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沈策面不改色,接了热毛巾擦干净手,摸到一板子白色药片,半抠破了锡纸,就着那薄薄的一层药片板子,塞了两粒到嘴里……分心敷衍,“刚刚吧,没几天。”

他在吃药,是哪里不舒服。

药板上的字被他手指挡住了,昭昭想看,他没给机会。

“同学?”沈家恒微蹙眉,不太愉快,“这刚多大,就找男朋友了?”

沈衍反而笑着问:“小姨夫什么样的?”

怎么就小姨夫了。

昭昭欲言又止半晌,看上去极有隐情似的,其实是没想到如何说。尤其是,屋子里除了沈衍和沈家恒,全都将她腿搭着沈策的亲昵看在眼里,还沉默着的几个局外人都在听着。

沈策接过盛着灯光的玻璃杯,就着吃了药。

“他,”昭昭慢慢说着,“个子挺高的,长得……好看,看着凶,人倒是个纸老虎,喜欢哄着我。”

沈策把杯子放回托盘。

“我见过吗?”沈家恒问。

“当然没见过,”昭昭马上说,跟着嘱咐沈衍,“你别说的这么正式,尤其别当着长辈说。”说得太正式,妈妈肯定要问。

“这态度就对了,”沈家恒误解了她的意思,附和劝导,“谁交男朋友,交一个就一锤定终身?只是谈得来。”

昭昭实在说不下去了,悄然把腿收回来。

沈策给沈衍打了个眼色,让他带沈家恒去下边的主场玩儿,沈衍没多想,认为是小姨累了,所以要他单独招待这个远房的亲戚。三言两语将沈家恒请出去。

他对荷官颔首,算道谢。

荷官也点点头,带着剩下人全走了。

昭昭在人走光后,手指压着一张扑克牌在绒布面上转。沈策的一只手搭在那,绿绒布上他手指倒是修长,单看骨节线条,就风流得很。

他俯过来,看她转牌,将亲不亲的档口,昭昭偏头:“把人打发走,就想干这个。”

他笑了。

“不要说你不想?”昭昭抢白。

“对,我想。”他没否认。

可过去抱他睡时,手入衣襟的是她,前些天在香港,故技重施去摸自己的还是她。若说想,还是她更想一些。

沈策手摸了摸她的膝盖。

昭昭没动。他却推开椅子,人离开了牌桌。身后有开关门的动静。她奇怪回头,怎么出去了?很快,沈策拿了一块灰白色的羊绒毯回来。

她被拉着腕子,拽过去。

沈策抱她到腿上,把毛绒绒的毯子裹住她,这才搂到怀里。是刚摸到她的膝盖,觉得凉,这里空调打得太大了。

“腿缩进来。”他说。

昭昭早觉得冷了,只是没想到要这个来盖,将腿蜷起来,蜷着坐着,他将周边也都塞得严实。腰腿都被他搂住,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像上午。

“我对你,和你想的不同,” 他在她的眼皮上,低声说,“你就算和我日夜一起,让我一辈子不碰你,也都做得到。”

他没法说,我们不同,我对你和寻常男人不同。

这样抱着她,像他们的小时候,她在颈边微张张口、打着哈欠;像他背着她,从临海到柴桑,徒步而行;像她用棉被绕着脚下,绕出来一个圈儿,把自己和她圈在里边,抵抗她所畏惧的鬼;像她睡睡醒醒几个来回,也要坐倚在门边,等自己把剑放到地板上,对她伸出手臂,抱她在怀哄睡。

像她对镜梳妆,他常借看檐下飞燕,来看她。他见昭昭的美,不像寻常男人想先抱住占有,而是想守住藏住,唯恐招来旁人的图谋不轨。

而她望他的五官眉眼却很直接,常入神,回神后却不太欢喜,说哥你生的是好,便宜了未来嫂嫂。她对他倒真是……时常有所图谋。

这就是他们和旁人的不同。

他想到那晚在影音室是如何结束的。

她硬要把他的上衣全给脱了,定要抱着他睡,他关了空调还是冷,不得不翻找出毯子把两人裹成一团,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这还真是他上辈子加这辈子唯一惹不起的人,你要亲,我先去润口饮茶,你要手入衣襟,我主动宽衣解带唯恐你受桎梏……

可要说情意无杂色,也不尽然。

沈策搂着她的腰,脖间是她真实的呼吸,轻且绵延,裹藏着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不可言说的躁动。

☆、第十四章 情意无杂色(2)

“你刚又说想,自相矛盾。”她试图拆穿他。

他被她的语气弄得笑了。

他是想说,曾经的自己,一根手指也没碰过她。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要对你不利,我就不会去做。这不是只怀揣着爱情的男人能做到的。我们之间只说爱情实在太单薄了,不只有爱情,还是至亲。一个人夙念能深到百死不忘前尘,绝不可能只靠爱情一种感情,也因为你是唯一的亲人。一个人能万事皆空,万念俱灰,也绝不可能是失去区区一个爱情就能达到的。

如此一想,过去的自己还真是无能,守不住爱人,也护不住亲人。

最后……应该是极悔极恨吧。他猜。

“对,我想,”沈策再次肯定。他是一个男人,没有不想的道理。

他又笑着说:“刚说的,是哄你的。”

昭昭倒是不恼,反而笑了。

她又不傻,两人刚见了没几天,那种话当然只是说来听听,哄她高兴的。

沈策面对着是单向玻璃。玻璃外是楼下场子里水晶灯。

他这两天始终在想,当初她绝顶聪明,怎会看不出自己的哥哥是深爱她的。爱到不敢轻易回沈宅,爱到连她沐浴都不敢多听。他那一生所有的“不敢”,都是对她。

“热了?”他摸她的耳下,发根里有了热意。

昭昭“嗯”了声。他的手在试她颈下的脉,一跳一跳撞出皮肤,撞上他的指腹。

他把她的头发撩起来,看那里。

昭昭坐着不动,但有种被猛兽盯着颈部的危险感,这危险感过于刺激,以至于当他亲到那里时,浑身都战栗了一下。沈策的气息在她耳后,脖下,还有下巴下的弧度上掠过,她身上的战栗感一轮又一轮。

像野云万里下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波推到眼前,抚到她身上。

“你锁门了吗?”她死命拽着自己的理智。

“没有。”他找到她唇。

昭昭眼溜到两扇木门处,竖着耳朵听外头,却又在他的压迫下张开唇,让他进来。他的舌重压着她,压到喉咙口,昭昭艰难地和他亲吻着。这亲吻的力道太重太沉了,还带着厚重的呼吸。

“万一谁进来——”

他笑:“没有万一。”

漫长的亲吻,从裹在毛毯里,到全散落开,从她偏坐着,到最后跨坐到在他腿上,从重到轻,再到相互不离的吮吻。

她最后恋恋不舍,用食指在他唇下来回滑着。只想和他一起的每秒都静止,不再流动。

她留意到自己一直在他的目光里,继而看那微阖的眼眸。想试很久了,最温柔的这双眼。她想亲,沈策眼里有光闪过去,像飞鸿掠水面,可这惊鸿也只有她见过。

他眼睫压下,盖住了目光。

昭昭俯过去,唇压到那双眼上,两人静在那。她突然被火烧了脸,头埋到他肩膀上。明明接吻比这亲密多了,可全然不同。她竟嘴唇发麻,靠自己咬着克制着,才能消除一点,只觉得对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调情|事……

再望他,他已睁开眼,似乎也被刚才那一下引得失了神。

她耳语:“你眼睛真好看。”

沈策哑然而笑。

昭昭又用脸在他肩上磨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房间变暗了,觉得诡异,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仰头看灯,似乎真变暗了,刚要问,沈策已经先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说话,是会暗。”

昭昭像在看日落似的,肉眼可见地,灯光从亮黄到暗黄,再到暗红……

“暗红的最好看。”她也在他耳边说。

说完就后悔,他看不到。

沈策却特意望了眼顶灯。

他少时不见红,也曾好奇红为何物,用矫正眼镜看过,并不觉惊艳。其后家中长辈最爱收集红玉,落在他眼里就是灰暗难言。

从不觉这是人生憾事的他,在此时有了无力感。

“也没多好看,你不用特地看。” 昭昭被他的认真弄到心酸。

沈策忽然回视,瞳孔里映着她。

他想看她的唇,回忆出她嘴唇的颜色,对照出这眼前的暗红灯光。可回忆不出,记忆里也没有,万物都在,鲜活如新,唯独没有这个颜色。

他眼帘压下,掩住了目光,笑着说:“还是想象不出。”

好像是终于认了输。

其实房间里的光线早转回了暗黄色,因为两人的说话声。

他却完全没有留意到。

那晚,昭昭辗转难眠,只为这一件事反复后悔。

沈策身上好像不该出现“认输”这种情绪。可她又想是自己小题大做,色盲的人有许多,也不是什么大病,偏在他身上让人难过。

后一日,沈策再次行踪不明。

吃饭时,连沈叔叔都会奇怪问沈衍,沈策最近在做什么,让昭昭听得诧异。按理说,他要是应酬的话,沈叔叔最该清楚。

晚上她在姐姐房里待着,是想分心想点儿别的,比方说,未来大学生活?

在要睡觉的时间,敲门声打断了两姐妹的闲聊。

“谁啊?”姐姐问。

“我,沈衍。找小姨。”

昭昭翻身下床。

门外,走廊的灯光下的沈衍勉强对自己笑着,压低声音:“小姨方便的话,找个借口,跟我去楼下?”

按理说,沈衍不知他们的情|事。

但昭昭看他眼中的恳请,猜到:很急,是为了沈策。

昭昭立刻高声说:“好,马上。”

昭昭穿着棉布的带扣短袖、短裤睡衣,来不及换,找了条用来防晒的大丝巾,裹上自己。跟沈衍到进电梯,沈衍才说:“上回就是小姨劝下来的,这次也只想到找你。你也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婚宴了,他又是伴郎……”

“他又打拳了?”昭昭心惊。

沈衍皱着眉头:“看那样子,伴郎是不可能了。小姨先劝下来再说,都是我叫去的人在那,不敢让楼里人知道。”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不知道。”沈衍是真不知道。

电梯门一开,昭昭就跑出去。

确实地下一楼的电梯外,就守着几个陌生男人,倒都认出昭昭是谁,没拦着。她跑进健身房,就听到拳腿到肉的闷声。他和那个拳师在台上的身影早就分不出彼此,拳腿都极快,她跑向拳台,没来得及辨出哪个是他,先喊:“沈策!”

完全没人听到似的,她终于跑到近前,手抓着软绳找到他。

手上的麻绳上都是血,两人都是,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浸透着血水,沈策突然一拳把对方砸到连退两步,继而又是一个回踢。

“你听到没有?!沈策!”

那拳师摔到绳索上,双眼通红,再次扑向沈策。

她满眼都是两人的拳和腿,仿佛能看到血横飞的画面。这不是发狠,这已经是“撕咬”下对方皮肉的阵势。但再放任他们打下去,必有人重伤。

昭昭踢掉拖鞋,太着急上去,险些摔下来。对身后刚跑到的沈衍大声说:“帮我一把!”

沈衍一把拉住她:“那泰拳师听不懂中文!拳脚无眼!你不能上去,太危险了!”

“让你帮我!不是让你拉我!”昭昭不容置疑,回头盯了沈衍一眼。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抓软绳,攀上了拳台。

脚底下不停有震颤,是激烈打斗的效果。

她毫不犹豫,从软绳下钻过去:“再不停我就过去了。”拳脚带出的风已经刮到了她的面上,皮肤上。

她将眼一闭,往前走,没有半秒迟疑。

“小舅!”沈衍眼看着昭昭光着脚走近,倒抽一口冷气。

昭昭在黑暗里突然手臂一紧,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还没等睁眼,隔着面前身体,有一股重力撞到他,是拳师的一拳。但也起了作用,拳师也看清了沈策在抱着昭昭,努力往后倒退着,终止了进攻。

这一下隔着他的身体撞向她,昭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震。

她眼睛一霎就红了,睁开:“非要这样,你才肯停?”

环抱她的人一动不动,她闻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汗混着血的腥气,喉头哽着,因为情绪剧烈的起伏而喘着气。他的脸慢慢摩擦而过她的脸,昭昭呼吸凝住,直到看到他的整张脸,在自己的眼前。

额头,眼角,还有嘴角都是血痕,发乌的青。

那双眼里没有人,没有倒影,连她也没有。过于暗沉的双眸,是能把活着的东西都吸进去的暗沉。

昭昭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好像不是沈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沈策?”她轻轻叫他。

他头微微一偏,在听着身后的动静,似还想扑身回去。

昭昭赶紧拉住他的手,顾不上沈策满身汗液混杂着血,抱住他:“你冷静冷静。”沈策腹部的肌肉,还有胸肌都在一阵阵紧缩着,是还在方才的肉搏状态里。

“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吗?”她轻声问,“我们先下去好不好?”

在诡异的静默中,昭昭发现他根本不理会自己。

她抬头,沈策正在微垂眼,似乎是想认出她到底是谁。

昭昭被他看得心窒,柔声说:“不下去也行,怎么都好。”

沈策仍旧没有回应,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昭昭再次抱住他。

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抱住他了,他不会有事了……

这一幕毫无美感,沈策满身伤,眼聚戾气,手上缠绕的绳全是血。可也有着诡异的画面感。沈衍像看到一个已经咬住猎物喉咙,一块块撕肉下来的恶虎,被一个女孩子抱住。咬食的虎,还在辨认面前是不是能撕碎的猎物,女孩子已经把脸贴过去,挨着他的颈部,在柔声相认。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是跳芭蕾舞出身的,又生得如此美,沈衍起先见以为她是温婉流派的。后来接触多了,渐认同梁锦华的话,她是浓雾里的大片妖娆红花。今夜更有了颠覆的认知,想走近那摄魂的浓艳,要当心脚下缠绕的荆棘丛。

她是红花藏刺,白玉挂血。

那个拳师也渐渐平静了,躺在绳索上重重喘着气。今晚沈策是动了真格的,根本不能停,因为沈策在搏命,稍有不慎就中杀招。当初沈策重金请出这个老拳师重新出山,要的就是这种九死一生的打法,要的最原始的对打方式,台上无生死。

昭昭感觉自己颈下被他的手指碰到,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突然想哭,能感知到他在和什么抗争着,虽然这种直觉很荒谬,毫无依据,但还是很想哭。想和他说,哥你快点认出我,抱抱我,不要一直这样。

☆、第十五章 情意无杂色(3)

昭昭抱着他,在拳台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

沈衍让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陪着他们。到深夜,沈衍帮他用热毛巾擦干净,头发和双脚也用热水仔细冲过了,全上了药。沈衍临走前,在屏风外低声问她:“这两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吗?”

原来那是止疼片:“是哪里疼?”

“说是头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边,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绕到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