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霍家的家事,外人不便多说,所以我想,将来…你能帮他劝一劝霍伯伯。”

他这一番话,让霍庭萱更加迷惑起来。如果仲祺真的喜欢了什么人,父亲不肯答应,那以他的性子,早就在家里闹起来了,更少不了撒娇耍赖扯上自己当说客,哪儿还用得着绕这样的弯子让虞浩霆来传话?然而虞浩霆这样郑重其事,必然是话有所指。她一时想不周全,遂笑着试探道:

“他自己怎么又不来跟我说?

我这次回来,看他和致娆处得倒好,母亲也有这个意思。你没看出来啊?”

虞浩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漠然摇了摇头。霍家当然属意致娆。他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可是从今以后,她的幸福已经不由他来决定了,他能为她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霍庭萱面上的笑容不变:“对了,我也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下个周末在国际饭店有一场慈善义卖,捐助的是之前北地战乱的流民遗孤。

所以,我想请虞总长届时能赏光——你要是有空,带顾小姐一起来吧。”

虞浩霆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你叫人拿份请柬过来,我让唐骧去。应付传媒记者,他在行。”

“你这么忙啊?”霍庭萱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总长,邵司令找。”“昨天我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想着今晚约你的。没想到——”

邵朗逸走进来,闲闲笑着打量了一眼:“你佳人有约。”

霍庭萱见邵朗逸找到这里,思忖他多半是有要事,未必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便嫣然一笑:

“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

虞浩霆也搁了手里的刀叉:“有事?”

邵朗逸拎起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杯酒,在手里轻轻晃着:

“浩霆…”一言未尽,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没事,我就是无聊,想找人喝酒。”

虞浩霆闻言,端起手边的杯子,朝邵朗逸一示意,抬手便喝空了。

邵朗逸慢慢品了口酒,眼波飘渺如晨雾中的江面:“你跟庭萱聊什么?”

“她说下个周末国际饭店有个慈善义卖,你要是有空,不妨去买点东西。”

邵朗逸端详着他,仿佛两人久未见面。昨晚顾婉凝苍白的睡颜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只觉得讽刺。太上忘情,他总以为自己最洒脱,却原来,他才是永结无情契的那一个。他想起那天,她到警备司令部来找他,一双翦水明眸里有出乎他意料的绝决和无助:“你要是骗我…”

他现在才知道,他错得这么离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明明一早就知道,他从来都是最懂得取舍得失的那一个,他一早就该知道的:

“浩霆,我现在忽然有点儿佩服你。”

虞浩霆静静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欢欣,也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种情绪:

“是吗?我现在——也有点儿佩服我自己。”

102、开什么玩笑?

栖霞官邸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顾婉凝消失得太突然,各种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绘声绘色:比如虞四少和春台社的楚老板藕断丝连,被顾婉凝撞见,醋海生波闹翻了;又比如虞夫人看不惯这位顾小姐张扬轻佻,虞四少拗不过母亲,只好暂且金屋藏娇。

只是传闻种种,皆是法不传六耳地隐秘流转——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谁也保不准这女孩子还会不会再回来。

消息传到霍家,霍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霍庭萱却察觉父亲似乎有一瞬间的沉郁。

霍万林看了看一旁的座钟:“打电话去悦庐,叫仲祺回来吃饭。”

不想一会儿下人过来回话,说公子这几天都不在悦庐,留话说去了渭州公干。

霍家母女闻言俱是一怔,渭州是陇北军政长官公署所在,虽属重镇,却远在边陲,怎么会有人派霍仲祺到那儿去公干?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他竟也不和家里打声招呼。母女二人都有些不解,霍万林却不置一辞起身往书房去了。

父亲的若无其事更让霍庭萱觉得异样。她想起那一日虞浩霆的语焉不详,心弦隐约触到了什么,却不愿去想,微一迟疑,对霍夫人道:

“母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康雅婕还没动身回江宁就听说了顾婉凝的事,纵然她不怎么喜欢这女孩子,却也有点儿替她可惜。虞浩霆那样的人,是难相处,想到这个,自己倒有几分庆幸。只是她和邵朗逸似乎也太顺遂了些,总叫人觉得欠了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荡气回肠?不必多,只要一点就好。

列车慢慢减速,她看了看在保姆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儿,缱绻一笑,所谓人心不足,大抵就是如此吧。

康雅婕换过衣裳出来,见邵朗逸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喝茶,轻甜一笑:

“你这些日子一个人在江宁,都干什么了?”

邵朗逸垂眸笑道:“一个人无聊,当然是要找点乐子了。”

康雅婕眼波在他身上溜过:“是吗?你找了什么乐子,也说给我听听?”

邵朗逸起身放下茶盏,一直走到她身前:

“我要纳妾。”

康雅婕怔了怔,旋即无所谓地笑道:“好啊。是那个到现在还没嫁人的徐家二小姐,还是江宁又出了哪个风情万种的交际花?”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叫人派帖子去了。”

邵朗逸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日子定在二十六号。事情我都交待下去了,就不用你操心了。”

康雅婕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邵朗逸慢慢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是我有什么没说明白吗?”

康雅婕盯了他一眼:“你说真的?”

邵朗逸淡笑着点了点头,康雅婕的容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不可能!”

“我要纳妾你不同意,是吧?”

康雅婕偏着脸一声冷笑代替了答案,邵朗逸面上倒一丝愠色也无,唇边甚至还浮了浅浅的笑纹:

“好,那我娶平妻。现在叫人改帖子也来得及。”

他想起之前顾婉凝听他解释中国人复杂的婚姻关系,末了,冒出一句:“我觉得你还是纳妾比较好,反正明年我就走了。这样的事我听说过好几次,但是没有听说过谁家的夫人突然不见的。那还要离婚,又麻烦。而且,邵夫人会更生气的。”

她和他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讨论一笔全然事不关己的生意,理智的让人不安。

他记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一言不合就冷了脸色离席而去,转回头又在他臂弯里那样的温存柔婉。娇痴不怕人猜,合衣睡倒人怀。他忽然觉得担心,那样无忧无虑的娇纵,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邵朗逸!”康雅婕想要尽力压抑的怒气一迸而出:“你发什么疯?”

“我们邵家这样的门第,这种事也不算很奇怪吧?”

邵朗逸的指尖在身畔一瓶青花凤尾尊的沿口摩挲着转了两圈,无所谓地笑道:

“难道康帅昔日——没有内宠吗?”

“你?!”

康雅婕胸口起伏,显是愠怒至极,一时间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答他。以邵朗逸的家世身份,纳妾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眼下国内西化得厉害,许多自恃开风气之先的士绅名流都力主文明结婚,一夫一妻;当然,趁这个风气换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元配也是常事。

可她康雅婕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小脚村妇!

况且,她和邵朗逸成婚至今,一直都是琴瑟相偕,人人艳羡。邵朗逸今日忽然说要纳妾,于她而言,比伤心更猛烈地感受却是羞辱。

康雅婕沉了沉心绪,口吻更加斩钉截铁:“不可能。”

“这样啊…”

邵朗逸沉吟着在沙发上坐下,交握在身前的手指互相绕了绕圈:

“你是要跟我离婚吗?那我们叫律师谈吧。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你以后再嫁我也绝不干涉。

不过,你要是再嫁的话,蓁蓁必须送回邵家——我的女儿不能在别人家里受委屈。”

康雅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邵朗逸这样风轻云淡地娓娓而言,和当日他们在隆关驿猎场初见时的神态一般无二,却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当日那个温柔倜傥的少年将军。

她脸孔涨红,拼力要把涌上眼底的泪水逼回去。

邵朗逸看了看她,突然以指掩唇轻轻一笑,迳自走到她面前,揽住康雅婕的 ,往自己怀里一箍:

“怎么不说话了?舍不得我?傻瓜,我逗你的。”

康雅婕正待推他,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却停了,狐疑地看着他,语气生冷:

“你逗我什么?你没有要纳妾?”

邵朗逸笑道:“不不不,我要纳妾是真的,我说离婚是逗你的。

不过,你要真舍得我,那我除了伤心,也没有别的办法。”

“邵朗逸,你…你, 你休想!”康雅婕在他胸前用力一推,却被他锢住了:

“嘘…叫下底人听见,伤了邵夫人的面子。

雅婕,你又聪明又大方,何必学那些醋坛子老婆呢?

乖,二十六号我在家里请客,你不愿意露面我绝不勉强。

你从小在家里都是自己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如今多个妹妹,也是好事。你说呢?”

康雅婕气得浑身发抖:“好事?你愿意蓁蓁将来也碰上这样的‘好事’?”

邵朗逸的语气愈发温柔起来:“这你放心,我绝不会拿咱们的女儿去跟人做交易。”

他贴在康雅婕耳边说完,缓缓松开了她。这样狠辣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宛如甜言蜜语。

康雅婕惊愕地摇了摇头,胸中的怒意再压抑不住,抓起手边的一个茶盏就朝他砸了过去,邵朗逸身子一侧堪堪避过了,她顺手就去拿他方才抚过的那只凤尾尊。

邵朗逸忙道:“慢着!”抬手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一只珐琅花卉三喜梅瓶:

“这房里的东西你随便砸,但这个要给我留下。”

不等他说完,康雅婕已抄过那珐琅梅瓶用力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功夫,邵朗逸已把那只青花凤尾尊拎在了手里,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招呼:

“我不打扰了,你继续。”

孙熙平揣度着邵朗逸去跟康雅婕商量这么一件事,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些天,他凡进参谋部都时时捏着一把汗,总觉得郭茂兰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他不是刚从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心里存不住事情,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三公子要娶顾小姐?打死他都不能相信,可顾婉凝就这么活生生地住在了泠湖,三公子连喜帖都备下了。他真不敢想这帖子送到总长大人手里会是怎么个情形,可这要命的事儿十有八九还得落到他头上。

不过,话说回来,三公子这两年也没少替这女孩子操心,说不定早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要他说,既然喜欢,早先这女孩子在燕平的时候,就该给她弄过来。如今她跟虞四少闹翻了,那三公子收了人也不过分,可是这么大张旗鼓的娶回来不是金屋藏娇,这样的消息传出去,江宁城还不炸了锅?三公子和总长总归是兄弟,这个好像…好像是不太好。可转念一想,管他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三公子还用得着在意他们?

他正乱七八糟地琢磨着,就见邵朗逸拎着个青花凤尾尊一派从容地从楼上下来。

这么快?

孙熙平连忙赶上前去:“三公子,夫人…”

邵朗逸转着手里的凤尾尊,心道这东西是不能在家里放了,只要被康雅婕看见,必然难逃一碎,当下往孙熙平手里一撂:

“去泠湖。”

孙熙平小心捧好,吐着舌头笑道:“这是送给顾小姐的吗?”

邵朗逸瞟了他一眼:“之前订的钢琴送过去了吗?”

“今天一早已经送过去了。”

邵朗逸点了点头:“明天我就叫人派喜帖,参谋部和陆军部的人你去送。先送给虞总长。”

孙熙平闻言脚下一绊,差点跌了手里的凤尾尊。

康雅婕死死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瑰丽瓷片,仿佛一场美梦骤然碎裂开来。她仔细去回想邵朗逸的神态言语,依然不知道,他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我绝不会拿咱们的女儿去跟人做交易。”

她不相信,在他眼里,她和他就只是一桩交易。他写给她的卡片,一张一张都还收在她的妆台里。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温柔有加。她不相信,会有人这样做交易。

男人,不过是喜新厌旧的通病罢了。

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狐媚子就让他这样不管不顾?

她这时才猛然想起,她居然没有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康雅婕咬牙,她不配让她问。

蓼花渚建在湖中,唯用一脉长廊沟通湖岸,此时四周的红蓼未开,翠叶丛中惟有深紫粉白的燕子花临水摇曳。邵朗逸一走近,便听见了琴声。他一路过来,示意丫头们噤声,待琴声停了,才走到婉凝身边:“你喜欢德彪西?”

“嗯。”顾婉凝翻着谱子点了点头:“你呢?”

“我喜欢巴赫。”

顾婉凝闻言,在琴上按了几个小节:

“巴赫我弹得不好。我学琴的时候,老师说,巴赫是个哲学家,他写的曲子最有逻辑。

能听巴赫的人,听得懂上帝的语言。”

邵朗逸静了片刻,轻声问道:“这琴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

邵朗逸淡淡一笑:“你要是想谢我,可以练一练巴赫,弹给我听。”

婉凝唇角露出了一点笑容,转眼间又隐没了:“邵夫人…很不高兴吧?”

“还好。”

“怎么会?”婉凝抬起头看着邵朗逸:“你告诉她吧。要不然,她一定会难过的。”

邵朗逸笑道:“总要让邵夫人吃点儿醋,发点儿脾气,戏才做得像。”他声音低了低:

“明天我叫人去派喜帖。你要是改了主意,随时告诉我。”

顾婉凝眸光一黯,慢慢合了琴:“以后——我再跟邵夫人说抱歉吧。”

“总长,陇北军政长官公署,刘长官的电话。”

郭茂兰这些天事事谨慎,哪怕是公务也都要尽量问清楚了,才斟酌着汇报给虞浩霆,然而刘庆贤却含糊其辞,只说有要事要亲自向虞浩霆交待。

电话接进来,虞浩霆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他在渭州?”

“没有,在二十二师。所以稷林才想跟您请示,还是把霍公子调回江宁吧。”刘庆贤在那边陪着笑说道:“或者就让他在渭州,我们也是为他的安全…”

昨天二十二师的师长宋稷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哀求的口吻。冷不丁跑来这么一个公子哥儿,原本还以为是虞浩霆叫他来督促剿匪兼混资历的,宋稷林只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伺候好这位少爷了事。

谁知这年轻人也不晓得是少不更事,还是图个新鲜刺激,从宋稷林手里弄了一张“督查剿匪事宜,着所部提供必须之便利”的手信,趁他没留神,不声不响溜到泾原,忽悠着当地驻防的营长剿匪去了。

宋稷林一听这个消息就是一身冷汗,土匪不是正规军,行踪飘忽,手段毒辣,暗地里放冷枪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万一霍仲祺有什么闪失,他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刘庆贤一听,也颇为吃惊,霍院长的公子到了陇北,他居然丁点儿消息都没有,一面叮嘱宋稷林马上把人找到,护送到渭州;一面跟参谋部的老友探听消息——难道是总长别有安排?不料,被问到的人都茫然不知,他只好叫来宋稷林,两人直接跟虞浩霆请示。

虞浩霆径直打断了他:“宋稷林在么?叫他接电话。”

“总长。”虽然隔着电话,宋稷林还是习惯性地一边挺身立正,一边答话。

“他现在在你那儿?”

宋稷林微微一怔,这不是您派来的人吗?当下心里一虚,却也不敢瞒他:

“霍参谋现在可能在泾原。”

“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