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就那样站在她身后抱着她很久,似乎是在整理尚未说出口的字句。

苏敏有些害怕,预感那答案不会是她想听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当你遇到一个人,只是普通的偶遇,但你却觉得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这个人,有时候,你甚至觉得那个人就是另一个你,生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经历许多不同的事,所以别人都看不出来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如果不是足够幸运、足够小心,你们很可能认不出彼此,就这样错过了。”

她很高兴他没有编出什么哄人的话来敷衍她,没有说爱,也没有说她聪明或者美丽,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就已经足够了。她发现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日复一日越来越多地发现他们之间相像的地方。虽然他身上有一些东西,比如城府,比如领导力,这些都是她佩服却又尚未具备的,但在她眼里全是细支末节,他们分担工作、分享快乐,他们俩或许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她转过身抱着他亲吻,夏夜海滨温暖潮润的空气让她几乎不能呼吸。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什么都不能想,一句话都说不出,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沉沉的夜空,她突然想起矢田玛丽亚对她说过那种黑暗,似乎有了些许领悟,矢田口中的那种黑暗一定也有相似的地方,既微小又广阔,因为你看不到其边际,既蒙昧又灵动,只因其深不可测,唯有当海风吹过,水面漾起微澜,折射月光,如丝缎般轻巧柔润,看起来又好像有了生命。

他们总共在勒阿弗尔呆了一天半,又上路去塞纳湾的费康和埃特尔蒂,塞纳河就是在那里入海的。那几天,西风吹散绵密的云层,天开始显出淡淡的蓝色,每一个滨海而建的小镇都显得清新明丽,码头泊着无数机动渔船,海鲜市场热闹非常,新鲜鱼虾镇着大块的碎冰,那微咸的腥气总能叫人情不自禁的生出一股对海的向往来。

出了那些市镇,车行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色便越来越开阔,起伏的草地呈现出深深浅浅不同色阶的绿,悠闲的奶牛徜徉其间,有时也会经过修剪整齐的苹果园和葡萄园,远处的山岭上矗立着教堂或是古堡,在夏日的艳阳下显得优美而宁静,仿佛是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他们不都太喜欢那座男爵大宅的氛围,之后投宿的几乎都是被称作Auberge的小旅馆。每天清晨,老板娘穿过小镇中心的微型广场,去面包店买刚来出炉的可颂和巧克力起酥,然后整栋房子每个角落都能闻到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

白天他们驾车沿着海滨的公路游览,那一带有许多石灰质的山崖,经风浪日复一日的冲蚀,形成奇诡独特的地貌。方书齐负责开车,苏敏就负责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东张西望,时不时地叫起来:“你看那个断崖,多高啊!”“你看那儿有好大一群鸟!”“你看…”

方书齐不胜其烦,教育她:“不可以对驾驶员说‘你看’,要出车祸的,知不知道?”

“那你可以不看啊。”苏敏狡辩。

“我定力没那么好。”他叹了口气。

“哈,那就怨不得我了。”她又得意起来。

斗嘴之后几分钟,为了避闪一只过马路的黄羊,他们的车撞上了路边的隔离护栏。车坏了,他们也不急着走,在附近一个小镇住了两三天,等租车公司以法国人特有的工作效率慢慢的来把车子拖走。

33

那个地方在下诺曼底的南部,小镇周围有绵延数里的草地、果园、牧场,树林和缓坡之间藏着一些小村庄,是徒步旅行最好的地方,在秋天这里的树林也会吸引捕鹿者。

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玩到天黑才回去,晚餐总在码头旁的酒馆里吃。暮色迷蒙中,风带着些许寒意,细沙沾在晒黑的皮肤上,浑身湿淋淋的走进热热闹闹的酒店,要一瓶葡萄酒,吃牡蛎和竹节虾。

有一天晚上,邻桌的一个老头儿和他们聊起来。老头儿是本地人,看他们点的牡蛎是烩过的,很是不解。苏敏解释说自己不习惯带血生吃。老头笑她外行,说莫泊桑的小说里都曾描写过这种吃法。

苏敏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的说的是《我的叔叔于勒》,高中课本里也有这篇小说的节选。就像是一串停不下来的连锁反应,她又想到很多别的东西,想起了谁曾经跟她聊过许许多多法国小说,又是谁告诉她鲁昂金色的大钟、金枪鱼、以及莫奈画过的圣母院…

那一顿饭剩下的时间,她都好像在梦游,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人生就是这么捉摸不定。去年这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会和阿尔诺之外的人一起来诺曼底。这里再往内陆去一点就是他的家乡了,回想过去,他总是说小时候出去散步,常常会在森林里遇到黄羊和鹿,最出名的地方菜是诺曼底猪排,再配上当地产的苹果白兰地;也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等以后你去法国,我们可以去哪里哪里,我要带你去看这个那个…

吃完饭从酒馆里出来,两人走路回旅馆。

苏敏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低头走在前面。方书齐难得看见她这么安静,问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回答的诚实而简略:“突然想起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他小时候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他们继续慢慢的往回走,时间并不算很晚,但这个滨海小镇的一天似乎早已结束,穿过几条街都没看见一个行人,远近有几扇窗透出暖百色的灯光,隐约能听到薄窗帘后面飘来音乐和人们低语的声音。苏敏渐渐打开的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她和阿尔诺从前的事情,从十六岁认识一直说到两人在北京同住的那段日子。

直到一阵风吹过静谧的老街,她哆嗦了一下,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辜负什么人。她停下来,方书齐也不讲话,不轻不重的沉默,静到可以听见一公里外海浪的声音。

还是方书齐先开口了,笑着说:“我有点后悔带你到这儿来了,往南去地中海,或者干脆去英国,不该来诺曼底。”

苏敏觉得这是存心损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回了一句:“胡说什么呢你。”

“说真的,你们为什么分手?”他没打算放过她。

“我跟他就是朋友,什么分手不分手的!”苏敏越说越气,却又有种被揭穿一般的尴尬,头也不回的朝前走。

他嘲她演技太差,却并不就此作罢,还是笑笑她纠缠着个问题。

苏敏赌气道:“不为什么,我和他根本没那个可能,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觉得我想做的事情很没意义,我也不懂他想干什么。”

“那我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吗?”方书齐继续逗她。

苏敏推了他一把,把几个月前他说过的话还给他:“我跟你一样,含蓄着呢,喜不喜欢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他伸手拉住她,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你不说,那我说吧。”

她看他脸上渐渐没了玩笑的神情,不好意思起来,伸出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行,说吧,我保证不笑你。”

他拿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吻下去,吻了很久,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在那个吻的间隙,苏敏想起妈妈,还有阿尔诺。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那突如其来的空旷感让她急切的伸出手来抱紧他,好像这世上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我现在只有你了,她在心里说,请好好的、永远的爱我。

一周半的假期飞也似的过去了,两人回到巴黎,上飞机之前又跟凯瑟琳见了一面。

凯瑟琳请他们吃了一顿简餐,饭桌上的气氛很是轻松,几乎没谈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苏敏开开心心的说着诺曼底海滨的景色,还有玩趴板冲浪的经历,也顾不上在凯瑟琳面前避讳什么,绘声绘色地说方书齐第一次带她下水,在岸上看觉得风浪不大,亲身体验才知道那浪头的力量,海水淹到到胸口左右,浪挟着巨大的力量汹涌而至,在他们身边轰然绽开,浪退时,似乎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拖着她走,她早把那些诀窍忘在脑后,只知道紧紧抱住方书齐,弄得两个人都差点淹死,趴板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凯瑟琳微笑着听她说完,看起来难得的平和温柔。直到那顿午餐结束,苏敏去洗手间,在镜子前面补妆的时候,凯瑟琳也进来了,笑着对苏敏说:“可能是我后知后觉了,今天才知道你们在一起了。”

苏敏被说得红了脸,心里却也纳闷,如果真是今天才知道,那天展览上说“我把她照顾的很好吧?”那个“她”又是指谁呢?

凯瑟琳打断了她的神游,话锋一转:“你们都很年轻,也都很聪明,你和他在一起很好。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所有人都可以坠入爱河,但只有极少数才能做出一番成就。你不应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每句话都关于男朋友,说什么你有多幸福,你们找到彼此又是多么的幸运,你可以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苏敏觉得被人穿了心思,勒阿弗尔那一夜之后,她真的一直在想着自己有多幸福多幸运,飘飘然的仿佛在云里,愿意做一切来取悦他,只为听到他失控时发出的喉音。凯瑟琳的这番话让她多少有些小惭愧,转念却又觉得自己这样也是无可厚非的,世界上所有的女强人都喜欢把恋爱、家庭,以及温情和幸福放在事业的对立面,但现实真的是这样吗?苏敏不信这个邪。

34

在我的设计中,有一半是有节制地发挥想象,有百分之十五是完全疯狂的创意,剩下的则是为了面包和黄油的设计。

—— Manolo Blahnik

辞别了凯瑟琳,苏敏和方书齐又飞过几千公里,回到炎夏的上海。D-SIGN的新学期还没开始,她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KEE的工作上,日子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仔细体会却又和从前的不同。

工作室里不断有轩雅集团的人出入,有一些只是临时过来开会,也有不少是正式外派来工作的。虽没有什么明确的职级之分,但巴黎人的地位总好像比KEE的老员工高那么一点似的,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些。

许多事情变得比从前更复杂,也更敏感了。每每有意见相左,或者利益冲突的时候,KEE原先那些老员工总是习惯性的找方书齐或是戴维梁做主。苏敏经常听戴维梁背后抱怨,骂得最多的就丽塔,说“这女人太过分了”,而且“越来越过分了”,当面却还是对丽塔十分客气,无论什么事都要让她三分。相比之下,方书齐没这么两面派,但也没有从前那样随性了,凡事都要考虑两方面的意见,做出折中的决定,而这种“折中”往往是以KEE方面的退让收场的。

苏敏当然不喜欢这种局面,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把事情做成的唯一办法。她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和城府吧,自己是不是也该学着点呢?

八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方书齐神秘兮兮的开车带她出去,逆着晚高峰的车流穿过城市中心,一直开到浦东金融区一栋新竣工的大楼下面。两人进了大堂,一个穿藏蓝色西装的房产经纪已经在等他们了,递过名片,熟门熟路的领他们上三十六楼。苏敏这才知道是带她来看新办公室的。之前她和戴维梁已经找了几个地方备选,但不是租金贵了,就是楼太旧,设施不好,一直都没决定。

眼前这栋楼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心,大堂里贵雅的米色大理石光华可鉴,通向电梯厅的金铜色刻花装饰门少说也有十多米高,气势逼人。电梯升到三十六楼,这一层尚未装修,头顶上是盘根错节的管线,水泥地面泛着一层浮灰。

经纪一路走一路给他们介绍:“三十六、三十七层总共两千平方米,这两个楼面在我们这里算是比较特别的,电梯进门的地方挑高十几米,可以做一个空中lobby,夜景非常漂亮,华榭和DBS也来看过…”

方书齐跟苏敏说笑:“一般人对女朋友表衷心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平的房子,你看我这手笔大多了吧?”

苏敏也没正经:“大是大,可你这是租的,而且租金还不一定有着落呢,可别到时候让房东赶出来,我这人从小没什么安全感,你可千万别玩这么大。”

经纪听他们这么说,以为这两人耍他玩儿呢,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总算很有素质的控制住了。苏敏他们赶紧收敛了一点,方书齐问了问价钱,经纪说了一串数字出来。

苏敏听了报价,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此地的单位租金和管理费比她之前考虑过的几个地方高了将近一倍,面积也比原先计划的要大出许多,也就是说总支出大大超出预算了。

方书齐却处之泰然,对经纪人说他们想单独商量一下。经纪人风度翩翩的抛下一句“take your time”,去电梯厅等他们了。

经纪人一走,苏敏连忙说:“你真要租这里?这也太贵了吧!”

她一项一项的算给他听,就算是财务状况最好的时候,KEE的现金流也支撑不了这么大笔的开销,更何况还要装修,还要开新店呢。如果真要租,肯定就得贷款,要么就是再跟轩雅伸手,要股东借款。虽说这股东借款是无息的,但苏敏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儿,总觉得钱越欠越多,心里非常的没底。

方书齐并不急着做决定,拉她到西面的落地窗前看风景,夜幕已经降临,窗外华灯初上,黄浦江近在咫尺,远处的天际线泛着浓郁的橙红和霓紫色,果然就如经纪说的那样漂亮。两人在窗边看着夜景,说笑亲热了一会儿,他突然静下来,搂着她的肩膀,问道:“你知道什么叫transformational change吗?”

苏敏被乍得一问,一头雾水。

“所谓transformational change就像青虫结茧变成蛹,蛹又化成蝴蝶,”他解释道,“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不能回头的。就好象现在的KEE和从前不同了,以后的KEE又会和现在截然不同。是化蝶,还是在茧里夭折,就看这最关键的两年了,所以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必须漂漂亮亮的,不容任何人质疑。”

真是转换角色比换台还快,苏敏自愧不如,跟不上这节奏,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只知道这房子是租定了。

九月,D-sign开学了,苏敏又看到了她的那几个老冤家。

矢田仍旧对她要求颇高,不满意就是不满意,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且,不解释。

简妮还是把她看作是自己最大的假想敌,但此人情商颇高,又很有些阅历,表面上总是一幅亲切友好的样子。苏敏还记得她造的那些谣,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弯来,对她态度冷淡。

第二学年的课程有越来越多的系列设计,和几次模拟发布会,苏敏本该跃跃欲试,但KEE那边也正在准备下一年度春夏系列,她隐约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这将是KEE第二次去巴黎时装周,照道理应该比第一次得心应手,但现实却恰恰相反,要做的事情似乎比年初的时候更多更繁杂了。

就像方书齐说的,现在的KEE和从前截然不同,隶属于一个堪称巨大的集团之下,这个庞然大物拥有五十多个品牌,超过五万名雇员,涉及几乎所有奢侈精品领域,在世界各个主要城市都有分支机构。既然大就难免有大机构的通病,全球五万名雇员号称肩负着同样的使命和价值观,但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只为了让自己的老板高兴而终日忙碌,顺带着互相较劲儿来显示自己的聪明过人卓尔不群,而这些较量的输赢通常都取决于他们的后台够不够硬——老板是谁?有多大的影响力?所服务的品牌为集团贡献了多少毛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KEE在这些较量当中毫无胜算的。

春夏系列的设计定稿之前,丽塔对整体轮廓提了一些意见,大家都不喜欢,觉得和KEE的风格不搭,而且也有些越位之嫌,由方书齐出面委婉的挡回去了。但丽塔却还是反反复复得纠结,并且把自己手上的配饰设计全都停下来,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设计室的人说话都很随便,微胖小男孩泰德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丽塔把他叫进办公室,问他什么意思,警告他注意言行。话说得很生硬,而且那个小房间是半开放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泰德也是年轻气盛的人,KEE的薪水很低,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才在这里工作的,从丽塔屋里出来就找到方书齐说要辞职。

方书齐好不容易把此人安抚下来,最后又提醒他:“不管怎么样,尊重你的上司。”

“老大,你记不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说这里没有上下级关系,现在有了?”泰德反问。

方书齐无奈点点头,又叫苏敏去旁敲侧击的探探丽塔究竟什么意思。

苏敏领命,不知深浅的去了。丽塔知道她和凯瑟琳有些私交,所以面子上还算客气,但对春夏系列的设计依然采取拖延不合作的态度。苏敏这才明白,这次的事情表面上是因为助理的一句话,其实都是因设计稿而起的。她回去复命,方书齐早也猜到了几分,亲自去跟丽塔谈。

两人谈过之后,丽塔的态度三百六十度改变,设计稿顺利通过。方书齐也不说用的什么招,苏敏隐约猜到他肯定又做了什么让步,钱,或者权力,无非就是这两样东西。

35

就这样在毫无价值和创造力的拉锯战当中耗费掉许多时间,春夏系列终于成型。此时离发布会也只有一个多月了,苏敏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和PRV的人接触。

最初和他们接洽的PRV的合伙人之一,名唤凯伦,四十多岁的美国人,胖,不修边幅,说话很直,甚至有些粗鲁。苏敏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也可以做PR,但凯伦的的确确就是做这行发的家,这跟她深厚的家庭背景不无关系,而且她是把自己的胖、粗鲁和不修边幅当成事业来经营的,足够让任何人对她过目难忘。

果然,戴维梁对她的印象就很不错,见过一次就下了评语说:凯伦是个实惠人,做女人能做到她这样,一定是很有才的,否则哪来这样的自信?!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签过合同之后,凯伦派了一个名叫赛西尔的高级客户专员在和他们联络,从此再也没亲自出现过。这塞西尔秉承了她老板的泼辣作风,待人接物极其老练,但在这一通振聋发聩、耳目一新的泼辣背后,其创造力和执行力不过寥寥。打了几次交道之后,苏敏试着探了探她的口风,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做一个项目。

上一季,薇洛是把他们当成头等大事来对待的,事无巨细都亲自盯着。但对PRV来说,KEE相比其他老牌时装屋不过是一单微不足道的百万级的小生意,如果说薇洛把百分之百的精力花在KEE的秀上,PRV顶多只用了几十分之一的心思。

那几个礼拜,苏敏忙得犹如竭泽而渔,有时候到了下午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深夜回到家,感觉整个人都废了,半躺在沙发上,连站起来去浴室洗个澡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开了电视,毫无目的的换台。

越忙火气就越大,她一遍遍的提醒自己控制脾气,实在做不到的时候,宁愿冷一段时间,再回过头来处理。方书齐管这一策略叫self-tempering,先一盆冷水浇下去,再任其慢慢回温。苏敏很快就把这一手学来了,她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为了把事情做成,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们想要的,那么她就赢了,应该高兴。这是她理想的职业,她曾经从中体会过如此之多的满足、成就感和喜悦,但现实却是,她很难再心无旁骛的高兴起来了。

九月末飞往巴黎之前,D-sign和一所知名大学的美术学院组织了一次模拟发布会,苏敏那个年级也要拿出作品来参加。

多数学生都挺兴奋,有这么一次近乎于实战的经验,但苏敏是玩过真刀真枪的,自然觉得小儿科了。不过,这次活动是算学分的,不做不行,她也只能参加,仍旧跟着叶思明和沃利,连同其他几个同学做了几套衣服。因为KEE那边实在忙得无暇,D-sign这边的作业当然就只能粗糙些了,小组讨论难得参加,有时候分配到她头上的工作也不得不拜托别人代劳。叶思明和沃利跟她是有些交情,比较能体谅她的辛苦,常常主动帮她做了,但其他人看在眼里难免说些闲话,总觉得她自己忙着打工挣钱,靠别人的劳动拿学分,算盘打得也太好了。

除此之外,苏敏是在专业圈子里混惯了的,有些她以为是常识性的做法,其他D-sign的学生未必知道。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冷不防的又得罪人了。就好像某天早上,她看见一个姑娘的白坯布样衣都是用简易的铁丝衣架挂的,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赶紧把这些衣架扔了,你看肩膀都走样了,再这么挂下熨都熨不回来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又在同学中间落下了口实,不少人都觉得她喜欢教训人,挺傲的,好像看不起人似的。这些事苏敏也没太放在心上,她从小就是独来独往的那种人,自以为做事说话不可能让每个人都高兴,也没那个必要,而且忙得四脚朝天,也根本没闲功夫想这些。

等到几件衣服差不多都做好了,约模特来试装,苏敏想办法挤出两个钟头去了趟学校,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那几个姑娘的影子。负责联系模特的那个同学打电话过去催,半天都没人接,好容易接通了,才知道看错时间了,时间地点都是发短信给其中模特的,写的清清楚楚16:00,那姑娘给看成6:00了。

五点半敲过,模特们总算风风火火的来了。领头的妞手里提着个超大号的塑胶袋,装着里约狂欢节上那种满是热粉色鸵鸟毛的戏装,看样子像是刚从某个三流路演上下来,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操着一口东北味儿的普通话嘻笑着解释:一没留神儿看啜了哈哈哈…

其他人也都跟着笑笑就过去了,唯独苏敏沉着脸埋头干活儿。做了没多会儿,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两个钟头也差不多了,KEE那边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问这个那个。

她跟叶思明说:“实在没办法,又得走了。”

叶思明点头道:“没事儿,你走吧,这眼看就做完了。”

按计划,苏敏这一走要差不多三个礼拜之后才能回来上课,模拟发布会举行的那天,她已经离开北京去巴黎了。她收拾东西的当口,又听见有人低声埋怨:“肚子饿死还要加班…有人就好了,自己去巴黎,我们在这里帮她挣学分…”抬头一看竟然就是负责联系模特的那个人。

那一阵苏敏四处周旋,自以为有了一些气量和城府,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却又突然任性起来,气呼呼的大声道:“你当我是去玩啊?!我午饭还没吃呢,就赶过来等到现在!下次跟模特约时间说说清楚,人家中学念的都是夜校。”

她这话一出口,眼看着那个同学和东北模特就变了脸色。她自己也后悔了,觉得说的太过分了。这屋里好多都是美专或是服装技校毕业的,包括叶思明,她那句“中学念的都是夜校”打击面儿太广了,但又抹不开面子当面道歉,反而扬着头推门走了。

36

时尚界的繁荣得益于谣言、丑闻和卑鄙吝啬。

——Alexander McQueen

两天之后的那个周六,苏敏跟着方书齐再一次飞往巴黎。她上飞机就睡着了,完全没了上次的新鲜劲儿,这一阵也实在是太累了,连着几天最多只能睡上四个钟头,从上海到巴黎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刚好能补上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空姐第二次送餐,把她吵醒了,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痛。方书齐还睡着,握着她的左手,和她十指相扣。在他的手里,她的手显得格外纤小柔弱。她没舍得把手抽出来,躺在椅背上静静笑起来。

上飞机之前的那几个礼拜,他们俩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无论晨昏作息,说许多话,争论甚至吵架,即使不见面也要写大段大段的信,但这些言语文字都是公事,极少涉及彼此。那时她时常自嘲的想,他们之间关系似乎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飞速走向左手右手老夫老妻。很多时候,她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分/身,照看他无暇顾及的事,甚至替他做决定,而不像是他的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备受宠爱,充满神秘感和吸引力。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只为了这短暂的十指相扣的时刻。

航班正点到港,下了飞机就有PRV的车子接他们去奥古斯特?罗丹博物馆看场地。这一次,KEE的发布会排在时装周的第一天,无论是场地还是模特都有了更大的选择余地,这罗丹博物馆就是千挑万选之后定下的。

到了现场,塞西尔已经约好导演等着他们了,四个人一起在在工整的法式园林里走了一遭,讨论了一下秀场布置和发布会当天的流程。

春夏季的主题总是离不开印花和色彩,KEE也不例外,同时又力求在一片明艳中自成一格。这一季的设计用了大量的月白、抹茶绿和浅蜜色,再饰以花鸟图案,有一些工笔中国画的味道,图案的排列模式又借鉴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织物。为了配合这种既清雅又热烈的风格,届时博物馆花园里将搭起巨大的白帐篷作为秀场,T台两侧是绿植点缀白色小苍兰和茉莉组成的花墙。到发布会当天,现场还要“放鸟”,有画眉、鹦鹉、白鹡鸰和鸽子。

苏敏知道场面做的越fancy,牵涉到的人就越多,也就越容易出漏子。花卉供应商、驯鸟师、工程队…,她记下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又提了一大堆问题。

塞西尔向她打保票,说PRV多么多么地专业,负责每个环节的都是各方面的专家,如果这些人做不到,那地球上就没人能做到了,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苏敏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按照通常的逻辑,第二次总会比第一次容易,三月份那次他们什么都不懂,跌跌撞撞的不也过来了嘛。她暂且放心下来,秀场的事情全部留给塞西尔处理,自己专心盯着甄选模特和确定造型这一块上。

但现实总是跟愿望背道而驰,各种各样的问题接踵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秀场的座位表。按照原先的安排,发布会的请柬全都委托PRV制作邮寄,巴黎总部的一个助理负责欧洲方面的来宾,上海分公司的助理负责国内过去的名人媒体,然后把所有收到的RSVP汇总给塞西尔,由她统筹安排座位,最后交给苏敏确认。看起来苏敏似乎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只需等着看结果,就算到时候发现问题也只要提提意见,让塞西尔去改正就行了。

可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一年,“中国”两字在时尚圈内风头正劲,到处都有人在预言,中国人未来一年还将豪掷多少多少欧元购买华服美饰,五年甚至三年内必将超过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市场云云。受邀参加时装周的华裔明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字,国内媒体的相关报道也是铺天盖地。一时间甚至连自由市场买菜的也知道某某某坐在Dior的头排位子上,或是某某某和一个梳辫子白发老头亲切合影。也正是借着这股风头,再加上KEE有了轩雅这个响亮的名头,发布会的请柬变得比上一季抢手了许多,虽不至于一座难求,但决定front ro的位子给谁坐还是颇费斟酌的。

这本应是件好事,但塞西尔手上的RSVP名单却一直没能定下来,今天这个来不了了,明天那个又要加进去,座位表也就跟着改来改去。苏敏为此始终安不下心来,三天两头找塞西尔查问。塞西尔总是一副见多识广的作派,说这是大规模活动难免的情况,不用急不用急,急也急不出来。

苏敏承认自己没见过多少市面,等到发布会之前三天,仍不见结果,终于按耐不住亲自把前三排的位子对了一遍,这才发现那张座位表乱的可以。她不再听PRV那帮人讲那些惯例啊经验啊,盯着塞西尔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重新核对,总算在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开始之前把VIP的位子安排妥贴。

到了发布会当天,塞西尔答应会派一个助理盯着工人搭台,但苏敏还是跟着运送服装配饰的车子老早去了现场。这一去不要紧,可把她惊的不轻。上一季发布会上的runay铺的是灰色地毯,比较好打理,而这次按照PRV的策划用的是一种亚光白色材料,不知为什么非常容易沾染灰尘,台搭好之后,不出一会儿工夫就被踩得面目全非,那个被派驻现场的小助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在一旁听之任之。苏敏大光其火,当即打电话给塞西尔,差点跟她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