!”

官氏脸色更白,猛回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姨娘且不回答,却转向自己女儿道:“你们刚才打哪里来?怎么捣腾出这个东西来的?”

展小姐自打进了门,便一直扭手儿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这时候才慢吞吞地道:“是在大额娘的厢房里找见的。福哥哥的风筝线断了,想着大额娘房里或许有线轴儿,就去翻找,谁知道在床底下看见这个。我让哥哥别声张,福哥哥不听,非说要拿给沈姑姑看,我又追不上。”

她一行说,众人一行面面相觑,看一眼沈菀,又看一眼官大奶奶,都说:“沈姨奶奶好好的怀着哥儿,八九个月上无端跌了一跤,若不是万岁爷刚好在咱们府上听戏,福气大,镇得住,只怕哥儿的小命就没了。人人都说蹊跷,却原来是这个东西闹的。这可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不知道是什么人弄的这个魇魔法儿,好不狠毒。”

韩婶不等众人说完,早拍着腿哭起来道:“这是哪个没心肝烂了肠子的陷害我们奶奶,做了这么个东西害人哪!我们奶奶慈心佛口,房里如何会有这种东西?沈姨奶奶,你可不要中了那起奸人的计啊。”

沈菀流泪道:“我绝不疑心大奶奶,横竖哥儿无事,大家只当没看见这东西罢了。在老爷、太太面前,也不要提起。”

几位姨太太只怕惹事上身,都说:“还是沈姨奶奶大度,既这样,宁可无事。谁提那个做什么?”

颜姨娘却道:“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原该头一个禀报大奶奶秉公办理。如今竟是大奶奶房里出的事,却瞒不得太太,只好凭太太做主。不然,若是别房里出的事,难道大奶奶也只说就这样完了不成?”又吩咐自己的丫头红菱道:“你去太太屋里看看,若是太太中觉醒了,赶紧来告诉。”

几位姨太太也都没主意,迟疑说:“这说得也有道理,如今是大奶奶管家,既在你房里发现了这东西,猫悄儿昧下,倒不敞亮,以后也难管服众人。还是禀报太太,有个分晓的好。只怕老爷知道了,也要亲自过问的。”遂一窝蜂儿撺掇了福哥展姐儿来见觉罗氏。

觉罗夫人也刚刚睡了中觉起来,在条案前描梅花消闷。忽然见一大帮人拥进来,为首的却是福哥儿,献宝似的捧着个人形布偶,一望可知是巫蛊之术,不禁郑重起来,沉下脸道:“我们家里向来没有这样的事,我生平也最恨这些邪说巫术,是谁这样大胆?”又问,“菀儿怎么说?”

韩婶抢着说:“沈姨奶奶说不追究,然而我们奶奶说这样的事出来,又是在我们房里翻出来的,若是藏瞒不报,倒像心虚,因此拿来凭太太做主。”

颜氏明知韩婶是要替官氏开脱,然而既被她抢了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且看觉罗夫人发落。展小姐扯了扯母亲衣襟,说:“娘昨天答应过要教我‘错针’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颜氏自谓稳操上券,哪里肯走,推托说:“让红萼教你就是,她别的不行,绣活儿还罢了。”展小姐呆了一呆,只得走了。

觉罗氏拿着那个布人翻覆看了一回,不提眼下的事,却命奶妈带福哥儿出去,然后问众人:“你们知道‘金屋藏娇’的典故吗?”

众人一时不解,只有官大奶奶道:“是汉武帝刘彻的故事。武帝小时候,去姑母馆陶长公主家玩耍,公主将他抱在膝上,问他:‘你想要媳妇儿吗?’刘彻点头说要。长公主便一一指着左右成百的婢女,问他要哪个?刘彻全都摇头。最后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说:‘把阿娇给你做媳妇儿要不要?’刘彻拍手说:‘我要是能娶阿娇妹妹做妻,必定建金屋以贮之。’后来,汉武帝登了基,果然就册了阿娇为皇后。”

那颜氏什么事都要同官氏争一争的,然而官氏出身名门,其父朴尔普去年又以一等公晋为蒙古都统,而她自己贱为侍婢,这可是怎么也比不了的。因此每每见官氏卖弄身家学问,便觉气恼,认定她存心炫耀,当众给自己没脸,忍不住又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屋藏娇’,咱们大奶奶典故背得熟,可惜也没能挣得一座金屋、银屋,倒不如不知道的好,还少一分心思。”

官大奶奶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回头望着觉罗氏,只望她能为自己做主。然而觉罗夫人向来是不大理会别人说话的,通常别人提问,她十有八九听不见,难得有一两句听进去了,却又把话题绕开去,讲一个故事来作为回答,让人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而往往,不同的人自然能从故事中找出不同的答案来,各自满意而归。仿佛他们来找夫人不是报告事情,而是专程来听故事的。同时,觉罗夫人的故事一旦开始,就谁也不能阻止她,无论说什么问什么,她都只会沿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讲下去。

只听觉罗氏接着道:“阿娇做了皇后,锦衣玉食,同刘彻的感情也很好,可是一直没能生孩子。”

颜氏“哈”的一声,故意掩口笑道:“那不是同咱们大奶奶一样?”

官氏猛地回头,刚要说话,颜氏早又抢着道:“大奶奶千万别多心,我是说,这阿娇皇后同皇上的感情这样好,夫唱妇随,可不是跟大奶奶一般好脾气,好德行吗。”

论才学,那官氏虽谈不到淹通经史,却也算得上知书达礼。但是论到斗口齿,却不是颜氏对手,且在觉罗夫人面前,也不便与她纷争,只得瞪了她一眼,忍怒不语。不料觉罗夫人接着道:“这陈阿娇人如其名,自小娇生惯养,身为六宫之主,却生性善妒,脾气并不好。”颜氏便又掩着嘴“哈”了一声,官氏越发着恼。

众人看她两人斗嘴呕气,也都觉好笑,却不便说破,只听觉罗氏继续道:“后来,刘彻有一次郊游回来,路经姐姐平阳公主家时,进去烤火,饮酒驱寒。平阳公主见皇上弟弟来了,自然献出府中最好的美酒佳肴,最美的侍婢歌妓来招待。刘彻喝多了,入房更衣时,看到服侍他的歌女卫子夫花容月貌,酒助春兴,当即便临幸了她。临走时,赏赐了平阳公主千金,将卫子夫带回宫里,备加宠幸,不离左右。阿娇皇后原习惯了惟我独尊的,自然是又嫉又恨,就召来巫女楚服做法,做了一个小布人,用针扎在要害,每日咒骂,想要害死卫子夫。”

那颜氏从前也只是一个侍候公子和少奶奶更衣洗漱的陪嫁丫头,起初听到故事时,早就以身代入,把官氏视作陈阿娇,却把自己当成卫子夫,巴不得那阿娇皇后遭冷落;然而听到巫蛊、小布人,却又关心起阿娇来,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卫子夫死了没?”

觉罗氏摇头道:“卫子夫那时正在受宠,宫里的奴婢无不逢迎,自然有邀宠的宫女替她做耳目,告发了陈皇后。汉武帝早就对阿娇独断专行的脾气不满,暴怒之下,就趁机废了陈阿娇,将她遣入长门宫闭门思过,改立卫子夫为皇后了。”

颜氏惊道:“那不就是打入冷宫?”

觉罗氏接着道:“陈皇后虽然失败了,然而宫中巫蛊之风甚盛,屡禁不止。武帝老年时宠幸一个叫江充的近侍,任他为锦衣使者,专管督察贵戚近臣之错。此人与太子不和,害怕武帝驾崩后,太子登基会对自己不利,就密告说,宫中有人使邪术招魔,诅咒皇上。汉武帝偏信佞臣,竟下令任江充为专使,查办宫中巫蛊事件。江充趁机铲除异己,将后宫掘地三尺,连皇后的中宫和太子宫也硬闯查办,并拿着几个写了字的小木人,诬告说是在太子宫中掘出来的。太子有口难辩,知道这件事不能善罢,遂杀死江充,一边派人告知皇后,调用皇后御厩车马骑士,一边打开长乐官武库,集结宫中卫士,捕杀江充党羽。有逃出者密报武帝说太子造反,汉武帝大怒,不问因由,当即派兵镇压叛乱,捉拿太子。太子虽然逃出长安,其近臣、侍卫、家属未逃出者,尽被杀戮。皇后卫子夫也在宫中自尽。不久,太子也在阌乡一个农户家中闭户自缢,随行的两个儿子也都被一同处死。”

“都死了?”颜氏瞠目结舌,“皇后、太子、两个皇孙,还有那么多文武大臣,一个小木人,害死这么多人?皇上就不心疼吗?”

觉罗氏道:“汉武帝直到一年以后才查清始末,知道自己冤枉了太子。然而后悔已迟,只得在长安修建了一座思子宫,又在阌乡建造了一座思乡台,以示纪念。”说到这里,从水娘手中接过玉瓷荷花盏来喝茶。

水娘向官大奶奶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说话。官大奶奶也是管久了家的,早习惯了觉罗夫人的说话方式,揣测上意,说道:“太太的意思是说,汉武帝的一场巫蛊之祸,不知累死了几百宦官贵戚,可见巫蛊害人,不可轻率处理。如今这东西出现在我们家里,只可大事化小,不能小事闹大。”一边说,一边看着觉罗夫人的脸色,见她微微点头,颇有称许之意,遂放胆说道,“这件事不可敲锣打鼓地查问,只好暗暗留心,慢慢寻访,再一一地查检。日子久了,自然查得出来。沈姨奶奶进府的时日有限,料也不至得罪什么人,就连同她说过话的也少,这先就可排除一大半;再有,这府里谁同沈姨奶奶有隙,若是她们母子出了事,又有谁最得益……”

颜氏见话风渐渐指向自己,不等大奶奶说完,早抢着道:“能有谁得益呢?你自己说的,这府里同菀妹妹说过话的人也少,又能得罪了谁去?奴才们害了菀妹妹,能得什么好儿去?就是主子里头,几位姨太太不消说,是不会与我们小辈一般计较的,还剩下谁,十根指头伸出来就数完了。不过是有人跟陈阿娇皇后一样,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就见不得人家生养,惟恐那卫子夫夺了自己的位吧。”

这话说出来,官氏和韩婶都变了脸色,待要分辩又无法分辩,接了话头倒好像不打自招似的。官氏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几乎蹙成人字了,要哭又哭不出的,连嘴唇并两腮的肉也都哆嗦起来。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钥匙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疑我管家不力,竟至弄出这样的事来。这件事我也没本事查,也没脸再管这个家了,且把这个还给太太。是非黑白,凭太太查去,只求尽快查清楚了,才好还个公道清白。”

几位姨太太看了可怜,都说:“大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想是有人从中挑拨,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的好。”

颜姨娘道:“有人挑拨,又怎会把东西藏在大奶奶屋里?人赃并获了还说清白,这世上可就再没不清白的人了。就算要查,也得先把眼面前儿的事处理妥当才是。这人既然能向没出世的孩子下手,焉知下一步再弄些什么法术来,不会害我们福哥儿、展姐儿呢?”

水娘立在一旁,这半天都没有说话,此时见闹得不堪,叹了口气,向觉罗氏道:“论理不该我说——这件事,我听说也有些日子了,因怕太太生气,一直不敢禀报——上个月初,咱们花园里来了一伙萨满喇嘛,说是做法事,驱邪镇魔。这小人儿,焉知不是那些人带进来的呢?”

觉罗氏一愣,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谁让带进来的?”颜氏生怕说出自己来,忙又抢在前头道:“是大奶奶安排的,知道太太不喜欢,所以命人只在花园角门出入,不到前边来。不敢惊动太太。”

韩婶按捺不住,急赤白脸地道:“我记得清楚,明明是颜姨奶奶找的人,怎么倒都推到我们大奶奶身上来呢?奶奶还说太太不喜欢这些事,原不主张办的。”

颜氏岂容她说话,早截口道:“你们奶奶不主张,你不是在旁边一直撺掇着说要请神降魔的吗?还说什么厨房里老王说的,双林寺的和尚来咱们府上讨灯油,不知撞客了什么,回去就死了,连尸首也没留下。可是你说的不是?如今出了事情,倒不认了,这还不是心虚?”

韩婶本想替官氏出头,不料被颜姨娘抢白了几句,更加坐实贼名,不禁又哭起来,却不敢像在合浦轩那般放肆,只是翻来覆去地向觉罗夫人道:“太太最知道我们奶奶为人的,从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况且又和沈姨奶奶要好,如何倒会害人呢?”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丫鬟报说:“沈姨奶奶来了。”众人都觉诧异,忙迎上去,果然见白兰白芷扶着沈菀颤巍巍地走来,连觉罗氏也不由站了起来道:“你还坐着月子,怎么倒下床了?要是招了风,坐下病来,可是一辈子的事。”水娘忙搀了沈菀上炕来,在她背后垫了靠枕,又拿床锦被来替她围着。

沈菀喘匀了气,方柔声慢气地道:“我因恐太太着急,所以特来分白清楚,可别冤枉了好人。从我入府以来,大奶奶对我嘘寒问暖,视作自己亲妹妹一般,这绝做不来假。便是上次招萨满跳神儿的事,大奶奶也是为了我——太太可还记得,那些日子是我说夜里睡不安稳,想请人来跳神镇压。因太太不赞成,我便不敢再提了。谁知大奶奶倒放在心里,又要使我心安,又要不使太太生气,这才悄悄地招人进来,在后花园做了法事,我也才睡安稳了。这原都为的是我,大奶奶又要体上,又要怜下,原本为难,今天若反为这个受嫌疑,岂不是我害了奶奶么?”

官氏听了,只觉句句都熨在心口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却又拿绢子堵着嘴,哭得直噎。韩婶替她抚着背,几不曾跪下来给沈菀磕头。几位姨太太也都道:“难得沈姨娘这样通情达理,可是太太说的:大事化小,化事化无。既是事主都打了保票了,可见这件事与大奶奶无关,倒不要诬陷了好人。”

觉罗夫人道:“闹了半晌,我也累了,就是菀儿也不能久坐,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慢慢查访,少不得就会水落石出。”仍命官氏将钥匙收起,又叮嘱众人不许再提。

一场风波,便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暂时消停了。官氏对沈菀满心感激,自此当真视如胞妹一般,无论得了什么,有自己的一份,便有沈菀的一份;韩婶更是恨不得打个牌位将她供起来,人前人后“小奶奶”长“小奶奶”短的叫个不停;颜氏看在眼里,愈发有气,仗着福哥儿与展小姐都与她亲近,明欺官氏不能将她怎样,便不时以言语挑衅,在口头上占点上风。然而每每点起火头来,却都被沈菀三言两语,劝慰了开去,心中更恨沈菀,只是找不到由头。

满府里的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公子身后的这三个女人,一直明里暗里地叫着劲儿,谁都知道她们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却偏偏只听锣鼓点儿紧一阵又缓一阵,只是不见开台。

第十四章 拷红

锣鼓点儿缓一阵又紧一阵,好戏连台,赢得一阵又一阵满堂彩。

这是当朝明相的孙儿、纳兰侍卫遗腹子的满月酒,满城权贵谁不捧场?更何况,纳兰成德是天下第一词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剧,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后留下一个遗腹子,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传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窥视,但是在满月酒这天,孩子的母亲却会出来敬酒——又有谁不想看看那个怀了纳兰遗珠的女人,会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呢?

清宫规矩,皇上虽不能纳汉女为嫔妃,却不禁止臣子娶汉女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晋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贵,“小奶奶”的称呼实至名归,今天更是她扬眉吐气、风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来,觉罗夫人便打发人送了许多珠宝首饰来任她挑选,又遣了水娘来帮她妆扮。沈菀穿了水红满绣五彩飞雁花朵对襟长披,大宽袖,在腋下内收,领口袖口镶红缎,对襟从胸前直下,双结带也镶着红缎口,里面衬着浅粉红的衬里夹披,唇角含笑,满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没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辉的时刻。今天,这里,人人都把她当作人上人,纳兰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还寒,沈菀披着粉红花纱绣鹤鸟的大氅,包着自己也包着孩儿,穿行在那些铺着金地缂丝彩色牡丹玉兰桌头、椅帔的座席间,春风满面,步步莲花。凡经过之处,众人的眼光无不追随,纷纷赞叹:“好个模样儿,怨不得公子多情,苍天见怜。”

连明珠也忍不住远远地看着沈菀的背影发愣,想起当年冬郎满月时,觉罗夫人抱孩子出来敬酒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寻常侍卫,来喝酒的多半是同僚,虽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个男孩,那排场风光却远不如今天喜庆浩大。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还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时候,却又是未等出生便没了阿玛。身穿纱氅的沈菀举止优雅,态度磊落,完全看不出来自青楼,她抱着婴儿的姿态,就仿佛怀抱着一只古董花瓶,里面贮满了清水,还插了一枝兰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达官贵人、淑媛命妇中间,行云流水,非但没有半点风尘气,竟是连烟火气也没有的。容若虽然命薄,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他还珠,也总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饮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不算是一个大晴天,有风,厚实的云层在天边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絮波翻腾,迅速地向东流转。阳光半遮半掩,却不至于下雨,只是略有些阴凉。然而戏台上紧锣密鼓的唱做和宾客们热气沸腾的敬酒,足以把这些阴翳扫清。

戏台上,那小红娘打扮得娇俏伶俐,正跪着给老夫人打磨旋儿,“嫩皮肤倒将粗棍抽”,一行躲闪,一行握住了棒头娇滴滴地哀告:“他们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她一边唱一边比出各种手势来,眼波流盼,声脆音甜,又博得一片叫好声。

明珠说一声“赏”,下人早抬了成箩的钱到台边,抓起来往台上豁啦啦一撒,便如炒豆一般。

这撒钱也是有专人负责的,要撒得匀,不能粘成一块地响,也不能零零碎碎地响,得一把钱撒出去,满台都响,还要连成一片。于是台上台下哄天价又是一声“好!”这一声好,却是送给撒钱的。

此时沈菀正敬至角落一桌,顾贞观乘人不备,向沈菀低声道:“你倚红姐姐问你好。”沈菀一呆,往事涌上心头,不由红了眼圈儿道:“倚红姐姐她,好吗?”顾贞观道:“她……”话未说完,忽然席上撒钱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便把后面的话打断了。顾贞观笑了笑,仰尽一杯,仍然归座。

沈菀已经敬过了一轮酒,也就抱着孩子避到屏后内室更衣去了。想来想去,心里到底放不下,看前面着实热闹,料无人理会,又见暖酒送酒的正是大脚韩婶的丈夫韩叔,便想了一个主意,叫过韩婶来,耳语几句。

韩婶虽知不妥,然而正是对沈菀感恩戴德之时,只愁没机会报答,别说只是这等小事,便是眼前有刀山火海,也要替她闯一闯。因此满口答应下来,叫出自己丈夫来吩咐几句。那韩叔假作往席上填酒,悄悄儿地将顾贞观衣袖一牵,低声说:“沈姨奶奶……”说着悄悄向屏后一指,仍旧走开。

顾贞观已然明白,故意又喝了一杯,假装解手,起身离席。绕过屏风,见韩婶远远地在前面招手,便不远不近跟着,来至西跨院一处楼阁,额上写着“退思厅”三个字,原是明珠从内宅出前院歇脚之处,即使平时也少有人来,今日前头放戏,这里更是阗寂。

韩婶推开门来,向顾贞观笑道:“我们沈姨奶奶有事请问顾先生,请先生略坐一坐,姨奶奶这就来了。”顾贞观心里明知不妥,却身不由己,信脚儿进来,只见屋中案几瓶炉俱全,略堆着些书籍手卷,前后门对开,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倒也清雅干净。便在茶几旁一把黄花梨玫瑰椅子上坐了。正回头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冬室画蝉图》,只听窗外轻咳一声,韩婶打起帘子来,沈菀已经满脸堆笑,手捧茶盘进来了。

顾贞观忙站起来拱手道:“怎么敢劳沈姨奶奶亲自奉茶?”

沈菀笑道:“顾先生说何种话来?从前在清音阁,我给先生斟茶递水的次数还少么?今日倒同我客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