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生意,安顿好母亲,兆堃去找江雅言,对她说自己准备去英国留学,进伦敦的皇家内科医学院学习。他没有去过英国,甚至未曾离家远行,有许多事情都不懂,英文也不甚好,希望能与她同行。

话虽是这样说,江雅言心里却很清楚,兆堃并不需要她照拂,反倒是他是想要帮她。她笑,谢过他的好意,而后对他说,她不走了,走不了,也不想走了,既是因为倦了,也因为认了命。

兆堃无奈,轻声道:“因为是我来问你吧。”心想她眼前的人若是雪城,肯定就不一样了。

江雅言还是笑,不置可否。

那时已是解放前夕,时局一天一变,很快就不是想不想走,而是真的走不了了。先是南京、杭州,退守上海,而后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围城,当枪炮声逐渐隐去,恍然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内战结束之后最初的几年,是这个城市的黄金岁月,经历过担忧、疑虑、是去是留,当尘埃落定,似乎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在这个崭新的清明世界里开始生活。

雪城被另一家服装定制商店聘用,不仅在店里受倚重,在当时的纺织行会里也颇有声名。兆堃从学校毕业,如愿做了医生。但关于江雅言,他们所知都不多。那段日子,她与过去来往的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人都疏远了,只听说在一家外贸公司找了一份秘书工作,拟写翻译生意上的往来信件,每月领一份工资,正式成了职业女性。

一切似乎都各得其所,直到有一日,兆堃在医院遇到江雅言,发现她已有孕。

兆堃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好,江雅言却很淡然的把过去三两年的经历讲给他听。她最初在外贸公司做事,日子还算平顺,直到数月之后在办公室遇到一个旧识,翠西周。那间公司的老板是翠西的妹夫,听说她们之间的渊源之后,很自然地找了借口,把她辞退了。翠西交游广,后来她又辗转换过几份工作,似乎总是转不出那个圈子。她家里人也很不好,哥哥交友一向鱼龙混杂,因替别人私藏一把手枪被捕入狱,既帮不了也不会帮她。她断断续续的失业,直到一年前,有人来找她,主动给她一份美术馆的工作。解放前,他们曾在吴侍秋身边共事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彼此之间也不算很熟。她奇怪怎会特地找到她?那人一开始讳莫如深,后来才漏出来,是因为王亦尧郑重相托。

听到这里,兆堃猜测:“孩子是王亦尧的,你们又在一起了。”

“是。”她点头。

“就是为了他帮你?!”他压抑声音,内心却十分震动。

“不是。”她回答,再没有解释什么,只对兆堃说,有关她的事情,不要告诉雪城。

兆堃答应了,却始终不懂她是为什么,不管是出于对王亦尧的感激,抑或是对翠西周到报复,他都为她不值,她满可以来找他,或者雪城,虽然他很清楚,她不会要他们的接济。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与之相关的,可能就是雪城了。

没有人知道,在最窘迫的时候,江雅言曾去找过雪城。那时已是夜里,她以为他总是在家的,敲过门之后出来应门的却是宝月。那一年,宝月已经快二十岁了,出来做事几年,待人接物脱去了原本那一点乡土气,透着宁波人特有的爽直练达,世道的变迁更让她添了一分大方与自信。

她招呼雅言进屋,坐在那张熟悉的单人沙发上,沏的茶还是一杯草青,一切都熟门熟路,就像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她告诉雅言,雪城每个礼拜有三天晚归,一天是纺织行会开会,另外两天要去职业学校教课,平常店里的事情也忙,总是她下班之后过来,帮他洗衣服收拾房间,再做一点宵夜等他回来吃,言语间露出一丝埋怨又有一些暖。

那一天,雪城回来的其实并不是特别晚,但江雅言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便早早告辞走了。后来,宝月也没有对雪城提起这样一个访客,有心抑或无意,反正,没有人知道,命运是否因此而改变。

数月之后,江雅言在广慈医院生下一个女婴,瘦小,眉眼还未长成,也看不出像谁多一些。兆堃去看她,意外得知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去香港了。当时两地之间的往来已经收紧,她此去一个人走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有一个未出月的孩子。

“孩子怎么办?”他问。

“留在王家,我是一个人走。”她回答,声音平静,没有看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不能想象她如何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王亦尧的意思,还是翠西周要她走。她从小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大,机缘流转,她的女儿又要重复她曾经的命运。他有一种冲动,要她把孩子交给他,这句话就在嘴边盘旋,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算她的什么人?又如何要求她这样?

江雅言走的很安静,直到她离开数月之后,雪城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了,还是因为旁人对他说起她和王亦尧生的那个孩子。他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最后还是兆堃给了他一个地址,那是她初到香港时落脚的地方。地址拿在手上,他却没有写信过去。当时已是1954年,对外的贸易和通信都开始受到控制,大小商号公司纷纷与国家联营,个人去香港的申请不再被批准。任何尝试都是徒劳的,无论如何都是永别了。

雪城第一次见到王知绘,是整整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宝月结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孩,起名晓安,另一个孩子还在肚子里,也有七八个月大了。一家人搬进同仁路上一座新建的公房,那座四层建筑纯属见缝插针,前后左右都是解放前造的别墅和西式公寓,其中一栋花园洋房里就住着王亦尧一家。

67上海往事8

许晓安可以说是和王知绘一道长大的,很小便在一起玩,后来又做了同学。

虽说知绘比晓安年纪大了两岁多,上学却很迟,在居委会干部找上门去之前,一直野在那一带的弄堂里。她一出生就被送去苏州乡下,寄养在乳母家里,直到四五岁才接回上海,连说话都有些脱不去的苏州口音,那时的街坊四邻有许多都是解放后才入了上海户籍的,南腔北调的倒也不显得的她特出。

可能是因为自小长在农村,跟城市里孩子相比,她更胆大,也更会玩儿,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从家里出来,手上从来没有零食也没有玩具,吃的玩的从来都是从别的小孩儿那里拿的。不时有大人骂上门去,说她又骗了或是抢了人家什么东西,偏偏那帮不长记性的孩子还是成日里跟在她屁股后面玩儿。每次有人去告状,都是王家的一个老娘姨出来开门,口不对心的道个歉,再训斥知绘几句,从来没有王家的人出来说过什么。

两人最初相识,晓安就觉得知绘的名字好听,知绘却不以为然,她告诉晓安,那个“知”字是排行,“绘”字是她爹随便想的,不过是因为那个苏州乳母家里是画团扇扇面的。解放后没人卖团扇了,乳母日子不好过,常到上海来讨钱,她爹妈嫌烦,这才把她接回来养。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晓安越来越觉得知绘是个奇怪的结合体,从来没搞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七八岁的时候,晓安渐渐明白,知绘和身边其他的女同学是不一样的,旁人都要相帮家里做家务带弟妹,这些知绘都不必做,她只有一个哥哥,大她好几岁,已经念中学了,家里有佣人,连自己的内衣也不用洗。

晓安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务,弟弟晓霖成日淘气也叫人讨厌,但却从来没有羡慕过知绘,尽管还是孩子,便已经能看出来王家人态度的疏冷了。

王家的房子很大,还有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隔开门里门外的世界。直到初中一年级,晓安才第一次走进那扇门,虽然门里的世界已经破败,却还是让她大开眼界,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四口之家需要这么多房间,数年之后,红卫兵从那幢房子里搜出来的无以计数的细软,更让她大吃一惊。

若是真要算起来,初一那一回,是她唯一一次去王家。知绘的妈妈总是在家的,却不曾露面,更没有跟她讲话。知绘也不叫妈,一进家门钻厨房里找了些吃的,大大方方的招待她。那个老娘姨看见了,便用家乡话骂知绘:“草包,就知道死吃!”

娘姨说的是安徽话,晓安略略能懂,所谓“草包”就是说人很笨,是什么都不会做的白痴。那个时候,她与知绘都已是初初长成的少女了,晓安自尊心强,平日里被爸妈说几句,就会赌气不吃饭。知绘拿给她的饼干糕点,她一口都没动,怎么也想不通知绘怎么受得了被别人这样骂。知绘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嘻笑着反问晓安:“自尊又不能吃,算什么?”

除了知绘,王家其余几个人极少与旁人打交道,但那块地方就这么大,又拥了这么多双眼睛,恁你是谁,什么秘密都不能有的。

邻居们都知道,王先生既是医生,也在大学教书,早几年出入总是穿西装,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直到那辆车报废,西装袖口磨出了线,再后来,街上再看不到一个穿西装的人了,王先生也开始穿藏蓝色中山装,衬衣领口和裤线也不熨了,不知是不是打扮的关系,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就萎了,话很少,总是低着头不与人对视。

王太太原是不工作的,也不操持家务,总是穿旗袍或者西式连衣裙,她不像王先生那般执着,至少表现得很前进,很早就改穿大襟上衣和涤棉长裤,一头精心烫过的卷发也剪到齐耳长短,但这身看似普通的打扮还是没能让她泯然于众,她看起来就是和别的家庭妇女不同,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大声讲话,也很极见她笑,与人对视至多弯弯嘴角,眼睛还是冷的。

唯独有一次,晓安看到她露出笑容。那是一个傍晚,王太太走在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对这弄堂口笑。晓安也忍不住回头,想看看是什么让她露出这由衷的笑颜。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飞着淡淡的晚霞,太阳没了白日里的力道,像一个咸蛋黄。而在这温柔的背景前面,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孩子正骑着自行车从大路拐进弄堂里。那个人便是知绘的哥哥,知耀。

似乎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晓安体味到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指尖的一根刺,看不见拔不掉,却总是在那里,隐隐痛着,又忍不住要去拨弄它。后来,有整整一年,或者更久,她所有的快乐与失望,心情的起落都是因为这个穿白衬衫的颀长身影,都是因为知耀。

那个时候,知耀已经在念大学了,身形与神态很像他爸,也是学医的。若真要算起来,晓安连话都不曾跟他说过,甚至不确定在街上遇到,知耀是不是能认出她来,却总觉得和他有着与旁人不同的联系。

那种联系最初是因为一本书。当时市面上能读到的书越来越少,但像王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有些私藏的。晓安喜欢看书,知绘便从家里偷拿了一些给她,待看完了再悄悄拿回去。那些小说,晓安都读的极快,一两天便能归还,只有一本纪伯伦的《先知》,她读过了还想抄下来,知绘催了好几次,才还回去。

那本《先知》是许多年前的中译本,译的文白相间,读起来并不太顺,却有种特别的时光的味道。有些句子后面有淡淡的铅笔写的外国字,晓安的英文只有long live Chairman Mao的水平,猜那是别人抄在上面的原文。书是四十年代再版的,上面的字迹又略显稚嫩,知绘的英文跟她脚碰脚,写这些字的人只能是知耀了。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描下来,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其实,晓安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工夫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那几年和刚解放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不光是王家人的生活变了,她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先是她爹雪城工作的商店搞公私合营,那时风头刚转,她娘宝月还曾庆幸,还好许家在鄞县乡下早就败落了,雪城当初也不曾沾手店里的股份,更没有自立门户出来做,不管他在店里管多少事情,行内有多大的名气,作为学徒出身的店员,成分总还是好的。

但世事的变化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很快所有定做西式服装的生意都停了,改做一些来自苏联的款式。再后来就是工农兵接管商业,雪城几乎就没事情做了,被送去一个干校上学习班。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但他还是从前的老脾气,为人淡淡的,对有些事情不太积极,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学习班结束就被打发去了崇明农场种地。

虽然雪城也不是什么享惯了福的人,从小做到大的,但真的干农活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初到海岛正是隆冬,寒冷、劳累,加上吃的不好,他得了病,也没有什么药,迁延不愈,慢慢就成了肺炎。消息传回上海,宝月四处想办法,但凡管事的、能说上话的领导都去找了,哭、求、骂、撒泼,样样都来,又拖了一个多月,他才被批准回城就医。

雪城住院的那段日子算是长病假,工资少到几乎等于无,一家上下的开销都落到了宝月肩上。她在街道工厂做事,收入菲薄,要喂饱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还要留出一部份钱来给病人增加营养,压力不是不大,总是想尽办法多做事,好有些额外的进账。好在晓安大了,懂事也早,家里的事情几乎都能做,烧饭、洗衣服、每隔一天去医院探视送东西,都是她的任务。

去医院的那段路说长也不长,若是坐车,中间要换一次,总共三站。晓安总觉得麻烦,宁愿花半个钟头走过去,省下来回的车钱,晚餐桌上就能添一个菜了。每次去她总得拿许多东西,吃的用的,装在两个布袋里,提在手里勒出两条深深的红印子,沉得两边肩膀都塌下去。

那天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她经过一座桥时,左手的袋子破了,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她急得要命,满地的捡,无奈只有两只手,捡回来了也没法拿。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有人拾了两只黄焦苹果递到她面前。她抬头,发现眼前的人竟是知耀。

68上海往事9

那一天,知耀把晓安送到医院,看过她爸,再用自行车带她回家。路上,他竟问起那本《先知》,晓安涨红了脸,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知绘和她一直以为借书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到同仁路口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知绘匆匆谢过,跑回家去生炉子做饭。她心里也明白,知耀多半只把她当作知绘的同学和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子看待。纵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却足够她记一辈子的,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之后不久,王家便出事了,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够覆盖那个下午的记忆了。

先是王先生和知耀被拘在大学不准回家,不久后王太太也被带走,老娘姨也不知有没有辞工,包了个包袱就回老家了,王家被抄的那天,只有知绘一个人在,附近的人都去看热闹,她倒是难得的镇定,也站在人堆里看着,好像根本不是自己家。

晓安听到消息,也赶紧去了,见这般情势,本想求母亲带知绘回去过夜的,未曾开口,便看见宝月一声不响的把知绘从人堆里拉出来,揽着她的肩往家里走了。

吃晚饭时,知绘似乎胃口很好,不停的赞饭菜可口,其实桌上并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晓安做的,一下午心神不定的,一碗青菜还炒糊了。

吃过饭,宝月留知绘过夜,知绘不肯,一定要回家。说到后来,宝月也是急了,喉咙响起来:“你一个小孩子逞什么能,这几天就住在这里!晓安的爸爸交待过的,别叫我为难了!”

晓安知道知绘素日的脾气,以为她肯定不会听,却没想到知绘竟服了软,乖乖留下了。许家地方小,她和晓安只能挤一张单人床,倒也安稳的过了三五天,直到知耀从学校回来,接她回去。

一个多礼拜之后,王先生也放出来了,王太太却还是不见人,听说是因为在百货公司任职的娘家长兄犯了事,牵连到了她,已经被带到派出所去了。那一整天,王家人闭门不出,夜里,医院的救护车来了,从那扇斑驳的铁门里抬出来三个人。

之后将近半个月,知绘没有去上学。后来总算来了,头发上别着白花,臂上缠着一截黑纱,在那个时代已是重孝了。

“我爸没了,”她告诉晓安,语气如常,“还有我哥。”

知耀。

许久,晓安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知耀。

她盯着课桌台板,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到肉里去。

“…我爸开的煤气,我看见他们坐到地上,闭上眼睛,我也没力气了,就拼命往外面爬,要不然肯定也死了,”知绘还在说那天夜里的事情,像是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奇遇,“…那女人想不通了,怎么偏是我没死。”

“什么女人?谁?”晓安不懂她讲的是谁。

“周予翠,”知绘吐出三个字,冷冷的,“因为家里死了人,她总算也放出来了。”

那个年代,与一个下狱的亲人划清界限是很寻常的事,但晓安却觉得知绘对这个妈不止是划清界线这么简单。

“她不是我妈,她自己告诉我的,我亲妈五四年去香港了。”知绘继续说下去,脸上冷笑,“知耀死了,她可是真伤心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跟我废过这么多话。”

晓安还是默默地,知绘说的话从头到尾也没听进去几句,只隐约知道,她嘴里说的那个亲妈可能在法国,因为最后一封信是从那里来的,寄到苏州奶妈家里,没人知道写了些什么,可能拆都没拆就扔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总有一天我是要去找她的。”说到这句话,知绘的声音也有些紧了,即便是她爸爸和哥哥死讯也不曾让她这样。

至少在那个时候,晓安不相信知绘真的能做到。法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听起来好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一样,有那么个名词存在,有人生活在那里,却永远没有机会相交。

随后那几年一切停滞,与此同时又发生了许多事,有人生,有人死,更多人只是长大变老,离开了这座城市。从十四到二十岁,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先是数着日子一天天的挨,而后突然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回想起从前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初中毕业,知绘去了苏州乡下,算是投亲插队。晓安又上了三年卫校,分配去了安徽山里的军工厂,地方虽偏远,却有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她在厂医院做护士,医院规模小,工作倒也清闲,共事的几个医生护士都有些年纪了,最大的爱好是八家长里短,以及给她这样的未婚女青年介绍对象。那些人也穿白大褂,但都已是半旧,根本比不上她在知耀身上看到过的那种通透的白,讽刺的却是,知耀这辈子都未能有机会真正做成医生。

每个月,晓安都给知绘写一封信。两人分开很久了,知绘又从来不说自己的境况,所以写来写去都是从前的那些事情,晓安却乐此不疲,只因为在那些字里行间,总有一丝一毫能唤起某些关于知耀的回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看到记忆里那种白色了,直到有一天,车工车间送来一个急诊病人,那天不是她当班,第二天一早才听人家在说,头天的一场事故让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失去了一截手指,紧急处理之后就送县医院了。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有人来打针,左手拇指裹着纱布,还有些肿着。晓安猜他就是那个倒霉蛋,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但面前这个人却是她意料之外的轻松,跟送他来的同事说笑着,好像一点怨念都没有。

晓安戴着口罩,定定看了他片刻,那人也注意到她了,对她笑了笑。他身上穿的是藏蓝色的工作服,给她的观感却是那样的年轻干净,笑起来乐天知命的样子,让她一瞬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傍晚,在弄堂口看见知耀,活生生的那个知耀,推着车,映着夕阳朝她走过来。

倒霉蛋每天过来打针换药,很快就跟一众医生护士混熟了。晓安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苏勤之。

69上海往事10

苏勤之也是上海人,因为长得好,性格外向,即使是在受伤残疾之后,厂里还是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隔三差五的送些吃的用的,天气冷了便有人打围巾手套给他。那些女孩子当中也不缺活泼标致的,却不知什么,勤之就是盯上晓安了,先是借着打针换药来医院,后来伤口长好了,还是时不时地过来,叫她去看电影,或者只是找她说说话。

自从知耀离世,晓安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除非必要,甚至很少同龄的男孩子打交道。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挺木讷的一个人,很有可能是要做一辈子老姑娘的。别人都不愿意去外地工作,她却有些庆幸,如果留在上海,家里那么小,母亲一定巴望着她早早嫁了,好让弟弟晓霖有地方成家,如今这样倒也清静自在。

很快就到了春节,厂里放一个月探亲假,晓安坐长途汽车回上海过年,苏勤之和她乘的是同一辆车。那个时候,从安徽到上海的路不好走,单程就要十多个小时。晓安晕车,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都是苏勤之在照顾她,等到了上海,又把她送回家,在旁人眼里俨然是男女朋友的样子了。晓安隐约觉得不妥,无奈胃里难过得要命,也顾不上这些了。

不料到了年初一,苏勤之又不请自来,一早就摸到晓安家里来,带了礼物,说是拜年。他长相干净俊朗,又是聪敏勤力的人,雪城和宝月都很满意,尤其是宝月,越看越喜欢,殷勤的留他吃了两顿饭。

那天还有一个人来拜年,便是知绘了。初中毕业之后,知绘就去乡下插队做农民,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口粮,没有收入,日子过得很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父亲和哥哥知耀死后,她跟王家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周予翠也在乡下监督劳动,境况比她更差,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也不会管她。她能够没病没灾的活到今天,没有饿死冻死,多半是因为几个故交的照顾。

她在乡下用的被褥冬衣都是宝月打点得,每次给晓安寄的东西,也总有一模一样的一份寄给她。还有便是方兆堃,方家人口比许家少,手头宽裕些,三不五时的寄钱过去,她每次回上海也是住在方家,说是和方老太太做伴,其实除去那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王家的旧宅早已充公,房管所另分了一间小屋,她从来没有去过,只听说周予翠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不知过的好不好。

吃过晚饭,一家人送走了苏勤之,便开始拿晓安打趣,问她什么时候有好消息?

刚开始晓安还解释几句,却没有人肯听,她真急了,话说得便有些不好听:“不就是想让我给晓霖腾地方吗?你们放心,我就算睡马路也不占这张床!”

宝月也不是没脾气的,训了她几句,越骂越火,最后说:“你今天就睡马路去吧!”

晓安从小就犟,恁父亲弟弟怎么劝都不听,立刻说到做到,收拾东西走人。幸好还有知绘在,拉她去方家住了一夜。

方家解放前是开店做生意的,虽然店已经不在了,但城里乡下的房子家产都不少,成份不算很好。方兆堃算是会做人的,哪怕在风头最紧的那几年,也没有受什么苦。他在上海做了几年医生之后,就被调去了杭州下面一个小小的县医院,那里已经过了钱塘江,临近绍兴了,才十几万人口的小地方。在那里,他娶了当地一户农民家的长女,有一儿一女,过得平静安顺,逢年过节的才回来一次,上海的房子只有方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偶尔多一个知绘。

夜深,两个女孩子睡在一张窄床上。知绘告诉晓安,自己打算离开苏州回上海了。

“工作落实了?”晓安问。

却没想到知绘这样回答:“没有,了不起就是待业,那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晓安追问。

“干什么不能挣钱啊?”知绘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有,我找到那封信了!”

“什么信?”晓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是我妈从法国寄到苏州的那封信啊。”知绘解释道,声音里有种难掩的兴奋。

“里头都写了些什么?”晓安连忙问,若真是这样,她也为知绘高兴。

知绘却静下来,愣了愣才说:“里头的信纸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信封还在,等邮路通了,我就照上面的地址写了信过去。”

那只信封是跟许多旧报纸、月份牌混杂在一起,贴在苏州一座老房子里灶头间的墙上的,经年累月的油腻污垢,字迹都已经模糊了。后来,国际邮件恢复,知绘寄了一封信过去,却很久没有等到回信。数年之后,当她真的到了法国,才知道自己把地址写错了,就算等的再久也等不来回信的。幸好,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等待的人。

“你跟那个苏勤之到底有没有戏啊?”知绘陡然换了个话题,脸上也笑起来。

晓安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推了她一把,翻了个身不再讲话了。

那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晓安又在方家住了好几天,直到假期结束回安徽去工作,雪城晓霖拖着宝月去汽车站送她,一家人才算是和解了。

苏勤之还是跟她同车走的,一路上仍旧对她颇多照应,回到厂里之后老是去找她,晓安却不怎么理他了。

其实,她并不讨厌苏勤之,但也说不上喜欢。他长得很好,乍一看有几分像当年的知耀,实则却是完全两样的,他不喜欢读书,顶会讲笑话,性子也急得多。但有件事情倒是很巧,勤之的祖籍也是宁波,解放前,苏家也是在上海开裁缝店的,只是店的规模远及不上方氏那样大,只是一间两开间门面的铺子,价格平易,做做普通职员的生意。勤之的祖父、父亲都是裁缝,祖母和母亲也在店里打下手,连带着他也学了些手艺,不算精到,做做平常的衣服却也足够了。

那时已是七零年代末,风向又悄悄的在变了,最明显的或许就是人们身上的穿着了。上海又重新组建了服装研究所,雪城作为业内有名的技术专家被聘,重操旧业。与其他那些老顾问相比,他不过五十出头,还算是正当年,趁着退休前那几年时间,替各个服装厂制版,参与编纂裁剪缝纫工艺之类的图书,收集整理失落的史料,林林总总做了许多事情。

这阵风头一起,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更是按耐不住,身上穿的不再是单调的黑蓝灰,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又翻起花样来。因为收入有限,当时市面上能买到的现成的衣服又差强人意,他们中间手巧能干的那些人便开始自己动手做,苏勤之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人在安徽山沟沟里,倒是很领市面,对上海时下流行些什么了若指掌,难得又有自己的见解,总能做出些极别致的东西来。厂里不少爱俏的都找他帮忙做衣服,尤其是女孩子,一拨拨的络绎不绝。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原本就对他有意思,一来二去更是芳心暗许。旁人看见,常常来逗晓安,说:你家苏勤之又在给谁谁谁裁裤子呢。

晓安其实并不动气,只想借这样的机会跟勤之说开了,好让他离自己远点。她问他:那个谁谁谁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勤之一听,当即否认,又赌咒发誓,若她不喜欢,就再也不帮别人做了,只给她一个人做衣服。

晓安见他这么说,暗自气结,搞得倒好像是她小气似的,连着几天对他不理不睬。勤之也是急了,没事就上厂医院去守着。

那一日正好轮到晓安值班,夜里十二点才离开医院回宿舍,出门便看见勤之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旁边停着自行车。她还是不理他,快步朝前面走,勤之也不说话,推车跟在后面。

沿着山路走了半天,他追上她,开口问:“晓安,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晓安听得心里一颤,脚下步子慢下来,摇头说:“不是。”

知耀已经不在了,她这么说也不能算是假话。

“那是因为我手残疾?”勤之顿了顿,又问。

“也不是,你别瞎想!”晓安有些恼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心里却是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