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着他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恰是在野火上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微微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忽然像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住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姐。

昭昭目送表姐离开,上了沈策的车,跟他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从沈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她是初次来,想让她在大门内下车,两人一道从草坪步行过去。昭昭想着姐姐已经到了一日,肯定着急等着自己,就没下车。未料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小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人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安排她住在二楼,姐姐就在她的隔壁。两人到门外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是为了等她,听到他们说话姐姐跑出来,抱住昭昭时,对沈策礼貌地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在昭昭后肩轻拍了一下,“晚饭我不在,要很晚回来。”

☆、第七章 终是轮回意(1)

沈叔叔招待两姐妹吃晚饭。

这是姐姐初次见到妈妈的丈夫,对昭昭感叹:“老派绅士啊。”

和继女们私下吃饭,也是衬衫加身,熨烫妥帖没一丝褶子。事无巨细,逢上菜,添酒都要亲力亲为,将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女性讲话时,也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处,毫无刻意。

“妈妈喜欢的类型。”昭昭耳语。所以她当初能断定,妈妈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这位沈叔叔。

沈叔叔发现自己被双胞胎观察着,笑着望来:“菜合不合口味?”

“沈叔叔,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吃什么都是佳肴盛宴,”姐姐举杯,“祝你们百年好合。”

昭昭也举杯:“白首齐眉。”

沈叔叔和妈妈相对一笑。

昭昭看到妈妈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细微处都是新婚浓情。妈妈很幸福。

下周就是大喜日。

而自己在想什么?想才见过两日的哥哥。想他去了哪,要多晚回来。

饭后,妈妈开车带姐姐去玩,沈叔叔则带昭昭去了一间里外套间的书房,据说是属于这里最早的主人,沈策曾祖父的。

昭昭始终对沈叔叔家抱有好感,因为妈妈说在清末时,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贵胄,清朝覆灭后,几经辗转迁到澳门,就是因为对租界条款耿耿于怀,想守到这里回归。从进一楼这间书房,她就看出来了,无论是装潢还是摆件儿,都保有了旧时面貌,高到顶到天花板的整墙书架,落地的大摆石英钟,保存完好的老旧黑胶唱片机,一切如昨。

这书房像还矗立在那动荡的时空里,没变过。

“曾祖父葬在北京,在这里上柱香就好。”沈叔叔递来一支香。

她依言照办。

离开书房,外边套间来了几个伯伯,都是沈叔叔这一辈的,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岁,余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昭昭挨个见过,想到婚宴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哥哥,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沈策辈分大。

伯伯们都备了见面礼,昭昭一一道谢收妥。

多到盒子抱不住,身后伸过一只手,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大件。她回头,是他。

落地的钟刚过八点,这算“很晚”吗?

七十余岁的大伯一见他,开了口:“沈策回来了。”

“大伯。”沈策站到他面前。

“昭昭就是你的亲妹妹,牢记在心里,”大家都静默着听,在座的人,这位大伯说话最有分量,“过去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都护着你,从今日起,要开始学了。”

沈策默了好半晌。

在众人都隐隐觉得奇怪时,他才沉了声说:“我会对她好。”

他落座,从身后女孩手里接了茶。

他方才从外头赶回来,也是因为家里的伯伯们提前抵达,所以没换掉身上的西装。今夜沈策见的客人很重要,他还打着领带。也不晓得是不是太累了,在这房间长辈的笑谈里,他格外静默。

其后有伯伯告诉昭昭,家里给的月用,不分男女,只按年岁有所不同,昭昭也有,日后的继承权昭昭也有。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那边对没血缘的孩子不会一碗水端平。看来他们所说的“看重家庭”是真的,并不是嘴上说说。

昭昭陪伯伯们闲聊,渐渐发现,沈策真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

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只有他还有锋芒在。这锋芒乍一看不刺眼,像埋在沙里的刀刃,有风过,带走一层砂粒,才能见沙下有什么。

他是那砂下名刃,一直在藏,在收敛,无风不露。

昭昭走时,沈策还在陪坐。茶换了三巡,他只字未言。

等十点过,妈妈电话过来,让昭昭不用等她们,先睡。听筒还没放稳,电话铃又一声急似一声,她以为又是妈妈。

“小姨。”听筒里是个陌生女孩子。

娇滴滴的嗓音,最易软化人心。她晓得是沈策的某个外甥女:“嗯,你好。”

“来看小舅舅打拳。”

“打拳?在哪?”

“有人去接你。”那边小孩们的笑声交融,电话挂断。

来接的是个衣着轻便的男人,斯文礼貌,叫沈衍,看着该有二十七八岁,张口也叫她“小姨”。能活到这个岁数早结了婚,在接人待物方面比刚成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少,几句闲聊化解掉昭昭对辈分称谓的不适。

“这两天先让小孩多叫叫,习惯习惯,” 沈衍带她朝外走,笑着说,“小舅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要闹不高兴了,当没发生。”

昭昭本来想问为什么,想要有个心理准备,也可以帮他们劝劝。话到口边又嫌多余,这里任何一个人和沈策的关系都比自己深得多,用不到自己。

两人坐电梯往顶楼去。

沈策下午到时告诉过她,这楼里有保龄球室,也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分别在地下一层和顶楼,倒没和她说有打拳的地方。

等进去了,看到打拳的台子在健身房的东北面,占了一块地方。

她远见台中两个男人背影。全是上半身露着,手上缠绕着白色手带,还有脚腕脚踝处也缠着一样的东西。泰拳从来都是最血腥的格斗,平时她连戴皮手套的比赛都不看,更别说是这种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

四周没孩子在围观,估计都被带去别处了。

两人正是难分胜负时。

沈策的步子很诡异,背脊上汗水流下来,背上的肌理有着漂亮的线条,手臂上还有被打出来的淤青,当然对手比他惨得多。

昭昭想到一句话: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对手按捺不住,突然出招。

正面相拼的是拳腿,短兵偷袭的是肘膝,招招狠辣。沈策突然连退两步,虚晃一招,猛抽身一个回踢,生生将一个大男人踢撞到围绳上。

整个拳台四周的桅杆都在重重回荡着……

他接了台下扔来的湿毛巾,吐出齿间咬着的一口血水。昭昭一见白里隐隐的红,吸了口气。

他一偏头,视线扫到她的脸,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很快,沈策收回视线:“换麻绳。”

在手上缠麻绳,那简直就是缠上了锉刀子,粗糙坚硬,杀伤力惊人。都是东南亚野台子和地下拳场要寻求刺激和赚看客钱才会用的方式,古老野蛮。

和他打拳的男人翻过身,两手撑在绳索上,喘着气:“可以了啊,你还做伴郎呢,带伤像什么话?”

“不打下去。”他赶人下拳台,毛巾也丢下台。

沈策对台边始终环抱双臂旁观的泰籍拳师说了句话,昭昭听不懂,是泰语。拳师微颔首,脱下穿着的白色袍子,找到两团缠手的麻绳,翻身上了拳台。

其中一团麻绳被丢给沈策。这个是正经的拳师,像直播赛场里那种常年打拳的男人,伤痕累累,眼里都是能撕裂对方的狠意。

“你小舅今天中什么邪了,玩这么辣?”被赶下台的男人赤着脚、仅穿着半身短裤走到沈衍这里。

“是不是缠麻绳,会伤得严重?”她突然插话。

“当然,”男人低头看她,“那东西缠到手上,拳拳挂血。”

昭昭呼吸凝住。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将麻绳熟练地缠到手上,心突突直跳。

拳师双手合十,对沈策微微一个躬身,行礼。

沈策双手合十,姿态甚暇,也微微欠身,眼眸盯住六步开外的拳师,行了一个悄然无声的开拳礼。

越无声,越揪心。

昭昭情不自禁地绕到另一面去,到离沈策更近的台边沿,隔着围绳瞅着他。看到那泰拳师父满身的旧伤,还有两人手上缠绕的粗糙麻绳,叫了句:“哥。”

拳台上的男人恍若未闻。

两人都已经开始迈开自己的步法。泰拳是最讲究步法的格斗,虎行狮步,步步杀气,越是经年高手,越能从脚下步子看出功力高低。

昭昭看着害怕,跟着他绕到另一边:“哥,你听我说句话。”

沈策脚步一停。

昭昭压低声音,快速地问:“你没带防护,连护齿都没戴,这么打要出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