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只有妈妈不在。舅舅打了电话去医院,她说走不开,也不知是真走不开,还是因为在座的有两个人她不想看见——苏敏,还有苏敏她爹。

吃过饭,苏敏跟着方书齐回工作室上班,上了车又想起外公刚才说的话,此地无银的解释:“我那个时候才几岁,哪知道什么梁山伯祝英台啊。”

方书齐一边调头,一边不声不响的憋着笑。

“你笑什么?根本就没那回事!”她不许他笑。

“对,没那回事儿。”他收起笑,假意附和。

“本来就是嘛。”她总算满意了。

第二天,舅舅打电话给苏敏,告诉她,妈妈已经收到了礼物,很喜欢,还是那句话,回去认个错,事情就过去了。但苏敏还是死犟,总觉得自己无端憋屈了二十多年,这回又不是她的错,断不能低头认错。如果前一天在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碰到,说不定也就和好了,要她专门去请罪,她做不到。

还有一个堵心的人是阿尔诺。跟妈妈相比,他的事情似乎要简单一点。他们不是亲戚,也不是恋人,只不过是朋友罢了,真的闹翻了,也就一拍两散了,谁都不欠谁的。但鬼使神差的,苏敏还是在佛罗伦萨买了一本大部头博物馆画册,千里迢迢的背回来,心里明明知道这是要送给谁的,结果却只是锁在行李箱里,一直都没送出去。她又想起自己答应过阿尔诺,给他做一套《金玉盟》里面加利·戈兰特那样的西服,说了很久都没时间动手,总觉得欠了他些什么。

最后一个是矢田玛丽安。新学期的课表已经发下了,苏敏每周要看到这老太太三次。她自知尴尬,却又没有勇气去为之前说过的话道歉,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暗自希望功课做的漂亮一些也可以算作是种弥补。矢田竟然也十分配合,还是跟从前一样,该夸的时候夸,该骂的时候毫不留情的骂。苏敏看这情形,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一周之后,苏敏收到学校寄来的上一学期总评,清一色的溢美之词,只有矢田玛丽亚与众不同,写了很长一段奇奇怪怪的话:她内在的激情还未苏醒,真正的、深处的自我尚未成形,只有被狂热的激情激发之后,才能真正蜕变,绽露出蜷缩的翅膀,就像选手在竭尽全力冲刺前所做的一次深呼吸,生命在停滞的休眠期里积蓄着力量,犹如沉睡的火山,一旦喷发,将地动山摇。

苏敏上网Google了一下,才知道这是摘自茨威格的《苏格兰玫瑰——断头女王斯图亚特》中的一段话。她不确定矢田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存心嘲弄?还是真心鼓励?当真将她看作是浑金璞玉,希望她经历摔打,如涅磐重生般一变成才?这些念头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一种突然被人寄予厚望的迷茫和疲惫。

那段日子,在工作和念书之外,苏敏又有的别的牵挂,对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个“牵挂”便是方书齐。

虽说有了住的地方,每月还要分摊一千多块的租金,但大多数时候,苏敏还是住在工作室里,偶尔也会跟方书齐去他的公寓。那是工作室附近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他很少去住,客厅中间堆着Church's和Prada的鞋盒,餐桌上摊着Ralph Lauren的衣袋,缤纷热闹,却没什么人气。直到他们三天两头去那里厮混,一同工作到深夜,一觉睡醒,再一起做顿早饭,那里才渐渐有了些家的意味。

只可惜他们都是不善家务的人,某天煎鸡蛋油锅起火,差点把半个厨房烧了。因为物业公司要来修房子,两人总算开始动手收拾那些堆得到处都是的东西。苏敏在客厅角落的鞋堆里发现一双棕色皮鞋,没有原配的鞋盒,装在一只半透明的PVC塑料盒里。她一时好奇,打开来看,鞋面上有浅浅的折痕,像是有人穿过,鞋码是四十三号,而方书齐的脚是四十一码。

“你前男友脚挺大的哈。”她大大咧咧的嘲笑他。

“朋友送的,鞋码搞错了。”他回答。

“谁?”她并不认真的刨根问底。

“梅玫。”

“她干嘛送你鞋?”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不是说那帮模特思路一个比一个怪嘛。”他反过来笑她。

“那你干嘛还留着?大了两码,根本不能穿吧。”她开始摆出一幅不依不饶的架势。

“这是Christian Lacroix,绝版,所以留着。”他回答,看起来很坦诚。

那是大萧条第二年春天发生的事,Christian Lacroix做完那一季就申请了破产保护。苏敏撇撇嘴,装作将信将疑,直到他来哄她。

可惜她没什么演技,又很怕痒,一会儿工夫就绷不住了,挣扎着讨饶:“你放开我,痒死了,求求你让我笑完,让我笑一会儿…”

他只好放开她,她就一个人滚到一边去笑做一团。

27

我所创作的东西是要被销售、被推广、被使用,并且注定最后会被丢弃。

—— Tom Ford

四月,凯瑟琳王又一次飞来北京。

KEE所有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凯瑟琳在会上宣布,轩雅集团将投资三千万,获得KEE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她同时强调,轩雅投资的是这支优秀的团队,入股之后,原先的管理、设计团队都保持不变,她在五个董事席位中只占一个席,会不遗余力地利用集团的资源以及她个人既往的经验帮助KEE发展,但不会控制公司的日常经营。

这番话说得有如结婚誓词般动听,在座的人未必全信,却也听得十分开心。

很快,凯瑟琳说的那三千万来了,律师们也来了,占了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摆开笔记本电脑和一叠叠的法律文书。轩雅入股之前,KEE的大股东一共有四个,方书齐、戴维梁和孙迪,再加上一间民营投资公司,是孙迪的老爸牵的关系,只出钱不出主意,典型的Silent Partner。因为股东不多,又都是关系很铁的朋友,自始至终都没设董事会,一直是方书齐任执董,大小事情都是大家商量着做,没有什么矛盾。这次加进一个轩雅,一切都正规起来。有了五个席位的董事会,公司里每一个有股份的人都一一被请去面谈,签了新的股东协议,还有几个核心团队的员工拿到了一部分期权。

方书齐并没有告诉苏敏协议的具体条款,苏敏也没多问,但有些文件难免经过她的手,其中的内容她大致也知道了一些。她在合同里瞄到几句话,觉得有些疑问。一条是轩雅的“一票否决权”,凯瑟琳在会上说不会控制公司的日常经营,但协议里却写着,轩雅的代表在一大堆与公司经营相关的事情有一票否决权。另一条是合同中约定的目标业绩,如果经营上不能达到预期,到时候轩雅将再拿走一部分股份作为补偿。

苏敏觉得这两条听起来有些可疑,恰巧戴维梁就在近旁,她便向他讨教。

但戴维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都是标准条款啦,这年头,随便找谁投资都是这么几句话,人家毕竟是真金白银出了钱的,还怕我们拿了钱就跑了呢。”

苏敏在一旁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内奸,私底下找方书齐合计,提醒他这可是要白纸黑字落下的,是不是要另外找律师看一下。方书齐听她说了她的疑惑,非但不急,反而笑她这么快就当起“发财娘子”。苏敏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不禁愤愤。

方书齐又反过来安抚她,说那些合同早已经有律师看过了,这两个条款确实如戴维所说的,是习惯做法,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至于“业绩对赌”,按照公司的计划,两年市场开拓期之后,KEE是应该可以实现盈利的。而且,为了保正原先创业股东的股份不会被后期追加的投资过分稀释,他还和轩雅另外还签了一份备忘录。

苏敏听他说的这么条理明晰,便也放下心来。但回头细想,总有些不妥帖的感觉——此次,轩雅投资三千万,占百分之三十股份,也就是说KEE成立短短两年,已然可以号称身价过亿,单看业绩却仍旧惨淡,销售毛利是有的,但投在公关、广告宣传上的钱十分可观,真正的利润尚且无从谈起。当然,以轩雅集团的实力,从长期战略出发,在高增长地区养一个暂时不赚钱的小品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些合同原定两周签完,别人都很爽气的一挥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唯独孙迪的那份迟迟没有拿回来。先是凯瑟琳找她谈话,两人在会议室里关了很久,而后方书齐又和她谈了几次,都是非正式的场合,比如一起吃午饭,或是大清早的在苏州河边散步。这些苏敏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问方书齐怎么回事,他也不细说。苏敏知道他脾气,他不想说的事情,再怎么追问也没用,便只能静下心来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很快就到了月末,凯瑟琳按原计划飞回巴黎,轩雅入股的事情貌似尘埃落定,与之相关的广告宣传和公关企划都将很快跟进。

五月头上的一天,苏敏上完课去公司上班,一进门就看见前台在分蛋糕。

“谁请客?”她问。

“孙迪,”前台回答,“她要离开公司了。”

苏敏一听很是意外,赶紧去找方书齐,关起门来问他::“孙迪的事情你早知道了?”

他点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苏敏犹豫了一下,又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怎么会因为你?”方书齐笑起来,“孙迪觉得这里的工作不适合她,凯瑟琳给她找了一个很好工作机会,所以她才会走。”

“去哪儿?”

方书齐说了一个牌子,是轩雅旗下的老牌时装屋:“助理设计师,长驻巴黎,不用独挡一面,也不用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

“但她在这里有这么好机会。”苏敏不太能理解,放着一个亲手创立、才上了轨道的品牌不做,转回去给别人打工?如果换了是她肯定不愿意的。

“你觉得这是个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担这样的责任。”方书齐回答,“自己做一个品牌只可能有两个结果,要么挺过来,要么就毁了,后者的可能性高得多。对孙迪这样人来说,在成熟的大品牌工作可能更合适。”

“那她原来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干?”

“试过了才知道不合适吧。”

想到孙迪在巴黎时的样子,苏敏觉得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做这一行,孙迪太娇气了一点,而且照她的家境和背景也根本不需要这么拼。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方书齐又说:“其实,之前有好几次我以为她会走。”

“结果呢?”

“她都留下了。”

“她不就是为了你嘛。”苏敏半开玩笑的把一直以来的想法说出来。

方书齐不以为然,摆摆手道:“算了吧,没人会为另一个人搭上自己的前程。”

“女人就会!”苏敏反驳。

方书齐看着她,起身绕过桌子,搂过她的肩笑问:“那你会吗?”

他向她发问的时候,她也在琢磨这个问题,试图把他和自己尚且不着边际的梦想放在假象中天平两端秤上一秤,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孙迪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孙迪走的很急,一周之后便请大家吃饭道别,筵席之后又转战复兴公园喝酒跳舞。那天刚好是什么龙舌兰之夜,一帮人喝的尽兴,尤其是孙迪,她喝的最多,很快显出几分醉态来,却很争气的没有吐苦水也没哭,始终乐呵呵的拉人划拳拼酒。

直到舞池里放起一支Remix的老歌,Frank Sinatra的Ne York, Ne York:

Start spreading the nes

I’m leaving today

I ant to be a part of it

Ne York, Ne York

孙迪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着方书齐和戴维笑道:“怎么这么巧,我们回国之前那一次也有这首歌吧?”

“对啊,还有The Pussycat Dolls的When I Gro Up,一起唱When I gro up, I anna be famous, I anna be a star, I anna be in movies, When I gro up, I anna see the orld, Drive nice cars, I anna have big boobies…”戴维兀自唱起来。

苏敏在一旁听着,她不喜欢戴维梁,也讨厌Pussycat那种曲风,却不禁有些感触,这三个曾经一同出发的人,如今有一个要独自离开了。

孙迪和方书齐既没跟着唱也不讲话,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隔着几个人对望。方书齐神色平静,不可捉摸。孙迪脸上还是带着笑,看起来却有那么一点悲凉的味道,许久才开口说:“老大,我们跳支舞吧。”

方书齐点点头,带着她下了舞池。苏敏窝在□沙发里,透过转角的一大束百合花远远看着他们。舞池里灯光变换人影纷杂,周围的人上了发条似的扭,他们却只是面对面站着。方书齐捧着孙迪的脸,凑近她在说话。孙迪伸手搂住他,在他肩上靠了一靠,很快就抽身出来,拨开人群走了。

方书齐也跟着出了舞池,却没有去追,反而走到苏敏这边,弯下腰对她耳语:“你去看看她吧。”

苏敏觉得尴尬并不想去,心道:身兼GF和PA双重身份还真是不好混啊!她抬头看了方书齐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进了洗手间,见孙迪趴在洗手池旁边狂吐,苏敏赶紧过去帮她撩起头发,拍着背。

好不容易吐完了,孙迪洗了把脸,又给从小手包里抽了几百块钱给打扫卫生的阿姨,不停的说对不起,想要走却又觉得脚下打晃,只能在梳妆镜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嘴里也没闲着,噼里啪啦的说着,到巴黎之后要买些什么,去哪些地方玩,住在哪儿…全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等这些鸡毛蒜皮的都说完了,她总算停下来,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对自己说,孙迪啊孙迪,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傻呢,等着永远等不到的东西,还这么死心塌地的,什么都愿意放弃。”

这话听得苏敏有些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劝她往好的地方想:“你去了巴黎还是做设计师,还是你喜欢做的事…”

“你还真以为这世上有所谓的设计师?”孙迪抬起头,看着苏敏反问,“我这种笨蛋不过就是裁缝,光知道埋头做苦力,至于其他那些聪明的,都只是生意人罢了。”

28

孙迪退出之后不久,那间民营投资公司也让出了名下的股份,小赚了一票走人了。自此,KEE董事会形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格局,董事席位从五个变成了三个。苏敏并不清楚三方的股权份额,但方书齐和戴维梁两个人的股份加起来总应该超半数,主动权还是在自己人这边的。

又过了两周,丽塔从巴黎飞来,顶了配饰设计和造型师的位子。丽塔来工作室上班的第一天,苏敏过去打了个招呼。看孙迪原本的办公室被别人占了,她多少有些惆怅之感,总觉得某些东西变了味道,有种改朝换代的意思。那天,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孙迪临走之前那天夜里说的话——“那些聪明人,都只是生意人罢了”,却始终没弄明白这个“聪明人”的是谁,方书齐?戴维梁?还是纯粹的醉话?

与此同时,KEE工作室上下开始着手为九月那场春夏季的秀做准备。

做预算之前,苏敏去问方书齐:“PR那一块,是不是问薇洛要个预估的数字?”

“等一等吧,PR可能要换了。”方书齐回答。

苏敏有些吃惊,怎么就要换了?

方书齐解释,轩雅集团有家签约的国际公关公司,名叫PRV。如今,KEE既然已在轩雅旗下,用集团统一的PR更妥当一些。而且,这PRV专攻时尚社交届,每年在巴黎、纽约、伦敦做数百场发布会,单在巴黎就有一支五十人的团队常驻,比起薇洛那十几个人的小公司无论在哪方面都资深许多。

苏敏不得不承认这么做可能更好,道理上也说得通,但三月那场秀能够做得这样出色,薇洛实在是功不可没的,现在就这样被炒了,实在是有些冤枉。她回忆起凯瑟琳当时的评价——薇洛只有三十岁出头,之前一直在精品酒店和私人俱乐部工作,转行单干做PR不过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对时尚圈里的事懂得并不透彻,有些事情做的不够,有一些又太过了。苏敏知道凯瑟琳对薇洛并不满意,也猜得到这个决定是凯瑟琳那边的意思。她身上有着一些小孩子似的义气,企图仗着凯瑟琳对自己的好感,找个机会提出异议,但一转念想到薇洛和方书齐之间的前尘往事,又觉得不用再打交道或许也是件好事。

撇开更换PR这个插曲不说,KEE新一季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轩雅方面也正如凯瑟琳承诺的那样,给了他们许多支持和指引,跟他们打交道的人不再是原先那些无名小卒,大多有着响亮的名头和背景,有了轩雅这座靠山,再加上前一季积累下的经验,许多事情都变得简单明晰、顺风顺水起来。

KEE这边的工作顺手了,苏敏也就有了更多时间花在D-sign的功课上面。这个学期,她就要开始做系列设计了,这是设计和制版专业最重要的一门课,而负责这门课的老师还是矢田玛丽亚。苏敏为此十分忐忑,不知矢田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存心给她小鞋穿。结果不出她的所料,几次作业下来,她得到的分数都不怎么样。刚开始苏敏还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总以为是自己多想了。但事情到了最后,就连叶思明这样厚道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和其他人相比,矢田给苏敏的分数的确是低了,而且从来都不写评语,口头上更是什么都不说,几乎当她是空气。

苏敏下决心要找矢田谈一次,不管是认错还是讨饶,她都认了,毕竟还要在D-sign念一个半学期,在人家的屋檐下也只能低着头了。

那一日课后,她又像上次一样跑去办公室找矢田。正是下午四点不到,矢田披了一件藏青色麻质西装,看样子像是准备出去。苏敏早做好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心想矢田肯定会须臾推委不愿意跟她谈。听矢田说要去楼下喝茶,便厚脸皮说要一起去。

一路上,矢田还是平常那幅爽利、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跟苏敏多废话。到了校门口的茶室,两人找了张小桌面对面坐下。矢田还是不讲话,苏敏愈发觉得尴尬,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能装模做样的东张西望。不大的一间屋子弥散着红茶、玫瑰箧和蜂蜜的香气,蓝色墙壁上挂着许多暗金色的像框,里面是奶白色做旧的纸,上面抄着拜伦和威廉·华兹华斯的诗。

直到威打过来点单,矢田才开口给自己要了一份茶点,又指指苏敏,道:“她要一份一样的,打包带走。”

苏敏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把原来想好的说词全部丢在脑后,但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说:“我不会打扰你很久,就是想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那天我太冲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针对你?”矢田突然打断她。

苏敏被这句话噎着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矢田摇头道:“我没为那次事情生气,也不讨厌你。相反,我倒挺喜欢发脾气的那个你。”

苏敏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反话,不敢贸然接口。

矢田接着说下去:“平常得你太简单、太中规中矩,缺少粗砺的元气。你总是想的太多,想要平衡一切,结果什么都没能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

“我只是想要做到完美。”苏敏申辩。

“有人想要这种中庸的温吞水似的完美吗?问问你自己,这是你想要吗?你的观众,他们期待的是视觉、触觉、以及精神上的多重冲击和愉悦,是层出不穷的惊喜,是永远不能被百分之一百满足的期待。”矢田像课堂上一样滔滔不绝起来,“而所谓完美,不仅仅是自然流畅优雅精确,如果你企图接近登峰造极,就必须让所有人感受到你的热情与放纵,拨动他们心底那根隐秘的弦,一个小小的却是出人意表的爆破点,一个漂亮的足以掀起□的回旋,才可能让二十分钟衣香云鬓的表演有着远超这个时间的内涵。”

苏敏傻愣愣的听矢田说,心里却并不服气,我缺少粗砺的元气?我做的东西平庸如白开水?难道班上其他人比我做的更好?

矢田停下来,浅笑了一下:“不过,这不怪你,你只有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本来就应该是简单的,简单得不带烟火气。可惜我始终不太喜欢简单中庸的东西,太索然无味,太压抑了,看着就让我回忆起小时候,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躲在房间对着一只废纸盒发泄,发泄完了还得自己收拾干净。所以,现在的我不喜欢流于表面的怪诞,但却很中意那些性格深处暗藏着一些黑暗的设计师,我你说我心理阴暗也好,需要发泄也好,我客观上更享受略微黑暗点的作品。我给你的分数仅仅代表了我对你作品的评价,没有其他因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威打把外带的茶点送过来了,矢田便打发苏敏走人,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看书喝茶,接下去的一个钟头都不会再讲话了,她再呆在这儿也没用。老太太舒展眉头对苏敏笑道:“走吧,我不讨厌你,放心走吧。”就跟哄孩子似的。

苏敏不情不愿的走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矢田这算是原谅了她没有呢?还有,黑暗?矢田钟情的黑暗又究竟是什么呢?苏敏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此时也急着找个人好好说道说道,静下心来一想却不知跟谁去说。照理说,方书齐应该是和她最亲密的人了,但可能因为他是她的老板,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俩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有许多事她不习惯也不愿意跟他去说。弄到最后,苏敏还是去找叶思明和沃利诉苦,半年多前她初入D-sign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还会跟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走的这样近。

29

我戴着假面,而嘉年华很久都不会结束。

——Karl Lagerfeld

这是苏敏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觉得自己悟性很差,琢磨了很久都没弄明白矢田究竟要她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来。渐渐的,她有些气馁,怕自己永远都搞不懂,害怕自己的极限就在这里,中庸的温吞水就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东西。

这些念头让她难过到死,她开始病急乱投医,读了许多黑暗的书,看了不少黑暗的电影,从迈克尔·康奈利到劳伦斯·布洛克,几乎把1946年至今获得爱伦坡奖的侦探小说看了个遍。但最终的结果并不如意,她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找到,反而满脑子都是杀人分尸的惨案,嘴里念叨着“死亡是我的领域”或者“当你看向深渊时,深渊也看着你”,以至于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总要摸到个活人才能安心。

这个活人自然就是方书齐,问题是他睡觉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碰,纠缠不过才伸了条胳膊给她抱着。他的体温似乎比她高那么几分,让她觉得很暖很舒服,她会抱上一整晚,常常早晨醒过来发现翻了身,他在身后搂着她,头埋在她背上,胳膊却还在她怀里抱着。这个姿势让她感觉很好,总是会在被子里静静的笑出来。

不知不觉的,夏天来了,夜变得很短,苏敏还是没能找到那所谓的黑暗。

一天上班,戴维梁捉到她在看小说,半真半假的骂她偷懒。

她懒得跟他解释,也开玩笑似的跟他唱唱高调:“我这可不是在玩,是在找灵感。”

“从侦探小说里?”戴维梁嘲笑她,“那还不如去找人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