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苏敏知道生气骂人都是没用的,而且此时再换台面也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暂时清场,立刻找人弄干净,再用塑料薄膜包起来,直到开场之前再撕掉,之后登场的模特穿的都是没怎么落过地的新鞋,应该没有问题。

就这样忙到下午,塞西尔接到电话,第一排又有一个人不能来了,她的上海助理想起一个国内的杂志编辑,原先是安排在第三排的,正好可以顶上去。

这个编辑诨名Queen B,在C杂志中国版工作,为人高调爱现,肚子里虽然没什么货,却也混成了网络红人,圈内圈外都有几分小名气。苏敏在北京时就曾见过他几次,总觉得这个小男人一无才华二无品位,红得蹊跷而突兀,而且待人接物的腔调也很难看——Queen B十分崇拜他家的大老板,也就是C杂志法国版的总编,崇拜到了连说话的语音语调都要模仿的地步,能说法语的时候一定不说英语,能说英语的时候一定不说中文,声音能多轻就有多轻,吐字能多含混就有多含混,逼得你不得不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哪怕他说的只是些东拼西凑的废话,还时不时地漏出一星半点的乡音。

讨厌归讨厌,媒体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恰好C杂志法国版总编也会出席,苏敏便叮嘱塞西尔把Queen B安排他偶像旁边,心想这下此人总该满意了吧。塞西尔满口答应,说马上就去把座位表改了。

临到开场之前,陆续有记者到后台拍照采访,苏敏也在一旁作陪。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前台还是闹哄哄的一片,她连忙去找塞西尔,问能不能正点开场。

塞西尔笑着安慰道:“你看Chanel、Balenciaga哪家的发布会是正点开场的?这是惯例,说明你们也已经上正轨了。”

当晚的秀真的就推迟了二十分钟才开始,幸好后面的环节一丝一扣的进行下来,再没有出什么篓子。直到发布会之后的派对上,苏敏才松了一口气,塞西尔也到处跟人喝酒说笑,十分得意。

谁知也正是在这派对上,苏敏听说了一件事——Queen B在他偶像面前出糗了。说这话的人正是半年多以前随行采访他们第一次发布会的那个记者,此人跟戴维梁很是要好,好不容易碰上了,自然是可着劲儿的八卦。

照这个记者的说法,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Queen B想混到第一排他偶像边上去坐,被公关公司的现场工作人员发现了,跟他说:“第一排是留给VIP的,评论员、编辑和名流,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Queen B法语不够利索,只会嚷嚷:“那我就是编辑啊!C杂志的编辑!”

公关公司的人自然不为所动,扬了扬手里座位表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你的名字,麻烦你到后面去。”

碰巧那时候C杂志的法国总编也到了,Queen B巴望他的偶像救他,但人家忙着跟朋友说话,在镜头前面摆姿势,根本没搭理他。他涨红了脸,气急败坏的走了。

记者说的兴高采烈,苏敏却听得心里一惊,这根本怨不得Queen B无理取闹,一定是塞西尔忘了改座位表,也没把换座位的事交代给她的法国助理,这才出了这样的闹剧。

她立刻跟方书齐说了这件事,他跟她想的一样,也觉得得向人家道歉才行,却因为没有Queen B在法国的联系方式,只能等回国之后再说了。

那个时候,苏敏根本没想到这件看似闹剧的小事会衍化出多少故事来,只是在第二天早上给PRV打电话的时候,向凯伦提了一提,说塞西尔在执行方面还不是很小心。

却不料这凯伦是个护犊子的好老板,立马半真半假的叹道:“我们做PR的就是这样,你看看报纸上对昨天那场秀的评论有多好,却还要为这种我们根本控制不了的小事情负责。”言下之意到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37

两周之后,苏敏跟着方书齐回到上海。正如凯伦说的,KEE这一季很成功,媒体的评价很好,销售增长也很可观,不管是名声还是钱都赚了不少。但对苏敏来说,这次的巴黎之行开始的匆忙,结束的似乎也有些潦草,完全没有了上一季那样欣喜完满的感觉。

下飞机之后的第二天,她提醒方书齐请Queen B吃饭赔罪,却没想到人家并不领情,连电话都没接。当天下午,戴维梁就给她看了Queen B的微博,写的正是KEE在巴黎的那场春夏季发布会。开头照例是叽歪的文艺腔,而后开始抱怨现场组织混乱,座位安排和来宾接待又是多么多么的媚外,展示的系列作品又没多少新意,乏善可陈,总之就是失败。

所有人看过了都只是哈哈笑两声,根本没当回事,因为其他媒体的反馈一律都好评,最坏也就说发布会场面做的太浮华了一点,甚至连Queen B的东家——C杂志也在当月给了他们相当多的版面,登载了梅玫的跨页硬照,以及数千字的访谈和评论。

而就在杂志上架的当天,Queen B又发一条微博,说国内设计师品牌参加国际时装周的门槛其实并不很高,某些品牌为了自抬身价,故意把支出数字报的很高,让国内的同行望而却步,好显得自己很了不起。文章下面有配图,正好就是C杂志上对KEE的访谈,其中就有对外公布的做一季发布的大致预算。

苏敏看得吐血,这年头就算是结个婚,手头宽松些的也要过百万了,在欧洲办一场秀哪有那么容易?!等静下来细想,还是觉得有根刺戳在心里,Queen B在网络上是有些知名度的,虽说出的八成是歪名,但此人号称有几十万粉丝,那两条微博在短短几天里就被评论转载无数次。而且C杂志在全球高端时尚纸媒中排名前五,其女版在国内地位也不可小觑,以后常常要打交道的,虽然这次得罪的不是什么大神,但有时候事情就是毁在小鬼手里的。

似乎就是为了证明她的担心毫无道理,那几个礼拜各种采访接踵而至,有杂志访谈,也有电视台过来录节目,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其他事情全部靠后。

一天下午,一家电视台到工作室来录节目。方书齐先带着女主持人参观了一圈,最后摄影机架在设计室,坐下来做采访,苏敏照例站在门口看着。女主持问起下一季的设计,方书齐照规矩也不能细谈,只说他个人更喜欢秋冬季的东西,因为更容易出彩。

女主持笑着附和:“是啊是啊,我也喜欢冬天,因为可以穿皮草。”顺势提起去年秋冬系列用到的焦糖色水貂毛,问今年是不是也会继续这样的风格。

方书齐还是跟她打太极拳,朝苏敏这边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回答:“有个女孩子对我说,她喜欢银狐多过水貂,因为更柔软更风情一些。冬天最冷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有种踏雪无痕般的感觉。这句话虽然语法上不大通,但我很喜欢,一直记着。”

苏敏怔了一下,这话就是她说的,没想到方书齐会在镜头前面这样说出来。她抬起头朝他笑,心里还挺高兴的,根本没想到很快就会落人口实。

那档电视节目播出的第二天,Queen B就在微博上转发了一部反皮草纪录片的海报,说每件皮草都是残酷的,但总有人为这种惨绝人寰的时尚的推波助澜。这种话题总是很容易引发争议,很快就被许多人评论转发。而Queen B更是在回复评论时指名道姓的提到了KEE,说人家Chanel和Lanvin都用人造毛了,偏偏有某些国内的假名牌还年年造孽。

苏敏这才意识到,此人真的是跟他们卯上了。戴维梁提议开个微博骂回去,苏敏对这种做法很是不屑,那一年,网络骂战正是方兴未艾,三天两头有名人,非名人,以及半红不紫的小明星骂来骂去,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于Queen B之辈,当真跟他吵,倒恰好称了他的心了。

反正她也劝不住戴维梁,只能抛下一句:“你要是吵输了,被骂臭了,千万别说认识我,也别连累了这一屋子的人!”

戴维梁自己中文不行,念叨着要拉几个北京或者天津土著帮腔,还没找到人响应,那边就已经措手不及的吵上了,开骂的不是别人,正是名模梅玫。

起因就是梅玫在反皮草那条消息后面评论了一句:“年前还自称上床无毛不欢,转型比变性都快?”顺带着贴了一张Queen B年初发的旧照,青芥色开司米大衣,围着当时大热的貉子毛围脖儿,戴着墨镜儿目视远方做沉思状。

Queen B被揭了短自然很不高兴,两下里一来一去的吵个不休不歇。梅玫虽然不是戴维梁心目当中最会吵架的京津土著,但说话机智爽辣,而且仗着年少得志,圈子里要好的哥们儿姐们儿众多,几乎一边倒的帮着她说话,甚至还有造型师冒出来揭短,说Queen B上一次找他做事,坑了他带去的配饰。这么一来,原本抢滩道德制高点的Queen B根本占不到上风,渐渐的连招架之力都没了。

苏敏不禁对梅玫另眼相看,心想这丫头倒挺义气的,言谈也很聪明,丝毫不是她原来印象中那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戴维梁却不觉得梅玫是在帮方书齐的忙,说苏敏太幼稚:“这年头吵架也能把自己炒红了,几天工夫这两人的微博粉丝都快翻两番了。我早就说我们也该开个微博,一起吵,这可比路演、广告便宜多了。”

苏敏鄙夷道:“谁像你这么现实。”

“世界就这么现实,管你喜不喜欢呢。”戴维回敬。

正是应了戴维的这句话,当天就有媒体发邮件过来问KEE会有什么回应?那个公开邮箱的信都是苏敏收的,她也没多想就回了,引了一句卡尔?拉格菲尔德说过的话——In a meat-eating orld, earing leather for shoes and clothes and even handbags, the discussion of fur is childish.

到了下午,PRV北京分公司又有人打电话过来建议以方书齐的名字开个微博,理由竟和戴维梁说的一模一样,还说如果苏敏这边抽不出时间的更新,他们可以帮忙维护。苏敏对这个主意有种莫名的反感,想当然的觉得方书齐也不会同意,根本没跟他提起。

38

一周之后,方书齐飞去北京参加轩雅中国总部的一个会,顺带着还要看一下那边店铺的选址。苏敏留在上海,手上的活儿也是不计其数——新办公室的租约已经签了,装修、家具采购也一一进入招投标的流程。她花了很大的功夫跟人讨价还价,在装修和家具上拿到了不小的折扣,而后又从计算机软硬件供应商那里要到一个两年无息分期付款的优惠,总算把租金上拉下的亏空给填上了,这样即使没有额外的借款,依靠公司正常的现金流也能过得去。

办成了这几件大事,苏敏很是得意,随即发了条短信给方书齐:成功!香槟浇身,衣服甩到人群里,劈叉,我天生就是必胜利器!

一句话看得方书齐大笑,非要她真的演出来,拍了视频传给他看不可。

剩下的只有KEE的品牌代言合同了,相形之下,这个实在是太简单了。最初的人选有四五个,明星、歌手、模特,其中自然有梅玫,而最后的人选毫无悬念的就是她了。这姑娘正是星途坦荡,手上广告邀约不断,差不多一年前已经接了一个化妆品品牌的亚太区形象代言。这个牌子的东家无论名气、实力还是报酬都是同行中最好的,KEE开的价钱当然不能和这种千万级的合同相提并论,但梅玫和方书齐私交甚好,口头上先答应了,只等经纪公司走完流程就择日签约。

合同虽然还没签,但因为时间有限,广告、店铺海报和正冬季成衣的目录都已经拍起来了,梅玫也没什么架子,在摄影棚里就跟其他普通的in house model一样,挺能吃苦的,还超有熬夜的耐力。苏敏渐渐觉得自己真有点喜欢这妞儿了,但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两人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直到数日之后,突然出了新状况。有人在某八卦论坛上贴了一组写真照,照片上的女孩眼睛部分打了马赛克,但很薄,很快就有人猜出来是梅玫,只是看起来年纪比现在还要小几岁。帖子一经发出,就不断有人问搂主照片的出处,因为那些照片一看便知不是广告更不是杂志硬照,倒像是专业拍摄的床照。楼主先是卖关子,等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方才公布说来源是视觉设计网站——MKW,具体怎么来的不方便说。此话一出,跟帖的人更兴奋了。这MKW可是名声在外的,其独特的盈利方式,许多人都有耳闻,却未曾想今天的国际名模不到四年前也曾是MKW上的上嫩模一枚。

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梅玫的经纪公司很快做出反应,要求网站删帖,但那些照片已经传的到处都是,而且都只是擦边球,并未越界,哪怕当事人特别要求,人家都不一定愿意删。

刚开始,梅玫还是照常工作,该干嘛干嘛,就是不怎么愿意谈那件事。认识她的人自然也就配合着装不知道,但背地里还是各有各的看法。苏敏挺为梅玫担心的,一个女孩子年纪这么小,独自漂在外面什么都要靠自己,又遇到这样的事。她跟方书齐打电话的时候,提起这件事,问他知道了吗?他说知道,跟梅玫通过电话了。至于对这件事他是怎么看的,他跟梅玫又聊了些什么,都没细说。

倒是戴维梁跟她聊得更多一些,他号称已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琢磨清楚了——几天之前,梅玫还在微博上跟Queen B大打嘴仗,吵架刚吵赢,就有了这些照片,明显是有人故意要黑她。

“知道基佬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了吗?”他总结陈词道,“不是因为他Gay,而是因为十个里面有九个为人bitchy。”

苏敏暗地里想,这话由他来说实在太合适了,嘴上却还是谦虚求教:“你不是说,有些明星为了红,找了抢手在网上天天的骂自己?”

戴维回答:“道理是没错,但梅玫这件事,有点过头了。你说要是有个姑娘,照片天天在故事会、知音上登着,还会有人请她在Vogue的封面上卖Chanel和Cartier吗?”

果真是应了他这句话,几天之后,这风头没过去,反而越闹越厉害,梅玫刚出道那会儿的事全都被曝出来了——十七岁,高中辍学,参加了一个模特比赛,又因为跟住同屋的选手吵架,出手打人,被取消参赛资格,北漂,成为MKW的模特…

而这MKW虽然号称是“文化艺术、平面设计领域交流合作的平台”,实际上只是三教九流之地,旗下的“模特”跟真正的high fashion model相去甚远,自然就有人开始猜测,仅仅四年间,梅玫是怎么从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嫩模一越成为国际名模的呢?很快就有人得出结论:她背后有人!然后又开始猜那个“背后的人”是谁?渐渐的传出好几个版本,全都说的有模有样跟真的似的。

电视台紧接着就跟进了,甚至有几家很有年头的正统报社也相继做了报道,花了很大篇幅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所谓文艺界本该传播高尚积极的思想,如今却成了污秽之地云云。

终于有天晚上,梅玫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说梅玫病了,原定第二天的拍摄不能去了,什么时候复工不一定。苏敏一听更加确信,事情真的闹大了。

经纪人又对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眼下的这件风波未必都是坏事,虽然梅玫目前在国内的工作都停了,但知名度一下子上去了,现在不就是眼球经济嘛,KEE有轩雅集团这样的国际背景,这个时候签约,对双方都有好处云云。

苏敏这才意识到其中更深层次的含义——人家这是探她的口风来了。

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梅玫代言的那个化妆品品牌十分神速的把所有有她露面的广告全撤了,不管是平面还是视频,一下子就都没了。梅玫跟他们的合同也快到期了,看这架势,估计续约无望。在这种情况下,KEE的代言合同徒然变得重要起来。

至于“眼球经济”“互利双赢”之类的话,苏敏也只是将信将疑,但合同过几天就要签了,前期又已经投入了那么人力物力,再加上方书齐和梅玫的交情,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在这个时候力挺梅玫一下。那经纪人也正是吃定了他们不会临时换人,以病假为要挟,试图早点签字画押,把事情定下来。

让苏敏没有想到的是,次日一早她又接到梅玫亲自打来的电话,说还是会照原计划去拍最后一组造型,拍完就飞欧洲,也不解释为什么,言语之间透出一股子不信邪的倔劲儿。

苏敏一听倒也挺高兴,正冬的目录和海报可以及时做出来了。她一边想当然的琢磨着,一边赶去西郊一间酒店内的拍摄地点。梅玫果然已经到了,正坐在套房更衣室巨大的落地镜前化妆,跟造型师说笑着,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

正打算跟摄影师确认当天拍摄计划,苏敏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有一封新电邮落进收件箱,发件人正是方书齐,信的正文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梅玫的合同先hold一下,可能要换人。

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样的变化还是叫她措手不及,立马躲进洗手间合上门,打电话找他问个究竟。

她语气紧张,方书齐却在电话那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梅玫呢。”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上很明显是有人存心要整她…”

“我跟梅玫认识很久了,”他打断她,“这个圈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干净,有些流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苏敏一时语塞,半晌才说:“那又怎么样?都是四年前的事情,她那个时候多大?十六还是十七?她是受害者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她来为这件事情买单?我实在找不到理由落井下石…”

“苏敏。”他叫她的名字,又一次打断她。

她没有住口:“你是不是又要对我说——对不起,这是董事会的决定?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

“这也是我的决定。”他顿了一下,答得似乎很沉稳。

她还是不死心:“就像你说的,你们认识很久了,你知道她过去的事情,还是可以拿她当朋友看,不是吗?”

“你要我怎么做?穿件T恤,上面印We love you,梅玫?”他反过来问她,听起来也有些恼火了。

苏敏知道这是2005年Alexander McQueen为Kate Moss做过的事,但此刻提起来却让她觉得格外讽刺。

“别拿自己和McQueen比,你既没人家的才华,也没那份胆气。”她嘲讽道。

他笑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有些冰冷:“也是,我的确没胆气把自己往房梁上吊。”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是吵得最认真最彻底的一次。苏敏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梅玫跟方书齐发生冲突,本来她在这件事情上是没有立场的,说到底她根本就不怎么待见模特,张三或者李四对她来说都差不多,但突然之间就不同了。她觉得梅玫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KEE而起的,时至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现实的甩手不管吧。

她对着黑了屏幕的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等缓过神来开门一看,梅玫已经不在衣帽间里了。造型师指指外面,苏敏走出去,看见梅玫坐在客厅的长餐桌旁,手里夹着一支烟。

苏敏不知道怎么开口,清了清嗓子,说了句:“这里不能抽烟。”

梅玫没吭声,站起来,推开通向院子的雕花木门,示意苏敏跟她一起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天井,梅玫开门见山的说:“我听见了。”

“什么?”

“合同啊。”

苏敏嗯了一声,有些吃惊。

“猜也猜到了,”梅玫笑了一下,“还有,你替我说的那些话,谢谢了。”

苏敏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至于方书齐,”梅玫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怪他。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不拖累别人,特别是他。”

“他跟我说过,你们认识很久了。”

梅玫看着眼前一泓寂寂的镜子般的池水,笑着点点头,像是想起许多开心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刚出国,一点名气都没有,谁都不认识,连英文都讲不好。那段时间真的挺难的,他帮我找地方住,借钱给我,从来不催我还。零八年吧,就是经济危机那会儿,我走了秀收不到钱,只能到Shoroom拿衣服抵报酬。我拿了双鞋给他,码数是错的,他还总是谢我,说我心里有他这个朋友。”

“我知道那双鞋,他还留着呢。”苏敏点点头,和梅玫一道笑,心里突然有些感动,在那些回忆中,方书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要是在童话里,足够做个骑士,如果这一切都是出于真心,而不是什么远见卓识的人脉铺垫的话。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梅玫。

“年底前还有几个活儿,等做完了就歇一段,我一直挺想去念书的,就是不要什么学位,念着玩儿的那种。”梅玫答的挺干脆,开头或许还有那么点失落,说到后面反倒什么都放下了,让苏敏禁不住佩服她的潇洒。

39

金钱是邪恶的,所以应该被挥霍。

——Coco Chanel

星期五,方书齐从北京回来了,同道来的竟然还有凯瑟琳王。次日一早,凯瑟琳做东请KEE全员去远郊一个度假村度周末。所有人都很开心,暂且把工作放下,疯的忘了形。

到了晚上,深秋郊外的夜空星月皎洁,几个人坐在别墅天台上聊天。凯瑟琳问起苏敏的学业,苏敏照实答了,说现在是三年级,次年四月就有机会申请巴黎总校的奖学金。她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同级的学生当中藏龙卧虎,而她又把大部分的经历投在KEE的工作上面,能不能拿到还真不一定。

凯瑟琳却叫她放心,笑着说:“我的眼光总是很准的。”甚至又旧事重提,说等她毕业之后,会在巴黎为她找一个实习职位,仿佛那份众人垂涎的奖学金已经在她手上了。

难得被人这样看重,苏敏便也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从小到大在自家店里当童工、学做衣服的趣事都说了一遍,又把毕业之后的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一一罗列——先念完D-sign总校的进修课程,然后在Balenciaga、Lanvin那样的时装屋找份工作,最好是男装部。开始可能只是实习生,买买咖啡跑跑腿,慢慢有机会做些真正和设计有关的工作,等到五年或者七年之后,差不多三十岁,开始找机会开始自己的生意…

凯瑟琳听得很认真,想了想说:“定制西服世家出身,做男装的女孩子,历史和未来碰撞,性别和性别的碰撞,很好的卖点。”

苏敏一听连忙摇头:“不是什么‘定制世家’啦,就是一个小店,除了我爸爸我舅舅,就三个雇员——两个做工场,一个看店堂。”

“你以为那些品牌背后的故事都是千真万确的?”凯瑟琳笑起来,“Ermenegildo Zegna真的凭着几个流落街头的纺织技工打破英国人在羊毛面料上的垄断?Jeanna Lanvin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女儿做衣服,才开了第一家女装店?不管怎么说,等你有了更详细的计划,一定先让我知道,轩雅开出的条件在市面上还是有竞争力的。”

这一番话出乎苏敏的意料,听凯瑟琳的语气又不像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待到夜深,众人散了,她跟着方书齐走回他们住的那栋别墅,一路上还在做梦似的想她的远大前程。

周末短短的两天似乎过得很慢,苏敏有一阵没出来玩了,真的闲下来反倒不习惯了。而且,自从为了梅玫的事情吵了一架之后,她和方书齐之间的关系总是有些怪怪的。他好像心事很重,又不愿意跟她深谈,弄得她很是郁闷,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直到周一,一群人又回去工作,日子重又变得忙碌起来,她才找回了一点正常的感觉。

那天下午,方书齐一个人开车出去,天黑才回到公司。大多数人已经下班走了,只有苏敏和设计室的几个人还在挑灯夜战。她听到外面车道上跑车引擎的声音,不多时就看见方书齐从楼下上来,手上拿着车钥匙和一个白色大信封。

“吃过饭没有?”苏敏问他,“叫外卖?还是带我出去吃顿好的?”

“到我房间里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讲。”他无视她的问题,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让她心里好一阵紧张,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跟他进了办公室。

他开了灯,关上门,让她坐下,然后把手里的白信封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看着他问。

“礼物,”他做出一个笑脸,“打开看看吧。”

她拿起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是三四张彩印的A4纸,页眉上有Chambre Syndicale的标记,抬头写的是她的名字——竟然是一份巴黎高级时装公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证明。

“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巴黎读书嘛,”他在一旁解释,“在立裁和高级定制上,时装公会学院比D-sign还要好。”

“明年十月份入学?”苏敏问。这是意外的惊喜,应该是件好事,只是来得太突然了,她一时半会儿的还接受不了。

“要是来得及,你元旦前就可以过去了,剩下的几个月转到D-sign总校去读,凯瑟琳会帮忙安排,就是几个电话的事情。”

“干嘛这么急?”她睁大眼睛的看着他,觉得很荒谬,“这里的工作这么办?还有那么多事呢!”

“那边淘汰率很高,读书很辛苦,一开始可能连觉都没得睡,你早点过去可以早点习惯起来,”他这样解释道,“至于 KEE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最多另外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