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洗个澡。”沈策给车熄了火,也解开安全带。

昭昭点点头。

除了妈妈,他是第二个对自己交代到这种程度的人。

“等我电话。”他又说。

☆、第五章 步步生前尘(2)

昭昭在浴室的镜子前手握木梳,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犯愁。

这面镜子极宽,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两侧也用磨砂工艺雕出了亭台楼阁,镜背面有柔和的光,从四周照出来,为镜子镶了一圈淡淡的白光。

浴室是黄光,唯独镜边缘是白色的,像月光。

铃声朗朗,对讲机在最静时响起。

她没动,瞅着棕色木格子里的听筒,微妙感再次袭上心头。

当初妈妈和澳门沈家开始有往来,她窃喜过,也许有一天妈妈会邀请这个哥哥到家里做客,就能再见了。其后妈妈一提及澳门,她就认真听,想挖掘他的信息。

妈妈说结婚那晚,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到天亮。被阳光一晒,反而清醒了,真是莫名其妙,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在难过什么。

铃声消失。

很快,敲门声响起。

“来了!”她把梳子丢去木匣。

手扶在门把手上,想想穿得没什么不妥,直接开了门,没等看清门外的沈策,已经抢先解释:“我听到电话响了,没来得及接。”

“还以为你醉过去了。”他笑,可能是看到她没事,是放松的姿态和语气。

“没有,不会,怎么会。”昭昭也对他笑。

“解酒药在楼下。”他给她准备好了。

她摇头:“不用喝那个,真的。”

本来就因为酒精眩晕,被自己摇得更晕了。

两杯鸡尾酒,第二杯很烈,是沈策没经验,从不喝鸡尾酒的人让服务生拿来最热门的给她尝,尝出了麻烦。

沈策看得出,昭昭握着门框边的手指,微微扣着那木头,其实用不上力气。

他没点破她的醉意:“懒得下去?那要我拿上来吗?”

昭昭又摇头:“我在等电话。”

试图找个理由关门,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放房间门口,打过电话自己出来拿。”他走前说。

昭昭怕他端药上楼,识破自己的话,开了音响,低音震动着脚下的地板。

又是敲门声,不过这次是象征性的,在提醒她解酒药在门外。她料定这夜会相安无事,平稳度过,但事与愿违,解酒药只是这夜的开端。

半小时后她口渴到把解酒药当水喝,嫌不够,摸黑下楼,走没两步,腿一软坐到了楼梯上,屁股一着木板,就忘了下楼的目的,抱着楼梯扶手下的栏杆,恨不得马上睡过去。开始还在有意识不能坐在这儿睡,额头被栏杆上的雕花硌疼了,对空气抱怨着,渐渐往梦深处走去。

梦里是沈家老宅的水榭,艳阳下,她趴在临水的栏杆上,伸手,去要水面捞水喝,有手扣住她的腕子,问她坐这里危险不危险,她想挣脱,只想着捧水喝,可如何够,都够不到水面。结果还是杯口堵住了她的怨念。一口口喂下去,杯子小,她嫌弃着,换了大杯子,喝到口不再干,人也不再燥热难耐。

有人拿毛巾给自己擦了汗,冷风徐徐,吹得她冷。

直到被温暖覆盖,她又嘟囔着热,手和手臂被冰凉拂过,最后是手被这阵凉包拢住。昭昭想起年幼时冬天出去看雪,妈妈一手一个牵着自己和姐姐,也是如此的冰凉。

手被握得很紧,她抗拒地想逃,对方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紧了。

她最终选择放弃,任由右手被禁锢着,睡得更深了。

清晨,昭昭醒来。

竟然盖着毛毯,睡在影音室。这沙发极宽,她靠里边睡,身前空出大半。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投影在墙壁上的画面是定格的。昭昭看得眼熟,辨认着,发现是一部法语片《沉静如海》。她看过,有点闷。

而且看画面上的标识,还是静音模式。他竟然用静音模式看这么闷的一个片子,好有耐心。

“猜你差不多要醒。”推开门的人,手里端着个木盘,里边是刚煮好的滚烫白粥,能瞧见生鱼片在粥里,是生滚鱼片粥,剩下的几小碟是小菜,芥末云耳、盐水花生。

她马上坐直,找拖鞋,脚在沙发旁滑了两下,没找到。

沈策把木盘放到茶几上,找到拖鞋,拎着,轻丢在她脚下。

“你做的?”昭昭心慌得要命,面上不露声色,还做出一副闻粥的样子。

“买的。”他否认了。

这里没准备这种食材,准备了他也不一定做得好。

昭昭想问昨晚我怎么到这里的?

怕问出不好的形容语句,更怕自己酒醉吐真言,说了让两人都难堪的话。不能细想,越想越不对,最后她将心一横,叫了声:“哥。”

房内的气氛陡然转变,是短促的安静。

沈策抬眼,目光一下敲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一抽,没来由的。

昭昭对他浅笑:“终于习惯了。”

他仍不做声,眼睛像是烈日下的池塘水面,风吹过,水波纹一荡,浮光刺目。

仿佛看穿了昭昭的小聪明,看出她想用称呼提醒两人之间的关系。

昭昭一句紧跟着一句:“我好不容易开口了,你答应一句。”

非要逼得他答应似的。

沈策终于收了眼中锋芒,挪动脚步,离开她这里:“还是想好叫什么了。”

“是啊。”昭昭莞尔,低头闻着鱼片白粥。

她将筷子拿住:“我们怎么过海?你不是说,还有叔叔的朋友吗?”

他没用遥控器,直接关掉播放机的电源:“等你两个表亲到了,坐游艇过去。”

“我们提前说好,”昭昭吃着,和他打商量,“千万别把昨晚的事告诉我妈。”

“你们家不让喝酒?”

“没有不让,是刚和你见到,就让你——”她及时收住,“粥好香,你真不吃吗?”

“不会说,”他开门离去,“慢慢吃,天刚亮。”

喉咙口发涩,她连喝两口粥。

远比看上去的烫,滚入喉,险些把眼泪烫出来……真是流年不利,喝个酒就要醉,吃口粥也要被烫。

今天的行程,比两天前顺利许多。

两个表姐昨天到了,没告诉她,在尖沙咀吃玩了一天,上午联系上,准时接到。昭昭起先怕单独和他相处,后来发现真是多虑。除了她和表姐们,还有沈策父亲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人在。

路程短,但一个个接上游艇,安排寒暄,最忙的就是沈策。

他完全顾不上她,看上去是没把她当成外人,在游艇上,一句招呼都没有。甲板上围坐着的休息区有四个,他也始终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表姐沈家晏和昭昭玩笑:“你这个哥哥好像对你不热情?”

“没,他人挺好的,”昭昭替他解释,“今天好多客人。”

表姐沈家晏对沈策很感兴趣,因为猜想昭昭对沈策不了解,多问无用,就和昭昭聊沈策家里的情况,毕竟昭昭妈妈和他们在婚前也往来有四年多了。

沈策家善于“藏”。

不上市,看不到公示的财报,她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偶尔听到几句。主要是物流生意,境内外房地产,也会参与境外基建项目和博|彩。很多涉及的项目都不太赚钱,但和政府的对外政策走向一致,算是典型的民族企业。

“房地产不好说,信息都不公开。从博|彩这一块,可以稍微了解一点,”昭昭给她们分析,“我去年跟妈妈学看财报,可以推算的。澳门有一家新开的场子,是美国人投资的,这个人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有赌|场,04年身价是30亿美元身价,自从澳门开了,短短两年,身价就超过了200亿美元。”

“去年,每小时入账100万美元。”昭昭说。

可想而知,这个生意真是很赚。

半小时后,闲聊的人群各自散开,再重组,互相引荐,彼此认识着。

除了几个年长的,年轻一些的全打成了一片,尤其昭昭和表姐们这里,是船上唯三的女客,自然会受到照顾。

昭昭心情不佳,进到船舱。

这里没人,她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看玻璃外的蓝天。玻璃门敞开着,空调和外边热浪对冲着,她左边是徐徐凉风,右臂旁是滚滚热浪。

“不太高兴?”沈策走了进来,“都快到了,反倒进船舱了?”

“怕他们找我说话,”这是最好的理由,“在女校太久,不习惯和男孩说话了。”

其实就是提不起精神。

“为什么会读女校?”沈策走到她面前的吧台旁,杯子递给调酒师。

“那里有几家好的私立,全是教会学校,”昭昭也无奈,“我不想读教会学校,挑来选去只剩下两家,女校这个可以学芭蕾,我妈喜欢。”

沈策点头:“听出来了,你不信他们的教。”

两人从早晨开始,就有点疏远的意思。

现在说话也是,不远不近的。

“这里鸡尾酒都还不错,”最后还是沈策先示好,对她招手,“过来试试。”

昭昭如释重负,走过去:“不喝酒了,饮料行不行?”

“就算你要,也不会给你。喝醉了要胡闹,闹完了——”他一笑,不说了。

昭昭只当没听到。

沈策为她要了不含酒精的鸡尾酒,问调酒师要骰子,和她边玩,边喝。

昭昭一投,就是双四,他不禁笑了:“好手气。”

双四算什么好手气。

调酒师没听懂,最大是双六,不是吗?

“送你的骰子,弄丢没有?”他手臂搭在吧台边沿,笑睨她。

“没有,”她马上说,“在家里。”

这是一个谎言,她其实随身带过来了。

他没什么太大反应,随口回说:“还以为你带来了。”

“带骰子干什么?”昭昭假意笑笑,“多麻烦。”

沈策点头:“也对。”语调仍旧平平,不见一丝半点的情绪。

昭昭两手端着自己的杯子,低头抿着饮料,靠着吧台不适,站直了也不适,为自己说的一句假话。她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可总觉得自己最后一句显得很不看重这个礼物。怎么说,也是人家诚心送的。

“而且,”还是抗争不过自己的内疚心,她解释,“带出来容易丢。”

沈策一笑。他捞起骰子丢出去,松木骰子在橙黄的圆形毡垫上咕噜噜滚了半圈儿,落定,仍是双四,心情更是好。

“一套骰子,丢了再做,”语气终于有了暖意,“我去招待客人,你管好自己?”

昭昭点头。

等这里只剩自己和调酒师,一个擦杯子,一个趴在那,出神地用食指按住骰子,慢慢转着,为自己的心情起伏而苦闷。

前后见到三天而已,到底怎么了,中魔了吗?

☆、第六章 步步生前尘(3)

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为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为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为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在后院亦是,皆为他有意而为。一见再见是为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