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贞观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语?”

沈菀放下茶盘,福了一福,又亲自斟出茶来,双手捧与顾贞观,这才对面坐下,叹道:“自打去年六月里离了清音阁,转眼竟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倚红姐姐怎么样了,那日承她私放了我,事后可曾吃苦?也没处去打听。虽然听人说先生也来过府上两遭儿,无奈内外有别,也不敢出来拜见。从前只说侯门难进,来了才知道,进来难,出去更难,我来府里这些日子,连垂花门也不曾出过,只好干着急。”

顾贞观笑道:“多谢你想着她。今天我来这里前,你倚红姐姐还同我闹了半日,非要跟着来,你说我能怎么办?左右拗不过她,后来说我原本不喜欢这热闹场合,索性要不来,都不来罢了。她这才不闹了,说就不为相爷的面子,也要看看你过得可好,反逼着我来。”

沈菀听见,那眼泪早如断线珠子般直落下来,不禁抽出湖绿帕子来拭泪。

顾贞观更不过意,劝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倒哭起来。回头让你倚红姐姐知道,又得同我一顿好吵。她看不成戏,已经存了一肚子牢骚在那里,再听说我把你惹哭了,还不知闹成怎样呢?”

沈菀拭了泪笑道:“你们还用看戏么?你们两个,一个才子,一个佳人,自己都是一出好戏了。”说着,将绢子一甩,学着台上红娘的口齿念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又将两只手指尖一并,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好一对鸳鸯并头也——”

顾贞观不好意思,笑道:“眼泪还不干呢,倒又笑了。这会儿,你又同从前在清音阁一样了,古怪精灵的,还是这么嘴口不饶人。”

沈菀道:“说实话,你们两个的事,也该有个……”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韩叔“蹬蹬蹬”跑来,压低喉咙嚷着:“颜姨奶奶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着,已经推门进来。沈菀便如兔子踩了猎人的兔夹一般直跳起来,跌足道:“这下可怎么好?”顾贞观见她脸色惨白,满面惊惶,不以为然道:“就来了又怎样?我们不过是话旧几句,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沈菀顿足道:“你不明白我们府里的事……”顾不得解释,且一边拉着顾贞观往屏风后推去,一边匆匆向韩叔韩婶道:“韩叔,你快带顾先生从后门出去。我和韩婶在这里挡一下。”韩叔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更不打话,拉着顾贞观便走。顾贞观连连摇头道:“这从何说起?真是有辱斯文。”韩婶催促道:“顾先生,你快走吧,若是被人拦下,后面更有辱斯文的事还有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片打门之声,原来韩叔方才进来时,已顺手将角门从里面拴上了。沈菀本能地抻一下衣角,同韩婶出来,故意高声问道:“谁在那里?”

颜氏将门拍得山响,喝道:“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别再装神弄鬼的,再不开门,就喊起来了。”

沈菀只怕顾贞观未曾走远,仍不开门,隔着门道:“原来是颜姨奶奶。这又是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这般吵闹,惊动了太太,又要白落一顿教训,大家耳根不得清净。”又罗嗦了几句,这才抽开栓来,反迎着颜氏道:“颜姨奶奶不在前面坐席,怎么也学,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颜姨娘哪里同她废话,用力将沈菀一拨,带着人便往里冲,“咣当”推开门来,两只眼睛便如笊篱一般,整个将屋子扫了一空,又督着丫头上楼去找,自己便扑向屏风后边来,夺门出来。韩婶忙跟出来,拉住道:“颜姨奶奶,再往前就是垂花门了,姨奶奶这是要出府不成?可得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儿。”

颜姨娘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奴才,少抬出你们大奶奶来压我。若是大奶奶知道你做了保媒拉钎儿的生意,给人家把风看眼赚皮条钱,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这奴才呢。”

韩婶仗着是官大奶奶陪房,在府里谁也要给她几分薄面,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当着丫头的面“奴才”长“奴才”短地抢白,不禁胀红了脸道:“颜姨奶奶可不要含血喷人,是谁保媒拉钎儿,又是谁赚皮条钱了?大日头底下,红口白牙,可不兴这样糟蹋人。”

府里的惯例,下人中素来是积辈有年头的老人为上,可以与奶奶们平起平坐的,却没什么实权;服侍觉罗夫人的次之,又因兼着传话问事之职,便隐隐有管家之威;奶奶的陪房再次,而后才轮到家中的媳妇婆子。上房丫头的权力与奶奶们的陪房相当,服侍奶奶的丫头次之,服侍少爷小姐的再次,而姨奶奶房里的丫头就更不用说了,原是奴才的奴才,在府里向来没什么地位。颜氏虽是姨娘,论出身原是卢氏的陪嫁丫头。韩婶自觉是官大奶奶的陪房,虽然为着规矩叫颜氏一声姨奶奶,心里却向来不大看得起。自打巫蛊娃娃的事撕破了脸,从此见了颜氏,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索性连礼数也不顾了,那颜氏早已压了一肚子气,今日好容易捉了这个把柄来上门问罪,见韩婶虽然倔犟,却明显色厉内荏,远不是平时气焰,越发断定有私,虽然自己不好再往前头去,却推着丫鬟道:“只管给我追出去,若遇着人,就说是我的话,刚才有贼趁乱拿了赃跑了,让门房帮着追,务必追回来才是。”

韩婶又气又急又怕,一手一个扯住两个丫鬟道:“红菱、红萼,你两个不要听你们主子瞎说,一会儿捉奸,一会儿拿贼,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不见人二不见赃,只管在这里满嘴里跑马地乱说些什么?”

颜氏冷笑道:“你扯住了我的人不许她们追,还不是做贼心虚?你们还不替我把她扯开。”说着,自己也上来拉扯。沈菀只袖着手在旁边看着,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正乱着,官大奶奶早得了信儿走来,见状喝斥道:“还不散开?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听见。”又见颜氏大拉翅也歪了,氅衣带子也松了,越发没好气,斥道,“前面满堂宾客,你们丢下贵客不去招呼,倒在这里吵闹,襟松带退、披头散发的,没上没下的成何体统?”

颜氏冷笑道:“你来得正好,问问你的好奴才吧,她刚才同姓沈的姓顾的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是为你好。如今是你管家,若是大天白日的纵放了贼,说出去连你也不好听。你倒来怨我?”

方才追出去的几个媳妇此时已回来了,喘吁吁地道:“一直追到垂花门那边,门开着,把门的也不知道哪里脱滑去了,鬼影子不见一个。往前院去,韩叔守在院门口,倒不让进。”

颜氏大失所望,气急败坏地道:“就让你们进去,找着人,他好端端坐在席上,也是没用。养你们真是没用,连个人也追不上。”又推着红菱、红萼道,“你们同大奶奶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给我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那红菱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为下来提水,看见韩大娘引着一个男人进了这小跨院,我原没在意,谁知道等水的当儿,又见沈姨奶奶也跟脚儿来了,也进了跨院。我们奶奶从前原叮嘱过我们,要仔细留意沈姨奶奶的一举一动……”

颜氏忙将红菱又狠狠推了一把道:“死丫头,谁叫你说这个了?还不快讲后面的。只管捡这些没要紧的说。”

红菱呆了一呆,也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想了想,姨娘既然让说后面的,便简截道:“后来,我就叫了红萼来,让她在门口守着,我自去找姨奶奶了。”

红萼也道:“我守了一会儿,看见韩大叔打那边飞跑的过来,进了院子。我正想跟进去,谁知道韩大叔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接下来,我们奶奶就来了。”

官氏越听越奇,不禁望望韩婶又望望沈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婶支吾一声,不知如何做答,只拿眼睛望着沈菀。

颜氏得意洋洋,冷笑了一声道:“我听丫头说沈姨奶奶在里头,谁知道叫了好半天的门,再叫不开,也不知道沈姨奶奶在里面做什么。”

官氏心里已经约略猜到了一半,却不肯叫颜氏得意,故意也学着她的口吻冷笑一声,问道:“那开了门之后,颜姨奶奶可看到什么了没有呢?”

红菱口快道:“开了门,只看见沈姨奶奶和韩大娘。韩大叔同那男人都不见了。”

沈菀这半晌默然无语,任眼前闹得天翻地覆,只是冷笑着一言不发,这时才淡淡道:“我敬了一回酒,乏了,想着这里无人,便拉韩婶陪我来这里歇歇脚,喝口茶。刚坐下没一会儿,颜姨奶奶就带着丫鬟大呼小叫地闯了来,我原想不过是抓我躲懒的错儿罢了,谁知道竟编排出个什么顾先生、韩大叔来,我是见也没见到,也不知颜姨奶奶要唱台什么戏,只好在这里白瞧着罢了。”

韩婶得了主意,便也挺挺身子说:“可不是吗?我不过是看小奶奶累了,陪她出来歇歇,白偷回懒,颜姨奶奶就来兴师问罪了,还给我编派了一身罪名。我若真在这里藏了野男人,难道还会使我自己男人知道么?还说我们家老韩也跟着来了,他可在哪儿呢?他知道我在这里藏了野男人,还不吵翻了天?难不成他没胆问我,倒要颜姨奶奶替他做主不成?”

颜氏见她故意缠夹不清,说说野男人,倒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对沈菀半字不提。又恨又急,指着骂道:“我把你个嘴巧的,被我两个丫头拿了现形还不认账。分明是你同老韩两个拉纤儿,带进顾先生来与姓沈的私会,这会儿倒推不知道。”

沈菀忽然脸色一沉,喝道:“颜姨奶奶,你说话可要当心,什么顾先生,什么私会,你若在这里找出半个人来,我当面死给你看!若找不出来,就休在这里胡说!”

那沈菀素来柔声细气,和颜悦色,此时忽然面若寒霜,一双眼睛便如刀子般冷冽,颜氏不禁打了个突,倒有几分心怯,却仍嘴犟道:“我的丫鬟亲眼看见的,还有错么?”

官氏也觉此事蹊跷,不是三言两语能掰解得清的,只得道:“凭是什么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吵嚷。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传出去好听不成?况且又没真凭实据。还不且散了,先招呼了客才说呢。”沈菀转身便走,那颜氏虽然不舍,却也无别法,只得嘟着嘴去了,经过沈菀身边时,假装步子不稳,顾意将她一撞,自己夺路去了。

沈菀忍着气走在后面,心底里像有一股风,吹得冷一阵暖一阵的。路边的海棠开得丰满,桃花却已经谢尽了,落了一地的残红碎玉。沈菀踩着花瓣走过去,不知怎的,老是觉得风里有一股子腥气。

傍黄昏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好在酒席已经散了,没有人淋湿。连树上的叶子也只是刚刚沾湿,雨便停了。然而人们怕随时会再下起来,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府里显得十分冷清,正与白天的热闹响亮形成鲜明对比。

沈菀在上房请了安回来,察颜观色,知道颜氏并未向觉罗夫人饶舌,大概是经官大奶奶震镇压住了。但也知道事情远没有那般容易了结,倘若闹出来给明珠大人知道,请了顾贞观来试探设问,那顾先生冬烘脾气,又不知防备,未免言语中露出破绽,不定惹出多少后患。为今之计,只有让韩叔出府去找着顾先生,劝他务必小心,最好能离开京城暂避一时,才最妥当。遂连夜找来韩婶吩咐一回。韩婶也知严重,倘出了事故,连自己夫妻也不便当的,自然满口答应。沈菀又叮嘱道:“这件事连大奶奶跟前,也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并不是信不过奶奶为人,只怕她心地实在,禁不住别人三两句打探,无意中泄露了出去。到那时,我固是一死,只怕连累了你夫妻两个,也难再在府里了。”

韩婶赌咒发誓地道:“奶奶放心,我来了府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哪个不是巴望别人出事,好看笑声讨干好儿的,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呢,若得了这个由头,还不知编出多少谎儿来。无论谁问,我只咬死不认账。这件事,除了奶奶、顾先生,我们两口子知道之外,但有第五个人听见,奶奶只管摘下我这头给哥儿当球踢。只是一点,那院里颜姨奶奶那张嘴,没影的事都要说出个风声雨形来呢,今天得了这个巧宗儿,哪肯不到处张扬去?”

沈菀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罢休,所以才叫你同韩叔小心。只要顾先生那边没事,我们总之抵死不认,她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其余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果然隔不几日,府里渐有传言,说沈菀趁着前头摆宴,自己在小书房私会男客,还让韩婶在门外把风。又说那顾贞观从前在府外头便与沈菀有旧,也是他力证沈菀的孩子是公子遗珠的,其实哪里做得准呢?说不定早就经了手,两人做就了圈套,打伙儿来府里蒙骗老爷的。那孩子,也不知姓顾还是姓沈,明欺着死无对证,不清不浑地送进来,还不为的是谋夺明府的家业么?

原来沈菀从前在清音阁的事情,除了明珠与觉罗夫人知道底细外,府里其余人都毫无所知。此次颜姨娘对沈菀起了疑心,特地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到底挖出根节来,又添油加醋传得有形有色。渐渐的连底下人也都听说了,清音阁的红歌女,这本身就够香艳的了,况且还是公子的朋友顾贞观的旧情人,这是多大的秘密啊。人们兴奋地窃议着,每议论一遍就会给这故事又增加一层底色,越传越盛,终至面目全非。

一日沈菀往上房请安回来,看见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头蓝草在争吵什么。看见她来,蓝草连礼也未行便转身走了,白芷气得满面胀红。不待沈菀细问,便将缘故一五一十说出:“蓝草跟我说,别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语的,看着多端庄高贵,从前在行院里不知多风流有手段呢,跟京城里的好多达官贵人都有交情。还说十二号小少爷满月酒那天,娘娘约了顾贞观大人,在退思厅里大白天的关起门来翻云覆雨,被颜姨奶奶房里的红菱、红萼赌了个正着。我骂她胡说放屁,她还跟我赌咒发誓,说大奶奶也看见的。”

沈菀听了,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便发作,只得沉下脸说:“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儿胡说,就听见也该当作没听见,倒学给我听。以后不要再说了。”然而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着实苍白,那园中的谣言,哪里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呢?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就仿佛等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她已经看到了天边的云翳,甚至看到了隐隐的闪电,却还没听见雷声。但她知道,那正是风疾雨劲的前兆。风雨会来的,她躲不过。她知道不反击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门来,她只能端给他一杯毒酒;碧药捉住她痛脚,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儿;现在颜姨娘欺上门来,她又该如何还以颜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着那天在退思厅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于红菱、红萼两个丫头的通风报信。从头到尾,颜姨娘全部的底牌不过是这两个丫头所谓的“眼见为实”,而自己所倚仗的,则是她们的“口说无凭”。也就是说,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么样才能让她们两个推翻前辞,承认自己是在说谎呢?

让一个人说出违心的话来,无非两种方法:威胁,或者利诱。

早在年前听官大奶奶说公子寒疾时只留红菱、红萼近身服侍的时候,沈菀就对这两个丫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觉得她们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么也该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时又觉得,既然她们曾经接触过公子的药,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说不定公子的死与她们有关。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兰着意打听过菱、红萼的底细,知道她们当初同颜氏一样,都是卢夫人带进门的,从前是做粗使小丫头的,后来卢夫人过世,颜氏做了姨娘,她们便都拨入了颜氏房中。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但也说不准。可这更让自己不敢轻举妄动了。倘若自己给了她们好处又未能收买她们,反会贻人口实,更说明自己心虚;而若威胁,那红菱、红萼是颜氏的丫头,她又有什么理由把两人抓来拷打一顿,逼她们就犯呢?

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或者唱纳兰词了。婴儿日新月异的成长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气躁着,府里人看她的眼光这样怪异,让她觉得一切都离词的意境太遥远,不可触碰。她抱过琵琶来,弹拨了两声,只觉曲不成调。心里空空的,竟连一句词也想不起来。心中怅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说要出门走一走,也不叫个人跟着,便独自往园里来。

一弯新月如钩。沈菀看着那瘦伶伶的月牙儿,心中越觉失落。公子词中曾说:“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从前阁中姐妹每每唱起这首词时,都以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续弦”的么?然而觉罗夫人却指点她,“庾郎”原有更深层的意义,有着家国之失,思乡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续弦也好,总之都没有她的份儿;庾郎的壮志乡愁,更是与她无关。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卢氏、官氏,还有惠妃娘娘纳兰碧药,什么时候且轮得到她这个青楼陌路呢?

沈菀只管怅思往复,不觉露湿锦袜,风透罗裳,连月牙儿也朦胧起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自己已出来半晌了。欲回头时,许是久不入园的关系,加之新移栽了许多花草,从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来,树影楼台重重叠叠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清方向,寻路出去。

回得房来,只见屋门半掩,小丫头黄豆子倚坐在门边月牙杌子上打盹,水娘倒在里面独自坐着饮茶,看见沈菀进门,长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奶奶,你可算回来了。”小黄豆子吓了一跳,睁了眼迷迷瞪瞪地说:“奶奶回来了。”也不回头,站起来便往外迎,倒把沈菀和水娘都逗笑了。

沈菀知水娘深夜来访,必有缘故,忙催着丫鬟们都去睡了,又亲自关了门窗,重新斟出茶来。水娘端坐着由她服侍,并不客气劝拦。沈菀愈觉心惊,含笑在水娘对面坐下,故意拿起一件小孩的衣裳叹道:“你看官大奶奶的哥哥好不好笑,送衣裳一送就是十几件,说是小孩子长得快,要轮换着穿。可这一件比一件大恁多,要穿完这些件衣裳,总得好几年呢。”

水娘只随便睃了一眼,并不接茬,却凑近来压低了喉咙,用一种极秘密的口吻道:“这回不好了,老爷刚才同太太说,要从头细查你的来历呢。”遂源源本本地告诉,老爷晚上同夫人说,要找个由头,提审清音阁的鸨儿、妓女,还有双林禅寺的和尚,务必从头拷问沈菀底细,却又怕弄巧成拙,反而传出闲话去,因此作难。

沈菀听了,又惊又恨,由不得迸出眼泪来,向水娘叹道:“这是从何说起?是谁这样害我,编出这些没影儿的话来。倘若老爷真个从头彻查起来,虽然天可怜见,必能还我清白,然而来来往往这么走一遭,我还用再做人吗?从今往后,在这府里可怎么活呢?”

水娘也道:“谁说不是?所以太太劝住了,说要从长计议。但我听老爷的意思,仍是要查的,说这些闺阁闲言原可以不理,但事关孩子的血脉,不得不查个清楚。我怕你吃亏,所以顶着雷也要来告诉你,好叫你多留些小心。”

沈菀垂了一回泪,咬牙道:“水大娘,这件事我之前也早有耳闻,也想过法子对付,只是没有把握。然而事到如今,行不行,也只有冒险试试——你是太太身边最信任的人,我的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可肯帮我?”

水娘道:“这何消问?我自然是帮你的。只是,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老爷不追究呢?”

沈菀又低头沉思一回,终无别法可想,只得将打算说了出来与水娘计议,水娘踌躇半晌,虽觉不妥,亦无良策,况且前面说了满话,此时也只得应诺下来,叹道:“只是,这样一来,府里又不得耳根清静了。大奶奶和姨奶奶就不消说了。就是那些姨太太们,你别看各个面儿上都跟佛爷似的,但人心隔肚皮,平时不知积怨多深呢,只是没机会发作,如今得了这个由头,还不趁机作乱么?”叹了一回,告辞离去。

沈菀又连夜请了韩婶来,授以计策。韩婶也是发了半天的呆,到此时悔翻肠子,只恨当日自己不该应了沈菀,替她叫出顾贞观来相会,然而闹到这一步,已然改不了口,少不得配合她演出戏,遂咬牙笑道:“若这事露了底儿,便舍了我夫妻两条性命,只当报奶奶的恩罢了。”

送走韩婶,沈菀又在灯下筹思半晌,直至东方渐白,鸡唱初遍,方朦胧睡了。

第十五章 蝎子吻

转眼清明,明府老小上下照旧往京西玉河皂荚屯祖茔扫墓。

这天一大早,众人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用过清粥,便出门来。难得这日无雨,风和日丽,使得出行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游园,不但在园里拘禁惯了的丫头们觉得新鲜,就连揆叙、揆方、福哥儿一出府来,也如脱缰的马驹般,禁不住要撒欢儿,一时嫌车子走得慢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催驾辕的甩鞭花,一时又闹着要下车来,自己骑了马走在前头。满人子弟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明珠也并不拘管,由着他们一会儿一个花样,车上马上的来回折腾。

车子是前一日就备好了的,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来,只听密匝匝一片车轴声,前头明珠的车轿已经不见影儿了,后头官氏的朱轮八宝车还没有发动。不远的一段路,扰攘半日才到,已近午时。

沈菀自打去年进了明府,这还是第一遭儿出门,只觉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山水道路,仿佛都与从前见到的不同。绿树红花,也比府里的更觉纵肆,挣足了力气去吞吐阳光春风似的;道路两边的茶竂食档虽然简陋,然而成屉的馒头熟食冒着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竟比自己时常吃的山珍海味还觉难得;偶尔田间有农人荷锄经过,也觉得宛如祝枝山的水墨丹青,那戴笠的农人也同画里走下来的一般,仙风道骨。

一时在祠堂前下了车,众人分男女洗手上香,排班行礼。沈菀随众行礼过,官氏又特地道:“你进门时,原没在大奶奶跟前磕过头,少了一道礼数,今儿多上一道香,拜祭一回,就算补了这礼吧。”觉罗夫人一旁听见,点头道:“很是。”

水娘在卢氏墓前放下垫子来,沈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拈香祝告。这方有机会仔仔细细看清碑文,看到“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之句,不禁艳羡拜服;及至“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凤凰,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难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等句,又觉叹息;及看至最后“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句,倒不由心下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不禁呆呆地出神。直至水娘催促再三,方焚过纸钱起来。

一时祭奠完毕,明珠自有当地官绅请去坐席,觉罗夫人用过午膳,命官氏、颜氏带了哥儿姐儿去附近村中随喜,又命水娘、韩婶等带些“青饼子”、“古圣散”等药物粮米布散众人,施济村民,自己则叫沈菀陪着,往荷塘边散步,一为行食,二为踏青。

此时莲叶未圆,河上只有青荇浮游,然而河塘对岸的山坡上却开满了各色野花,粉葛,紫藤,红的杜鹃,白的桃杏,微风轻送,那香味一阵阵地吹过来,中人欲醉。觉罗夫人搭着沈菀的手向那岸眺望着,看了半晌,却说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我方才看冬郎的墓也修得差不多了,大约总赶得及五月三十移棺下葬。”

沈菀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想起自己在双林寺伴棺而眠的日子,竟觉无比怀念。青灯古佛,黄卷蒲团,若不是有苦竹作梗,自己真宁可一辈子守着公子的棺椁,老此一生。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唱纳兰词了,因为她离公子太远,公子也就离她远了。

想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阙词来,纳兰公子的《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潮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强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

灵柩被送入双林禅寺停放,纳兰容若离了家,也搬入禅寺久住,陪伴卢氏的棺椁,日夜哭祭。

后来,还是觉罗夫人亲自抱着福哥儿来到寺里寻他,对他说:你就算不理会父母白发悬心,也要顾及婴儿幼失怙恃。他枉为叫了福哥儿,却福浅如此,仆生下来就没了母亲。难道,你也要忍心看他没有父亲吗?

容若终于跟随母亲回了家,然而,此后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到禅寺留宿,并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断肠词。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接连几曲《望江南》二首,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只为双林禅院停放了卢氏的棺柩,便成了容若的第二个家。无需伴驾的日子,他得空便来此小住,挑灯夜吟,写尽伤心句。这情形,直到一年多以后卢氏的棺材下葬,归于皂荚屯祖茔,才终于停止了。

觉罗夫人如常地用她特有的平静语调讲述着冬郎的故事,就仿佛在讲一段历史典故。而沈菀早已泣不成声。忽然之间,刚才墓碑上的字又一次浮上心头:“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座碑,那碑上的字!

她一直都相信那是一个暗示,原来,这暗示是卢夫人给她的。卢夫人要借这几行字来告诉她什么?莫非,纳兰公子的死,与卢夫人的死,出自同样的原因?是谁害死了卢夫人,又是谁害死了公子?

自从在大殿偷得那丸绿色药丸之后,沈菀已确定了皇上赐死公子之心。然而那丸药,公子毕竟没有来得及服下,那么,公子中的毒又是谁人所下呢?是府里另有内奸,还是宫中另有暗线?她一直没有概念,直到亲眼见到了碧药娘娘,才忽然想:会不会,所谓毒药,并不是那丸碧绿色毒药,而是这个叫作碧药的女人呢?是碧药辜负了公子的爱情,为了自己的争宠夺位而将他置于死地,会是这样么?

但这个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藏在心里,就像一道关得厚厚实实的门,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卢氏碑上的字就像打开那道门的锁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怀疑,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在她还没有查清公子的死因,还未能为他报仇雪恨之前,如何能就这样离开相府,碌碌无为?只有留在府里,她才可能进一步打听碧药的消息,在得出公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哪里也不可以去,这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沈菀回眸再看一眼卢夫人墓,在心里默默说:我会来陪你们的,等我为公子报了仇,就会来的。如果我死了,不求能埋身叶赫那拉祖茔,只要能葬在皂荚屯,离公子近一些,便死也瞑目了。

次日早起,水娘服侍觉罗夫人梳妆,忽然惊道:“这匣子里的钗簪怎么少了几根?”觉罗氏听见,忙又亲自检点一回,讶道:“别的且不论,只那根凤凰衔红果的步摇簪子怎么也不见了?那颗红宝是冬郎去雅克萨时,用佩刀同那些罗刹鬼换的,特地镶好了贺我寿辰。如何失得?你让丫鬟到处找一找,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水娘道:“这怎么会?那簪子是单独收在这匣子第二格的,如今空了,如何会错?前儿给太太打点出门衣裳时,我还查检过这首饰匣子的,那根簪子明明还在。还有那年惠妃娘娘赏的云母镶东珠的花钿也不见了,另有两对坠子,一对镯子,也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假意催促众丫头找了一回,自然是遍寻不见。

觉罗夫人蹙眉道:“别的丢了也罢了,冬郎那根簪却不同,你既说昨儿还见的,这屋子又没外人进出,怎么会丢了呢?”

水娘趁势道:“昨日全家都去玉河扫墓,府里并没来过什么外人,就只有各房里留下来看门的几个丫头,必是哪个手长眼皮子浅的偷了去,倒要好好搜一搜的才是。”

觉罗夫人对这些事向来是怕听的,忙道:“那又何必惹事?或是等些日子,自然就会出来了。”说着,各房请安的已经陆续来到,觉罗氏如常出来相见,一字未提。

那水娘原是同沈菀做就了的圈套,岂肯就这样算了,服侍过早饭,便又特地去告诉官大奶奶知道,说是“太太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恼火的。为这件事气得早饭也没有吃好,回了房书也不看,茶也不喝,只坐在那里发呆。”官氏也知道这钗子的来历,然而要她做主搜查各房丫头,又觉踌躇,深知此举不合太太心意,且姨太太与颜氏等又必有一番口舌抱怨,若查出来还好,若查不出来,岂非白落一身不是,还得罪了各房太太、奶奶。因此只说:“既然太太都说不计较,我又何必多事?”

韩婶也是早得了沈菀叮嘱的,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话可不是这样说。一则这颗红宝的来历不浅,是姑爷在雅克萨九死一生,拿命换回来送给太太的,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二则咱们宅里出了家贼,这次不查,以后要是偷顺了手,越发偷到大里去,那还得了?三则,昨儿各房里都留有几个丫头看门,也都有嫌疑,抓出个真贼来,也给咱们房里的丫头洗洗清,不然,别人看着奶奶忍气吞声,不说奶奶心胸宽大息事宁人,还当是咱们自己心虚,不敢查呢。就是丫头们以后也难抬头做人。”

官氏听了,便又犹疑起来。只不好擅做主张,遂命人请了几位姨太太并颜氏、沈菀来,将事情经过与搜查的主意说了一遍,且看各位是何主张。

沈菀自然第一个说好,又道:“我来的时日短,对丫鬟的脾气本性原不深知,并不敢打包票的。大奶奶说怎么便是怎么,我绝不护短藏奸。就从我房里第一个查起也使得。”

那几位姨太太听了,都想自己若不同意,倒像是护短藏私的一般,也都说既然是太太的要紧首饰丢了,自然要查清楚的才好。从来官氏说一,颜氏便要说二的。然而这件事不同别的,众人都说愿意查,独她不许,倒像是不打自招,是她房里丫鬟偷了的一般,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说好,故意为难道:“那倒是让谁来查,又怎么查呢?是大奶奶带着人挨房搜检,还是把昨儿看家的各房丫头都叫在一处,轮番拷打?”

韩婶早有成竹在胸,忙道:“论理各位主子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这件事连我们房里的丫头也有嫌疑,若是我们奶奶带着人查,各位太太、奶奶未必愿意,因此我有个主意在这里:倒是各房主子互相搜查的为是,这样,搜检得快些,且也显得无私。主子们说是怎样?”

那颜氏做了姨娘,房里的丫头原比奶奶们的丫头低一等,心中早就深以为恨,巴不得有机会在别房丫头前耀武扬威,况且官氏房中的蓝草一向眼高于顶,言语刻薄,尤其为她所忌,自然满口说好,抢先道:“这搜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是出力不讨好。我们自然该为大奶奶分忧的,我便亲自审问奶奶房里的几个丫头,我房里的丫头,也由得奶奶拷问。”

官氏也知她打的算盘,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韩婶忙又抢在前面道:“颜姨奶奶既这样说了,我们奶奶倒不好交换来搜的,不如让小奶奶搜颜姨奶奶的房,我们奶奶只管查检小奶奶房里的丫头好了。若是奶奶们不放心,便连带的人也都不是自己房中的,可好?”

官氏深以为妥,便依此计,又来见觉罗夫人,说众人都说理该彻查,若查了赃出来,自然杀一儆百,便查不出来,也要敲山震虎的才好,或者那贼怕了,把簪钗丢出来使众人找见也不一定。又说众位姨太太也都愿意。觉罗夫人原不肯为这些事操心,况且水娘又在一边帮腔,便向官氏道:“既然是你当家,便由你做主好了。”

于是官大奶奶一声令下,内宅院门层层上锁,箍得铁桶一般。官氏因怕自己房中丫头吃亏,便议定水大娘跟着颜姨娘,韩婶却帮陪沈菀,又在颜氏的婆子中间挑了一个素日尚算和气知礼的跟随自己。各位姨太太也都选了帮手,交换各房丫头搜检审问。一时园中人来人往,哭啼之声盈耳,咒骂之语不绝。那些太太、奶奶间素有嫌隙的,都趁此机会拿着丫头作筏,私刑拷打者有之,嫁祸泄愤者亦有之。

沈菀带了韩婶,在颜氏房中搜检一回,随手从红菱、红萼箱中各找出几件首饰来,问道:“这是什么?”红菱、红萼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来赌咒发誓地道:“这东西奴婢从没见过,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请小奶奶明察。”

沈菀冷笑一声,且不发话,只遣散了众人,独命韩婶带了红菱、红萼两个来至退思厅,老韩早已在那里等候。沈菀命将跨院的门前后上锁,命她二人进屋跪下,拿起那几件钗环道:“你们说没见过这几根钗子,那么从头跟我说说,上月十二号在这里可看见过什么了?”

红菱犹自呆呆的,红萼却已明白过来,知道沈菀在报前仇,忙道:“只要奶奶饶了我,上月我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

沈菀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不是同大奶奶和颜姨奶奶说,在这里见着我跟顾先生私会,还看见老韩叔了么?你这样无中生有,是谁教给你的?”

红萼听沈菀话中之意,竟是要她诬陷颜氏,不禁变色。沈菀拿出几锭银子放到她面前,笑笑说:“你说出来,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以后我还更加疼你。若不说,我便拿了这些首饰去给太太和大奶奶看,说是从你箱里搜出来的,韩婶和那么些人可都是亲眼看见的。”红萼低头沉思,犹豫不决。

红菱到这时候才明白沈菀的意思,大叫道:“红萼,沈姨奶奶这是叫咱们背叛主子,要陷害咱们奶奶呢,这怎么行?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再不做这丧天害理的事。”

韩婶听了,早用力一掌掴去,骂道:“放屁,竟敢辱骂小奶奶!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扯下来?”与老韩叔两个,拉起红菱按在椅子上坐定,双手反剪着捆在背后,腿和脚腕上都缠着绳子,将她与身下的椅子固定在一起。又左右开弓,连打了几巴掌,边打边问:“说你三月十二那天到底见了什么,看你还敢胡说不?”

偏那红菱一腔愚忠,硬是倔强得很,饶是打得一边脸肿起,犹自嘴硬道:“我们奶奶只叫我盯着沈姨奶奶,看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并没叫我撒谎。那天的的确确,是我亲眼看见你带着顾大人进了这院子,颜姨奶奶随后就来了,并不是我们奶奶胡编出来的。”

韩婶又气又急,骂道:“你还嘴硬,我让你毒舌头害人,让你害人!”一边骂,一边用力掐住红菱的脖子,一直往下按,按得她的下巴磕在桌沿上,舌头被迫伸出来。那桌上早放着一只方口深盘,上面罩着铁网,也不知里面黑魖魖的是什么。韩婶问:“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胡说,编派我同小姨奶奶?”

那红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大勇若愚,只是瞪着眼不说话,仿佛在猜测深盘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韩婶使了个眼色,韩叔便小心地揭开铁网来,里面竟是几只蝎子在爬。

原来沈菀从定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就开始筹谋,倘若红菱、红萼不受诱惑,那么要用什么样的刑罚才可以确保奏效,乖乖地依计行事。她把从前清音阁老鸨对付姐儿们的方法从头想了一遍,什么“红线盗盒”,什么“关门打猫儿”,什么“游龙戏凤”——就是抓几条壁虎又唤作“四脚蛇”的丢进姑娘衣裳里,粘腻腻滑溜溜浑身乱爬,上下其手,令姑娘又急又怕,顾不得羞,只得当众亲手脱下衣裳来捉蛇——都是些让妓女丢弃自尊,身心同时臣服的毒计。沈菀从前在阁里做歌妓时,恨透了这些狠毒下流的恶刑,但此时为了自保,竟然不得不借它一用。

然而那些招术,多半只是摧毁意志,却未必能令人慑服。想来想去,惟有一招“蝎子亲嘴”最可行——就是把妓女绑了,一盘蝎子,一个男人,让她自己选,要跟哪个亲嘴。那妓女哪有胆子肯让蝎子咬舌头,自然只能亲口说愿意跟那男人亲嘴儿。而倘若哪个妓女竟然嘴硬不从,就逼她张开嘴来,让蝎子钳她舌头。那舌头肿得吐出来收不进去,只得由着男人咂嘴亲舌儿替她吸毒。如今沈菀自然不是为了让红菱、红萼选男人,却不妨让她在蝎子和银子中间选上一样。

一不做,二不休。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那红菱、红萼是为公子侍药的人,然而公子还是死了,中毒而死。冲这一条,这两个丫头就不足惜。

那韩叔韩婶本是负责配药制药的,蛇虫鼠蚁这些向来齐备,听了沈菀吩咐,惟恐事情不成,特地选了最大的几只毒蝎子并几条蛇来。黑森森的蝎子爬行在碧幽幽的盘底,虚张声势地伸着两个钳子,左顾右盼,看上去令人身上一阵发麻。连沈菀也不由别转了头。

红菱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咳咳作响,却说不出话来。而红萼早腿脚麻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韩婶一头一脸的汗,两只手死死按住红菱的头,使她吐出的舌头贴到盘子沿上。韩叔拿根铁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蝎子,使它们凑向红菱的舌头,猛地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