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勤之手上的伤恢复的很好,只是拇指短了一截,没有指甲,并不太显眼,也不妨碍什么。他刚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晓安给他换过一次药,但后来他总是找别的老护士,有意避着她。平常只要她在,他就把左手藏在口袋里,从来不让她看。

他是很在乎她的,她不是不知道。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晓安才对勤之说:“不是因为你,是我打算继续读书,所以,别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这也是实话,且不管其中多少有些推托的成分,她的确托人替她找了旧版的高中教科书,已经开始自习了。那些书差不多都是知绘给她寄来的,多半是知耀从前用过的。书页上偶尔有些钢笔做的笔记,她总是看着看着就发了呆。

“打算学什么?”勤之问。

“想学医,就是不知道考不考的上。”晓安以为总算说通了,语气和缓便和缓些。

“医科要念几年?”他又问。

“总要五六年,至少。”她回答。

“那也不算很久,我等你毕业。”

晓安傻了眼,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勤之是念不进书的人,也没打算考大学,如果她真的如愿考上了,他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了,今后的人身截然不同,却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和信念,一开口便说等她那么许多年。

“你要等就等吧。”宿舍楼就在眼前了,晓安撂下这么一句,就快步跑进去了。

至少在那个深夜,晓安不信勤之真的可以说到做到。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那分寂寞的。

那年夏天,晓安真的考上了医科大学,九月初便离开军工厂,去上海报到了。勤之请了一个礼拜的事假送她,帮她安排好一切。身边的人都不看好他们俩,觉得勤之挺傻的,晓安是正宗的大学生,用那个时候的话来说,今后就是干部编制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下嫁给他这么个外地工矿的工人的。

也是在那个夏天,知绘办了病休回上海,没有工作,就那样在社会上混着,仍旧住在方家,她人是极乖巧的,一切家务事情都抢着做,管方老太太叫奶奶。九月份开学之后不久,她去医科大学看晓安,说自己遇到一个人。

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上海青年,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南京路上一间涉外饭店的咖啡厅里。他坐在一架陈旧的三角钢琴后面,,看衣着就知道不是饭店的住客,嘴里叼着半根烟,弹一首不知出处的曲子,听起来不着调,却又行云流水。她走过去,出神的看他的手在琴键上滑动,手很大,手指颀长。

“这是什么曲子?”她问。

“德彪西的阿贝斯克,”他笑了笑,叼着烟回答,“没有谱,跳了一段,隔太久了,都忘了。”

这时,饭店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琴不能碰,此地也不能抽烟。

“烟根本没点。”他无所谓的笑,从旁边桌上拿了一条餐巾,擦了擦琴键,合上键盖,动作娴熟,一点都没有被人抓了现行的紧张。

知绘对晓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至于她为什么要去那间涉外饭店?去做什么?她不说,晓安也搞不懂。更多有关那个人的事情,是后来听方老太太说的,说他是被判过流氓罪的劳改犯,吃过几年官司,倒把晓安吓了一跳。相较之下,方兆堃的版本要温和一些,他告诉晓安,那人名叫舒宇,原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因为家里许多人都在国外,成分不好,所以一直拖着不能毕业,也没能分配工作,早几年搞黑灯舞会,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两年,期满之后一直待业。方家人之所以要弄清楚那人的底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知绘说要跟他结婚。

知绘在上海算是寄人篱下,舒宇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的父亲解放前就出国了,母亲已经去世,住在一个堂亲眷家里。婚最终没能结成,既是因为两方面家里反对,也是因为他们都一无所有,没地方住,没工作,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经过那样一场风波,知绘很快从方家搬出去,悄无声息的回苏州去了。直到次年春节,她回到上海,晓安才知道她是跟舒宇一起去苏州的,过去几个月,两人一直住在一起,这次回来是因为舒宇联系上父亲,就要去美国了。

“你们一起走?”晓安问,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出国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他们还没有结婚。

知绘摇摇头,倒不怎么担心:“我们说好了的,无论谁先走,留下来的人都不拖累。”

“那你怎么办?”晓安恨不得骂她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知绘怀孕了,而且月份不小,看起来很瘦,愈加显得肚子大,许是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应该是离开上海前就有了的。

可能就像知绘说的,两人是早就说清楚了的,没有等到孩子出生,舒宇就走了。知绘表现得很平静,只是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差一点早产。那时的医院不许家属陪夜,晓安去看她,也就是每天下午那两个钟头。一开始知绘高热不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心跳飙到一百八十几,好在她精神还不错,照样与晓安聊天说笑,几天功夫也就渐渐好了。

同病房有几个好事的人总爱向晓安打听,王知绘的老公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护士当中有人知道些底细,也悄悄过来问,孩子生下来之后是不是打算送掉?这些话晓安怕知绘听到伤心,却也明白都是不

69、上海往事 10. ...

得不考虑的问题。知绘今后怎么办?孩子生下来之后又怎么办?

最便当的办法就是去找周予翠,不管事情如何,户口本上写着的她们还是母女,周予翠不能不管她。周家有许多亲戚在美国,可以担保知绘出国,再和舒宇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知绘不肯,不说原因,就是不肯。就连方兆堃试着联系上了自己在英国的旧友,说要帮忙,也被她婉拒了。

旁人都不懂她怎么那么固执,只有晓安猜到她是为什么——那封信她一定已经写了,寄去了法国。她在等,等着回信。

孩子是三月初生的,男孩儿,长得很好。又有人来问,是不是要送掉?知绘笑问:“我这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送掉?”

之后的一年多,知绘在普陀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带着孩子一个人过。晓安去过几次,看她仿佛过得不错,房子简陋,但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孩子没有报户口,因为生日是七号,小名就叫小七,已经蹒跚学步,每个月花几块钱让房东家的老太太帮着带。

知绘自己也没闲着,临窗一张桌子上堆着许多书、照片和油印的资料,中英文的都有,说是在给一个外国人工作。那个外国人,晓安后来也见过一次,六十多岁的法国女人,来中国做纺织品研究,知绘就是在和舒宇初遇的那间饭店里认识她的。晓安知道知绘的英语不错,在苏州奶妈家里学过刺绣,还会画几笔工笔的仕女花鸟,做这个倒也算是专长了。

每次去看过知绘,晓安总是会想,这种边缘人的生活究竟会持续多久,却没料到那么快就结束了。次年初夏,那个法国老太太做完访问研究回国,知绘就是跟着她走的。

她走之后,小七被方兆堃抱去杭州,不久就办了正式的手续,由他的大儿子收养,起名方书齐。方家的大儿媳本是不肯的,叫了她娘家人过来吵,说她只是流产过两次,又不是不会生,怎么就要抱养人家的孩子,而且还一岁多了,有些认生了。方兆堃一向是没什么脾气的人,单单在这件事上那样坚决,有时候他会想起多年以前,如果他早些成家,把知绘留在身边长大,知绘的命运便会截然两样了。

回想起来,那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唯一不变的或许就是是晓安和勤之了。

随着大小三线先后被撤销,军工厂停了产,迁回上海,转而生产民用商品。勤之也跟着回了上海,苏家住的地方离晓安念书的医学院很近,他近水楼台,跑得格外的勤快,很快学校里人都知道晓安有这么个男朋友,长得像演电影的达式常,特别能干,待她又好。

其间也曾有过反复,有多事的人给晓安介绍了一个说起来更门当户对的对象,眼科大夫,比她大三岁。

晓安想也没想就回绝了,过后把这事告诉勤之,勤之竟也不急,笑道:“你就去见见吧,见一见又不会少块肉。”

晓安一听就恼了,质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勤之收起笑,坦白对她说:“讲好了是我等你,不是绑着你,你多看几个人总是没错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错,晓安却动了气,第二天就让介绍人约时间见面。

但缘分就是那么奇怪,那个眼科大夫坐电车下车时摔了一跤,脚上打了石膏,相亲的事情往后拖了拖,待晓安对勤之的气消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久,晓安大学毕业,如愿穿上了白衣。她和勤之,没有经过求婚什么的,很自然的就开始谈婚论嫁,矛盾总是有的,勤之家里人嫌她傲气,工作又忙,顾不到家里。她也总觉得勤之不长进,业余高中结业,就再也不想读书了,上班也就是混混,只对家里的事情十分上心。临到结婚前,两人为了点小事又差点吵翻了。从前每次闹别扭,都是勤之先低头来哄她,唯独那一次,三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晓安原以为自己只是随大流,年纪不小了,找个人成家而已,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还是在乎的。那天夜里,她又想起知耀。她念的那所医科大学也是知耀的母校,考进去之前,勤之说会等她毕业。说那句话的时候,勤之虚岁二十三,知耀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多年前的那个深夜,王家旧宅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所知不多,只听知绘说过一二,但既然知绘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也能爬出来脱险,知耀若是想要活,也不会死在里面了。是他自己放弃了,因为家里的事情,他一直没能顺利毕业,没有分配工作,更不能做医生,前途渺茫。

她不自觉地胡思乱想,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去——当时的情况,如果换了是勤之,一定不会就这样放弃的。勤之会好好活着,还是会笑,也会逗她笑,无论遇上什么,就像他失去那截手指时那样坚强,那样乐天知命。

第二天,她趁着午休的时间去勤之厂里找他。勤之看见她,也没提吵架的事,带她去食堂吃饭,端过一碗面放在她面前。

“你能过来找我,”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面碗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她突然有点想哭,他捏捏她的手,又对她笑,还是他们初遇时的样子。

他们的婚礼很普通,却也很热闹,连鄞县乡下也有亲戚过来。一大家子人坐在铺板临时搭的床上看新买的彩色电视,人太多,铺板断了,差点把床底下晓安陪嫁用的瓷器统统压碎。

结婚之后的日子更是普通的热闹的。晓安刚刚开始工作,要实习,还要做住院医生,这期间进修考试都是不断的,他们又拖了两年多才要孩子。怀孕的那十个月,晓安照样在医院翻班,勤之把家里的事情都包了,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再忙也是眉开眼笑的,仿佛什么烦恼都没了。

有句话他总是挂在嘴上,说他们家唯一缺的就是钱,其余什么都有了,多么幸运。晓安每次听见都要泼他冷水,说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没有钱便是什么都没有。勤之倒也不在意,接了些裁缝活回来做,很赚了些外快,又鼓动丈人和舅爷,说要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辞职开店,生意不会做不好,只是这主意不能给晓安听到,否则恐又要惹她不高兴了。

那年七月,方老太太在家跌了一跤,中风去世,方家人来上海办丧事。追悼会上,晓安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按重孙的礼节戴着缀红缨的白麻帽子。

她问方兆堃:“方叔叔,这个就是…”

方兆堃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个就是知绘的孩子了,很漂亮的一个男孩,讲一口有趣的方言,叫她“恩娘”,也就是阿姨的意思。

那天晚上,宝月跟她闲话聊天,也说到那个孩子,当年是方兆堃坚持要收养,后来他大儿子夫妇俩又生了个女儿,倒变成超生了,罚了钱才报上户口。儿媳妇一直为这件事不满,直到方兆堃联系了一个许多年前的英国朋友,难得那个人还念着旧情,愿意提供担保,帮他们办出国手续,这才作罢。方家人这次来上海许上要住上一阵了,一半是为了方老太太做七、落葬,另一半就是办出国签证。

当时出国潮正方兴未艾,凡是有些门路的人都想走,晓安倒也不觉得意外。等到方老太太五七,她又去了一次方家,又看到小七,直觉得这孩子表面上去不声不响的,实际却很皮,很像当年的知绘。勤之最喜欢孩子,老是逗他,有时候反倒被他作弄了。

临走,方兆堃问晓安:“有知绘的消息没有?”

晓安摇头,知绘出国之后就没再和她联系过,她原以为方家总会有些消息,毕竟小七还在这里,却不曾想知绘是要和他们这些故人旧事一刀两断了。

“这里还有寄给她的信,不知道怎么给她,”方兆堃无奈叹了口气,“过几年,我打算把齐齐也送出去,要是有机会,或许能碰上吧。”

晓安点点头,她以为方兆堃说的那封信应该是舒宇寄过来的,如若有缘,他们这散落世界尽头的一家人总有再见面的机会,却没想到那封信是从法国寄来的,方老太太收到便忘记了,一直搁在抽屉里,一放就是几年,直到这次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

小七横冲直撞的过来,方兆堃一把抓住他,笑问:“恩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小七抬头看看晓安,又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嘴里迸出三个字:“是妹妹。”

“唉,瞎讲!”他奶奶听见,过来打他的手,“恩娘肚子这么尖,肯定是弟弟。”

“我喜欢妹妹嘛!”孩子并不改口。

他奶奶只好对晓安说:“这种事三岁里面的小孩子说的才准,齐齐这么大了,不作数的不作数的。”倒好像是种安慰似的。

晓安回头,勤之正站在她身后对她笑,究竟是男是女,他们倒是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