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沈衍想让他能睡一会儿,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绪,连灯都没给他开,在一旁点了最暗的、那种蒙在磨砂玻璃杯内的蜡烛。他应该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来时一样,托着头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势。上一回不觉得,今夜在烛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墙壁上,给她一种走入时光洪流中的错觉。

尤其这里有木雕的屏风,有香炉,还有烧着的水,在沈策身前冒着淡淡的白雾。

“烧水,是想要喝茶吗?”昭昭尽量放轻声,“我帮你泡?”

昭昭到他身边坐下,沈策像习惯性地将手臂抬了,昭昭钻到他怀里。

“想我陪着你说话,还是这么呆着?”她想陪着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声说,“陪你说不了几句话。”

声音很平稳,昭昭更安了心:“那没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里,搂着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诉她,你看我们眼前,横着斜着,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腿也迈不动。你看这里的这个,十四岁。那里的,白发老兵,也许是把自己卖了一贯钱给孙儿吃几天饱饭,才被送来这修罗战场……

沈策终于明白,为什么照顾自己的老僧曾讲过:为将者,不可妄记前尘。

过去的将军需要守护疆土和族人,需要守护同袍,需要在战场上让自己活下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现在这些杀敌的理由全没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头……全部的手感,触感,嗅觉都回来了。

一切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刚发生的。

……

沈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心,那上边有液体,灰黄色的,满手都是。手一动会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见红。

不管戴上矫正眼镜,还是拿下,都见不到别人描述的那种惊艳。医生甚至说过他这一种色盲就是精神障碍,完全无解。

这是老天的慈悲意。对于一个被现代文明洗礼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来说,如果能见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疯了。

突如其来的割喉手感,再次击中他,迎面的热血都淋在他脸上。

昭昭感觉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下。

“手疼吗?”她想拉过来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伤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让她碰。他沉默着,揉搓着那几根手指,像上边有什么粘腻的东西。昭昭还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开:“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叶,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壶里,将茶叶涮过一回,倒入盛废水的木桶。再添水,给他倒了杯,递过来。

他没动。

昭昭对杯口吹了吹,压到他的唇边,眼见他一口饮尽,她着急了:“还烫呢。”

沈策将茶杯拿走。

“回去睡觉。”他控不住声音,目光又开始抖动。

但很快压下眼睫,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渐渐失常。

“你刚刚,怎么突然……不高兴?”她想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没理由,”沈策动着双唇,将茶杯握着,尽量让自己能多说两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让她误会生气,“小时候……被绑架过,受过刺激,有时是这样。”

昭昭想到沈家恒说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这个有关?”

“是小问题,”他微微做着吞咽的动作,嘴里发干,被血腥气冲的睁不开眼,“神经头疼,偶尔有。”

沈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经睁不开眼:“你不信,让沈衍找我去年的体检报告给你。没什么要紧。”

他托着脸的手,以用手指盖住眼皮,再次低声催促:“去睡觉。”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其后再说什么,唤沈衍进来,送她上楼,都已经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带走了这里仅剩的阳气。

***

那夜昭昭睡不着,将表哥所说的绑架事件细想了几遍。六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被折磨到差点死掉,确实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严重心理创伤。

天亮前,她房间里座机响过一回,正是她将睡未睡时,昭昭被吵醒,惊醒于数秒后。“喂?”她往床头靠。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嘟嘟音,没接前,对方就挂断了。

她料想到,沈策脸上的伤是没法做伴郎了,必然会找到一个借口推托。但没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门的最后一面。

他让沈衍带话给她,有公事要办,日后联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临时走了。”妈妈也如此解释。

沈叔叔笑着说,也真是巧了,不过这个项目沈策很看重,算是他从家族里拿钱做的第一笔投资,投资海水淡化研究室,是利国利民的事,自然沈叔叔也不会多责备。

“他在做国产反渗透膜,这项技术过去一直被国外垄断,”沈叔叔对她解释,“差不多九十年代末,我们才有国产能力。你们祭祖那年,国内刚批量生产没多久。”

“投资眼光不错,少年老成,”妈妈说,“我十八岁才开始接触这些。”

“他早熟,”沈叔叔笑着说,“和一般孩子不同。”

其后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表外公很宠妈妈,也专程来了澳门,两个沈家再次碰头,这回比上回还要郑重。因为是两家长辈真正碰面,而那年祭祖只有沈策一人代表这边。

婚宴那天,沈家恒还问沈衍,怎么沈策说走就走,也不留句话:“该不是躲什么情债吧。”男人们间开玩笑,接的都快,沈衍笑着说:“谁知道呢。”

沈衍代替他成了伴郎,两人身材差不多,衣服稍改尺寸就好。

昭昭那天全程和沈衍一起,始终魂不守舍,想到本该是沈策在这里,就不免要去想,为什么他不辞而别,之后也不联系自己。

婚宴后一星期,大家陆续都走了。

昭昭也没理由再留,订了回去的机票。沈衍得知她要走,还特地从内地赶回来,亲自送她去机场。

昭昭出关前,忍不住问:“他没手机吗?”

“没给过你吗?”沈衍反问,连沈家恒都有。

她摇头。两人从见面就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手机,也就没想着要号码。

沈衍为难:“不过他之前的号作废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他说这些时,也觉得怎么这么巧呢,跟说假话似的。

“那算了,”昭昭笑,“你帮我转告他,注意身体。”

“你们又不是见不到,寒暑假多来玩。”

昭昭勉强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偶:“我这两天自己逛澳门买的,买给你儿子的。有空带他来蒙特利尔,我招待。”

“好。”沈衍笑着接过。

其实沈衍也摸不准沈策和这个妹妹的关系,亲密吧,也不见多亲密,可真能在拳台上拉住沈策也只有她。可沈策对她又过于不近人情,在一起时看着很谈得来,说走就走,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留。

作为男人,沈衍甚至不厚道地猜测,自己这位外形极佳的小舅该不是在情感上过于开放,在私底下对人家做了什么?可细想,还是认为不会,沈策对家里人极有分寸。

进入大学后,她忙于学业,没再去港澳那边。沈叔叔还为此给她电话,让她寒暑假能多过去。昭昭总是找借口推脱,妈妈过来时常想和她讲澳门的沈家,她也都避让开了。

后来连姐姐都偷偷问她:“妈问我,你是不是对那边有意见?都不愿意回去?”

“没有,”她回说,“妈一嫁人就多想,怕冷落我。”

大学四年级的万圣节,昭昭在家里准备糖果,预备给上门讨要的小孩子们。照顾她起居生活的人,给她烧好壁炉就先走了。

桌旁,手机响起,她猜是妈妈,开了免提。

“在包糖果?”

“嗯。”

“妈妈今年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还想出去玩呢。”

妈妈在笑,对身边的人说:“和昭昭说两句。”

昭昭以为是沈叔叔,每次都是这样,先妈妈说,再沈叔叔。

电话那边额外闹,有笑声,不少人在说话,估计是在澳门,人多。

昭昭剥开一粒糖自己自己尝了尝,还在想,沈叔叔做什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她奇怪问。

“没有。”

她的心脏重重一缩。

三年多过去,从高中毕业到即将完成大学学业,她以为已经长大了,也以为不在乎了。昭昭无意识剥开一块软糖,咬在齿间,牙齿完全都用不上力,和人一样在抖。

“在包糖果?”这是他的第二句。

昭昭在想,当初那两星期是不是幻觉,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么坦然。她很庆幸这里没有外人,偏过脸去看壁炉里的火,眼睛被火光照的酸胀。

她想挂断。

“昭昭。”他叫她。

她低头,竟发现自己没法挂断这个电话。

电话里的杂音和吵闹都消失了,不知他走到了哪里,昭昭能从听筒里,听到细微的、略带压抑的气息起伏。

“和我说句话。”他说。

昭昭静了许久,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第十六章 一叩复相见(1)

她剥开了一颗又一颗糖,软的硬的,吃到齿根丝丝疼。

那年从澳门走时,在飞机上也是这样拆了一包在机场买的糖,一颗颗吃,从一个时区跨到另一个时区。这里的时差和澳门近乎日夜颠倒,刚回来那个月,她总倒不过来时差,白天睡晚上醒,也不出门……

过去这么久,有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是最清晰的。她初到香港机场,被拉住手推车,回头望到他的一眼。

昭昭把糖纸攥到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妈妈。

她没办法不接,因为没借口,当初两人之间的事都是藏着掖着,没见过光的。她望着那手机半晌,还是听了。

“为什么不和哥哥多说两句?”

“好久没见,”昭昭手撑着额头,轻声说,“都没共同语言。”

从电话断线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小时,他竟然刚把手机还回去。

“你哥哥刚回家,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他也是想恭喜你,懂事一点。”

妈妈从来不强迫她做任何事。但很奇怪,这一次却很想她能和沈策多说几句。

电话交给他,那边仍是沉默。她用虎口压着眼睛。

“我要结婚了,”这次换她先出声,“哥你应该知道?”

木柴蹦出一道火星。

这不是一个新闻,早就开始商量的事。当初她还幻想着,也许沈策听到这个消息会后悔,不说要来找自己,但起码会来一通电话问问,用他那种半真半假的态度问。她甚至还在内心演练过,准备过一套很好的说辞。可他一个电话也没有。

“昭昭。”他想阻止她往下说。

“是要恭喜这个?我妈妈说你想恭喜我?”她轻声,笑着问。

“我刚知道,”那边有孩子笑,想来是他拿着电话避开了一次,不便再避开第二次,只能在开放的空间里说,“今天刚知道。”

一个公开的消息他怎么可能刚获知?不过都是在暗示,他没关心过她的私事。

在强调那两星期是他少时情难自已,是他从英国毕业而归的情感空窗期,和自己妹妹你情我愿的小情|事。小秘密。

那边有孩子在笑,夺过去手机:“小姨奶奶!”

男孩子没变音的嗓音,脆生生的:“我们马上过去,我和爸爸妈妈。我爸爸说,你当初说,要我长大去蒙特利尔看你。”

昭昭知道自己情绪还不稳,怕语气过于生硬,伤害小孩子的热情,定了定心,放柔嗓子问:“什么时候?”

沈衍将电话接了,笑着解释说,是小孩听到大人在聊,先嚷嚷出来了。沈衍也觉唐突,说恰好是孩子生日,闹着吵着要来看看送过自己玩具、住得远的小姨奶奶,问她会不会打扰。

“不会,”她笑,“当初你在澳门最照顾我,我最开心就是你来。”

其后,电话再没回到沈策手里。

通话结束后,她握着手机,脸被壁炉里的火照着,目光始终无法聚焦,也没看火苗,也没看烧红的柴。

头突然很疼,是那种被剧烈情绪刺激后的反应,牙齿也疼,是刚吃糖太用力了。

她尽量不去深想沈衍的意图。哪怕和他有关,也和自己无关。

***

隔日,昭昭开始安排招待客人的事。

妈妈不在家时,只有一个年岁大的华人阿姨常年照顾她,余下都是钟点工,再有额外的事都去找妈妈的秘书。她和秘书通了电话,安排多两个女孩来这里照顾客人。还有车和私人导游,行程也全订好。这样她有空能陪着,没空也不耽误人家度假。

飞机到的那天,她被事耽搁,心急如焚往机场赶。

沈衍给她电话说在机场外了,她还没到,手机指挥带着孩子老婆到泊车接客的路边等。车一辆辆排队过去,正巧也遇到客流大,她下车,比车还走得快。

往前一路走,一路找他们。

天黑后,机场里透出来的光倒是醒目,她望着马路对面的机场玻璃外一个个走过去的人影。忽然有人叫她。

昭昭回头的一霎,被一只手拉住,拉她避开了迎面拉着行李箱的人。

汽车的吵,路人在大声说话的吵,行李箱轮轴压过地面的吵,全都在耳边,全被放大了。在天寒地冻的温度里,她的目光也被冻住了……

还是那个他,眼窝更深,鼻梁更高,是因为年岁长了,成熟了。容貌气质竟也被岁月磨砺得更阴沉了,但有些习惯没有变过。

他看她时,永远喜欢微抿着唇,像有话要说,可又不说。

昭昭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下意识用手推了他一下,推到胸口上。他穿着短款大衣,里边是休闲西装,西装里还有衬衫,总之隔了许多层的布。可还是被他的心跳扎到手。

这是错觉,她很明白,是自己身体对他的记忆。

“还是小舅眼尖。”沈衍在远处说。

“小姨奶奶。”一双小孩子的手,抱到她身上。

小孩子鼻子冻得红了。沈衍在后边推着行李车,身边跟着一个戴着副眼镜,马尾高高扎起的女人,不苟言笑的,是在婚宴上见过一次的沈衍的太太,梁锦珊。

“这里真是冷啊。”沈衍对她笑。

“对啊,你们挑的时间不好,”她将注意力都放在沈衍一家身上,没再多看他一眼,“要秋天来,还能看枫叶,出海看鲸鱼。不过没关系,下次再来。”

趁着他们都在搬行李,昭昭先上了副驾驶座,心神不定地对司机用法语说,不去原来的住宅区了,去酒店,换到酒店。

她不可能让沈策住在自己家里,绝对不行。

司机奇怪问,换了哪。

昭昭让他去丽思卡尔顿,这是妈妈招待合作伙伴,长期签的酒店。现在不是旺季,这里也不是游客常来的城市,肯定有房间。

沈策不知何时坐到了车上,在第二排,司机的身后。两人正好能看到彼此的地方。

昭昭说着说着,几次有怀疑,难道他听得懂法语?

“我们住哪儿啊?”沈衍笑着问,“你妈妈说,你们家装修不错,每间房都有特色,是你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自己设计的。”

她借口家里水管坏了,弄得一楼很脏,抱歉让他们住酒店。梁锦珊倒很高兴这个安排,出入随便,不会过分打扰昭昭。开车的私家导游很识趣,不多说话,让去哪去哪。

车在路上,她始终看着车窗外,倒影里能看到车内的前一半全貌,那一半里有他。她没看他,但能感知到他的视线没离开过自己。

她莫名烦躁,为自己的在意。

一到酒店,小孩子沾床就睡着了。夫妻俩都说不想出门,饿了也会下楼吃,让昭昭先回家。她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开个房间,但一想沈策在隔壁,马上打消了念头。

沈衍接了个电话,听了两句挂掉,笑说:“小舅说他在走廊等你。”

昭昭心知躲不过,一走出房门,就看到他在走廊的尽头。酒店客人不多,现在是晚上也没工作人员在收拾,从这里到他那里,毫无阻碍,没人打扰。

她在灯光里,一路走了几个小时似的,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