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几次排练,导演都要一字一句的纠正“伊莱莎”的发音,而这个导演便是江雅言,她是华侨,十几岁才随家人来到上海,英语讲的要比中文地道,说起俚语来令人发噱,几乎每次都引得演职员全体笑场。她也跟着笑,看起来却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别人或许不会注意,但雪城是见惯了人情世故的,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时常在角落里看她,她的一颦一笑,以及掩藏的很好的戏谑与疏理,就好像她有这个自知之明,自己不属于这里,就跟他一样。

她长得不算很惊艳,瘦、高、眼神平静,没有当时流行的珠圆玉润或者温柔妩媚,却有种干净利落的美,和她待人接物的作派一般无二。她很会玩,谈吐有趣,差不多所有男生都围着她转,包括那个“希金斯”,也包括兆堃,而女孩子当中则传着关于她的种种流言,好的坏的,不知所云的——她开快车,喝烈酒,抽男人的香烟,会说法语,舞跳的很好,钢琴弹得却荒腔走板,父亲是北洋政府时期的外交官,母亲那方面有英国血统,不是正牌夫人…

反正,她绝不是那种应该觉得落寞的类型。他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戏终于排完了。在这一个多月里,雪城和江雅言总共只说过一次话。那是首场正式演出之前,在后台的化妆间门口,“伊莱莎”的第一套服装出了点问题,他不方便进女化妆间去做缝补,在场的女学生中间又找不到一个会点简单女红的,最后是江雅言从他手里接过针线,他对她说谢谢,她回头笑了笑,学着戏里卖花女的腔调对他说:What you can do ithout me, I can not imagine(没有我你能干什么,我很难想像。)

雪城看过太多遍排练,几乎能把台词背下来了,知道这句话是第五幕结尾伊莱莎对希金斯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伊莱莎便走了,两个人终究没能在一起。

差不多两个钟头之后,戏演完了,不算太成功,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江雅言召集全体演职员,用一台德国产的耶那康太斯照相机给大家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兆堃是专门负责打杂的,照片自然也是他去印。第二天去照相馆之前,他问雪城要不要印一张?雪城说不要。照片是江雅言拍的,她不在那上面,要来做什么用呢?

那之后,每个人都各归各位,以为不会有机会再见。但现实总是出于凡人的意料之外,秋天过去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

这一次,是在“方氏父子”的绅士商店里。临近傍晚,雪城站在柜台后面整理那一天的订单,玻璃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他抬头,便看见江雅言走进来。替她开门的是一个上年纪的外国人,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对衣着漂亮的华裔男女,男的三十几岁,女的和她差不多年纪。

四个人不知在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直到看见雪城,江雅言似乎怔了一怔。那一瞬很短,雪城却看得很清楚。

和她一起来的那对年轻男女,店里的师傅伙计几乎都认得。女的是本城人尽皆知的名媛翠西周,家里开着一间百货公司,男的则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王亦尧,是绅士商店的常客。王亦尧的父亲是当时出名西医,在上海开私人诊所,专给大家族看病。王亦尧子承父业,早年留学英国,如今在医学院任教授,一面行医一面教书,方老板过世之前也曾在他那里看过病。

江雅言和翠西周看起来很是亲近,像是闺中密友。雪城不知道她跟王氏夫妇有什么渊源,也未曾想到会因为王亦尧的那一层关系,与她走的更近。

绅士商店那次偶遇之后不久,王亦尧来找雪城,说他夫人婚后无聊,打算在外滩开一家女装店,但进货、请人什么的一概都不懂,想请人帮帮忙。

雪城本想推辞,直到王亦尧告诉他,这家女装店的另一个股东就是江雅言,才把这桩事情答应下来。王亦尧走了之后,雪城也觉得很莫名,自己又不是兆堃,怎么就揽下了这么个差事?

第一个任务便是陪翠西周和江雅言去苏州进一批丝绸,王亦尧负责做车夫,雪城负责提供专业意见。原本是当天去当天回的,不想车子抛锚在半路,四个人在张浦镇投宿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等到翠西周家的救兵。

虽然苏州之行铩羽而归,但雪城与江雅言的之间却有了些许别样的感觉。那段路不长,一行人走的却很慢。王亦尧夫妇开一辆簇新的道齐在前面,他们俩坐在后面那辆坏掉的福特里聊天。起先,江雅言说的更多一些,童年的回忆,学校里的趣事…,车窗大开着,初秋干净清爽的风吹进来,雪城也开始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

63上海往事4

许多年之后,雪城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他对江雅言说的话,以及她每一次回应他的微笑。

他记得说起自己离开故乡的那一天,坐着竹排顺着剡溪而下,一路上听撑排人讲故事,比如刘阮遇仙,东汉永平年间的事情,再比如杨祖德剡溪觅金刀,是在三国。此类乌托邦式的传说,在县志上被归在乡谈野史里,不过就是短短几十个字:汉明帝五年,剡人刘晨、阮肇入天台采药,迷路乏食,摘桃充饥,沿溪行,遇二女,姿容绝妙,相邀还家,殷勤款待,结为伉俪。住半年,春鸟悲啼,思归出山。至家无复旧居,已历七世。晋太元八年,刘阮还山,寻仙无着,徘徊惆怅溪头,不知所终。却在剡溪撑排人的嘴里反反复复的说了几千几万次,每一个坐过竹排的人都听过,却只有像他这样背井离乡的人才会真的记得。

差不多有十年了,早不能说是记忆犹新,却在心里渐渐生了根,发了芽,窜出了细细碎碎的枝丫。故事里那入天台采药的剡人,刘晨和阮肇,从两个单纯的符号变成了有父母妻小,有脾气禀性的人,仿佛就真真切切的立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连身上穿的衣裳,脚下踩得鞋也看得一清二楚。又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八山半水分半田”的景色,那天生纤秀的山水,隆冬腊月铺着一丁点儿薄雪,八月里烫烫的日光洒下来,脚底下是顺着毛竹的缝隙渗上来的一线溪水,漾啊漾的,洇湿了鞋,随之而来的绵软清润的记忆,也全是亦真亦幻的,才一松手就飞也似的逝去了。

雪城一直就是个很会讲话的人,却没有多少把握江雅言会对这些陈年故事感兴趣,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居然真的喜欢听,而一切似乎就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

待到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翠西周和江雅言的女装商店“云绮”在外滩开张营业,所有事情都在预想的轨道上进行,只是人心里的一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兆堃找了个机会,终于鼓起勇气,对江雅言吐露心迹。在那之前,他早已默默操练的许多遍。江雅言比他年长,也比他慧黠,他一直都怕她会取笑自己,结果却跟他想得不一样。

她耐心听他说完,而后温和的笑,对他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太不一样了,不合适。”

兆堃突然变得勇敢,强辩道:“既然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愿意改变?”

“哪怕是变坏?”她望着他反问,似乎饶有兴味。

兆堃点头,没有一丝犹豫:“是,哪怕变坏。”

她沉默,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很久才说:“我本来一直以为,能露出最真的一面才是真的喜欢,后来才知道不是的,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宁愿累一点扮成他心里希望的样子。”

待到双鬓染霜,兆堃每每回忆当时的情形,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像她这样的人又究竟是什么样?自始自终,她未曾彻底拒绝他,但他却明白的知道,她已心有所属,自己没有机会了。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江雅言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时的她年轻善变,华光初绽,身边的人总是懵里懵懂的被她吸引,鲜有几个真能将她看个通透,王亦尧可以算是其中之一,或许雪城也是吧,只是蒙住双眼不看罢了,而她也宁愿他不懂。

旁人都知道她是世家女,父亲做过外交官,在欧洲呆过许多年,一直到她十多岁时举家归国。他们佩服她会玩儿,敢于做任何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情,在好几个追求者之间周旋着,却又能不失淑女风范,觉得如果她去演电影,中国便会多一个玛琳?戴德丽式的女明星。

旁人不知道的却要多得多。她父母从未正式结婚,因为她父亲是反对纳妾的。早年在欧洲,她也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直到母亲跟父亲分开,最后一次听到消息说是在法国南部一处温泉度假胜地的赌场里做不上台面的事情。那几年很好的岁月到头来只留下一些小小的遗迹,一把梳子,或者一只香水瓶,都是旧的,却透着一种精巧别致,是那些时髦的美国货不能比拟的精巧别致。

十几岁初到上海,她发现自己陷落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家里有父亲的正牌夫人、一个异母哥哥,以及众多势力精明的帮佣。在这种环境里,她很快就学会了两面三刀曲意逢迎,几乎是无师自通。

只可惜有时候乖巧也未必有用,她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哥哥连抽了她十几个耳光。她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如果不是两三个佣人上来拖住她,哥哥肯定伤得更惨。挣脱之后,她去厨房找刀,却发现没有一把不卷刃的。她意识到家里的混乱和破败,突然大笑起来,别人都当她是疯了。

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一九二八年之后,北伐结束,国民政府成立,一系列的政权更迭,父亲丢了官职,之后便始终赋闲。这些年家里不断有掮客样子的人进进出出,看得见的古董摆设和看不见地契票据一点一点地少下去,总有一天要见底。

她曾经想读许多书,去旅行,做一些不一般的事情,但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知道所有这些梦想都一个前提——她必须嫁的很好,既要好到足够让她生活无虞,同时还得让这一家子人放过她,给她自由。

成年之后,身边也不是没有过合适的对象,却始终没有那么理想的,直到她遇到翠西周,继而又通过翠西认识了王亦尧。那时他三十四岁,在欧洲生活过许多年,和她一样玩起花样来聪明透顶,除此之外还是个优秀的医生,受聘在大学教书。他是极少数能和白人绅士享受同等待遇的华人,并不是最有钱的,也没有或黑或白的背景,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泰然自若。他本来会是个很好的选择,只除了一样,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娘家很有钱,有一个两岁半的儿子,聪明漂亮。

她不笨,不会去淌这样的浑水,识时务的和翠西周做了朋友。翠西时常带她出去,热心的为她张罗着相亲,甚至责成王亦尧把朋友圈子里符合条件的单身汉都拉出来遛一遛。王先生遵命照办,领来的人却总是不靠谱的,女子气的读书人,脾气怪谲的小开,甚至年过半百的洋人鳏夫。

那些相亲大多是不欢而散的,唯独那个洋人鳏夫倒是个例外。洋人名叫维侬,从法国来,有些钱,会弄几笔文墨。江雅言离开欧洲多年,很久都没说过法语,但那种音韵和遣词造句的习惯却还在。不管相亲结果如何,两人相谈甚欢。

翠西在一旁看得很高兴,称赞王亦尧总算找了个过得去的人。王先生只是笑,难得的沉默。

64上海往事5

那天夜里,照例是王亦尧开车送江雅言回家,一路上话很少,难得的沉默。车子开到江家门口,王亦尧终于开口了,语气却还是一贯的轻巧随便,叫人分不出真假。他表面上夸维侬在外风评不错,不管是看性格还是论身家,都是不错的结婚对象,但话里话外的还带着些余音,好像不经意似的就把维侬嗜好饮酒、赌博和赛车,每年都要在摩纳哥烧掉不少钱的事情给露出来。

江雅言只是听,除了笑,没有其他反应。那一夜之后,她与维侬还是相处愉快,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一直到维侬离开上海。翠西周很失望,反倒要江雅言来安慰,说华洋之间毕竟差异太大,一开始也是图个新鲜,日子久了,就自然而然的疲了也厌了。

“厌了的只是你吧,我看人家对你可还心心念念的惦着呢。”翠西嗤笑道,随口说的一句话,没人料得到多年之后竟真的会应验。

维侬离开之后,翠西做媒的热情仿佛就此过去了,难得提起个把人选,又在江雅言的婉拒,或是王亦尧兜头泼来的冷水中偃旗息鼓。

那段日子,对江雅言来说既是快乐的,又是不快乐的,原因只是一个——王亦尧。她不愿意真的投身进去,却又离不开这个富有的无忧无虑的圈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有时候,她存心躲着王亦尧,有时候却又会去医学院找他。两人独处时,他对她诉苦,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理由去喜欢翠西,因为翠西这人凡事都太霸道也太认真了。这种老套的伎俩,江雅言不可能不懂,所能做的也只是装装傻而已。

王亦尧自然容不得她一直这样装下去,他知道江雅言要的不过是一点保证,婚姻抑或是金钱,他给不了其一,却可以给另一样。正巧翠西提出来要开店,他全力赞成,背地里拿出一笔钱让江雅言入股。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跟他料想的一样,江雅言没有拒绝那笔含义颇深的赠与,对外只说是生母过世留下的遗产,很快从家里搬了出来,租了房子,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事情的发展又跟他料想的完全不同,只因为她遇到了雪城。

她对王亦尧从来就没有反感,在他面前,她不必装也不必掩饰,满可以放肆地说:“我又不是什么淑女。”伸手从他那里拿钱,或者袖手旁观,看着他像为一个妓女赎身一样给了她家里人许多钱,同时也很清醒地知道,他只喜欢短暂的平静,长久的居家生活根本无法让他满足,他能让她高兴,却没办法负起全部责任。

而对雪城则截然不同,那一次在绅士商店偶遇,她突然发现自己与平时不太一样。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似乎从排练《卖花女》的时候就开始了。在雪城面前,她不自觉地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也不知是乔装假扮,还是她原本就该是那样,如果她生在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说不定真的就是那样。一开始,她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也是个好人。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念头,他是见过世面的有城府的人,不招摇也不木讷,与他相比,兆堃更是个简单纯粹的好人,还有沪江那几个追过她的男生,她在那些人面前也扮过淑女扮过金枝玉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雪城的出现改变了许多事,江雅言开始与王亦尧疏远。王亦尧很快看出些苗头,起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无论何种风流韵事有开头总有结尾,男人得到了女人,而女人得到半家店,有了维持生计的本钱,可谓各取所需两不亏欠,趁没人知道干干脆脆的结束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做不到,一切似乎太过短暂,结束的也太仓促了。他开始在心里演练与她的谈判,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态度,问自己还需要她多久?半年,一年,一年零六个月…一次次自问自答之后,他变得严肃,甚至有些惶恐。早在他们开始之前,他就觉得奇怪,究竟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如今更不能理解她凭什么拿捏住了自己,令他要她的一生,要永不结束。

人心乱了,原来淡然处之的事情也就跟着变得混乱。王亦尧不愿做个了断,江雅言便搬了翠西周出来,以为他会有所忌惮,毕竟是那样好的一个妻子,那样令人艳羡的一个家。却没想到他根本顾不得这么多,干脆存心露出马脚,让翠西周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春末夏初的一天晚上,翠西独自开车到她住的地方,把王亦尧叫出来,带回家。两个女人都表现得很冷静,以至有些冷酷,倒是王先生久久不得平静。

当天夜里,江雅言走了很远的路去找雪城。开门看到她,他很意外,她竟会在这个时候找到他住的地方来。过去几个月,他们几乎隔天就要见上一面,但大多是因为女装店经营上的事情,未曾有过其他。

那只是一间分租的厢房,在一栋新式里弄房子的三楼。他请她进来坐,为她沏了一杯很普通的草青,叶片很大,也不是那种嫩嫩的新绿,闻起来却很香。她双手捧着茶杯,坐在房间里唯一张沙发椅上,好像这四月的天气很冷似的,身体始终是僵的,没头没尾的把关于自己的所有都对他说了,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才过去的那场无声无息的大战。叫她欣慰的是,他脸上没有惊讶没有鄙夷,也没有试图安慰她什么。

等到要说得都说完了,她总算放松了一点,环顾四周,对他说:“第一次看见你住的地方。”

“怎么样?”他问,带着温和的笑。

“没我想的那么坏。”她回答,试图对他笑,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几乎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有时候她也会装装样子,但都是没有眼泪的。他给她一块手帕,自己又回到窗边的写字台前面去做事。

白色,有藏蓝色的饰边,半旧的,却也很干净,柔软的织物的印象就那样落在她心里了。

65上海往事6

至少在那个时候,江雅言真的相信,她可以变成那个更好的自己。所有错的和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而他愿意包容。

随后到来的那个秋天和冬天过得很平静,对于江雅言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股份现钞,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外滩那间女装店,她再也没有再去过。从王亦尧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她与人合租了一间小公寓。雪城给了她一些钱应付生活上的开销,很快她就找了几份零碎工作,所得的收入供她一个过过日子还算可以。

那些工作中,有一些其实是她早就在做的,比如给女性杂志写些东西,间或有一两张小照登在插页或者封底,偶尔也替人做些口译笔译。不同的只是从前她并不在意这些小钱,只当是种消遣来做,如今却要靠这些进项养活自己了。

闲下来的时候,她与雪城经常见面,两人却并没有点破那一层关系,更没有过什么越距的地方,休息日出去走走不是带着兆堃,就是和她的朋友一道。他们都是一个人过生活,要做什么都凭自己,却不约而同的退守到这样一种不咸不淡的状态,是尊重,是为了与旁人不同,又仿佛是天长日久的深厚。

就连雪城借给她的钱,她也一分不差的还了,另外还附了谢礼。那是一把乌木骨的扇子,一尺十三方,扇面上是吴待秋题写的一首诗——王维的《青溪》。那时的吴待秋正与颜文辆、张大千一起筹建上海美术馆,她也在其中做了些琐碎的工作,报酬菲薄,却也算认识了一些人。

那段日子,与她同住的是一个三十出头未曾结婚的女人,在大学教书,信新教,戴眼镜,四季的穿着都简单朴素,房间里的挂的画是月份牌上裁下来的印刷品,就连读的书也大多是从学校图书借来的。一开始,这种生活对江雅言来说多少有些吸引力。日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了,这一双旧鞋一袭布衣一把油布伞的生活渐渐露出粗鄙瑟缩的面目。

战争结束之后,纷争与动荡一直都未曾真正过去,在这种大环境下,这个城市的黄金年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玲珑》杂志自三七年停刊之后,再也没有哪一本本土出版的女性刊物畅销到那个程度,要靠写字吃饭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是那些个闲情逸致的文字。之所以有人找江雅言约稿,看重的还是她曾经的名媛身份,她不愿在那些人面前露了怯,却又力不从心。

对于过去的生活,她并无留恋,哪怕是那些令人艳羡的众星捧月的时刻,却也不愿永远就这样过下去。当时,战后短暂的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时局日渐动荡,越来越多的人辞别故土,去欧洲美国,或者近一些的南洋小国。江雅言也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对雪城说想离开上海,目的地或许是伦敦,或许是巴黎,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无论过的如何,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于是,离开上海,仿佛幻化出一些不甚真实的象征意义,成了一种期盼,就好像只要走了,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江雅言心里这些微的变化,雪城都是知道的。他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她决定了要走,就肯定是会走的,不管过程如何艰难,结果是好或是坏。而他自己却截然不同的,他是很早就懂了生活艰辛的人,想事情总难免更加现实几分。他心里很清楚,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能倚靠的那一点手艺能否在异国他乡得到承认,是谁都没办法打保票的,而仅靠他手上的那点积蓄,又是很难在那里立稳脚跟。

不是没有机会改变,只是他不能,也不愿做那样的事。早在战前,他便是绅士商店的骨干,两位老板相继过身之后,店里的经营更是他在一力承担。一些生意上往来的人经常与他玩笑,说他才是真正当家的人,但“方氏父子”这块招牌却始终都没有变过,他还是伙计,曾经的东家是Gordon和方老板,现如今则是方兆堃。生意或者是金钱上的事,兆堃既不看重,也不太懂。若雪城有心,什么都有可能,但他从小这个泱泱都市独自闯荡,能够得以安身立命,也自有他为人处事的原则和信念。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雪城在鄞县乡下的弟弟结婚,他回去探亲,兆堃和江雅言也一同去了,说是去玩的,实则却是为了让母亲和江雅言见上一见。那个时候,他的幺妹早出嫁了,母亲改嫁的丈夫也已故去,留下不多不少的家产,过过日子倒也无虞。

他的弟妹都是改了姓跟过去的,多年未曾见过,关系都很疏淡了。雪城没有特意把江雅言带去他们看,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敢,只是觉得她和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鄞县那三天,母亲只在喜筵上见过江雅言,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点头寒暄而已。但母亲却始终是母亲,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当过少奶奶,也过过一贫如洗的日子,嫁过两个男人,生养了三个儿女,即便没念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却有一些朴素的智慧。她从没问过雪城:“这个人是谁?”只是在临别的时候,絮絮的对他说起弟妹的婚事。妹妹嫁的很好,夫家在县里有些小官职,弟弟新娶的媳妇是同县山里一个穷佃户女儿,可说是应了一句乡下的老话——男婚女嫁是不一样的,男往下娶,女往上嫁,这日子才过得好。

“那位江小姐是大学毕业生?”最后,母亲这样问。

话仿佛是随口说的,雪城也随口答了,只作无心,却没想到他们到回上海之后不久,又有一个人从家乡来到上海,随行带来他母亲的口信,托他帮忙寻份差使,并且暂时照顾食宿。这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他算是同乡之间混得不错的,常有人把子弟送到上海来谋生,托他照拂。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母亲送来的这个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名唤宝月,年纪不过十七岁。

雪城与宝月攀谈,知道她有一些缝纫和刺绣的手艺,也略识得几个字。她家不在鄞县镇上,而是几里之外的山坳里,母亲早逝,父亲种几分薄田,小时候得病,却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山上的龙王庙里等死,所幸遇到雪城的母亲,出钱请了大夫,救回她一条命。

听完这番话,雪城已经很清楚母亲的意思了,宝月才是他应该娶的那种女人,男往下娶,女往上嫁。他承认母亲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心里却也生出一种不忿来。他默默替宝月安排好食宿,又把工场间里撬边锁扣眼的杂活派给她做。店里有些年资的师傅伙计见他对宝月这样好,便拿这事与他玩笑,说宝月是他家里给定下媳妇,他一笑而过,并不解释。

宝月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方氏父子的绅士商店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英国青年,自称是Gordon的儿子Patrick。自太平洋战争开始,Gordon的家眷离开上海去了新加坡,那几年南洋的战势很不好,很快就断了音信,Gordon在上海的集中营里病死之后,任凭是谁都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的后人。Patrick现身之初,全店上下便充满了各种怀疑和揣度,他真的是Gordon的儿子?他为什么来?作为现任店东的方兆堃又会如何应对?

也有些人自以为看得很透,觉得兆堃这个东家不过是挂个名头,每月拿拿分红,其余一百样不管,最后还是要看雪城作何打算。一场战乱之后,许多文书凭据都已灰飞烟灭,上一辈的人死得死走得走,普通洋人在本地也远不如战前那样高人一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Patrick要主张权利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同样的境况若是放在别家,很可能无人理会,干脆给他来个翻脸不认人。但雪城却是记得自己的身份的,还是去问方家人的意思。

方老太太照例是没什么主意的,于雪城意料之外的是,兆堃竟主张把店盘出去的,属于Gordon的那一份由Patrick继承,余下的雪城一份,母亲和他自己一份。

雪城看兆堃态度明晰,一干数字都算的很清楚,想来必是经过一番思虑的。战后几年间,方氏商店经营得很不错,在上海滩是数得上的,此刻虽然世道不是很好,但真要变现却也不愁找不到下家,所得也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雪城对这家店花费了全部心思,突然放手确是不舍得,而且他毕竟只是伙计,莫名接受这笔钱,名不正言不顺,但倘若反过来想,有了这笔钱,他与江雅言离开此地的计划也就不再是做做梦了。

兆堃看出雪城的顾虑,话说得很诚恳,说他自己虽不是做外科医生的质料,但也决心一辈子钻在医书里了,若是雪城走了,这家店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下去,与其看着它败落,不如趁好的时候出手。

话说到此处,雪城突然打断兆堃,问:“你从哪里听说我要走?”

兆堃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雪城看着他良久,又问:“是不是她对你说过什么?”

不必明说,兆堃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立时否认:“不是,她什么都没说,是别人…”

“谁?”

“…”

雪城没有再问下去,这件事本来就只是个梦,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谁知道?

“兆堃,”最后,他这样讲,“你是东家,这店是卖是留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请你先等一等。”

兆堃点头,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确定该不该开口。雪城匆匆告辞,出了方家的门,径直去找江雅言,到了她住的地方,却又盘桓许久才上去敲了门。

那时天色已晚,江雅言还是换了件衣服,出来与他散了很久的步。一路上,两人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他原路送她回去,走到那栋公寓楼下,才开口问她:“有没有想过,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对这个问题,她似乎有种下意识的警惕,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说,“那个时候,我们很可能不在这里了,但不管去哪里,总是在一起的。”

“是,我们会在一起,”雪城重复她的话,又好像在说一种假设,“但会过得很辛苦,你或许会怨,有一天会不再喜欢我。”

“或者正好相反,”她打断他,笑,“你不再喜欢我。”

66上海往事7

路灯光昏黄,江雅言低头,睫毛在颧骨上投下阴影。雪城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在海员俱乐部的小剧场,兆堃叫她名字,她回头对他们笑,脸庞光洁,没有丝毫脂粉气,带着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那种气派,他从未曾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回想起来,他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她的。

“你要离开上海的事情,有没有对别人说过?”他沉吟着问,希望事情与他想的不同。

她怔住,片刻之后才缓过来,说:“应该是说起过的,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了?”

那一刻,他是失望了,既是对她,更是对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反倒要她去动这样的心思,而她动了心思的那个人,又是兆堃。

“你知道他喜欢你,为你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字斟句酌。

“你什么意思?”她变了脸色,“我不过是请他帮一个忙,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他无奈笑了笑,的确,她从来就是众星拱月的女子,想要什么,自有人心甘情愿的献上来,而且又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区区一个方兆堃算得了什么,一家店算得了什么,上上下下几十个伙计的生计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夜,注定是不欢而散了,虽然很快他们就知道彼此都误会了。

江雅言并没对方兆堃说过什么,她找的是那个追求过她的法国人维侬。维侬早已经离开上海,并不知道后来她与王亦尧和翠西周之间发生的事。他听她说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又急于要去欧洲,担心她遇到了什么难事,未曾向他盘托出。于是,他发电报给王亦尧,希望从侧面了解她的近况。

那一封电报不过十几个字,却实在是王亦尧求之不得的。

自从两人分开之后,江雅言再没找过他,他没想到她竟真的能做到这样决绝,连该她得的那一部分店股也不要了。翠西周也不是寻常的女人,事情过去之后就不再提了,仿佛这只是一段无伤大雅,可以忽略不计的插曲,轻轻一抹就没了,日子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这种决绝或者冷漠却是他学不来的,他所做的只能是维持表面上的平静,私下里却从来没有停止打听江雅言的消息,哪怕是关于她的一点一滴都是好的。他听说她尝试自食其力,在文艺圈子里讨生活。而他家世代名医,各界人士都很认得一些,听说筹建美术馆,便辗转托人荐她去为吴侍秋工作。并不全是为了帮她,她不要他的东西,他却偏要她欠着他的,哪怕她自己不晓得。

他又向兆堃提及这件事,说江雅言在此地处境尴尬,想走却无人相帮资助。方兆堃是他的学生,也是江雅言的好友,他这么说仿佛也是很自然的,引出后面那一场风波似乎也是出于无意。

那座城不过就这么大,这其中的枝枝节节很快就都清楚了。但误会解了,心却也冷了。江雅言明白了雪城对她的不信任,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全然相信她,既是因为她过去的经历,也是因为他们太不相同了。而雪城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江雅言可能真的没有继续走下去的缘分,他自问不能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没有兆堃那样的义无返顾。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想清楚之后,写了一封长信给她。那封信她看了许多遍,几乎可以背下来,而后在阳台的角落里烧掉,没有回。其中有一句话,她或许一辈子都会记得:我们在一起,要么我不能成为我,要么你不是你了。

这一段短暂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因缘与结局。

兆堃还是把绅士商店盘出去了,按照战前的比例,把老Gordon的那一份股份折现给了Patrick,此外还给了雪城可观的一份,却被雪城婉拒。同行里许多人赞方兆堃是真君子,私下里又笑他傻,怎么样都好,何苦和钱过不去。

Patrick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对此举是十分感激。他离开上海之前,郑重的对兆堃说:“倘若方家有需要,一定倾力相帮。”

兆堃倒也不客气,笑道:“说不定很快就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你尽地主之仪。”

Patrick自然是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