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在MSN上遇到阿尔诺,就顺便解释了一下下午发生的事情。

刚好戴维梁也在线,此人还在加班奋战,听她说了下午发生的事,猛一通表扬,说她天资聪颖,终得了他的真传,最后又郑重提醒:合同务必拿去给他看过,千万别随随便便的把自己给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Spade J的头像是灰的,但她还是发了句话过去:过的很开心,希望你也一样。

没有回应。

点开Look book的网页,上面有她两天前刚上传的一张照片,已经收到了四十二颗粉心,和一百五十多条评论,一眼望去,大多是“Amazing!”“Love the dress.”之类,只有一条例外——

来自爱尔兰的Nicola留言说:照片很棒,衣服也很好看,但你们俩到底谁抄谁?

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下面贴了一个链接。

苏敏不解,点进去看。

浏览器上赫然出现了一张数位手绘板画的图画,画里的主角是一个圆脸的女孩,一半写实,一半像漫画,着了淡彩。除了抽象处理的背景,画中女孩穿的衣服,做的动作,甚至包括脸上的表情,都和苏敏在Look book上贴的照片几乎一般无二。而且,Look book上只显示照片发布的日期,却没有确切时间,同一天上传的东西根本分不清哪个先哪个后,还真难怪人家看了会问,到底谁抄谁?

苏敏觉得奇怪,细看那张画的来源,发现是一篇日志,网址最前面是一个熟悉的名字:SPADE J。

她追过去看,那个Blog文字不多,关注的人也很少,但似乎已经写了很久了,一则一则的,像是给自己看的日记。每一篇日志都贴了一张数位手绘板画的图画。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一个女孩子,色彩不一风格不同,但看得出来都是画的同一个人,其中有许多和苏敏照片一模一样。

她一幅一幅看下来,越看越纳闷,不知道Spade J为什么要画这些。但不管怎么说,那些画画得很好,不刻意美化,却很灵动,好像有生命似的,几乎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漫画里的人物。

直到她发现其中有一些是她的照片里没有的,看起来却还是很眼熟——

有一张是衬衣配伞裙,脚上是一双红色的平底鞋,侧身坐在一把折椅上,对着窗外的河,看不见面孔。

图画下面写着一行字:到今天为止,见过三次。每一次,都希望自己能清楚的记住她的样子,但却不行。

还有一张,女孩身上的衣服换成了白T加牛仔裤,蓬着头愁眉苦脸的坐在一堆纸中间。

下面写着:喜欢看她写的东西,最朴素明晰的词和最简单的句式,全无顾忌的透着冷冷的调子,即使只是翻译,也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字里行间加进一些自己的东西,有趣,锋利,爱恶作剧。

而后则是在高耸的铜镜前面,身穿曳地红裙。

下面写着:隔着橱窗玻璃看到她,脸上是孩子般欣喜。好像又回到第一次,给她那个橘子,她露出笑靥。

苏敏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差不多到了她可以承受的极限,却还是停不下来,终于翻到最近的一篇,看时间竟然就是几分钟之前发布的,还是一幅画,一行字,和从前一样。

画上是一片绿意荫荣的沼泽,颜色绮丽的柳丝浸没在水里,角落里长着细长的脚的蜘蛛正在结网,通身晕着白色的光。

下面的字让苏敏惊讶,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她说她不信,所以要画下来。

她盯着那幅画那行字看了许久,最后回复道:当她足够幸运,遇到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她没有理由不信。

MSN的提示音响了一声,是Spade J上线了。

很快,他的回复就来了,这是第一次他干脆用中文跟她讲话:“今天不顺利,但也很开心。”

“什么事不顺?又为什么开心?”苏敏的手是抖的,字打得很快,错的却也很多。

“工作不顺,失业了。开心,是因为终于放手了。”Spade J回答。

“真惨。”她有些痛,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那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就这么安慰我?”他问。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活儿吧。”

“哪家?干什么的?多少钱一个月?”

“做我秘书吧,或者叫PA也行,名头好听点。”

Spade J没有回答。

很快,苏敏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到方书齐在电话那头笑,笑了一阵,又正色道:“这恐怕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都没做过,怎么知道不是,这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头衔罢了。”苏敏难得这么绷得住,仍旧跟他一本正经的。

所以,他也陪她演下去:“那报酬方面呢?”

“工资没有,包吃住。”她说的很干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装作仔细考虑,然后开口问她:“老板,几号上班?”

她听着他说,不出声的笑起来,却又几乎落泪。

或许,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从一次最普通不过的偶遇开始,一不小心就成了一生一世。

60上海往事1

距离现在一百年多前,曾经有一个名叫Samuel Gordon(塞缪尔·高登)的英国人搭乘不列颠蓝烟囱公司的远洋轮船,从利物浦出发,历经数月航行来到上海。

彼时的上海经过开埠之后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经成为了远东地区最繁华的工业城市和贸易良港,对洋人来说,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而在无数来此地讨生活的中国人心中,也是遍地黄金。

在那些蜂拥而至的淘金者中间,时年二十三岁的Gordon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没钱,二没后台,也不懂多少生意经,浑身上下所有的只是一副好仪表和一些裁缝手艺。至于他为什么会抛下大洋彼岸的一切,来到异国他乡的原因已不可知,唯一可以想见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来跑码头挣钱的。

当时在上海的洋人其实还是比较土的,有些人虽然在殖民地有钱有地位,衣着光鲜,号称上流社会,但是相对英国本土或者欧洲大陆真正的上流社会还有很大的差距,而Gordon正是看准了这种心态,凭着出众的风度和口才将自己包装成了伦敦威斯敏斯特Savile Ro出来的顶级裁缝。

一开始,他只是在外滩英国人俱乐部里设了一个柜台,为往来的商人官员高级职员量身定做衬衫西服,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从一个柜台发展成了一家绅士商店。Gordon也因此发了家,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到了二十年代末,上海的租界文化逐渐发展。那个时候,不仅洋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开始穿西式服装。不可能所有人都消费的起正宗欧洲出品的衣服,但时髦人人都想赶,所以也正是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所谓“奉帮裁缝”的群体。

“奉”指的是浙江宁波一带。就像扬州人剃头,广东人卖南货,那个年代来上海谋生的宁波人有许多以裁缝为职业,师傅带徒弟,同乡帮同乡,逐渐就成了气候。

当时有一个笑话,说有个洋人拿了自己的旧西服给一个宁波裁缝驳样,结果没见过多少市面的裁缝把衣服上的补丁也一并照做了。

洋人嘲笑奉帮的乡土气,同样的更加时髦花俏的意大利法国裁缝也调侃英国人,说伦敦老街的裁缝做了太多皇家卫队的军服,以至于做西服也只有在立正的时候是合身的。阶层、种族,租界与租界,当时的上海依旧是壁垒分明。

但什么都不能阻止人们赶时髦的心,商人、小开、职员、拆白党纷纷脱下长衫,换上了西式服装,不同的只是那衣服的出处。但千万别以为弄堂口王师傅出品可以在一两黄金一套的上好英国呢西服中间浑水摸鱼,当时酒店、俱乐部的门童只消看你一眼,接过大衣掂一掂,就知道你身家几许。

而在这一股潮流之下,Gordon的绅士商店始终坚持只为特定的洋人群体服务,他店里定制的服装对于中国人或者没地位的白人来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

二十年代末,Gordon的客人中间有一个吃交易所饭的美国人,在其影响下,Gordon试水投机,不想损失惨重,经营一时无以为继。

就在这个时候,一家他曾经最看不上的奉帮裁缝店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这家奉帮裁缝店的老板姓方,浙江省鄞县人(现宁波市内),在英租界四川路上有一间初具规模的裁缝店,走的是讲究性价比的中档路线。

方老板眼红Gordon绅士商店黑心的毛利,却又无奈自己只是个卖美邦的,没办法跟人家的LV相比。难得有此机会,便托了一个买办引见,向Gordon提出入股联营。

条件开的十分优厚,尤其照顾到了洋人的面子,方老板出资仅占小额股份,绅士商店的店招保持不变,方记裁缝铺也更名为Gordon绅士商店,不知道底细的人还只当是G老板盘了家新店。

老Gordon前思后想,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答应了。方老板张罗着装修,换招牌,从此不再卖美邦,也开始卖奢侈品了。

为了不辱没G老板伦敦威斯敏斯特裁缝的金字招牌,方老板还特地高薪礼聘了一个洋裁缝,橱窗上写着——重金礼聘伦敦名师驻店量体裁衣。

三十年代是旧上海的黄金时代,洋行民企蓬勃发展,四处洋溢着航海时代特有的国际主义的氛围。联营数年之后,两人都赚了不少钱。

这一年清明,方老板回家乡扫墓,跟人聊天的时侯得知族中一个远亲家道中落,已经到了饭都没得吃的地步了。

鄞县的方氏是当地有名的大姓,祖上做过当地的县令,世代书香,出过不少举人。而这个落难的远亲姓许,原本做的是批发行的生意,家境殷实。当时的男主人人称六少爷,排行老六,上面五个姐姐,父亲早逝,又是三房合一子,自幼备受宠爱,生性也就有些懒散不求上进。当地有几个坏心眼的商人看准了他没用,伙同地方官员,设计骗了他许多钱。刚好六少爷的爷爷过世,叔叔伯伯们也欺负小六缺心眼,分家的时候占了他很大的便宜。

分家之后,小六带着老婆孩子单过,生意不会做,反倒在赌输了很多钱,渐渐的卖地买房子,年前有人上门讨赌债,小六自己一个人躲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剩下老婆和三个孩子,眼看着就要被人赶出家门了。

方老板听了心中戚戚,但很快就忘到脑后了,没想到在他离开家乡回上海的前一天,这小六的老婆竟然找上门来了。

小六的老婆带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是他家的大儿子,名叫雪城,求方老板带去上海做学徒。方老板想到小六那副德行,觉得这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婉言拒绝。但小六的老婆并不罢休,也可能真的是过不下去了,次日方老板启程的时候,硬生生把雪城塞上了去上海的汽车。

人都已经上来了,总不能推下去,而且雪城看起来聪明乖巧,家中突遭变故,一幅泪汪汪的样子。方老板看他可怜,真的把他带去上海了。

就这样,雪城开始在方老板店里做学徒。那个时候,绅士商店的店员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一类人,讲究卖相风度,懂衣服懂礼仪,还要懂得看山色,一个个的都是势力眼和人精。雪城出生时,家里境况上好,也曾念过几年书,能写会算,人聪明,长得也不错,在众学徒中算是个好苗子,但也正因为他小时候是过惯好日子的,心气颇高,和其他学徒店员格格不入,做事学艺也不太用心。

其他伙计存心欺负他初来乍到,把最累最麻烦最没好处的活儿给他干,比如打扫卫生,比如送老板的儿子兆堃上学。小兆堃当时也有八九岁,微胖,脾气不错,因是独子,方老板把一腔厚望都寄托他身上,自己这一辈子都是靠手艺吃饭,就指望儿子可以跳出这个圈子,做上等人,供他念最好的学校,但这孩子为人憨厚,却总有些懵里懵懂的,读书更不怎么上心。

兆堃过的日子,雪城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自己年纪并不比人家大几岁,却要独自离家谋生,不但没有学上,还要背东家的少爷上学,可能也正是那个时候,他看清了自己在这个冷酷世界中的位置。

于是,原本心高气傲的雪城开始自暴自弃,跟另一个比他早来几天的学徒混成了朋友,两个人每天混吃等死,手艺不学,生意经也不学,光研究怎么要小费,怎么揩油,怎么盛饭能多吃一点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年三十,方老板照例招待店里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吃年夜饭。雪城看着桌上一个什锦大暖锅眼馋,一个裁缝师傅告诉他,暖锅里的百叶包又叫“铺盖”,今晚老板会给伙计们布菜,“铺盖”夹到谁碗里,谁就得卷铺盖滚蛋。

等到开席,方老板果然过来布菜,夹起一个“铺盖”,筷子在半空停了一停。雪城觉得老板看了他一眼,想这下完了,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能念及他是同乡远亲,那个“铺盖”最后还是落到了另一个学徒的碗里。看自己的好兄弟两行眼泪一脸煞白的样子,雪城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可能也正是那个除夕之夜,他终于意识到,除了努力活着,他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几天之后,有人从鄞县带来口信,告诉雪城,他妈妈带着他的两弟妹改嫁了。就这样,他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那一年春节之后,雪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早上第一个起床,把店里的杂活儿都干了,然后在襄理和几位裁缝师傅上班之前泡茶准备早点,无论被分派什么工作,都分外用心,对兆堃也照顾的十分仔细,再没有半句怨言。小胖子被老师关夜学,他帮着打掩护,罚抄课文写不完,他白天做完店里的事情,半夜蹲在窗边借着路灯光抄写,遇到落雨天,路上泥泞,还会背着兆堃上下学。

那时的雪城,已经懂得在这世间做人是要戴上面具的,他之所以对兆堃好,未必有多少真心。但兆堃却是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见雪城对自己这么好,渐渐的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61上海往事2

就这样几个月之后,雪城开始有资格跟着裁缝师傅打下手了,学烫衣服、钉扣子。他脑子好,手也巧,学东西很快,做什么都是有模有样的,很快就引起了方老板的注意。

一般的学徒做到这个份儿上都要决定一件事,到底是“学店堂”?还是“学工场”?

方老板也是这样问他的意思。

“学店堂”的重在门市接客,而“学工场”则主要是缝纫、熨烫、整理。

看似简单的决定,却将影响一个人未来几十年的命运,雪城暂时还不能做出选择,所以,他决定两样都学。

这种做法在行内本是不可能行得通的,那时的师徒之仪全凭人情,就算学徒愿意学,师傅未必愿意教,哪怕是碰上了心胸宽阔的师傅,做学徒的平日里什么杂事都要做,日夜劳累,也鲜有人真能一心二用。

那一年,Gordon绅士商店的橱窗上还像从前一样贴着“伦敦名师驻店”的字样,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做事的都是本地裁缝。只有极其重要的客人,才会由Gordon亲自量尺寸、试衣、改衣,余下冗繁的手工活还是由其他师傅来做。

手艺行里都有这么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每个有两把刷子的师傅都留着一手,防备着后浪拍前浪。更有些刻薄的师傅只是反复叫学徒做些基础手工,或者就是练诸如热水里捞针、牛皮上拔针,说是为了提高速度和力度,实际上却有更多惩罚、为难的成分。三年满师,虽然也能掌握量、算、裁、缝技艺,但总觉得差一口气,而这一口气,才是身为裁缝,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之本,若无人指点,那就需得自己多年摸索方才能够领会。

总算雪城有个得天独厚之处,就是他长得很不错,招人喜欢,看起来年轻单纯,没有心计,一向是八面玲珑的人,把一众师傅、前辈们伺候的极好,更因着兆堃那一层关系,在店里人缘很好。师傅常常高兴起来就多教一星半点的东西给他,他默默的学牢牢的记住,并不喜形于色得意忘形。有人觉得他怪,别人偷懒还不及,他却巴不得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儿,也有人觉得他是看准了方老板膝下子息单薄,又是决意不让儿子入手艺行的,心里有了非分的想法,但真要挑他的不是,却也说不出什么。

于是,随后的整整三年,雪城每日清早起身,在闷热狭小的工场间做事,遇到前面店堂忙时,便跟着资深伙计学招呼客人、算账、盘点呢绒布匹,就这样直到十六岁学徒期满。

那个时候,兆堃已经上中学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糊涂爱偷懒,功课好了许多,虽然不再需要别人帮着写作业。他没有兄弟,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随着年龄渐长,与雪城的交情倒更深了,不管有什么都乐于拿出来分享。难得雪城是知趣的人,并不要求许多,只是时常借些旧课本和中外小说画报来看。

一个人的谈吐和见识从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有些是天生的,更多的是经年累月的浸润积累,无心或者有意,雪城身上看不出店堂伙计的市侩精明,也没有工场间裁缝的木讷萎顿,打扮朴素干净,乍一看倒像是个中等人家出身,每日去学堂念书,懂事且识大体的孩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与众不同,方老板和大老板Gordon对他别加青眼,给他一个机会再一次走进学堂。那间学校和兆堃去念书的地方不同,本地同业公会办的,名字叫西服工艺专门学校,全然是手艺人去的地方,而且只是夜校,但不管怎么说,在那里雪城总算得以系统的学习的裁剪缝纫,以及纺织面料方面的知识。

又过了三年,雪城以优异的成绩从西服工艺专门学校毕业,在店里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手艺过硬,有品位,也有见识,二十岁未满就开始独当一面。有人妒嫉,有人不满,但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战争开始了。

抗战以及随之而来的席卷整个世界的二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先是兆堃留学英国的计划因为局势动荡泡汤,只能在本地继续学业,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浸礼会沪江大学,学习化学。

而后便是长达四年的孤岛时期,三九年之后,欧洲陷入战火,舶来品奇缺,现货价格疯长,使用全部英国进口面料辅料的Gordon绅士商店自然不愿意自贬身价改用日本货,但若要继续原先的品质标准,涨价是必然的。幸好大部分客人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在远东殖民地过着天之骄子般的生活,店里的生意虽然受到一些影响,但看起来并不严重。

雪城却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他听一些常客说,已经开始安排家眷离开上海,这种做法在租界的侨民中间越来越普遍,而这些人一旦离开,Gordon绅士商店一大半的生意也就没有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却在涌进这个城市——江浙各界的有钱人因为战乱逃难来沪,这些人中有不少纺织业的工商人士,他们不愿与日本人合作,也不甘坐以待毙,待战事西移,城市秩序稳定,便与上海同业一起,筹措资金,集中技术力量,在沪西一带重新开办工厂开始生产丝绸呢绒。

雪城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他先策反了方老板,又和方老板一起说服Gordon将一部分辅料换成国产货。这一招既解决的原料紧缺的问题,也使得绅士商店的生意打开了新的局面。

后来发生事情更加证明了雪城的远见——珍珠港事件爆发,美日宣战,不断有英美侨民被带到提篮桥监狱问话,其中有一些随后就被关押进了海防路集中营。

那是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更多外侨撤走了,就连老Gordon的家眷也坐船去了英军驻守的新加坡。而Gordon本人则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迟走了一步,没能离开上海。店里那一大半的常客果然没有了,剩下的生意也受到日本洋服店的挤压。

生意差了,自然就要裁人,店里上上下下几十个伙计眼看就要面临失业,在这样的乱世再找一份工作的希望渺茫,生活势必将无以为继。一时间,店里人心动荡,Gordon每天过得提心吊胆,自顾不暇,方老板身体也不好,少东家方兆堃还在念书,既不懂也不愿意管店里的事情。有一度,两位老板甚至想要结束生意,关门大吉。

关键时刻站出来的人又是雪城,他说服方老板和Gordon将店招换成“方氏父子”的牌子,并且靠着与本地工商界的关系,继续营业,虽则艰难,却也创出了一番不同的天地。

战事继续恶化,在日本人进驻租界一年后,Gordon收到日本当局的通知,做好准备,带上四件行李,于指定日期前进入龙华集中营。

许多侨民都会记得那个日子,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们金色的殖民地记忆永远的结束了。而对Gordon来说,即将面临的情况更加凄凉,家眷都已经离开,他一个年近六十的人,独自面对铁丝网后面暗无天日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那天清晨,雪城雇了两辆三轮车,和方老板一起,把Gordon和他的行李送到西郊哥伦比亚乡村俱乐部门口的入营报到点。兆堃也想一起去,被方老板赶回去了。

临别,Gordon把家人在英国的联系方式留给老方,因为战乱,他已经许久没能联系上妻儿了,也不到他们是否已经回国,还是在新加坡等地辗转。老方郑重答应,帮他寻找家眷,照看好店铺。

很快Gordon的住所就被没收查封,两张封条交叉贴在门口,幸好绅士商店的招牌早已经换了,总算躲过一劫。方老板和雪城一起盘存清算,暂时结束了生意。

随后便是漫长而停滞的两年,Gordon在集中营艰难度日,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但还是被要求在烧砖窑干很重的活儿,和他一起工作的大多是些年纪不轻的男人,入营之前的职业大多是外交官、洋行大班、医生或是教师。

每个月允许往营内递送一次包裹,方老板身体不好,每次都是雪城去送,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黑市搜罗来的白脱、巧克力、牛肉干、咖啡粉、果酱和奶酪,量很少,论质也不能跟战前的相比,但就是这些原本普通的东西,在当时的环境下却显得出奇的珍贵,也只有在收到包裹的那一天,Gordon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孤立和被遗忘的。

1944年至1945的冬天出奇的寒冷,日美空战越拉越激烈,集中营内的食物配给降到了最低限度,人们的健康每况愈下,传染病肆虐,却没有药品。但战争即将结束的传闻还是给了所有人一线希望,方老板听到消息,特地遣人去买了一只草鸡,炖了汤,送去给Gordon,并且兴冲冲的召集从前的伙计,筹集资金,摩拳擦掌,准备重开绅士商店。

当年八月,日本战败,集中营由瑞士方面接管,关押的西侨被全部释放。但老Gordon却未能劫后余生,就在出营之前不久,因一次疟疾复发丧命,而方老板也在同一年因为伤寒去世。这两个经历了隔阂、猜度、合作、扶持的生意伙伴,最终还是没能再见上一面。

老板往生,但重开绅士商店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时间,经营店铺,养活方氏家眷和店里上下几十口人的责任全都落到了雪城肩上。虽说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方老板的太太对雪城未必真的全然信任,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儿子兆堃虽然已经成年,却宁愿继续读书,在沪江大学念了几年化学之后,又转到震旦去学医了。

方老板罹患伤寒时曾经看过一个名医,名叫王亦尧,此人是伤寒症专家,震旦的教授。所有人都以为兆堃是因为仰慕此人的学识和医术,才决定转而学医的。起先,雪城也这样以为,直到有一次,他在一套已经完工的西装里发现两张电影票的票根。

这种把戏在西服店时有发生——衣服已经做好了,客人还没来取,倒被小伙计先穿出去装门面了。雪城一向是好脾气的人,但对这种影响店铺声誉的事情看得很严,关门之后,留下所有人准备彻查,大有查不出结果不罢休的架势。从来不管店里杂事的兆堃一反常态,出来说了几句话,希望息事宁人。雪城猜到其中有隐情,便顺水推舟放了那些伙计。果然,兆堃很快向他坦白,是自己穿了那套衣服去看电影,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急着出门,又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所以就拿去穿了。

雪城知道兆堃是不讲究打扮的,虽然家境殷实,但交往最多的都是些务实朴素的人家的子弟,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兆堃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平常的开销似乎也比从前多了。一番追问之下,兆堃向雪城坦白,一切变化,他的打扮,花掉的钱,甚至包括从沪江转到震旦读书,都是因为一个名叫江雅言的女孩子。

62上海往事3

这个名字,雪城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兆堃刚进沪江念化学的时候,他就曾经见过江雅言几面。

最早的一次是在海关俱乐部,兆堃跟一班同学在那里排话剧《卖花女》,演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龙套角色,另外还负责服装和道具。借着自家店里的天时地利,这做戏服的任务自然就落到雪城头上,虽然工作繁忙,但他毕竟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与这帮差不多年纪的富家子弟在一起,做些无关生计的事,也算是浮生偷闲,让他有种无忧无虑的错觉。

那出戏里的男一号是语言学家希金斯,女一号是卖花女伊莱莎,两个主演都沪江大学出名的俊男美女。那时的沪江是浸会背景的贵族学校,每栋宿舍楼的底层都是汽车间和保姆房,学生大多出身优渥,一路教会学校念上来,所以,要“希金斯”拿腔拿调的说标准的上流英文是很容易的,但“伊莱莎”的东伦敦考克尼腔却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