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稷林听他语气不善,更是心虚:“霍参谋跟着泾源驻军在追击呼兰山的土匪,现在…”

还没说完,只听电话那头虞浩霆已厉声问道:

“谁让他去的?他有调令吗?”

宋稷林闻言握着电话的一抖:“…霍公子说,调令丢了,回头让参谋部补。 ”

“调令丢了”这种事搁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匪夷所思,但霍仲祺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人人都觉得倜傥不羁如霍公子,这样的事情是能做的出来。况且,要不是总长发话,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公子哥儿跑到他们这边陲苦地来干嘛?

虞浩霆闻言直想把电话摔出去,也懒得再跟他废话,一转念间,声音低了下来:

“他是一个人吗?”

宋稷林一愣:“您还派了别人过来?” 只听那边一时没了声音,静了片刻,才复又问道:

“他…有没有带家眷?”

宋稷林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

没有?是应该没有。就算在陇北,他也不会把她带到泾源去,更不会丢下她跟着宋稷林的人去剿匪。是霍家不肯吗?那小霍是想干什么?

虞浩霆心头一凛:“你让他马上回江宁。”

宋稷林这次答得极其干脆:“是。”

虞浩霆放下电话,心绪纷杂,竟是一处也不敢深思,要是她没有和小霍在一起,那她在哪儿?倘若霍家容不下她,难道…不会,他们不至于。那她在哪儿?她一个人能到哪儿去?霍家…不会,他们不敢。他只觉得胸腔里闷得厉害,瞥了一眼蹲在门边的syne,去解风纪扣的右手竟有些抖:

“茂兰!”

郭茂兰应声进来:“总长。”

“婉凝现在在哪儿你知不知道?”

郭茂兰一听,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当日他犹豫再三,又问了卫朔,卫朔冷着脸一句“算了”,他才没叫人跟着顾婉凝。然而这些日子虞浩霆整天都在参谋部跟syne混在一起,就叫他比较忐忑了。好在这些天下来都平安无事,他刚想着松一口气,虞浩霆这一问顿时让他追悔莫名,碰上顾小姐的事,总长从来就没个准儿啊。

郭茂兰神色尴尬地摇了摇头。

“去找!马上。”

“是。”郭茂兰答了话却并没有马上走,他们要找个人不过是手边的事,不过,有些事还是问清楚一点比较好:

“总长,找到顾小姐以后…”

找到她以后?他方才脱口而出念着她的名字,就觉得喉头发紧。找到她以后…以后怎么办?

虞浩霆眉心一跳,低声道:“找到了,就来告诉我。”

郭茂兰深刻自省着从虞浩霆的办公室里出来,冷不防有人在他肩上用力一拍:“怎么回事儿啊?”

郭茂兰回头苦笑道:“你回来的正好。总长说,马上去找顾小姐。”

叶铮听了一乐:“嗨!我就说嘛,哪儿可能啊?”

郭茂兰寻思着顾婉凝无非就是回家或者去学校,当即就叫人去找,不想到了中午,两边的回话都是不在,连梁曼琳家也没有。这一下,郭茂兰和叶铮都有点意外,她还能去哪儿呢?

叶铮想了想,忽然眼神儿一亮:“哎,你说顾小姐不会去找她弟弟了吧?”

郭茂兰也不答话,立刻就叫海关的人去查,只是华亭、徐沽、青琅各地港口近期的出埠记录并未汇总,分别去查就得等下午才有消息了。

一圈电话打下来,坐在他桌边儿的叶铮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这到底闹的哪一出儿啊?”

郭茂兰叹了口气,却没话答他,他几番前思后想也想不出症结所在,去邺南的时候还好好的,听说顾小姐生病,他们特意还提前回来,虽说顾婉凝病中难免情思悒悒,可两个人也没怎么样啊?怎么刚从皬?山回来两天,一下子就闹翻了呢?

叶铮鼓了鼓腮帮:“四少还说你沉稳明练呢…你怎么也跟我似的?”

郭茂兰正无言以对,便听见有人在门口轻敲了两声:“都闲着呢?”

叶铮一眼瞟过去,懒懒应了一句:“忙着呢!”

郭茂兰站起身来,正色道:“邵司令有事?”

孙熙平笑嘻嘻地晃了进来:“你们忙什么呢?”

“找人。”叶铮一边说,一边从桌上下来:“对了,你哥让我跟你说,让你小子赶紧找个媳妇儿去!”

孙熙平“嗤”笑了一声:“我哥说,叫我千万记住叶铮那小子的教训,可别弄个母老虎回去!”说罢,也不等叶铮变脸,容色一正:

“你们找什么人呢?”却见郭茂兰和叶铮都不作声。

通常情况下,这个意思就是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但孙熙平却像不明白似的,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什么人?要紧么?”

叶铮白了他一眼:“当然是要紧的人。”

“是吗?”孙熙平在他二人面上来回扫了几遍:

“这人要是公务,那我就不问了。不过要是四少的私事,兴许…”他装模作样地拖长了话音:

“我能帮你们点儿忙。”

郭茂兰闻言盯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孙熙平“嘿嘿”一笑:“你们是要找顾小姐吗?”

他这样一说,叶铮顿时来了精神:“人呢?快说!”

孙熙平却不着急:“等我先办完我的事儿,再回来跟你们说。”

“你有什么事儿啊?”叶铮急道:“这就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儿。”

“二十六号我们邵公馆请客,我来给总长送份请柬。”孙熙平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折曙红底色素金勾边的请柬,封面上一应纹样图案皆无,惟有两个典丽圆匀的篆字十分古雅。

叶铮一见,满脸的不耐烦:“这算什么事儿啊?你跟我说顾小姐在哪儿,我替你去送。”

孙熙平犹豫了一下,把那请柬往他面前一递:“那你先帮我送去,我再跟你们说。”

“你这人真烦!”叶铮又白了他一眼,接过来掉头就走。

一直没插话地郭茂兰忽然道:“叶铮你等等。”

叶铮闻言停了脚步,郭茂兰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那请柬,翻开看了一眼,就拍在了孙熙平身畔:

“开什么玩笑?”

103、他不要的,我才拿

孙熙平眼睁睁看着郭茂兰叫住叶铮,却也来不及再把那封请柬抢回去。

“开什么玩笑?”

郭茂兰的语气完全没有提问的意思,但即便他真的是在“虚心求教”,孙熙平也爱莫能助。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怎么他们送顾婉凝去了趟医院,这女孩子转头就要嫁给三公子,就算是感激,好像也不用感激到这个…这个以身相许的程度吧?

他咂了咂嘴,送给郭茂兰一个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叶铮一脸问号地拿起那请柬翻了翻,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一般盯在他脸上, 皱了几次眉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良久也冒出一句:

“…开什么玩笑?”

“邵司令的请柬是单送给总长的,还是也请别人?”郭茂兰一问,孙熙平立刻从公文包里 一沓同样的请柬递到他面前,郭茂兰翻了一遍,脸色更沉,自言自语道:“人还挺全。”

孙熙平稍嫌夸张地吁了口气:喏,我不是来开玩笑的。

刚才有点不在状态的叶铮忽然默默走到门口,“啪嗒”一声锁了门,掉头回来伸手就搂住了孙熙平的肩膀,神态亲昵,口吻却异常凶恶:

“说!怎么回事儿?”

孙熙平看着叶铮近在咫尺的亲昵又凶恶的脸孔,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犹犹豫豫地 舔嘴唇:

“顾小姐说,她跟虞总长…跟总长分手了。”

叶铮立刻像被火苗燎着了一样:“她说分就分啊?!”继而对郭茂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郭茂兰阴着脸打量孙熙平,知道没有邵朗逸的吩咐,他不会跟他们说什么正经的,当下把那沓请柬往他手里一塞:

“我们不耽误你了,你忙你的吧。”

叶铮心领神会地送开了孙熙平,还顺手给他整了整上装,拉开了自己刚才锁住的门,偏了偏下巴:

“孙副官,您忙。”

孙熙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俩:“茂兰,跟我一块儿过去吧。说不定一会儿总长找你有事儿。”

郭茂兰摇了摇头:“总长交待我们找人。”

孙熙平“悲壮”地咬了咬牙:“你们不用找了,顾小姐这几天一直在泠湖。”

郭茂兰和叶铮对视了一眼,后者迅速把孙熙平推出门外,又“啪嗒”一声锁了门。

“报告。”

孙熙平的声音不太响,敲门之前,他至少琢磨了五分钟——进来的时候到底用什么表情比较好,后来还是决定最好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总长,邵司令让我来送份请柬给您。”

双手捧出那个烫手山芋,眼巴巴盼着虞浩霆看都不要看,点点头就让他走。

虞浩霆一直在等人回话,渭州的,或者郭茂兰的,听了孙熙平的话,随口问道:“什么事?”

孙熙平心里像被倒进去一篓活鱼:“二十六号我们司令在公馆请客。”

话到此处,按惯例似乎应该挤个笑脸出来,可他不敢。

虞浩霆仿佛是察觉了他的纠结,翻看那请柬看了一眼,接着,翻请柬的手便倏然顿住了,径直扫过来的目光让孙熙平觉得脸上发疼: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孙熙平心道,还能有什么意思,真就是字面儿的意思啊!可他能这么说么?他只能闭嘴。

虞浩霆慢慢站起身:“她人呢?”

“呃…”孙熙平低着头不敢看他:“顾小姐…在泠湖。”

话音未落,虞浩霆已抓起那请柬经过他身边,叫着卫朔走了出去。

孙熙平愣了愣神,冲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虞浩霆的背影和听见响动正开门出来的郭茂兰。

他就在郭茂兰和叶铮的视线夹击间给泠湖挂了电话,电话那头,邵朗逸依旧是笑意淡倦:

“知道了。”

孙熙压低了声音问道:“三公子,那…请柬还送吗?”

“送。为什么不送?”

精心切开的芒果入口时绵润清甜,咬下去回味却是酸的,婉凝仿佛是在端详水果签上錾刻的花纹,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

“不用了。我和他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总是这样沉静,仿佛大多数情绪于她而言都是多余的,甚至连女子惯常的落寞和幽怨也没有。

他想起那年在绥江,月光下江岸边,那顾盼生辉满是笑意的一双眼,“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后来我们家里谁再念这个,就都得改成‘长的拿来给姑娘’。”

“时过境迁”这样的词细细想来,也是一种残忍。

他不知道那些曾经的娇恣明媚被她关在了哪里,如果不是亲见,他一定会以为她从来都是这样。

她是只能被他遇见的那朵花吗?

“尔未看此花时,它便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颜色则一时明白起来。”

可如今,那一瓣馨香却不肯再沁人心了。

虞浩霆的车一开进泠湖,就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在边上敬礼,卫朔摇下车窗,汤剑声便回话道:“总长,三公子在蓼花渚。”

邵朗逸就站在湖畔的长廊里,目光只落在湖面上,一袭淡青长衫在繁密的柳影间亦如清枝标秀。

虞浩霆慢慢踱到他身边,也望着湖面:“她人呢?”

邵朗逸捻着近旁的柳条:“她不见你。”

虞浩霆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一点烦躁:“我有话问她。”

邵朗逸仍是不紧不慢:“你问她什么?”

虞浩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人呢?”

“她不想见你。”

虞浩霆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折乱了的请柬,捏到他面前:“什么意思?”

邵朗逸忽然笑了:“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你娶不了的女人,我都帮你娶了,你要怎么谢我呢?”

虞浩霆薄如剑身的 几乎抿成了一道剑痕:“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见她。”

“她真的不想见你。她说,她和你没什么要说的了。”邵朗逸平静地看着他,终究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缕痛楚。

她和你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知道。他知道她和他没什么要说的,从她问那句“你几时知道的”开始,她就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了。

可是,他还有话要跟她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他总有法子。他欠她的,他会还给她。她可以不…可她应该知道,他总有法子的,不管她想怎么样,他总有法子。

“朗逸,别闹了。”

别闹了。

他以为他是做戏么?他当然这么以为。

邵朗逸唇角的笑纹如荡开的涟漪:“浩霆,就你来的这会儿,我的请柬参谋部那边应该已经送完了。”

虞浩霆怔了怔:“你说什么?”

邵朗逸把手里的柳叶丢在了湖里:“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来干嘛。

你和她既然分开了,那男婚女嫁,还有什么相干呢?总不至于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折了你的面子吧?”

虞浩霆一把扯住拂到他身前的柳条,嘴角 了两下,盯在邵朗逸脸上的目光倔强地近乎执拗:

“她喜欢的人不是你!”

邵朗逸抛给他的眼神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只是为了客气礼节性地笑着点头:

“可能吧。可我也不大喜欢邵夫人呢。况且——她喜欢什么人,和你有关系吗?”

虞浩霆眸光一黯,脸色瞬间变得冷白,像被鞭子抽——不,更近似于挨了一记耳光,如果有人打过他的话。

他一言不发地绕过邵朗逸,转身就往蓼花渚走,邵朗逸淡青的袖影在他身前一拦:“她不见你。”

邵朗逸一抬手,卫朔和汤剑声在湖岸上都本能地抖擞起来,随即又默契地移开了目光,一个去寻觅柳浪里的雀鸟,一个去 湖面上的水鸭。

虞浩霆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蓼花渚的每一扇窗子,像是在甄别哪一扇窗子遮住了他要找的人,接着,便推开了邵朗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