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翻过昭昭的身子,她满脸都是湿的,还在不停哭,没有意识的哭。

这一刻,静得吓人。

没人见过,被打昏过去的人还会哭……

沈策站在船边沿,看着躺在地上的昭昭,眼已经被泪催红了。

他任由对方绑住自己,过分冷静,让那艘船上的人莫名恐惧。

“第二笔钱。”老男人催促。

沈正打了电话,第二笔钱交易成功,老男人抱起沈昭昭,扔到对面,像丢出去一个烫手的山芋。要不是还要钱,他都开始摇摆,要不要把沈昭昭留下,和沈策一起沉湖,他总觉得没有了沈昭昭,会有危险。

这种念头毫无理由,沈策已经被绑住了。而且那个泰国拳师说过,沈策身体虚弱,一直对外界宣称病好了,其实毫无起色……

就算沈策常年打拳,被绑住的人,也像被拔掉獠牙的猛兽,毫无威胁力。

“快,开船。”老男人割断连接两条船的绳子。

老男人回头的一刹,上臂剧痛袭来,撞到了发动机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连另一艘船上的沈正都不敢相信船上的一幕。这是不会发生在任何一个现代人身上的事,绑住沈策的绳子被他直接挣断,沈策揪起一个人,直接徒手把对方胳膊在眼前掰断……

隔着水面,那艘船上的一切画面都极原始。

这三个人到死都不会懂,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除了昭也刀,他曾有一把枪,叫赤金破城枪。枪身重120斤,是天下重兵器之最,枪身所到之处,人车马俱毁。对一个从八岁就舞得起青铜戟的男人来说,区区绳子绑身,就像用蜘蛛网困住野兽一样可笑。

沈策每一个动作落下去,都在沈正脑海里有着血肉钝响。

“只要他们不是一见面就让我自裁,我就不会死。”这是沈策在来的路上对他说的。

“除了昭昭,你什么都不用管。”

沈正站在四米开外的地方,脚下站立的快艇,因为对面过于激烈的打斗,被撞得不停晃动。船上的三个人,老男人的两个同伙已经疼得昏死。尤其是刚刚折磨昭昭的人,身体极度扭曲贴在船壁上,在昏过去之前,沈策踩断了他的手。

沈策特地留下老男人:“杀了我,你就能逃走。”

他摆出一个架势,让对方看自己空着双手:“来,杀了我。”

老男人被他蛊惑,抽出船头一柄裹在布里的长刀,粗重喘息着,忽然大吼一声冲向沈策。求生的欲望,让这一刀夹格外快狠——

坚硬的钢刀,被沈策劈手夺走。对方被踹到船尾的下一刻,钢刀被沈策插到船底,深深插下去。老男人瘫软在船板上,随着船底漫上来的水,全部的意志力都被恐惧吞噬。如果有可能,这一生他都不会想再见到沈策,宁可死都不想再见到……

沈策的眼睛已经红得吓人,俯看着这群人。

上次是司机,这次是昭昭,下一次是谁?父母,沈正,还是沈衍,或者是沈衍的孩子?

上一世他没有家人,只有昭昭。

这一世,每一个遇到的亲人都像是老天补偿他,这些人每一个都全心善待他,掏心对他,可他全护不住。两世的记忆叠加,不管是前世的昭昭,还是幼年的司机,都在他眼前一个个跳出来。他现在还记得,幼年的自己疯狂跑向有人流的马路,他们为了泄愤,活生生把司机打死在车前的一幕。

……

他在和过去的自己对峙。往前一步就是过去的沈牧也,斩草除根,绝不姑息。

“沈策!”背后有人喊他,是沈正。

“沈策!”沈正见他不动,更是着急,“已经够了!沈策!你理智一点!”

堂兄想翻身跳到对面快艇上。

“不用过来,”他背对着堂兄,慢慢说,“我还清醒。”

水面翻涌着,夜风掀起一波波的浪。

岸边出现交错的灯光,是沈策安排的人都到了,还有警察。这里是尚未开放的旅游区域,全部的船都还没到位。有人在拿着扩音喇叭,问这里的情况。

风太大。所有尘世的杂音都被卷进风里,消失在水面上。

一声细微的咳嗽,还有女孩子的喘气音,比战鼓还重。

盖过了全部杂音。

……

昭昭努力吸着气,拼命想醒过来,想叫他,叫不出,眼泪已经干在了脸边。刚才只差一点,她就有机会跳到湖里,只要撞开那些人,她就能翻身跳下去……

冰冷的手指带着黏稠的血,抹她的眼角。

她被抱到带着血腥气的怀抱里,熟悉的香灰气味围拢住她。昭昭一闻到这个味道,浑身都松懈了,不再想醒。

她怕是梦,怕沈策已经不在。怕一切都是过于痛苦生出来的臆想。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从见到那把刀,她常做一个梦。梦里,地板踩上去有吱呀轻响,一道道彩绘的古朴屏风被拉开,在最尽头,沈策着玉冠,佩华紱,她会帮他把腰带扣上,笑着,轻声问他:哥你是大将军了,那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篇结束,只剩全文尾声是现代。

下一章进入古代篇。

☆、第三十七章 砂下见名刃(1)

那年,临海郡疫情四起,一户十人能死六七。沈策带她逃离父族,趁着月色背她往深山走。“哥……我想回临海,”她趴在哥哥肩上,“山里冷。”

三月倒春寒,冷得很,山里更是。

沈策衣着单薄,把最后的衣裳都给她穿了,她不是自己冷,是怕他冷。

“回不去了,”背着她的哥哥说,“他们不让我们回去。”

……

山里有庙,夜里路过的人,都不肯进庙,他也不带自己进去,而是露宿在了树上。她睡在哥哥怀里问,为什么大家都不进去,宁肯露宿山林。“这里能避风挡雨,夜里常有山贼野寇露宿,对寻常人来说更危险,“哥哥说,“而且庙里有佛,大家都认为不带贡品,不敬。”

她想想:“娘说,佛祖一开始是个皇子,为救众生才出家。为救众生的佛,怎么会因为没有贡品,就要惩罚人呢?”

他远远看那破庙,仿佛看到了盘膝而坐的佛像,竟觉得自己妹妹说的对。

那晚,昭昭的病情最是凶险,在外边实在冷,他抱她进了庙,真遇见了一伙落草为寇的逃兵,那些人见沈策一个少年,抱着个额头包扎、昏迷不醒的女娃娃,将篝火的一角让给他们。沈策见人家好心,告知自己怀里的妹妹染了瘟疫,避到了佛像后,墙角休息。

她在深夜苏醒,见光里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脸,还有刀,想到哥哥说的山贼,抓他的手。

“不怕。”他安慰。

“哥你要背不动我,先把我扔下,”她反而着紧他,“扔下跑得快。”

那边没睡的一个年轻的寇匪,听的笑:“你哥就算不扔下你,你这病也活不了几天。”寇匪家人都死于这场瘟疫,知疫情严重,说话不打遮掩。

她这才懂,不是要给哥哥娶嫂嫂,嫌自己麻烦,埋了省事。是因为她再活不了几日,养着浪费口粮。她不再吭声,往沈策怀里钻,头靠在他肩上。自此后,是病得难受,还是伤口痛,还是累了,冷了,都不出声。沈策知道她被寇匪的话伤到,低语安慰,五岁妹妹的小手捉他的衣领,摇摇头,仍不肯言。

他背她走了一日,倦意浓,搂她睡着,到天亮,睁眼醒来,妹妹已经不在怀里。静了一瞬后,察觉到小小人怕人偷走包袱,独自趴在那上边睡。她懂得不多,但晓得那是哥哥带出来,两人唯一的财物,哥哥拎了一路,她便守了一夜。

“这包袱不值钱,”他把她抱回来,给她查验额头伤口,“丢了便丢了,你要被人抱走,哥哥才会和人拼命。”

“他们说,人死了谁都见不到。不管生前多亲,死后都见不到。”

“谁说的?”

她指了指早燃尽的木柴。在那群寇匪走前,她追着问的。

他把准备好的干净布条掏出来,给她重新包扎额头,见她眼睛红红地盯着自己,不禁一笑,轻声哄她:“一夜没睡,就为这个?怕死了见不到哥哥?”

她点点头,靠到他肩上,眼泪往他脖子里流。

“哥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他说,“上天入地,都会跟着去。昭昭在哪,哥哥在哪。”

她破涕为笑。

五岁的年纪,哭也容易,笑也容易。

她不懂瘟疫厉害,也不懂哥哥带自己进山,是怕传染给无辜的人。她只记得,两人都病了,时好时坏。哥哥将少年所学一句句教她,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至百家言论,至春秋……

她问哥哥,为什么始终在山里住,哥哥答她,霜雪压庐山,无处可及。他带她进山,是等山雪。两人初春入山,至盛夏离开,她不愿走:“不是要等山雪吗?”

“不等了,”他骗她,总有办法,“先去柴桑,等冬日再来。”

她信以为真,从身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离开庐山。

在深山里住了数月的兄妹俩,狼狈得如同路旁的流民乞丐。

到柴桑那日,在姨母家的后院,几个表姐妹,听说是临海郡一族的沈策来了,拥来围看。族里人常说,哥哥八岁就舞得起大人才提得动的青铜戟,大家都说哥哥天生神力,日后必是名将。还说古时惯用重兵器的都是一方王侯名将,项羽的霸王枪,吕布的方天画戟,乃至神将李靖用的描金戟都是重兵器……“拿得起重兵器,方能以一敌千,破城池如履平地。”她学舌大人的话,有板有眼。

表姐妹们慕名他久已,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一阵哄笑,原来临海郡的沈氏出来的男人都如此落魄,比柴桑沈氏的男儿郎差了太多。昭昭听不得人取笑哥哥,急得红眼,沈策见妹妹被这种事逼哭,反而是笑。为了消除妹妹的恼意,他不得不去刮面、更衣,再出来,是少年俊美,姿容远胜女子。

可当表姐妹们对他好,昭昭又急红了眼,惹得沈策又笑。

母亲和父亲都属沈氏,不过一个是在临海郡,一个在柴桑。

两个沈氏数十年前就不大和睦,母族这边并不愿意收留兄妹俩。从母亲过世,他带着妹妹一直寄人篱下,在临海郡是,在柴桑也是。为养活妹妹,他不得不早早从军。

兄妹俩聚少离多,每每沈策归家,对昭昭来说就像过年。

两年后的一日,沈策趁夜从军营回来,将她悄然带离柴桑,寄养去了远房舅母家。他留下一年军饷,叮嘱舅母不要对外说这是沈策妹妹,藏好她,日后必有重谢。

从这一日起,数年间,除了定期送来的银两,再无家书。

他要开始一统南境,吞并诸郡,会树敌无数,此番安排是为保她平安。

那时她七岁,对哥哥的安排似懂非懂,却开始明白一件事:

沈策不是只有她,他还有男儿的抱负。他离家、离开她,不止是要谋生活命,还心存着平战乱、安四方的志向。

数年里,她只能凭一次次的捷报,知晓他还活着,屡立奇功。

舅母眼看他声名鹤起,却不回故里,将妹妹一人丢在此处,抱怨连连,将沈策定期送来的银两全部克扣,不给她一文钱。那时在南境,承袭汉时惯例,倘若一户有女子十二岁仍不出嫁,这一户缴纳的税银要按五倍来算。

舅母耐着性子,等到她过了出嫁年纪,仍不见沈策归来,抱怨更多,开始找媒人给她说亲。昭昭怕自己被强行送嫁,终于忍不住,给军营去信,问哥哥何时归家。这一封家书石沉大海,没有回信,数月后有人途经此地,传回沈策口信,仅有四字:不日将回。

那日,她在后院的屋子里抄兵书,急匆匆的脚步声灌入耳中,拉开门的是表姐的婢女。这婢女和她要好,日日听她说哥哥,竟也被感染,遇到和“沈策”二字有关的事,都会面红激动:“快,你哥哥来了。带了兵,谁都不见,只见你!”

她心像要从嗓子口冲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匆忙跑出。

为省家用,昭昭整个雨季都只穿木屐,跑起来真是要人命,在石子地上,敲得奇响,脚心也被撞得发麻。

一进院子,四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手中扣着刀柄,齐齐望来。

这几个男人是沈策的心腹,都知道一个秘密:新晋的车骑将军有一个胞妹藏在某处,为防仇人报复,将军就是再想念胞妹,都不敢探望一次,或是来一封家书。

那时昭昭除了哥哥,从未见过真正的兵卒,猛一和几个猛将打照面,脚步停住,不敢再走……直到木门被人推开。

朝思暮想的哥哥,站在敞开的木门当中,他不再是当初走时的那个少年参领,在这几年,他已经从骁骑将军,到了三品辅国将军,再到今日的二品车骑将军。

短短数年,他声驰四海,离武将之首的“大将军”之位,仅差了一步之遥。

兄妹俩对望着。

她还记得哥哥走时的模样,那时是少年意气,如今少年气尽褪,只余眼前这一位以赤金破城枪连破敌国主力大军,因而名震天下的车骑将军……

“哥……”她一低头,含着泪笑,“你还认得出我吗?”

她可是从幼童到了出嫁年纪,才等回了他。

眼泪掉在木屐上,还有自己的脚趾上,她哭得止不住,也笑得止不住。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手背不停往眼睛上擦。

“还是喜欢你小时候,”他嗓音低沉,“会主动跑过来。”抱住我。

惊艳了满院心腹的少女,再没有任何犹豫,连木屐都来不及踢掉,跌撞着跑上去,紧搂住他的腰,再不肯撒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捷报,全是捷报……他们都快把我嫁出去了,你就只会打仗……”她越哭越委屈,“还说我在哪,你在哪,全是骗我的……”

沈策要给她擦眼泪,她死活不肯,把满脸的泪都擦到他身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在庐山,庐山都比这里好。要不然就被叔叔埋了,死了你还能年年给我上坟,都比这里好……”

哭得是越来越厉害,话也是越来越离谱。

众人大笑。

生死场上的男人们,想笑就笑,管他什么尊卑,放肆得很。

沈策也笑,笑声沙沙的,如风过竹林:“你哥哥多年威望,快被你哭完了。”

她被身后的笑声弄得脸红,红归红,不肯撒手,唯恐撒手他立刻就走。他拍她的手背:“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

她心一沉:“一炷香都待不了吗?”

“对。”

她的手指搅在他的腰带后:“下次……”

“你藏身的地方暴露一次,就不能再住,”他说,“没有下次,这次就要跟我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推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巨大的惊喜中望住他。

“这一次无论生死,你都要跟着哥哥了,”他笑着问她,“还不去收拾东西?”

☆、第三十八章 砂下见名刃(2)

她什么都没带,跟他离开前院。

穿过竹林时,被表姐的婢女追上。那婢女元喜怀里抱着一双鞋,是可怜她天天只穿着木屐,偷偷给她做的。沈策见昭昭和婢女依依惜别,几多不舍,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不消片刻,婢女的卖身契被带回来。

舅母家在武陵郡的一个小城池,外乡人来的不多。

沈策麾下有十七悍将,他仅带了其中之四,跟随而来的骑兵不过十人。她本以为他不愿张扬,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迈出舅母家的大门,临近的街道上,围拢而来身着铠甲的步兵如潮,还有骑兵,都在不远处的一个个街道,列阵静候。

她留意到,除了沈策,那四个有意用粗布衣乔装的将军,都扣住了手中兵刃。

“沈将军,”步兵为首的一个人,对沈策抱拳,“你身为柴桑守将,不该出现在武陵。不知将军今日到此处,所为何事?”

“胞妹流落武陵多年,”沈策平静作答,“今日接她回柴桑。”

街道寂静,唯有马儿低低自鼻中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她屏息,能感觉到这些骑兵和步兵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

“会不会骑马?”沈策问她,对眼前的危机视若无睹。

她轻摇头,和他目光相触。

沈策抱她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搂她于怀。

几个带兵的将领在低声交谈,看上去还在争论,是否要现在拿下这个车骑将军。

她耳语:“他们是你的敌人?”

“现在不是,”沈策低声道,“以后会是。”

他和武陵郡守临时结盟,为一同抗击西面外敌。一旦外敌击退,柴桑和武陵必会一战。这是共识。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极其危险。

当初沈策把昭昭留在舅母家,此处仍属柴桑,其后,一手提拔沈策的柴桑郡守被刺而亡,此城被武陵夺走,成了他无法踏足的土地。

他为不提前暴露行踪,带了最少的兵,自柴桑连夜而来,算准了从入城到离开,消息只够传到守城将那里。他也算准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将不敢下令杀他。

毕竟柴桑和武陵还是结盟关系。

可若是武陵郡守得到消息,一定会杀了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策一行人,骑马缓步向城门而去。

包围他们的上万兵马,就在一步步退后,退让到城门边。

只要有人敢下令,城墙上的箭兵立刻能将沈策一行人射成死尸,或是直接火弩齐发,把沈策等人烧死……

他怀抱昭昭,抱拳告辞:“诸位,请告知你们的郡守,沈策这一次打破盟约,来此地是为了接回至亲。今日得罪之处,他日必会设宴赔罪。”

言罢,他勒紧缰绳,再无耽搁,策马而去。

自出城门,他们半步未停,奔袭一日夜后,四将分开几路,迷惑追兵。

次夜,荒原蔓草上,仅剩下沈策一人,带她继续往前骑行。

她已经被颠簸得骨头散了架,沈策的呼吸声始终在耳边,和着风,对她说:“天亮前,会看到一条河,过去就是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