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沈玉茗手肘撑在窗棂上,茫然看着窗外,似是应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只不过,他要紧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忽然一省,亦觉得自己失态,连忙笑着转了话题:

“你学戏是为着好玩儿,我小时候那一班姊妹们都是为了糊口才学的,天不亮就被师傅拖起来练功吊嗓子。这几年我是不唱了,要是搁在从前,一滴酒都不能沾的。”说着,眸光一亮,回头唤道:“冰儿,把那坛‘琼花露’拿来。”

帘外的小丫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一个小巧的白瓷坛子来,沈玉茗自去取了两个碧色莹莹的酒盅:“这酒是去年我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尝。”酒一斟出来,果然香气馥烈。

“玉茗,玉茗?”汪石卿搁了电话,面露尴尬地自嘲了一句:“难得她也有使性子的时候。”

霍仲祺坐在他对面,也清清楚楚听见那边摔电话的声音:“沈姐姐是该生气。哪有你这样做新郎的?换了别人,在南园就跟你闹起来了。你好好想想回头怎么赔罪吧。”

“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事情赶到这时候了呢?”汪石卿在办公室里踱了半圈,忽然低低“唉”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衣袋。

“怎么了?”

汪石卿摇着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深色的小锦盒:“有件东西该是今天送给她的。刚才走的急,给忘了。”

“是什么定情信物,也给我瞧瞧?”

汪石卿苦笑了一下,把盒子递给他,霍仲祺打开一看,里头是薄薄一环样式素朴的金戒子,不由笑道:“石卿,你这也太小气了。”

“这是我母亲从前一直带在手上的。”汪石卿神色微黯,“那时候穷得要去偷东西,都没舍得动它。”

当年淮 灾,汪石卿跟着母亲逃难到了江宁,为了给母亲求医,大着胆子在一家旗袍店门口抢了个贵夫人的手袋,他原想着,这样富贵的人家丢点钱算不得什么,这样有身份的夫人也不会在街上跟他一个小孩子争抢,最是容易得手。

没想到那女子会是虞军统帅虞靖远的如夫人,他抢得虽然容易,可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等在街边的侍卫给按倒了。一番因缘际会,却被虞靖远慧眼识才,收留下来,几乎是虞家的半个养子。只可惜他母亲几番磨难,早已是油尽灯枯,没多久就亡故了。

陈年旧事,汪石卿甚少提及,霍仲祺也是自幼常在虞家走动,才知道个中原委,此时听了他的话,方觉得这戒子心意贵重,默然间心念一动:

“要不我替你走一趟吧?沈姐姐见了这个,恐怕气就消了。”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点头笑道:“也好。这种事该说什么,你比我在行。”

097、凤城寒尽怕春宵

霍仲祺下了车,方才发觉南园的草木清芬里已起了濛濛雨意,沾衣无声,只余一点清新的微凉沁了人心。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他蓦然想起初见她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来了南园,一场桃花微雨如今仍在他心里起着雾。

春亦归的酒筵皆已收了,洒扫过的庭院里月华澹澹,花影横斜,一个纤俏的影子靠在回廊里,揪着手里的 ,一片一片抛落在莲池里。

“冰儿,这花——是跟你有仇吗?”

“霍公子!”

那纤俏的影子回过头来,讶然中带着欣喜,手里的花枝也跌在了地上。一路而来的澹澹月华和横斜花影迤逦在来人身上,寻常戎装也成了锦衣翩翩。

霍仲祺笑道:“你阿姊呢?”

“阿姊生气了。”冰儿朝花厅那边努了努嘴。

“那你怎么不陪着她,偷懒是不是?”

“又不是我惹阿姊生气的!”冰儿唇角一翘:“顾小姐在呢!”

霍仲祺一怔:“婉凝还没有走吗?”

“你们一走,客人也都走了,你不知道阿姊脸色多难看,后来连先生的电话都摔了。”冰儿说着,心有余悸般吐了下舌头:“还好顾小姐在。”

“你放心。有人托我送件东西给你阿姊,她看了之后一定消气。”霍仲祺微微一笑,捡起跌在地上的那枝桃花,还到她手里:“一会儿说不定雨就大了,别一个人待在外头,小心着凉。”

冰儿低头应了一声,心里急急寻思着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人却已转身往花厅去了。

“沈姐姐,我替人赔罪来了。”

珠帘一动,闪过霍仲祺春阳般的笑脸,沈玉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招呼,只是托着腮望了他一眼,笑意寥落中透着冷倦:“哪有什么人得罪我?”轻飘飘一言,眼波辗转,显是带了醉意。

“敢得罪汪夫人的,当然只有汪处长。”小霍笑容不改,从衣袋里拿出那只锦盒:“石卿千求万求叫我替他送件东西来,就怕汪夫人不肯消气,明天他想补一回洞房花烛,也不能够。”

沈玉茗犹自冷着脸色,可颊边掺了酒意的红妆终究映出了一份娇羞,低了头去开那盒子,里头薄薄一圈的素金指环还不如她身上平日的装饰,更遑论此刻的金玉锦绣,然而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戒子套在指上,怔怔看着仿佛痴了。

霍仲祺的目光却落在了婉凝身上,他一进来就望见了她倚窗而坐的背影,只奇怪这丫头怎么理也不理他,走过来才了然,她酡红的一张小脸枕在臂上,双目微闭,竟像是睡着了。霍仲祺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道沈玉茗酒量颇佳,婉凝多少也能喝一点,怎么看这情形,倒像是都醉了。碧莹莹的杯子里香气馥烈,他一闻就知道是沈玉茗家乡特产的“琼花露”,这酒度数有限,也不知道她们喝了多少,没想到女孩子凑在一处喝起闷酒来,也这么凶。

“沈姐姐,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沈玉茗听见他如此一问,抬眼看了看婉凝,莞尔笑道:“这丫头还说自己能喝一点的,这可真是不醉无归了。”说着,轻轻拍了她两下:“婉凝,婉凝?”

顾婉凝却是秀眉微蹙,不耐地喃喃了一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在应她,显是醉的深了。

沈玉茗撑起身子朝外头唤了一声:“冰儿,叫官邸的人送顾小姐回去,冰儿?”外面却没有人应声。

霍仲祺忙道:“我去吧。不过,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怎么也没看见官邸的人?”

沈玉茗一愣,手腕轻轻敲了敲额头:“是我忘了。我想着叫顾小姐留下来陪我的,就叫他们先回去了。”一边说,一边要过来扶顾婉凝,刚一起身,便摇摇撑在了椅背上,对霍仲祺道:“叫你看笑话了。”说罢,推开窗子,扬声唤道:

“冰儿,冰儿?”

小丫头闻声急忙答应着从对面过来,身上却换了件素白衫子。

“来,你帮我扶一扶顾小姐。”沈玉茗说着,起身过来,不料身形一个踉跄,那一身的浓红便如烛焰跳闪,霍仲祺连忙托住她手臂:

“冰儿,你先照顾你阿姊。沈姐姐,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我送婉凝回去。”

沈玉茗撑着冰儿一脸歉然:“这么晚了,就不麻烦你了,我本来也叫人收拾了西边的暖阁给婉凝住的。待会儿婉凝醒一醒,我就带她…”话未说完,忽然眉头一皱,抚着胸口似欲作呕。

“沈姐姐,我看你还是早点休息,反正我也没事,在这儿等一等好了。”

沈玉茗闻言仍是踌躇,冰儿亦劝道:“阿姊,你放心,待会儿我过来照看顾小姐。”沈玉茗又想了想,方才点头:“别忘了去煮点醒酒的茶来。”说罢,神色愈发宛转歉然,对霍仲祺道:“那就耽搁你了。”

霍仲祺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冰儿扶了沈玉茗出去,花厅里一静,霍仲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这些日子为着汪石卿和沈玉茗结婚的事,他倒是常常和婉凝在一起,只是她出入起居身边总有官邸的侍从,当时他并没有觉得什么,到此刻才蓦然发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对了。以后…恐怕更不会有了吧?

他这样想着,却不敢走近她,惟有目光中多了一份贪恋。

女孩子都知道去喝喜酒既要给主人家添喜气,又不能穿过新娘,她今日来不过一件桃红的素缎旗袍,身上的首饰亦极有限,只在颈间佩了一枚白玉牡丹的别针,是她平日里常拿来配旗袍的,要懂行的人才辨的出是汉时水产的羊脂玉,连她自己都不懂。

她也不必懂,这世上原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算得上矜贵。他唇边含笑,目光眷眷地描摹着她醉红的睡颜,她的人就是这人间三月的春风牡丹,好风好月都只为她一晌贪欢。

那天他陪她去打理梅园路的宅子,她一定要自己开车,他本想劝她一句——连致娆那样骄纵的千金小姐都要说“四哥这个女朋友也太招摇了”,何况其他人?

可是看着她活泼泼满是欢欣的一双眼,他竟开不了口。江宁城里自己开车出门的小姐太太不止她一个,连她这辆车都不算是顶贵的,只是她的车和她的人都比旁人娇罢了。这也算错处吗?

然而他一迟疑间,她已察觉了,仰起脸对他柔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牵了牵绳子让syne跳到副驾:“我现在技术不好,安琪说坐我的车要晕的,我就不搭霍公子了。”

她眼角眉梢尽嫣然明媚,可那一声“霍公子”却叫得他心里一酸。她早就不这样叫他了。

她误会他了,他不是…

他和官邸的侍从各自开了车子在后头跟着,看着她娇娇俏俏的背影,心里一阵委屈。

他愿意看她高兴,只要她快活,他什么事都愿意做。他只是想着,日后她和四哥在一起——总长夫人呵,人人都觉要像姐姐那样才算端庄得体吧?他不想让别人觉得她配不起四哥。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愿意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霍公子?她有多久都不这样叫他了?她误会他了。

他看着她一本正经地算着尺寸选家具,公事公办的样子叫他只觉得难过,却又无从解说,到底是被她看了出来,她给他的难过,他竟掩饰不得。

“你怎么了?”

她一双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他,他能说什么?他只好说:“你不要叫我霍公子。”

婉凝似乎是怔了怔,一低头却笑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只有你和安琪会和我说这个。只不过——”她眼波一盼,亮得像星子:

“人一辈子很短的,干嘛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等他答话,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生气了,可你这样子我有用。待会儿不管我选什么,你都说不好,我打算杀掉两成价钱。”

霍仲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一副小狐狸般的神情,她早就看出他生气了,居然就想着用他跟人讲价?好,那她讲吧。

等算好了价钱,婉凝打足了腹稿刚要开口,当班的经理便笑容可掬地用钢笔一划,把价钱改成了七五折:“两位还满意吗?”

她当然只能满意,一直到出门的时候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他们价钱标的这么虚。”

霍仲祺好笑地打量了她一遍:“你不知道这店是谁家的吗?刚才我给致轩打了个电话,谢老板说你心太软了,再多杀一成也没问题的。”

听了他的话,小狐狸立刻变成了小猫,意兴阑珊地下了台阶:“你们真没意思。”

他立时就后悔这么逗她,他应该跟致轩打了招呼,让她自己来讲价钱玩儿的:“是我错了还不成吗?下回你自己来讲。”

婉凝却摇了摇头:“这家店我之前来过的,我也讲过价钱… 一定也是他们说好了的。”说着,回头一笑:“其实还是我蠢了,总长大人来买东西,别人加价还来不及,哪会讲得下来?”

他跟着她走到车边:“我不怕晕车的,麻烦顾小姐带我一程?”她却还是摇头。

“怎么了?”

她拍拍神气活现蹲在副驾上的syne:“syne才不要你抢它的风头。”

她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淘气,却蛰得他心里发疼。

女人,懂事的,不懂事的,他都见得多了。可她——她仿佛什么都明白,却又实在不像是明白的样子,他不知道她究竟请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知道替他着想,怎么就不知道替自己想想呢?

父亲也好,虞伯母也好,连母亲那样宽厚的人,都觉得她配不起四哥。那天他经过葆光阁,听见母亲和姑姑喝茶闲话,说起姐姐最近在给红十字会筹划募捐,姑姑话锋一转就牵到了婉凝身上——

“开着那么一辆车招摇过市,还带着只狗,除了玩儿,还会干什么?哦,听说舞跳的很好,最近又在学戏,还嫌不够…”

他听不得别人编排她,江宁的小姐太太们有几个不会跳舞票戏的?偏她做不得吗?她在锦西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又知道什么?

那她呢?她这样聪明剔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参谋总长的夫人,不是只要四哥喜欢就能做的好的。他本想趁着机会和她说的,可是她那句“人一辈子很短的,干嘛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把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是啊,他干嘛要让她去迁就那些根本就不相干的人?

她迁就忍耐的还不够吗?

他看着她醉红的睡颜,红菱一样的嘴巴抿得很轻,小巧的下巴搁在自己手上,乖得像只娇养的小猫。她这回从锦西回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春风丝管醉,明光结伴游。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原本就是要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珍重的。有四哥在,有他在,要还是不能叫她无忧无虑,那才是笑话。

他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轻声唤她:“婉凝,婉凝…”

他见过她喝酒,那一回是伤心,哭累了就偎在他怀里,要他唱歌给她听,分明还是个孩子。可这一回,她却不理他,像是酒喝得热了,又或者是旗袍的立领不舒服,颦着眉尖去扯领口的白玉别针,他一笑,抬了抬手想去帮她,又放了下来。那别针“丁冬”一声滑落下来,他连忙捡起来,先收在了衣袋里。

打在窗棂上的雨丝渐渐密了,他能在这儿守着她,可她总不能就睡在这儿。

霍仲祺走到花厅门口,见庭院里一片静谧,惟有沈玉茗房里和西面楼上的暖阁里还亮着等。他转回来看顾婉凝,通红的一张小脸上眉尖仍是微微扭着,大约是有点不舒服。

“婉凝,你醒一醒,这里不能睡”, 她的头发,把人揽了起来,却见她只是摸了摸他胸口的略章,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又不作声了。

霍仲祺摇了摇头,抱她起来,小丫头倒是乖得很,纤细的腕子配合地攀在了他肩上,她旗袍的袖子只将将到肘边,柔白的手臂在灯光下粉莹莹的,他一眼掠过,鬼使神差地就在她腕子上亲了一下,只那么轻轻一触,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真是荒唐惯了,要不是双手正抱着她,他就该抽自己一耳光。

他在想什么?

他抱着她出了花厅,微凉的夜风送来叫人清醒的雨意,回廊里绛红的纱灯在雨雾中兀自渲染出点点幽艳的喜色,他镇定了一下心意,怕她着凉,又紧了紧臂弯,她就像只小猫一样软。

他陡然想起去年的时候,他陪着她从燕平回来,也是下雨,他把她裹在大衣里送回家,湿冷的雨水扑在他脸上,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他低头去看掩在怀里的娇小面孔,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清甜的气息夹杂着一点馥烈的酒意,暖暖的缭绕在他颈间,四周都是凉的,这一点轻柔的刺激就格外明显。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可是之前每一次,都容不得他放慢脚步,容不得他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莫名的伤感中渐渐浮出一份满足,就让他这样静静看着她多好,这雨丝花影里的回廊永远走不完多好。

春亦归内外都修饰一新,西暖阁也不例外,一走进来,便觉幽香馥郁,霍仲祺循香一望,只见窗前条案上一瓶繁密的细瓣黄花却不认得。他把婉凝安顿在内室的床上,可怀里的小人儿却犹自环在他颈间,他刚拉开她的手,就见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的声音尤其娇柔:

“你怎么回来了?”

他无声一笑,替她拉好被子,才在床边坐下:“我不回来你怎么办呢?”

小丫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细白的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去解领口的钮子,摆弄了几下没有解开,半个身子都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旗袍领口束的紧,是不舒服,可他却不好去帮她。正踌躇间,外面雕花门一响,却是冰儿端了茶进来:

“霍公子,阿姊叫我拿壶醒酒的茶给顾小姐。”

这茶来的倒是时候,霍仲祺闻声走了出来:“这么晚辛苦你了。你阿姊怎么样?没事吧?”

“阿姊说头疼。我伺候阿姊睡了再过来送您。”冰儿放下茶盘,颊边闪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霍仲祺忙道:“不用不用,你这一天也忙够了,快去睡吧。”

霍仲祺端了茶进来,不由微微一怔:婉凝身上的被子都推开了,旗袍领口的扣子还扣着,襟边的钮子却解开了两个,这会儿又闭着眼睛在跟盘好的头发较劲。

“婉凝,来,喝点水。”把她揽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她就着他手里喝了几口,便摇头避开了,转过脸埋在他怀里。霍仲祺一惊,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里,下意识地喝了杯里的残茶,一眼看见她娇小圆致的膝盖从拉皱了的旗袍下摆里露出来,胸口莫名地就有些发燥,连忙要把她放下,却听怀里的人嘤咛一声,竟带了哭腔。原来他动作急了,没留意她的发丝缠在了他衣扣上,扯疼了她。

霍仲祺一时苦笑一时心疼,重把她抱回怀里,低声安抚着,小心翼翼地绕开衣扣上的发丝,又拆了她的发辫,用手指慢慢梳好。他的动作似乎让她觉得很舒服,安安静静地贴在他胸口,还真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要是她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吧,等她睡安稳了,他再走。

这边的窗格箱柜上也都贴了龙凤双喜的金红剪纸,床边的矮几上搁着一架红木嵌螺钿的小插屏,合和二仙的图案边上,是两行联语:“画眉喜仿张京兆,点额欣谐宋寿阳”。灯影摇红,静霭生香,叫人恍然生出花月良宵的错觉。只可惜今晚,张京兆画不得眉,宋寿阳也点不得妆了。石卿也未免太谨慎了些,要是他…天塌下来也随它去!

要是他?

他在想什么?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偏这个时候,怀里的小猫也不安分了,原本搁在他腿上的小手环上了他的腰,绯红的小脸紧紧贴在他身上,她分明就…就是在抱他!刚才压下去的那一点燥热瞬间就窜了上来,他拉开她的手,她又摸到了他胸口,轻轻重重地摩挲着,隔着衣裳都在他身上激出一串火花,他捉了她的手,虚着声音哄劝:“婉凝,你乖,好好睡。”

她从他手里脱出来,又去扯自己的领口,“热…”绯红的小脸火烫,波光潋滟的眸子仿佛是在看着他,却没了焦距,只是这样的眼神就揉得他心底一声 ,那 从唇齿间逸出来却成了她的名字:“婉凝…”

深深一吻落在她发间,她的人这样烫,柔软的发丝却细滑清凉,“婉凝…”他反复唤她的名字,似乎这样才能确证此时此刻不是他醉到深处的一枕幽梦。

有些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这样的情景每出现一次,哪怕是在梦里,都会让他觉得不能原谅。然而,眼前这一刻,却比他梦里的还要美,美得叫他不敢戳破。

他舍不得。

他猛然把她抱进怀里,像缚住自己失而复得的一颗心。

他勒得她太紧,她难耐地扭着身子,小手却在他背上乱动,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反应。这样不行。他连忙放松了她,捧住她的脸,像挣扎又像恳求:“婉凝,乖,别闹…”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她嫩软的 居然吮住了他的指尖!他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倒像觉得很好玩的样子,松开了一下,立刻又 上来。他再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动一下都不敢,他怕自己稍一放松,凛冽的欲望立时就会汹涌而出。

她总算玩儿厌了他的手指,在他怀里来回蹭着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怎么也不能不满意,他戎装上的徽标略章总硌到她,还缠她的头发,她不喜欢!

她目光迷离地分辨出他的衣扣,两只手一起努力才解开了一颗,却又被他捉住了,他怎么总抓她的手呢?她想要他好好抱抱她,好想,是因为很久没有见他了么?其实,也不是很久,她迷迷糊糊地理不清头绪,可是…可是,他怎么…怎么不想她呢?

他按下她的手,她看他的眼神里居然带着委屈,他正不知所措,她忽然笑了,突如其来的嫣然甜美叫他胸腔里怦然一震,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他在逗她,他是坏人,他顶喜欢逗她,可她今天不和他计较,她环着他的颈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印。娇红的嘴唇轻暖湿润,比他梦里的还要好!他狂乱地吻了回去。

她就知道,他顶喜欢逗她,她还想恼他,可他的回应太激烈,让她什么都不能再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惟有攀紧了他。

她领口的盘扣都散开了,不知道是她自己努力的还是他帮的忙,雪白的肌肤连锁骨下的淡红印迹都露了出来,他心上牵痛,灼热的唇辗转反复,想要熨开所有的伤,她身上,他心上。

青丝宛转,衣衫委地,玲珑纯美的 泄露了初初长成的风情婉媚,叫人不惜死。那样的脆弱而华艳,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占有,亦愿奉上最虔诚的膜拜。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已闻佩响知腰细。首按昭阳第一人。

李义山的诗,一句一句,写的都是她。

也只能是她。

098、他这一生的桃花,都开尽了

“阿姊!”

冰儿像被雨水打透了翅膀的蝶,几乎是撞进房里来的,一抬头正对上沈玉茗冷洌的眸子,面上的惊惶都被冻住了:“阿姊…”

沈玉茗玉白的腕子缓缓研着一方松烟墨,不见一丝醉意:“很晚了,你去睡吧。”

“阿姊!”冰儿急急叫了一声,脸上犹带着骇异:“霍公子…”

沈玉茗凛然看了她一眼:“我说过没有,送了茶你就回去睡觉,谁叫你又上楼去的?”

“我…”冰儿脸色有些发白,惶然中带着委屈,突然死命地咬了咬唇:

“阿姊,霍公子和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