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轻声又道:“都忘了,你夜里看不到。”

“能看到河,还有人的影子,”她担心,“你有多少兵了?如果他们追过来,挡得住吗?”

他笑:“若不是要抗西北敌军,举兵南下,至多三十日,武陵郡尽在我手。”

她信他说的。

“在院子里看到你,”他在她耳边继续说着,“第一眼没认出,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闯到我面前来了。”他想化解她的不安,和她开着玩笑。

马蹄踩踏着泥土,他的话敲打着她的心。

她不再是小时候,已经长大了。

南境不设男女之大防,没有礼仪束缚,不管男女对异□□慕之心都是直白表露,少女们常聊这些。表姐嫁了一个表亲哥哥,自幼相伴,常和她说起和夫婿幼时的相处,说得多了,她总会联想到他。

“怎么不说话?”耳边,他问。

她摇摇头,耳边的热息太近了。

月下,远处有火把出现。

她心骤然紧缩,夜盲封住了她大半的视觉。她只能见到一片刀光,还有月下落满火把光芒的河流。

河对面兵阵连绵不绝,数千战马的鼻息,还有上万火把的燃烧,都被一条河相隔。

火把下,突然爆发出令人振奋的呼喊声。自己的将军,深入险境,带回分离多年的至亲胞妹,至情至性,让人敬佩,气魄胆色,令人仰慕。

“回家了。”他在她耳边说。

战马驮着两人,奔入河内,飞溅的水光浸透了她的衣裙。她不觉冷,满心畅快。

沈策和她都是衣衫浸湿。他毫不在意,搂着她,停在自己的大军前:

“你我从军,都是为了守故土、保家人,报外族杀戮的血海深仇。我和你们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都有着同样的牵挂,有着一样的志向,”他对着火把下的一张张面孔说,“今日,沈策寻回胞妹沈昭昭,乃我此生幸事!”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狭长的刀,高举在阵前:

“这把刀追随我数年,弑过真龙,斩过名将,却从未有过名字。从今以后,它就叫昭也,愿今日之幸,与刀同在!愿我柴桑百姓,都如我沈策,至亲不离!愿我柴桑大军,能守江水百年,百战不殆!愿我中土,终有一日驱除外族,永消战乱!”

河水岸边,众将齐齐拔出兵刃,应和数声,响彻荒原夜空。

情义和血性兼备,谋略和胆色胜人的车骑将军,头一次让将士们觉得如此亲近。如他自己所说,他和大家没有不同,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为家人,为养育自己的土地而战。

这一柄砂下名刃,终于迎风而出,直逼西北劲敌。

***

初入沈家军营,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新鲜。斥候营,步兵营,哨兵营,骑兵营,还有如山的军规。“士兵禁止在帐篷间走动,”沈策麾下的一个将军告诉她,“严禁私下交谈。”

这和她想象中不同。数十条军规,条条能要人命。

在等级森严的军营,哥哥是如何一步步晋升的,她无法想象。

沈策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大帐中,以一小小屏风隔开,因为她刚回来,怕她夜里住在陌生军营害怕。住了几夜后,沈策才发现自己想得简单,妹妹不是小时候了,是个大姑娘,而且对他来说,更像一个陌生姑娘。从说话、用膳,到她的一颦一笑,对他都是陌生多于熟悉。

昭昭更是如此。

她心中有关沈策的身世秘密,让她早早明白,这不是她的亲哥哥,也让她更拘谨于和他的同住。沈策起初并不避嫌,后来有了意识,会趁她睡醒前,更衣净面。一回,她夜里想出大帐,撞翻东西,沈策正在换衣,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身上仅穿着一条白色缚袴。

她习惯性抱他,手从他身上滑过,明显感觉沈策的肌肉绷紧了……

“摔疼了?”他轻声问。

她摇头,手指悬着,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沈策将她一把横抱起,放到了榻上:“我叫婢女进来。”他疾步离开。

自那夜后,两人分了帐篷。

婢女元喜为此暗松口气,对她说,你哥哥终于明白,妹妹长大了,不能和他睡一处了。

住久了,她和他的部下都混熟了。

沈策的十七将中,有一对是同胞兄弟,是跟随沈策去武陵救她回来的人,年纪小的那个弟弟,每每见她都脸红,被余下人轮番嘲笑。

年纪大的那个哥哥,倒是严肃得很:“将军胞妹,岂是我等能想的?”

他们说这话时,并不知昭昭就在屏风后。她透过屏风的缝隙,想看哥哥的反应。沈策仿佛摸透她会偷看,有意避开脸,让她见不到神态。

等过了几日,沈策忽然在晚膳时,为她添了一筷子菜,问:“那对兄弟,你如何看?”

“什么如何看?”她佯作不懂。

他笑,不再说。

她目光从他持象箸的手,溜到他的脸上,正被他双眼捉到。

“若是没想法,为何每次他们玩笑,都要隔屏风偷看?”他问,“是想看哥哥的意思?”

“谁看你了。”

他一笑,不再拆穿她。妹妹大了,要给她留颜面。

半月后,兵临西境。

兵营中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敌军的将领。

在昭昭出生前,沈策曾于北境拜师习武。他一身绝学传自一位隐士,此人收过三个徒弟,大弟子是北境名将,后因平叛而亡;二弟子本在北境,其后被污,投奔西面吐谷浑,最小的弟子就是沈策。

如今他大军压境,和西面的吐谷浑第一战,就要对阵这位师兄张鹤。

黄昏时,敌军阵营送来一封信,来自敌方大将:吾与师弟,恩如骨肉,明日一战,必见生死。兄今夜设宴,邀弟一聚,偿多年相隔之思念,断同门兄弟之恩情。

他将这一封信烧掉,让她为自己更衣。

帐外,从军师,至十七将,至偏将军、裨将军,至中郎将、校尉,跪了上百人。隔着大帐,能听到军师说:这就是鸿门宴,将军万万去不得。

她在帐外声嘶力竭的劝谏中,仔细查看他的衣冠,仿佛并不知危险。

“为何不拦我?”他低头问她。

“当初去武陵郡,你也被军师拦过,还是去了。谁都拦不住。”她听那对兄弟说过。

他是重情义的人,对妹妹如此,对兄弟自然如此。

“你重情义,只有去了,做过了断,明日才能放手一搏。我们才能胜,”她想想,又说,“就算站在大义上,今夜你死了,明日两军对阵,哀兵必胜,我们也赢定了。”

她把他的衣袖理好。

“这些年读了不少书?”他没想到她还懂哀兵必胜。

“兵书我都读过,还有战事记载,都通读过,古战事的布阵图也会画。”不能见面的日子,她将幼时他提过的兵书,一一熟读,有时听到捷报,听邻里说战事,会和表哥们纸上谈兵,从听旁人说战事,到剖析战事给旁人。

“包括牧野之战。”她说。

幼时不懂,硬要哥哥改“牧野”为“牧也”,长大读了书,发现改掉极可惜。

武王牧野,实抚天下。牧野之战是武王伐纣的决胜一战,自此周王朝建立,如此的表字,正配得上他。

“那时不让你改就好了。”她自责,仿佛改了他的运数。

“改便改了,”他说,“不重要。”

帐外劝谏不休,账内,他们却在说无关紧要的话。

“不怕我死?”他笑。

“怕,”她也笑,“所以要早些回来,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

他颔首,错身而过,步出大帐。

帐外的军师和众将拥上来,全部杂音都被帐篷挡在外。她已经膝盖发软,手扶到屏风上,险些将屏风推倒……

冷静都是假的,她不是没读过鸿门宴。但她更懂,为将者,威望最重。门外有那么多心腹阻拦,若连妹妹都质疑他,一个车骑将军的威望何在?

任何人不信他的决断,她都不会。他要上刀山,她都会笑着送。

☆、第三十九章 砂下见名刃(3)

沈策和二师兄张鹤的感情极深。

这师兄是位儒将,擅抚琴,德行高洁,因而招妒。因一半吐谷浑血统,授人以柄,在北境受辱。那年沈策刚从军,心中难过,却碍于敌国对立,一封信也去不得。投奔吐谷浑之后,张鹤因武艺超群,极受重用,很快封王,而且是比肩太子地位的左贤王。

可惜张鹤家人亲眷早被斩杀,哪怕封王,也是孤身一人。

于沈策而言,北境是敌,西面也是敌,无论在哪,兄弟俩都注定有一场生死战。

宴席在一弯河旁,以布帐围三面,抬眼能望苍穹。

沈策到时,吐谷浑众将望过来,竟坐了百人。他坦然落座,和师兄相视而笑。两人不提战事,仅说闲话:“当年师弟父亲离世,要回去照顾母亲和妹妹,才离开师门。听闻你这个妹妹,现在就在军营当中?”

“明日一战,你若败了,”张鹤郑重问,“是否要为兄替你照料她?”

在月色里,他摇头:“家妹性烈,不必劳烦师兄。”

师兄弟两人推杯换盏,刚过一巡,张鹤眼已经泛红,以不胜酒力为由,让沈策早早离去。越是情深,越是言浅,今生兄弟缘已尽,再无话能说,余下的都交给明日战场。

沈策走时,身后人叫了声:“牧也。”

他驻足。

“若我败了,将我的尸身,送回北境。”

***

昭昭无法安心在帐篷内等着,迎出去等哥哥。

夜里巡逻走动的兵卒在火把前走动,影子从昭昭面前一个个掠过。她等得心焦。

过去昭昭总想,那些以少胜多,以几万兵卒击退几十万大军的战事是如何做到的?于兵书中懂得,那些战事从不是杀到最后一人。能运兵得当的统帅,打到敌军死伤七成以上,敌军必然溃散,此战就赢了。

是以,兵卒是棋子,将帅是布棋之人。

而今夜,南境的布棋之人还未归……

沈策临走前,早拟定布阵图。

兵卒开始离开军营,前去布阵。步兵先行,骑兵在列队领自己的马匹。在她眼前,这些全是一丛丛黑影。

“将军回来了!”有人在她耳边说。

哥哥的影子翻身下马,鞭子扔给一旁的人,大步走向她。

她刚一笑,沈策的手搭在她肩上,突然重量压下来,二十多岁的男人,多年行军练就的健硕身躯,在此时虚弱的脚下无根。

“帐篷还有多远……”他沉声问,问几步外的那对同胞兄弟,他撑到下马已是不易,看不清远近景物,微阖上眼,压抑着呼吸。

不远处就是列队出营的兵卒,不能声张,动摇战前的军心。

两个同胞兄弟想上前扶,被沈策低声喝止,他做出一副醉态,搂住昭昭。在伤口的剧痛,毒药噬身的幻觉里,克制着,“……不要声张。”

血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到青草上。

血从沈策身上流下来,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还在往地上流,顺着叶滑到土里。

昭昭忽然笑了声:“哥你喝了多少?张将军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场,恩情全消,”她喉咙发涩,继续说,“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没让两个将军扶他。

若是两个将军扶,必然会惹来不远处兵卒的注意,再引来几个将军,不明就里见到血就呼喊出声,拦都拦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闲话,将军们早就见怪不怪。

兵卒们也会碍于是将军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动。”她架起沈策。

他虚弱地笑:“竟连哥哥都背得动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时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认为自己幼年过于娇弱,怕日后自己再拖累沈策,于是背柴提水练力气。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进帐篷时,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将在帐内,沈策不让叫军医,也不让叫军师,不许任何人声张。他反复强调不能泄露此事后,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将军都如此了,还不让声张?”弟弟不平。

“将军自有将军的道理,”那个哥哥常年行军,懂查看外伤,“这箭伤不重,包扎止血即可。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药。”她下了决断。

如果张鹤要杀哥哥,轻而易举,不会让他活着回来。更何况,就算要杀,可以选择刀剑毙命,也可以下毒致命,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杀死沈策。两种兼有,只能说明是部下设局,还要避开张鹤。

没等要解药的人出军营,张鹤已经遣人送来了。

沈策赴宴前,张鹤怕部下做手脚,自己验过毒。那时无毒。

张鹤毕竟是沈策嫡亲的师兄,心思缜密,在沈策走后,仍旧不放心,亲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饮酒,以身试出了毒。

“我们将军说,解药他已经先吃了。如果还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药的人说。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让婢女喂哥哥解药,喂完,让全部人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她怕这解药无用,凑近,听哥哥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有缓解。

沈策睁眼前,以为是过去每一次受伤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间停住。

因为闻到了她发间的茶香,幼时的昭昭,被母亲用茶叶泡水洗发,发丝乌黑,常有清淡的茶叶香。初到柴桑,没钱给她买茶叶,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过茶后,将茶叶讨走,大人们以为他馋茶,有时心情好了,会抓一把新叶给他。沈策嘱昭昭不要说是洗头发用,以免人家不给了。此事一久,表兄弟们会嘲他,昭昭听了会红眼,也不敢说真相,会哭着跑回来说哥我洗头发不用茶了,他们总说你食嗟来之食,没志气。

他不当回事,以大道理来逗她,说韩信有胯|下之辱,其后一将抵三军,勾践有卧薪尝胆,其后复国。昭昭似懂非懂,学舌说,沈策讨嗟来之茶,其后称王。

……

“在听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和幼时没差别,一双美目流转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恼,还有失落。现在这些情绪都没了,只是委屈,毕竟是十三岁年纪,再懂事聪慧,异于常人,都还小:“还以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他撑手臂,直接坐起。

军师摆过卦,说他除非自己寻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为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为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为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为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于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