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被爱(上)

太阳已经渐渐偏西,没了阳光的初春大地又恢复了原有的一片阴冷。

叶府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黑暗里却只见下人们忙碌碌。叶喜儿早将太医请了回来,后府里灯火通明,一群有些年纪的男人们在一处屋子里进进出出,却个个都不敢言语,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儿。

自从下午后府里出了那事儿之后,刑部张大人手下负责京里案子的何大人就慌忙地赶来了,简单听了情况后,便命手下两个凶神一样的女差官带走了高启珠和张氏。临走时只留了一句话:少当家的是要死的还是活的?

叶青虹目光中掠过一丝嘲讽的冷笑,轻声道:“人死了就没意思了,倒是活着好些。”

何云若听了这话,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笑道:“少当家的意思小的明白了,告辞!”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此时,叶青虹坐在房间外的椅子上,看一群男人们忙来忙去,她心里的不安也渐渐加大。想着刚刚太医出来对她说的话,叶青虹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复杂。

原来,就在她将扶桑从水里救出不久,太医院里最有名的林大人便赶了过来。一开始的时候,扶桑的身子并没什么不适。只不过被冷水一激,有些畏寒罢了。

可那林太医看过脉相以后,便皱起眉来,直诊了半天才将叶青虹叫了出来,又禀退了外人道:“少当家可知这位公子身上孩子的母亲是谁?”

叶青虹听她这么一问,倒一时回答不上来,她到现在也不能确定男人身上的孩子是不是她的,所以便顿了顿。

林太医见了这副情形,便也不再追问,只道:“少当家的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说了。这位公子的身子本就与寻常男儿的不同,他身上的慢性合欢散倒和勾栏院里用的很相像。只是在下看他的脉相,倒是还有一味与这合欢散相克的媚药在他体内,但是又不像是误服的原因,只怕是聚在胎儿体内的原故。所以在下大胆猜测,给了这位公子孩子的女人当时必是服了另一味媚药,这才使他怀了身子,可这味药却又偏偏与合欢散相克,所以导致他身子不适,脾胃失调。依在下看来,倒是赶紧打胎要紧,不然只怕连大人都有危险。”

“您说什么?”叶青虹听了太医的一番话,不由大为惊讶,再仔细想想,便觉得一阵凉意直通体内。

如此说来,扶桑身上所怀的这个孩子只怕真是自己的,那日在听风楼,自己可不就是因为了中了媚药,才控制不住与他交欢的吗?可太医后面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扶桑原本身子里有药残,所以当他与同样吃了媚药的自己在一起时怀的孩子,是生不下来的吗?

林太医见叶青虹怔了半晌也不说话,于是便道:“大小姐莫要犹豫,虽说怀胎不易,可是像这种事还是早些拿掉为好。这样的情形在下以前也遇到过多次,多数人家也是舍不得孩子,于是只管让男人生下来,可是没等足月,男人便会因脾胃虚弱而死,孩子也是活不下来的。”

听了这话,叶青虹握住椅子扶手的手指都快硌出血来了,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对扶桑,她原本就毫无爱恋之心,可他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先是下药迷奸,然后就是折磨怜月,这男人对自己所做的种种,真是激不起一点的好感。可是自从那天听说他怀了孩子,又见他伏在自己的胸前大哭,不知为什么,叶青虹的心里倒有些犹豫了。原本对男人恨之入骨的情绪,在见到他充满失望又有绝决的眼神时,也渐渐不那么激烈了。

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这样疯狂?

这个问题叶青虹想了好久,这扶桑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和自己上床,而做出这种种荒谬的事?还是他原本就想让自己注意他,关心他,以至于爱上他,所以才想出这些办法来?

这样一想,原来解不开的问题便全都明白了。

不过是一个“情”字,这个男人只是因为爱上了自己,所以才会便出那些手段来。如果说第一次强迫自己的时候,他心里的欲望多一些话,那么后来便是动了真情。可惜他在欢场混了这许多年,那一个大染缸将男人原本简单的心灵染得一塌糊涂,到如今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爱情了……

他这样一个人,原本就是可怜至极,可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到头来不过是害了自己。

如果不是经历了今天的事,如果没有林太医的这番话,叶青虹恐怕永远也不会相信扶桑怀的是自己的孩子,男人这样爱这个孩子,说不定死也不会流掉它,到时候,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儿,叶青虹不禁又看向屋内。

为什么太医进去那么久还没出来?就算里面男人身上的孩子没了,也不至于流这么多血吧。

看着男人们端出的那一个个盛满了血的细白瓷盆里越来越多的血,叶青虹只觉得身上一个劲儿的发冷。

难道他真的要死了?

想到这儿,叶青虹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便站起身就往里屋去。

可就这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小手紧紧地拉住她。回头看去,却是韩初雪站在身后。他一只手上还缠着绷带,上面渗着点点血迹,可却顾不得自己,只管拉着叶青虹道:“大小姐,您不能进去啊!男人小产最怕的就是女人进去冲了,您这一去,扶桑楼主若是激动起来,恐怕性命更加难保……”

听了这话,叶青虹虹迈出的步子便又收了回来,将心里的担忧压了压,便向韩初雪道:“你身子怎么样?无忧呢?有没有摔着?”

“大小姐放心,我们没事……”韩初雪见叶青虹担忧地看着自己,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想今天这事儿,大半都是因自己而起,若不是高启珠无理取闹,也不会害得大小姐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保不住,想到这儿,男人心里更过意不去,一张小脸更是又急又愧的变得惨白。

叶青虹见男人脸色不好,只道他身子不舒服,便只让他去休息。可韩初雪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见叶青虹原本从容自若的神情现在变得有些魂不守舍,男人便知道她是在担心里头那个怀了她孩子的人。

可不知为什么,韩初雪见到叶青虹这副担忧的样子,心里倒有些酸涩,想到刚刚高启珠的所作所为,再拿她来比较叶青虹,男人心里便一阵阵地钝痛。

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为人妻主,为什么叶青虹对身边的男人个个心疼,就连那曾经毒害过她的任倾情都那样对待,而此时房里的男人,更是牵挂了她全部的精神。

看着叶青虹专注思考的表情,男人只感觉那怕是她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波澜,那种涩中带苦,酸痛中又带一点甜的滋味,真让男人的心都快揪成了一团。

可正在韩初雪柔肠百转之际,突然却听房门一响,紧接着便见林太医边拿帕子擦着手,边走了出来。

叶青虹一见忙迎上前去抓住问道:“怎么样?他好些没有?”

林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语气倒轻松起来,只笑道:“真是万幸,总算把大人的命保住了,只不过出血太多,需要静养,更不能动气,如果能过了今晚,便没什么大碍了。”

听了这话,叶青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担忧和惊慌才算过去,于是便命人送林太医出去歇着,又吩咐下人好生招待。

可就在林太医刚刚离开时,房间里头却突然传来小碧大声哭道:“楼主,您不能动啊!孩子以后还会有,若是您现在不听话,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唔唔唔……”

叶青虹听了忙推门进去,只见几个年纪大些的乳公正按着要从床上起来的扶桑,而一旁的小碧则扑到床边哭个不住。

那扶桑落了水之后便只担心孩子,怕浸了冷水身子受不住,可后来太医给他用了药后,便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时却感觉小腹一阵绞痛,直疼得男人挣扎个不休。林太医见状忙命几个男人狠狠按住,又和他说了好些自己性命要紧,孩子以后还会有之类的话。可扶桑这时候哪能听得进去,一见那些乳公们拿了器具进来,他便拼着命也不准别人近他的身,只想保住这孩子。可那些人却毫不手软,只管将他的身子压住,男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觉得疼得要晕死过去,继而便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下身抽走了。看着乳公手里端着的血水,想着自己还未成形的孩子就这么没了,男人只感觉钻心的痛,恨不得登时死了才好。

叶青虹乍一见了扶桑也吃了一惊,在她记忆里,这个勾栏院的老板无限风骚,成熟丰润的身子妩媚妖娆,那风情是万里挑一的。再加上他生性倔强,妖艳的桃花眼里流露的目光不但勾人,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挑衅,只让那些女人看了他便感觉欲望蠢蠢欲动起来。

可此时眼前的这个男人,叶青虹倒有些不认识了。

他什么时候瘦成了这样?那对妖艳的大眼迷乱地瞪着,空洞又无神,黑亮的秀发散了开来,发丝糊乱地粘在瘦得快没肉的脸上,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这让叶青虹几乎认不出他来。

见叶青虹走了进来,扶桑原本虚弱挣扎的身子一顿,转而紧紧盯着叶青虹,只等她来到近前来,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向她扑去,嘴里胡乱地念着:“叶青虹,禽兽!你杀了我的孩子!你还给我……”说着,便掐住了叶青虹的脖子。

只是他身子原本就流了太多的血,此时更是虚弱至及,哪里还有力气害别人?虽然手摸上了叶青虹,可倒底没有更多的力气,只能眼看着她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叶青虹感觉扶桑掐住自己的手和小孩子一样没什么力气,可男人自己却因为虚脱得厉害,慢慢向地上滑去。见状,她倒怕男人再冲动起来大出血,于是忙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此时扶桑见掐不到叶青虹,于是心里不免又急又气又失望,只管在叶青虹怀里握了拳头狠狠地向她捶去,别捶边哑声要她还自己的孩子。

叶青虹虽然以前对这个男人毫无爱恋,可现在见到他这样伤心失望,以至于神志都不清了,心里也难受起来。虽然以前他做了错事,可毕竟对自己倒是一片真心,而且又爱这个孩子甚于爱自己的生命。可是偏偏命运却和他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那天他给自己下的药居然造成了今天的结果。看着男人散乱的眼神,叶青虹一时之间倒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由着他无力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一旁的小碧见扶桑这般痛苦,早跟着哭红了眼睛,于是忙道:“楼主,您醒醒吧,孩子的事不能怪叶主子啊,她也是为了您好,这些天眼看着您的身子越来越弱,如果再这么下去,只怕真像太医说的,连命都要送了啊……”说着,便又哭起来。

扶桑听了这话,倒停了手,只管怔怔地盯着叶青虹好一会儿,这才喃喃地道:“我不信,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她说这孩子不是她的,今天要我来,明明就要拿掉孩子,怎么会是为我好?”说着,男人又好似突然明白了过来似的,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一把揪着叶青虹的领子道:“对了,也许你是真的想这个孩子,那个男人不是说你要胎盘给哪个小贱人治病?哈哈哈哈!叶青虹,你真这么想的?这么说来,现在你这难过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罢?啊!?哈哈!孩子没了,那小贱人的病也治不成了!哈哈!报应啊报应!孩子现在没了,没了……”男人边说边笑,只是那笑声说不出来的凄厉悲伤,直说到后来便倒在叶青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直哭得肝肠寸断,最后,终于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见扶桑虚弱成这样,叶青虹便将他的瘦得快没肉的身子慢慢放在床上,又盖上了被子,这才坐到床边,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儿发楞。

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并不曾有过孩子,也想像不出失去孩子的人会有多痛苦,可现在看了扶桑,叶青虹真是感觉到灵魂受到了震动。原来他竟是这么爱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以至于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那个小小的孩子几乎变成了他的全部。这份感情里,只怕是也寄托了对自己的那份没有回应的爱恋吧。

想到这儿,叶青虹不由抬手轻轻将扶桑脸上的发丝拂开,修长的手指在那苍白的唇上轻抚着。这张脸曾经有着那样妩媚诱人的神情,也曾经痴迷在看着自己,就算自己对他恶语相向,他也还是心心念念地爱着自己,以至于就算不被承认,也要生下那个孩子。这份感情对这样一个出身在烟花之地的男人来说,已是可贵之极。可偏偏自己和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从来都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所以明明是温情脉脉的事,却弄到了这种地步。

望着扶桑昏迷中苍白的样子,叶青虹心里第一次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另一种感情,握着他柔软冰冷的手,似乎都能感觉出他心里无边的绝望和痛苦。

看着男人憔悴的样子,叶青虹不由将脸颓然地埋在男人的胸口,两行滚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心里无声地默念着:扶桑,你真是个傻瓜……

爱与被爱(下)

清晨里,阳光重回大地,初春的早晨一片生机。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扶桑终于醒了过来。躺在围满绣花幔帐的大床上,男人只感觉自己做了个恶梦,梦里他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怔了片刻,下腹的疼痛却清楚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叶青虹!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她是禽兽!

男人心里这么想着,便挣扎着就要起来,可偏偏身子又虚弱的紧,哪里还有力气,使了半天的力气,却只能动动手腕,又软棉棉地躺倒在床上。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身子又不能移动半分,男人顿时便觉得心痛得都要死掉了,眼泪不由又忍不住地落下来。

可就是在他泪眼朦胧时,却一眼瞅见床头伏着一个,晨光在她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却正是叶青虹。

男人见她就在身边,心里却蓦的一惊,原本苦涩的心不由的颤了颤,一时间竟望了哭,只管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扶桑虽然和叶青虹有过肌肤之亲,可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再加上矛盾重重,又哪里有心情仔细端详?可此时,晨光里,叶青虹就这样伏在床头,淡金色的晨光照在她的脸庞上,凤目微闭地睡着,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果断从容,倒让人感觉年轻很多。

男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只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这个对自己和孩子毫不留情的人,原来却是这样年轻,又这样俊美,想必她身边的男人也同样年轻貌美吧?而自己虽然身在烟花地,可毕竟年华已逝,就算身子再媚人,又哪比得上怜月那般水嫩年轻的男人?

想不到自己已经是近三十的人了,却被这个二十不到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恨她,爱她,就算是为她生了孩子又能怎样?这个人的心里还是永远也不会有自己一丁点的位置。

想到这儿,男人不由苦笑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些年在风尘里打滚,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为什么偏偏一遇到她就六神无主?就算她对自己无情,就算她当众发誓只爱怜月那小蹄子,就算自己为她怀了孩子,可仍换不回她一点点的怜惜疼爱。一想到这儿,男人只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开始美丽狂热,可最终却是凄惨无比的梦,醒来时,自己仍是一无所有,反倒像丢了什么似的,胸口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副躯壳,比死还要难受。尖锐无比的痛楚过后,只剩下绝望,一切都没有了,自从失去孩子那一刻,男人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眼泪像小河一样顺着男人的清瘦的脸颊流了下来,那双媚人的大眼,只管盯着叶青虹的睡颜,仿佛要看一辈子似的,久久无法离开视线。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却见小碧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汤走了进来。见扶桑醒了,他忙上前道:“您身子可好些了?怎么就昏了这么久,让人担心死了……”说着,眼圈一红,便要流下泪来。

此时听了说话声,叶青虹早已醒了过来,一眼看见床上哭得满脸是泪的扶桑,她心里倒是一滞,虽然昨天想明白了男人的心事,可毕竟两个人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一时间倒想不出说什么。

扶桑见叶青虹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男人的心里突然一动,这种含着淡淡痛楚和怜悯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在叶青虹的眼睛里看到。虽然比不上她看怜月时的满眼柔情和爱慕,但却是她和他第一次没有恶意的对视。那目光有几分研读,几分心痛,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直看得男人一时间魂魄都被她吸了去。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忘记了两个人曾经有过的不快,只想沉沦在这目光里。

一旁的小碧见两个这样情绪不明地对视着,心里只感觉怪怪的,虽然知道叶青虹经过了这事儿,不会再为难楼主,可扶桑那样一副被吃得死死的样子,小碧看了以后,却只有心酸。

原来这做男人的都还是傻子,一旦衷情上了,便死也不能忘情。虽然小碧知道眼前这两个人的事多是扶桑的错,流了孩子也是为了楼主好,可毕竟小碧也是男人,看见楼主这样伤心,心里便也有些埋怨叶青虹,而且现在没有了孩子,也不必再求她们叶家什么事,再想起那个没良心的楚寒雨,男人心里更觉得委屈。于是便上前一步隔断了两个人的对视,只管将药端到扶桑眼前道:“楼主把药吃了罢,养好了身子我们……我们就回去罢……”说着,眼圈一红,忙转过了头。

叶青虹听了这话,再见小碧的样子,便知道了几分原由。于是便只道:“你们先歇着吧,就算要走也要等身子好些了再走,一会儿林太医过来看了脉相会开几味药来,叶某……还有事,告辞了。”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去。

见叶青虹走出了门去,扶桑这才收回了目光,泪水还挂在脸颊上未干,可心却像久缺水露的枯木,干的都要枯死过去了。

小碧见了这副情形,只将涌上来的眼泪强吞下去,稳了半天的心神,这才服侍扶桑吃了药。

男人的身子原本虚得很,睡一会儿便又醒一会儿,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叶青虹早派了几个有经验的乳公轮流照料着,这些下人们见主子如此关照,便都上了心,只管煎了补药往这里送。可一连三四天,扶桑虽然吃了所有的药,可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倒像个木头人似的。好不容易到了第五天头上,男人的身子好些了,于是便拉着小碧要他给孩子做的那衣裳,等派人去听风楼取来了,他便只管呆呆地拿着那小衣裳,不是不说话,便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自言自语,直看得小碧伏在床边哭个不停。

叶青虹见他这副情形,倒比先前男人要杀自己时更担心,于是只管请了林太医来瞧。可林素心看了以后,却只说这是心病,除非他自己打开心结,或是能再怀一个孩子才能治好。听了这话,叶青虹倒没了主意,这两个条件几乎都是不可能达到的。就算是自己现在和他同床共枕,可依男人现在的身体,恐怕也是不成。更何况两个人现在只怕是谁也没有这种心情。

就在叶青虹为扶桑的事儿着急,却又没什么好办法的时候,韩初雪却做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儿。

傍晚时分,叶青虹从商号里回来依旧是要瞧了扶桑再去吃饭的,前些天出的这些事儿虽然在明面儿上平息了,可叶府私下里的传言却不少,叶青虹除了和母亲说了实情外,其他人,包括柳氏却都瞒着。要是被这个厉害的主夫知道了自己的孙女没了,那后果可真不是“严重”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所以这府里的下人只知道扶桑是大小姐在外头认识的男人,至于没了的那个孩子是谁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敢提。

来到扶桑住着的小舍外间,却见服侍的乳公比平日里多了几个眼熟的,再仔细一看,却是服侍韩初雪父子的。那几个乳公见了叶青忙,忙都弯着身子行礼,跟着韩初雪的那两个个想说什么,却犹豫了半天却没说出口,只管拿着眼儿往屋里瞅。

叶青虹见他们这副样子,便也不多问,只管转身进屋。

房间里,扶桑正半靠在床上,而韩初雪却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红枣莲汤柔声细语地劝着扶桑。叶青虹只见那个这几天一直对人不假颜色的男人,此时对着韩初雪却有了点精神,手里天天抓着不放的小衣裳也离了手,只管听话地接过韩初雪手里的细瓷碗,将那汤喝了下去。

见扶桑的神志好些了,韩初雪便将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后头,又拿了梳子替他梳整齐了,这才温柔地道:“楼主用了药只管歇着罢,明儿个我再和小碧来给您梳洗,这会儿虽然天暖和了,可却也马虎不得,倒是多穿些别受了风才好,这屋里也该加个碳炉,一会儿我让公公们送过来。那孩子的衣裳我再拿去给你再改改,只要您养好了身子,孩子以后自然会有,这衣裳只管留在我那里,将来这几件只怕是够穿,我再做新的给您送去。”说着,便扶着扶桑躺下,这才放下幔帐,整理了用过的餐具走了出来。

叶青虹站在门外见了这一幕,心里不由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韩初雪那温柔善良的模样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怪不得扶桑那样要强不服人的性子都听话了许多,就连叶青虹这会儿也被男人那股从容温顺的样子吸引住了,只管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韩初雪拿着东西走到门前,这才看到叶青虹站在外头,心里一惊,手里的瓷器便轻轻晃了晃,叶青虹见状忙伸手扶过去,可心里正走着神,于是倒一把扶住了男人的身子,只听韩初雪“啊”的轻呼了一声,整个人一下子就倒在了叶青虹的怀里。

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叶青虹倒没觉得如何香艳,只怕怀里的男人生气,于是忙扶住了韩初雪。

被叶青虹这一抱一扶,男人只觉得心里莫名地一动,被抱住的一刻,那种被人心疼在乎的感觉让他的心都要融化了,倒有些贪恋叶青虹身上那清新的味道。可下一刻,柔软的心却又酸痛起来,一想到这个怀抱今生都与自己无缘,男人的心里倒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虽然流不出血来,可疼痛的感觉却半分也不少。

扶着叶青虹站住了身子,韩初雪勉强笑了笑道:“大小姐是来看楼主的罢?可这会儿他已经吃了药歇下了,再叫起来恐怕对身子不好,您明天有空再来罢……”

叶青虹见男人白皙的小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粉红,灯影下看去说不出的温柔可爱,他来照顾扶桑,想必是因为那日高启珠的事心里感觉对不住,于是又联想起他的身世来,倒更对他敬佩有加。见男人如此说,叶青虹便也不勉强,只道:“辛苦韩公子了……”

男人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来,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看了看叶青虹,又低下头道:“大小姐不必担心,这几天初雪自会来照顾楼主,您的一番苦心他终究会知道的。虽然说男人家最看重的就是孩子,可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再有的,您别担心……”

叶青虹听了这话,不由咧了咧嘴,也不知笑好还是哭好,自己和扶桑弄到这种地步,还谈什么孩子,虽然知道男人对自己还有一丝盼望,可自己心里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如果可以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的话,那世界上还要爱情做什么?

自己与扶桑从对立到对抗,终于走到现在,至于孩子,总要有了感情才能生吧?这样不情不愿有了的孩子,将来又怎么会幸福呢?想到这儿,叶青虹倒真的无语了。

韩初雪见她不说话,便只道叶青虹心里难过,于是心里不免泛起淡淡的酸痛,强压了半天才忍住道:“大小姐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初雪就够了……”

叶青虹见男人笑的勉强,只当他同情扶桑,于是便柔声道:“辛苦你了,倒是别熬坏了身子才好。”

“大小姐放心,”男人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垂下眼帘道:“初雪没事……”

叶青虹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可就在这时,却只听外头有说话声,转眼间只见内府管事的王氏一挑帘子走了进来,见了叶青虹忙施礼道:“大小姐,外头传话说皇上降了圣旨,指名要大小姐进宫呢。”

狐狸们的阴谋

叶家虽说是栖凤国有名的大商家,可这经商之人毕竟不拿朝廷的俸禄,就算是叶家和高官贵族们交好,也只是私下里的事情,说起来倒是和皇帝没什么来往,如今圣上指名要见叶青虹,这可是头一桩怪事。

叶家上下听了这个消息,没有一个人不震惊的,个个都胆颤心惊,不知会有什么祸事临头。主夫柳氏更是惊慌不定,叶青虹可是他独一无二的心肝宝贝女儿,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让他怎么过?

可就在在这人心纷乱的时候,却有两个人是最为镇静的,一个是叶子敏,而另一个就是叶青虹本人。

接到圣旨,叶青虹并没有着急进宫,而是先命人好好招待宫里的女官,然后便接去见了叶子敏。母女二人在房中密谈了片刻后,叶青虹这才换了衣服往宫里去。

来传旨的女官都是常在女帝身边行走的,言行仪态袭了宫里的规矩,喜怒不形于色,一个个倒像是木头人,如果她们不想,别人可能轻易忽视她们的存在。

叶青虹见这些女官如此,心里便猜得了几分当今圣上的脾气,让身边的人如此循规蹈矩,恐怕这个女帝也是个极专制厉害的人物。

进了宫门,众人便下车换轿,宫门前的女侍卫们也是威风凛凛。宫城威严,加上女官们的谨言慎行,于是气氛便显得压抑起来。

叶青虹是早见过紫禁城的排场的,如今到了这栖凤国,虽然没见过皇帝,但倒也不惧这皇威,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倒让几个女官另眼相看。

通过重重宫门,又被女侍卫们检查过几次后,叶青虹这才由一个年长些的女官引着,往一个看似是偏殿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只见女官,不见一个男人,叶青虹见此情形,便知道这里其实还是前殿,并不是后宫。

不一会儿,来到一处院落前,虽然不比正殿庄严肃穆,可却别有一番景致,亭台楼阁均玲珑别致,小桥流水,燕语呢喃,倒让人心情愉悦。看得出来这女帝倒也是个懂得情趣的人。

年长女官领着叶青虹一直到了正房门前,这才道:“叶小姐请进,圣上就在里面。”说完,便躬身退到一旁。

叶青虹谢过了女官便拾阶而上,刚来到门前,那细密精致的竹帘就被一双纤纤玉手轻卷起来,一个身着宫装的少年俯首跪在门前。叶青虹迈步向里走去,只见正前方一个红木雕花搭着软垫的榻上,正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身明黄的衣服,面貌略微有些清瘦,有股天生的威严。在她的榻前铺着一块白色羊毛毯子,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梳着未嫁男子的发式,穿着一身嫩鹅黄的裙衫,正伏在女帝的膝上娇声说着什么。

叶青虹想起刚刚女官教给自己的礼仪,便有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可却怎么也叩不下头去。

这时,女帝已经抬起头看见了叶青虹,见她只跪不叩头,于是不由皱眉道:“你就是叶青虹?”

“正是草民……”叶青虹闷闷地答了一声,感觉现在的情形真够滑稽的,于是只管俯下身装做行礼。

“哼哼……”女帝见状冷笑了两声,这才道:“好大的架子,怪不得号称凤栖首富,果然有些缘故。”

叶青虹听女帝的口气不太寻常,于是只管拿出前世在官场里拍马屁的劲儿道:“圣上乃九五之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是小小一个叶家?所谓首富也只是圣上的恩泽罢了。”

那女帝倒是没听过孔子的这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听叶青虹这么一说,不由沉吟了片刻,再看向地上跪着的人时,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怪异,除了赞许之外,倒对这个商家小姐另眼相看起来。

伏在女帝身边的小男孩此时也开始正眼向叶青虹看去,只见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除了少年特的天真外,倒还隐隐有一丝狡黠,只管笑眯眯地摇了摇女帝,做了个鬼脸儿。

女帝心领神会,于是便重新板起了脸冷笑道:“说得好!听了你这话,我若是不知详情,恐怕也以为叶家是十分忠心的了。”

伏在地上的叶青虹听了这话,不由皱起眉来,女帝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了显龙收购私盐的事儿?可转而却一想,叶家并未参与到这件事里,说来倒也怪不到她头上,于是只管当做没听见。

女帝见叶青虹听了这话似乎不为所动,便知不吓唬她一下是不行了,于是只管厉声道:“叶青虹!你可知罪!?”

听了这话,叶青虹忙俯身道:“草民不知何罪之有?”

“哼!”女帝一挑眉道:“好个不知何罪之有!你当我这个皇帝是瞎子吗?你趁显龙大量收购私盐之机,鼓动京城大商户买卖私盐,事情败露之后,便坐收渔利,以低于原价六成的价格从他们手里收购商铺,这半年来,叶家收购的商号已经超过了全国商号的大半,来往周转的银子已经差不多超过了百万两,难道你们叶家想造反不成?!”

造反?叶青虹不由暗叫糟糕,难道这栖凤国有法律规定商家不能持有太多财产?可自己收购商号明明是经过了叶子敏同意的,自己虽然是个穿过来的半吊子,可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栖凤国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法律?还是这个皇帝根本就是吓自己玩的?

想到这儿,叶青虹心里倒有了底,于是只管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道:“圣上息怒,草民并不知商号并购有此限制,半年来虽然收购了几家商号,可所得银两俱已交足了税款,不曾有半点拖欠。况且私盐一事若不是叶家忠心卫国,向官府举报,那显龙只怕早已得了货。叶家世代经商,即不图富贵,也不图官禄,只图奉公守法为国谋利而已,请圣上明示。”

这一番话说得自是不卑不亢,将那来龙去脉,以及利害关系分析得清清楚楚。女帝自然不是糊涂人,这近一年来,叶家的势力慢慢扩大她是年后才知道的,手下的官员们那些日子凡用钱的地方必谈叶家,弄得她不得不好奇地派人将这个国内第一巨富的财产状况去搞清楚。可等她真的拿到了报告时,却也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什么时候一个商户也能有这样富可敌国的财产?叶家分布在全国的商号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栖凤国商号的六成,叶子敏和叶青虹手里所掌控的银子比国库所存还多几成,更别说她们手里还经营着官盐的生意。

年前显龙国派人来买私盐的事儿,女帝早已经知道了,见她们先找到了叶家,她心里倒有些担心,虽然不怕叶家接下生意,虽然可以用谋反的名义将叶家的财产一举收入国库,可这么做毕竟对国家损失太大。在显龙蠢蠢欲动的时候,动这样一个根深叶茂,富可敌国的大商家可不是明智之举。于是便只派人暗中探查,可后来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女帝惊讶不已,叶家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虽然没有做显龙的私盐生意,可暗地里的收购却丝毫不手软,那这官府刚刚一下手,这边叶家的少当家便紧随其后。看着属下们报上来的折子,女帝终于认识到,自己必须要拉拢叶家了。可自古以来皇帝要想降恩于平民,不过是增匾赐牌,可这对于叶家显然是不管什么用的,要想将这么大一个财政来源控制在手里,又不能让她们起异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姻。

女帝膝下有皇子十几个,大的早已经嫁人生子,小的还有未足月的,算来也只有十六、十七皇子两个没有选定人家,年纪和叶青虹也最相当。

十六皇子生性腼腆,性子极内向,虽说三从四德样样遵守的紧,可以女人的角度看来,女帝是怎么也不相信他能迷住像叶青虹这样的人。倒是十七皇子燕飞飞,自小便极聪明伶俐,虽然父妃过世的早,可身为皇家男儿的教育却一项也不少,样貌在女帝的儿子里生得也是最好的,只是他似乎太过聪明了,虽然到了嫁人的年纪,可偏偏皇亲贵戚,朝廷官哪个也看不上,只说要找个最与众不同的女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佩服喜欢。

女帝听了这话不由在心里苦笑,由于爱妃去逝得早,所以她也是极疼这个儿子,竟比几个女儿还疼几分。可这世上能让聪明得小狐狸一般的儿子佩服的人,除了自己倒却还找不出第二个,那宰相燕飞霜倒也是个人物,可惜人家早已有了正夫,他堂堂一个皇子难道要给人做小不成?想来想去,倒只有一个法子,让他自己去相看中意的女人。

于是便有了过年时在宰相府的那次聚会,女帝暗中让燕飞霜请了京城内外,以及别国的使臣将军,只让儿子选自己合意的。

造化弄人,谁知这燕飞飞别的人偏偏都不喜欢,惟独看上了叶青虹。

女帝虽知叶家是大家,又是燕飞霜的亲家,可将一个皇子嫁与平民,何况又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她可是一万个舍不得,何况也不合理数。

可那十七皇子却只说,如果嫁不成叶青虹便也不嫁别人,只要守着母皇过一辈子。女帝被逼急了,便问他看上了那个草民什么。

那小狐狸见母亲这么问,于是只管眼波一转,娇笑着依在母亲身边道:“儿子只喜欢她美色当前又坐怀不乱,不似那些急色鬼,又极有风度,想也是极知道疼惜人的……”说着,又将小嘴一撅,闷闷地道:“反正母皇也不喜欢她,问这些做什么?”说完,便转身提着裙子跑了。

女帝本想着自己这个娇美的心肝宝贝还年轻,哪有什么常性儿,肯定没几天便忘了那个女人。可事情发展的却没她想的那么顺利,一天她下了朝来到后宫,却见自己的儿子正和一个长得极清秀可人的男人说话,那神态分明是有几分怀疑,又有几分不甘心地意思。再看那男人,长得倒是极招人疼的,年纪又轻,看那举止谈吐也是个极温柔天真的人儿,可偏偏神情却悲伤得很,眉梢眼角那股化不开的忧郁和大眼睛里清澈的目光,似乎将人的魂都勾走了,恨不得将他一下子搂在怀里好好地疼。

后来,女帝才知道,这男人原来是十七皇子从外头买来的,听说是叶青虹最喜欢却得不到的人。见儿子一个劲地追着自己,只管问那个叫怜月的男人哪里招人喜欢,女帝这才意识到,想让他忘记叶青虹,恐怕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