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电话去渭州,又转到泾源,都说找不到你,后来…”韩玿眉睫一低,声音也低了下去: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仲祺,算了吧。”

霍仲祺退开一步,死命抿着唇,摇了摇头:

“我去找四哥!他要是气我,就杀了我…我去找他,他一定是气我!我去找四哥…”

“你不能去!”韩玿连忙去拉他的手臂,却被小霍甩开了,韩玿急道:

“你要去也不能这个样子去,你再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你叫别人怎么说她?”

小霍蓦地站住了,回头看他的眼神竟有些狰狞:“谁说她?说什么?”

韩玿撑开了手中已然鸡肋的雨伞,遮在他身上:

“你总要先换身衣裳吧。”

108、三弟的八字压不压得住?

窗台上仍有水滴在噼啪作响,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潮意,雨下了一夜,总长办公室的灯也亮了一夜。庭院里,被雨水冲过的片片浓绿直洇到人眼里来,夏天有这么一场雨,原是件爽快的事,可如今连叶铮这个话唠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一连串的莫名其妙谁也理不出头绪,他们不是无所事事把嚼舌当事业的三姑六婆,想不通就无话可说,更何况??郭茂兰喟然摇头,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茂兰!”外头敲门的却是个许久未见的熟人,郭茂兰连忙起身笑道:

“有日子没见霍公子了,你忙什么呢?”

“我刚从渭州回来。”霍仲祺立在门边跟他略点了点头:“总长这会儿忙么?我有点事??”

郭茂兰一边琢磨着他怎么会去了渭州,一边说:“总长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去吧。”

霍仲祺却站着没动:“茂兰,你帮我问一下吧。看总长现在有没有空。”

郭茂兰闻言不由挑了下眉,按道理霍仲祺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以他和虞浩霆的关系,就是没事儿去跟总长聊天儿也成,用不着他们“通报”,且平素他也没有这个习惯。不过,小霍既然这样说了,他去问一问也是份内的事:“好,那你稍等。”

郭茂兰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却有些尴尬,霍仲祺一见,脸色便黯了下来:

“四哥他…没空吗?”

“总长说,如果是别的事,就请您进去;如果——”郭茂兰微微一顿,飞快地 下嘴唇:

“如果是顾小姐的事,您该去泠湖。”

只见霍仲祺呆立了片刻,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他知道四哥不想见他,他原本也没脸来见他。

他不知道他能跟他说什么,他只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是顾小姐的事,您该去泠湖。

可她不要见他,他该跟她说什么?问她为什么要嫁到邵家去?他凭什么去问?

她再也不要见他了,她恨他!

他手上骤然锐痛,低头看时才发觉,握在手里的一只薄瓷白果杯竟碎开了,殷红的血迹混着茶水淌在手上,尖锐的疼痛带来一种异样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把那参差的磁片攥在了掌心。

“小霍!”韩玿搁下手里的冲罐,扯住他的腕子去掰他的手指,霍仲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张开手丢了那些碎瓷:“我没事。”

韩玿?见他掌心血迹纵横,也不知有几处伤口,急急吩咐丫头去取了纱布白药来,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蹙着眉劝道:

“你这又是何苦?你若是伤心你自己倒还罢了,你要是伤心婉凝,大可不必。

你好好想一想,就算浩霆喜欢她,可虞伯母是好相与的吗?

她那样的家境,不要说和庭萱比,就是小六小七,都比她入虞伯母的眼。浩霆真要是娶她做总长夫人,虞伯母恐怕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忘了当年…”

霍仲祺的手微微一抖,韩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就更不用想了——姑夫姑母也绝不会让她进门,你跟她的事…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以为姑夫会放过她?虞四少还能保她一二,你拿什么保她?

她嫁到邵家去反而平安,最多不过是看看康雅婕的脸色。可康雅婕算什么?邵朗逸为什么娶的她,你不知道吗?将来在邵家,还不知道谁看谁的脸色呢。

再说,朗逸的人才家世,不能和你比么?”

韩玿絮絮说着,只为要分散他的心意,怕他钻了牛角尖,小霍心思芜杂,听的有一句没一句,总觉得他说的似乎条条有理,却又极不合理,可他问的这些话,确是每一句都让他无从辩驳:

“她…不喜欢朗逸。”

韩玿听了他这一句,一时心痛一时又有些好笑,小霍也是个聪明的,这会儿是真被他绕进去了,轻轻嗤笑了一声,道:

“喜欢?这世上的夫妻,有多少人是互相喜欢的?

小七喜欢虞四少,不也嫁了周月亭?致娆还喜欢你呢,你娶她吗?”

他说到这里,也突然有了一丝伤感,用纱布细细裹了小霍手上的伤口,低声道:

“不过是因为你喜欢她,便觉得她的心意,比旁人矜贵些罢了。”

霍仲祺此时十分心意,九分都是伤心自责,却没想到韩玿这一番东拉西扯看似条分缕析,实有个极大的漏洞不能自圆其说,只喃喃道:

“不该是这样的。”

“公子,霍小姐来了。”

门外一声通报,打断了二人的思绪,只见丫头撑着伞送进一个窈窕端雅的身影来——韩玿见霍仲祺面色青白地回来,惟恐他再有什么不妥,又不敢惊动别人,只好告诉了霍庭萱。

霍庭萱一进来先对韩玿歉然一笑:“麻烦你了。”

“这是哪儿的话?”韩玿起身笑道:“你先坐,我去喂喂我那只八哥儿。”

霍庭萱在弟弟身边坐下,看了看他手上裹好的伤口:“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霍却垂着眼不敢看她:“我不小心摔了个杯子。”

霍庭萱见他容色憔悴,心中亦五味杂陈,弟弟自幼便是绮罗丛中娇生惯养,既没有磋磨,也少人管束,人人都道他这一辈子都是千金换酒,银篦击节的秋月春风了,不料偏扯出这么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劫:

“你去见过浩霆了?”

霍仲祺默然点了下头,旋即又摇了摇,霍庭萱一时不解:“怎么了?”

小霍把脸闷在手心:“姐,你别问了。”

霍庭萱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这次回来和之前去渭州,都是为了顾小姐吧?”

霍仲祺一听,猛然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你以前喜欢过她,父亲为这件事关了你,你才偷偷跑去沈州的。”霍庭萱尽量说的轻描淡写,语调格外温柔:

“顾小姐我见过,很美的一个女孩子,我听说她琴弹得很好,还会跳芭蕾…你喜欢她,也不奇怪。”

从锦西回来,这件事他从来都藏在心里不敢再对人透露分毫,他扪心自问亦觉得难以启齿,而此刻霍庭萱娓娓道来,才叫他觉得如永夜里窥见星光。

喜欢一个人,原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哪怕她不爱他。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他原以为他也可以,他真的以为他可以。

“那…”霍庭萱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好开口:“她和浩霆分开,是因为你吗?”她见弟弟双手抵在额上默不作声,想了一想,又问道:“顾小姐,她也喜欢你吗?”

霍仲祺剧烈地摇了摇头,颤声说道:“她有四哥,怎么会喜欢我?姐,你别问了。总之,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四哥。”

霍霆萱轻轻拍抚着他肩膀:“好,你不想说,姐姐不逼你。不过,前些日子浩霆让我带句话给你。”

小霍疑惑地抬头,霍庭萱正目光温润地望着他:

“浩霆说,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她说着,轻轻蹙了下眉尖:“当时我也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大约他也是怕你心思太重。”

言毕,却见小霍双眸微闭偏过脸去,眼角堪堪 一道泪痕。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他怎么会这么傻?他早该想到的,这样的事,换作别人,早就死了一千次了,可偏偏是他。他只一味想着,要是他气他,就杀了他!可是虞霍两家的渊源,他们这样的情分,四哥…四哥能拿他怎么办?

所以,他才跟她分开的吗?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那他做了什么?

如过不是他私心作祟,当初她和四哥的孩子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意外;如过那天在南园,他还有一点良心,她…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可他都做了什么?

霍仲祺再回到泾源,已有了刘庆贤的调令。此前看他来去匆匆,众人都料定他是来个心血 的“钦差”,谁知他不仅又调了回来,看样子还不打算再走了。

“听说他是个‘公子’哩。”

“公子?屁个公子!‘公子’能混到这儿来?我看他那个小白脸儿的样子,八成是招惹了长官的小老婆,给人发配了。”

“你见过带着保镖‘发配’的?跟他来的那几个人…营长说是刘长官的侍卫,瞧见那枪没有?”

“照你这么说,那他是刘长官的亲戚?”

“他又不姓刘!”

“外甥不行吗?还有表侄儿呢!”

“嘿嘿,说不定是小舅子。”

??

而等他从渭州弄来四架步兵炮的时候,大眼瞪小眼的一班人都笃定此人必是刘长官的“外甥”,或者“表侄”了。

“这是我的书房。”

邵朗逸引着顾婉凝沿游廊走到一处翠竹掩映的所在,灰檐素壁,只门窗透出一点略泛了旧意的赭红。

“书房?”婉凝抬头看时,见门楣横匾上写着“懒云窝”三个字,却是不得要领:

“这名字有趣,是有典故的?”

“典故没有,有一首元人的小令。”邵朗逸拾阶而入,径自进了内堂,自水注中取水研磨,随手写了出来。婉凝环顾四周,他这间书房里却没有几本书,架上只散摞着各式碑帖卷轴,也不甚齐整。待邵朗逸写毕搁笔,她才走近去看他的字: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客至待如何?懒云窝里和衣卧,尽自婆娑。”

婉凝读来莞尔:“你这哪里是书房?睡房还差不多。”又细看了一遍,道:

“你这样的人,也学瘦金书吗?”

“赵佶的字,李煜的词,亡国之君的东西尽有好的。既然是好的,就没什么不能学,‘因人废艺’才是心虚。”邵朗逸闲闲一笑: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也常常练字的,你写几个字我瞧瞧?”

婉凝连忙摇头:“我不会,我都是自己练着玩儿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学校里常常练字?”

邵朗逸笑微微地移开镇纸,重又展了一页素宣:“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我还知道你有个女同学在和昌怀基地的小空军谈恋爱,还介绍了个男朋友给你,是不是?”

一边说,一边择了支兼毫湖笔递过来。

他如此一说,婉凝便猜度这种事情多半是出自韩佳宜之口,也不再追问。只是搦管在手,一时却想不出要写什么,转眼间见他书案边挂了一幅瘦金书的立轴,上头一首近人的七绝却叫她微微一怔:

“这个…我随口说起的,你也喜欢吗?”

邵朗逸旋着手里的墨锭,笑意委宛:“你看看落款。”

顾婉凝依言去看那条幅上的款识,开头便是“庚申孟春”,她不甚熟悉干支纪年,就着今年向前算过才恍然省悟,她“随口说起”的时候,这幅字已写成五年了。并非是因为她“随口说起”,人家才写了挂在这里的。

她一算明白,不免有些讪讪,便低头运笔掩了面上的赧然,邵朗逸也不多话,只去看她的字—— 一行欧楷只将将能算端正,庄重沉着都谈不上,更不要说气度森严,浑穆中得险劲之趣了。

“欧体是楷范,高华庄重,平正中寓峭劲,最讲笔力的。”

邵朗逸说着,虚笼了她执笔的右手接着往下写:

“横如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他言到此处,忽然觉得手里一空,顾婉凝突然搁了笔:

“我写不来。”

邵朗逸又看了一眼纸上那半首绝句,已然明白她的字为什么学的是欧楷,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派就事论事的语气:

“嗯,你一个女孩子,学欧倒不如学柳。”

他正要提笔续完剩下两句,忽然有丫鬟隔着湘妃帘在外头通报:

“公子,夫人来了,叫人在闹红一舸备了晚饭,问您和二夫人…”

她话还未完,康雅婕的贴身丫头宝纹已经抱着乐蓁到了堂前,不及行礼,怀里的一双小手便拨着帘子娇娇唤道:“爸爸。”

邵朗逸一笑搁笔,把女儿抱了进来,对婉凝道:“二夫人,你要不要去?”

顾婉凝微笑摇头:“那边晚上风大,我回蓼花渚去了。”

闹红一舸是筑于泠湖北岸的不系舟,“舟”畔有大片碧荷,自入夏起便青盖亭亭,此时更是水佩风裳,冷香嫣然,正是消夏的佳妙所在。

邵朗逸叫人折了一朵荷花给蓁蓁拿在手里,一路把玩着过来,康雅婕凭窗而望,只觉湖岸柳影之间,他的人愈显风雅清俊,肩上的小人儿衬着大过碗口的一朵白莲,粉妆玉琢一般,顾婉凝却并没有跟来。嗯,她还算识趣。

邵朗逸上了“船”才放下女儿,叫人带着蓁蓁去船尾看鱼,康雅婕才款款走到他身边,惑然问道:

“不是说她跟你在一起的吗?怎么不过来?我这个做姐姐的,这么没有面子。”

邵朗逸并不接她的话,只拣了桌上的一碟菱角,手起刀落,剥得十分利落专注:

“我有没有说过,你不要到泠湖来?”

康雅婕听他口吻淡静,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心中不免发虚:“我又不会把她怎么样,我不过是想,一家人总该多亲近些。”

邵朗逸却只低头剥着手里的菱角,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康雅婕安静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不理不睬,忍不住有些窝火:

“我对她这么客气,你还不满意吗?

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她不必出去见人,倒是无所谓,反倒要我听着…”

邵朗逸剥出手里最后一个果仁,抬起头来温存一笑:“雅婕,你这么贤惠得体,辛苦了。”

康雅婕原是等着他着恼的,不想他却突然不伦不类地赞了自己一句,下面的话便不知从何说起了。

邵朗逸擦了擦手,接着道: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又怕你不高兴。如今看你和婉凝处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打算再纳一个如夫人,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罢,便把孙熙平叫了进来,指了指桌上剥好的菱角:

“把这个送到蓼花渚去,跟二夫人说,尝个鲜就算了,这东西吃多了伤脾胃的。”

康雅婕犹自震惊于他刚才的话,却是无暇理会他这番做作,孙熙平一退出去,她便立刻冲到邵朗逸面前,逼视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朗逸却是不慌不忙:“说起来,她跟我也有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