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师见沈策脚步停了,也停下,毕竟是雇主,没必要上拳台就要见血分高低,又不是野台子赚钱谋生。拳师等昭昭说完,沉着嗓子对沈策简短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分心了。

第二句:她是谁?

昭昭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紧瞅着沈策的脸,判断他们的交谈内容。然而沈策并没给她任何机会去了解,半字未答。

沈策想了想,还是迈出了脚下的虎步。

昭昭心一沉。

他突然又停住,状似无奈一笑,直身而立,对拳师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欠身结束了这场已是箭在弦上的猛虎恶斗。

那双光着的、中部和脚踝缠绕着白色布带的脚在台上踩出了一行水印子,走到她的跟前。他半蹲下身子,缠绕着白色麻绳的手越过来,摸到她的头顶:“怎么?怕我输?”掌心还是热腾腾的。

“争输赢有意思吗?又不是打比赛。”话出口了,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像在埋怨着极亲近的人。

“很没意思,”面前的他眉眼舒展开,似真似假地低声说,“纯粹消磨时间,左右闲着,也没人要我陪。”

高台上的他手压住柔软的围绳,翻身下来,接过沈衍递来的一瓶水,赤脚走到一旁漱了漱口,吐到木桶里的全是血水。连灌了三次水,嘴里的血才冲洗干净。

先前和沈策打拳的那位,借着灯光细看昭昭。

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像沈家人,这个女孩子往拳台旁一立,像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润,带着香气的润。通常这种面相的容易显得寡淡,她倒没有,是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还是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

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男人起初以为是沈策的人,因为她从进来就绕着拳台转,眼里只有沈策,于是收了想认识的心思。听昭昭叫沈策哥,始才恍然,这是妹妹。

“你好,鄙姓梁,梁锦华,我弟弟提过你。”这个男人和梁锦荣全然不同,五官也差别很大,粗犷,更有男人的线条,三十来岁。

昭昭将将要回应,沈策打断:“你们先去休息室。”

昭昭对那人礼貌笑笑,先走了。

梁锦华目送着她:“我一见你妹,就想起几句诗,不过又都不太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沈策在花糕店想到过这句。

梁锦华已过而立,正考虑追求个合适又喜欢的女孩子一起组建家庭,先前听说三房的弟弟对沈家新来的女孩子大献殷勤,今日一见,倒也觉这殷勤献的值得:“稍后去哪?你妹妹喜欢什么?”他也想结交结交。

沈策因为昭昭临阵下场,对见血的渴望还没散干净,眼微暇着,解掉手上的麻绳,丢到水桶里,手背都是被压出来的纵横印痕:“她有人了。”

☆、第八章 终是轮回意(2)

昭昭一进休息室,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姨,小姑姑”,年纪大的,小的全都有。人刚坐到沙发上,沈衍不到两岁的儿子更爬到她腿上,奶奶地叫了句:“小姨奶奶,”咬着她的领口,“小舅爷爷,小舅爷爷……”

刚学说话的奶娃娃,问不全乎,意思是问沈策在哪,找不到还委屈,委屈了还要哭。于是昭昭抱着沈衍的小奶娃,尽着一个奶奶辈的职责,哄……侄孙子。

等沈策再露面,长裤裹住了腿上的伤,短袖下露出来的还有大片的青,额头上也有擦破的血印。他看到昭昭和侄孙子抱成了一对树袋熊母子,直接问责沈衍:“带来又不哄?”沈衍讪笑,将儿子接到怀里,先抱去睡了。

沈策挨着她,落座,手臂搭到她后头的沙发靠背上。

如此时间,梁锦华早被赶走。沈衍再一走,这里年岁大的就剩下沈策和她。

“小舅舅,我给你上药。”拦过轿车的男孩子挤到他腿边,举着伤药。

“小舅让你打电话给小姨,你都不肯,现在要讨好了?”有女孩说,正是方才电话里叫昭昭来的人。

小孩子斗嘴,毫不觉有何不妥。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

昭昭目光乱走,在想,做点什么好。

“有小姨在,不用你们,”沈策把伤药顺理成章递过来,“隔壁没人。”

言罢起身。

昭昭在小外甥的失落里,跟上他。经过一室的欢闹,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小小的茶室,有沙发,还有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木刻画的屏风,挡住了门口的视线。

里头倒是静,入耳的全是屏风外的稚童笑声。

昭昭把圆盒子打开,手指沾了透明的膏体,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

“你要用手?”

“用手效果好。”她故作镇定,竟然忘了问有没有棉签之类的东西。

沈策本想唤人送温热的小毛巾,过去他自己上药,嫌药膏粘腻,从不用手,都是如此做。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他将短袖脱掉。方才在拳台上的沈策也是赤着膊,露着背,她只顾得上担心他的安危,而现在,他的身体在直面她,从肩到身前腰腹的肌肉尽收眼底。身前,长裤上系成扣的细带子垂在那,裤腰很低。

茶杯渥着手,他啜了口:“看着来。”

昭昭把药抹到掌心里,呵了口气:“先肩上?”

他静了一瞬。房间忽然暗沉了。

有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小身影从遮天蔽日的暗里跑出来,抱到他腰上,小手在他身后打个结,再不肯松。他低头想看那张脸,那张小小年纪就惊艳了街坊四邻的脸。她不肯,在他怀里左右摆头,问说,哥你不要我了,哥你去哪了,哥我没你会死你知不知道,哥我已经死了三十九日了你知不知道。他想哄她,可也想听她说,于是任她在怀里哭闹到后头,任她见自己手上臂间的伤。

百死一生,险些尸骨无存,他顾不上其他,迫不及待想听幼妹思念的哭闹,任她把袖管往上卷。

小人儿惊哭连连,跑走了,再回来抱了满怀的伤药和布带,手上竟还抓着一纸袋的红糖块。红糖塞到他齿间,手指挖出大块的药膏,小口微张,在掌心呵着气,随后两手轻搓着,像是要先烘热那药。怕凉,凉到他……

残冬腊月,急景凋年,炭火盆里的暖都不及她的手,稚嫩的一双手。

“就肩上。”沈策从黑暗里望到现实的她。

昭昭两手轻搓了搓,落在他身上。

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她手一颤。

“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里有火,烧的是自己,脸也在发热,仓促划拉两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处提点:“揉到热,淤血才能散。”

“怎么才算热?”她问,不自觉调整着坐姿。方才全心在两人肌肤黏连处,没顾上,腿被自己给压麻了。丝丝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热了告诉你。”

昭昭暗自腹诽。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听到她的心声。

“沈齐,”他问外头,“每次你抹药,是不是要热?”

“对,对,”男孩子的声音回说,“小姨你用力揉,揉到发热!”

“小姨用力!”外边孩子跟着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双眼微挑着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声了,一门心思揉着那块淤青,等到真发热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换个地方。”沈策低声说。

这回是腰后。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别,昭昭这回也没那么镇定了,手一覆上那块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开来,身上一时热一时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对她的男人突然问。

她停住。

刚才那两声哥,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的目的性。她不知如何解释。

“以后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属于两人的宁静里,对她说,“私底下,我都随你。”

昭昭“嗯”了声,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过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锁住了手腕。昭昭心惊肉跳,手腕间的灼热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为药膏的润,两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鳅,一个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一个费尽心机要走。

他连回头都没有,一手握着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体温渥着她。

直到屏风外有人问要不要添水,这一缕暧昧黏连应声而断。

昭昭见人提壶进来,离开他远远的,立到屏风旁,瞧那香炉的袅袅白烟。她双手倒背在身后,还在因为刚刚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语,抽了纸巾,一寸寸擦着手。

“这是什么香?” 她怕添水的人觉出诡异,主动问。

“登流眉沉香。”他说。

昭昭“哦”了声,一听就是据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炉一眼,回身,沈策已经在眼前,还是打着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时辰已晚,孩子们在外边大呼小喝道别。屏风内,沈策应答自如,直到人走了干净,仍和她面对着面。

她想着闹成这样,也没法再抹药:“后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来。”

她像隔着空气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摆设,都是那面屏风,立在两人身旁,茶壶茶盏,香炉,甚至壁纸都有影子。影子连着影子,围拢着他们,遮掩着这房里的一切。

“婚宴时——”

他呼出来的气息,落到刘海上,是低了头,在等她说。

“你女朋友要来吗?”她轻声问。

似一声笑,无声的笑,也只有离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应。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说。”

他确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没人会傻到接连试探两次,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个字砸得心神难定,那刚刚算什么,片刻的情难自已?

沈策背过身,笑着将她搁在原地,回去沙发上闲坐着,还在为自己斟茶。一抬头,眼瞅她绕过屏风,问了句:“真不听完?”

这恐怕是她头次对他白脸,半步不留,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沈策望着那面屏风。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怀里钻,举着卷书,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三日不散,哥你日后做了大将军,一箱箱堆满我们屋子。她的发在他耳下轻蹭着,是在撒娇,孩子样的亲昵。登流眉,登流眉,从日落前念到点灯后,他被这一声声催的心如火烧,别说登流眉,他连残香都买不起。不日将走,谁来护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谁家的娇宠侍妾,亦或是柴桑名妓,用这过人姿容去换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

沈策仰靠在沙发里,看屏风最高处的雕花纹路。从初次听到昭昭,听到夜盲,他就隐约知道有什么要回来了。

时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个亲人,有个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

昭昭回到房间里,姐姐也刚回来。

往年两姐妹每回见,都要彻夜聊到天明,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宁。在姐姐诉说刚结束的一段小暗恋时,在窗台上压前腿,压后腿,压侧腿。到深夜她栽倒在床尾,疲惫阖眸。

雕花的屏风像立在房里,他也像在身边,握她的手,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扰前,他也曾用指腹轻刮她的手背,指背……

电话铃音闹醒的是她。

姐姐刚在洗过脸,准备回自己房间,替她接了电话。

听筒塞给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应良久,突然起身,话筒的线不够长,被她一拽,电话机直接撞到床头,换来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压着被惊醒的心悸,眼看门被撞上,先前是简单怕姐姐在一旁听到什么,没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还在气?”人像在身旁说着话,“话不听完,气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吗?”昭昭板着声音。

“找你说话。”

“大早上,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十点。”

“……”

“你不是想问嫂子的事吗?”

“也没想问,只是客气客气,”昭昭自认装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经常在这里,你私生活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被捉着手算什么,是自己先没拒绝,跟着他去的。只当是经验少,受了诱骗。昭昭在努力抽茧剥丝,客观分析,努力快刀斩乱麻。

“真不想问?”他再问。

“问什么?问你何时结婚吗?”

他笑了。

……

像是算准她会恼意上涌,要挂电话,他跟着说:“我道歉。今天陪你,当赔罪。”

昭昭想问他是要赔什么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吗。最后她还是压下念头,他不认,那她也不认:“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认了真,“我一个人,一直是。”

☆、第九章 终是轮回意(3)

她在想这字面下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在脸上,而是心里。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盖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晒得化了。

“怎么不说话?”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态度,“知道少了一份礼,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为妹妹会收到的一份见面礼。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遗憾,“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你陪我。还是女孩和女孩有话说。”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随着她,表达了遗憾,“只有我陪。”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这静默不会让人尴尬,反而随着时间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说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结束通话。

虽然结束后,马上能在楼下见。

昭昭以为是要去看澳门风景,上了他的车,才说是要去看一个花房。车到地方,拐入一个僻静的欧式小院子,沈策带她绕过后边,进了一个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觉,香港小楼顶层的花房和这里一定有某种联系。

迷宫式的花房,分了几片区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来的一个个曼陀罗,做着天然围墙。她一仰头,看到吊着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绿色锁链的叶子,立刻说:“这叫什么?”

“翡翠景天。”

“你花房里也有,我认得文竹水仙,还有牡丹,不认识这个。”

“是吗?”他笑着问,“你还去过小楼花房?”

昭昭“嗯”了声,被他笑得心发虚。

去过花房没什么吧。

没来得及深想,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简单的长裙,裙子颜色近乎于她身旁盛开的曼陀罗。那女人正在伺候着虎刺梅,听到他们说话,一转头过来见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来看我了。”

女人见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见到他来还要吃惊,将昭昭多看了几眼,又惊讶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说,这个女孩子是哪里来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沈策因为女人的无声赞许,心情更好,给她们介绍:“这是昭昭,这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