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诚子忙扑倒在地,一下下地磕头:“侯爷饶命,奴才实在不知道啊!那日太子和沈公子出去围猎,回来便有些不舒服。沈公子说想喝甜水,御林军一群粗人哪里会带蜜和糖出来,奴才在林子寻摸着能找个蜂窝掏点蜂蜜,一直到夜里找了个蜂窝,奴才被蜇得满头包,才弄了一口蜂蜜,回来的时候沈公子早已发起烧来了,不是奴才不尽心伺候,只是西山那地方太过荒凉,什么也没有……”

蒋鹰眉宇间越显不耐了,紧蹙起眉头:“病好了吗?”

小诚子忙道:“太子殿下不眠不休地照顾沈公子好几日,现在倒是好多了,就是不太吃东西。”

蒋鹰骤然站起身来,一脚将小诚子踢翻在地:“你们都是死人吗?太子会伺候人吗?怎么不回来找大夫!”

周律见蒋鹰如此暴躁,甚至一反常态地一句话说了那么多,不禁挑了挑眉:“你先别生气,让他说完。”

小诚子跪在原地抖个不停,唯唯诺诺道:“沈公子不让奴才找大夫,往日里沈公子也不许奴才近他的身,翠微只贴身伺候太子……沈公子病后,脾气也不好,又不肯吃药,只有太子在时,还好些……”

蒋鹰阴沉着脸,抿了抿唇:“派你们去,光伺候太子的吗?”

周律见蒋鹰真的发怒了,圆场道:“我虽是与沈公子同窗了几日,倒是没怎么相处过,不知是个怎样的脾性?”

小诚子偷看了蒋鹰一眼,见他并无反应,这才答道:“沈公子平时没甚特别的爱好,手有些笨,学东西很慢,这次风寒就是因为自己做的纸鸢飞不了起来,他不死心,一直在风口跑来跑去,着了风。最近养病也闲不下来,跟着翠微学着做针线,说是要给太子做个长袍……”

蒋鹰脸色越发阴沉:“猪爪子一个,学人做长袍,不知所谓!”

小诚子不敢抬头,忙道:“是是是,侯爷说得是!沈公子学了好几天都走不好针,婆婆妈妈的又爱唠叨。前段时间看见桃花开了,还念叨侯爷,说天气暖和了,京城的花该开了,说您有喘症,时不时又爱在花树下装……溜达,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那样,还说没人能管住你。奴才看沈公子就是杞人忧天,侯爷在京城自然是吃喝不愁,想看花就看花,想种树就种树,一京城的御医,哪里用得着他瞎操心。”

蒋鹰抿了抿唇,桃花眸比方才柔和了不少,不轻不重地对着小诚子的屁股又是一脚:“死奴才,敢埋汰本侯!拿了东西,滚回去。”

小诚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奴才这就回去,侯爷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蒋鹰看了一眼蒋安,一直注意蒋鹰神色的蒋安掩着唇咳了咳,上前一步:“老徐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你点点看还缺什么没有。路上小心点,纸鸢不要弄破了!”

蒋鹰皱眉道:“蜂蜜。”

蒋安忙道:“让老徐再去厨房帮你找点蜜,什么槐花的桂花的,都带上。”

小诚子怔了怔,明白了蒋鹰的意思,双眼一亮:“是是是。”

蒋安挑了挑眉,又道:“你们五个可是太后和皇上精挑细选出来的,都长点心,好好地伺候着!若让侯爷知道你们有谁怠慢了太子和沈公子,到时候不用太后动手,侯爷就能扒了你们全家的皮!还不快滚!”

小诚子忙道:“奴才明白,定会把沈公子和太子伺候好了。”

蒋鹰眼见小诚子退得比兔子还快,又哼了哼:“你跟好沈公子,翠微伺候太子。”

小诚子眼神微动,连连称是,像有狗撵着般撒丫子不见踪影了。

周律扑哧笑出声了:“不知那沈宁晖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啧啧,咱们十几年的交情,还不如来了不到一年的他,你这负心薄情的,也不怕本公子吃醋!”

蒋鹰推开故作姿态靠过来的周律,满脸嫌恶:“走开,像个妇人。”

周律不高兴地哼哼:“我说的哪点不对!我娘和你娘是闺中好友,你也不会照看我一眼!说我像个妇人,那沈宁晖的作态比我像多了!怎么不见你说他!”

“傻瓜。”蒋鹰鄙视地瞥了周律一眼。

周律恼羞成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看不起我!本公子和你绝交!”

蒋鹰弹了弹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冷漠地说道:“门在西边,好走不送。”

周律学着蒋安抬起兰花指,哆嗦道:“德行!你这个薄情负义的负心汉!嘤——”

蒋鹰宛若没看到周律的作态,摸着怀中的银锁,不知神游何处,脸上露出了几分浅浅的笑意。蒋安与周律看着蒋鹰的表情,心有灵犀般地对视了一眼。

第五章 宫苑怨

大梁朝的皇宫位于临丰城的最中央,建章宫位于整座皇宫的中央,去年六月登基的承康帝十分喜爱建章宫的太液池,便将此处定为自己的寝宫。

五月底的天气,建章宫太液池,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此时,承康帝坐在池边的雕花亭内,随意地撒着鱼饵,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太液池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

承康帝不过三十来岁,因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才二十多岁,他双眉入鬓,眼眸狭长微微有些向上挑,显得十分柔和。肌肤白皙,鼻梁挺秀,微抿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十分地儒雅温润。

萧家先祖乃关外人士,故而萧家的子弟个个刚烈彪悍,争强好胜。承康帝不但长得像肖南人,性格也极温顺。他的生母本是后宫的低微才人,只因姿色艳丽被太祖看中,宠幸了几日生下了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承康帝。

承康帝的母妃在他五岁时因病去世,太后不曾将任何一个皇子养在名下,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每个皇子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唯独承康帝小小年纪不着急封王,十三岁出宫建府,迎娶了当时的礼部尚书王守山的嫡女。

至去年登基,承康帝已做了二十来年的闲散王爷,因是最没有野心的一个,不管当年夺位多激烈,都不曾祸及到他。不想,太上皇一场临时起意的御驾亲征,却让他站到权力的制高点。大臣与太后立他为新帝时,他也因胆怯一再推辞,可总是架不住周围人的劝说和儿子们的野心,最后便应了。

承康帝登基前曾言,上皇归朝便立即还政,太后为此对他越发地中意了,觉得让他登基是选对了。太上皇与文臣之首太傅、武将之首安国公一起被俘。太子年幼,君弱臣慌,外面又有强敌环伺,太后不得已,这才弃年纪尚小的太子而选了年富力强的静王,当时在太后与众臣看来,太上皇是一定会还朝的,所以众人才将最没有野心的王爷托上了位。

可任谁都想不到,半年后上皇还朝,承康帝却做惯了皇帝,舍不下如今的一切。皇后的母族王氏,在半年的时间内已将御林军抓在了手中,承康帝嫡长子几乎掌握了大半个都尉府。大臣心知不好,但为时已晚,又见太后没有表态,谁也不敢提出让承康帝逊位的事。

承康帝见大臣与太后都不表示,便也装作不曾说过那些话,直接将太上皇与安国公、太子太傅送入了泰和园内。

承康帝扔完了鱼食,回头看向太监总管刘喜:“鹰儿是个念旧情的好孩子,自太子去了西山行宫,除了沈家那个不得已的臣子外,你看看太子的那些个亲兄弟们谁过问过一句?便是朕那几个皇子也不曾想过自己的堂弟过得如何……”

“鹰儿回来,还能惦记着太子,真是难得。这一点倒是像了他的母亲,对兄弟亲人至情至性。当年朕母妃早逝,父皇孩子众多,哪里想得到朕。长公主知朕没了母妃,常常着人送些吃喝物件,那些奴才们才不敢太怠慢了,让朕熬过还不知事的日子。这一送便是近十年,直至朕长到出宫建府。”

刘喜已过而立之年,太上皇在位时是宫内的副总管,上皇御驾亲征,总管作为上皇的心腹自然是要跟着过去的。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刘喜在承康帝登基后被扶了正。他以前虽是副总管,但自八岁净身入宫,跟在大总管身边近三十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不少,其中长公主对兄弟为善,自然是人人皆知。

“以前奴才也在太后跟前当过差,大长公主可是个极和善的主子,平日里就连高声说话都不曾,对自家的兄弟姐妹更是能照顾便照顾。她不光对皇上照顾有加,便是那几位出了事,大长公主还哭求先皇饶他们一命。先皇对大长公主千依百顺,独独逼宫夺位,图谋不轨这个犯了大忌,任凭大长公主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晕倒,还是不曾收回成命。长公主虽是没有救下那几位,但那个时候风声鹤唳的,谁也不敢为那几位进言一句,公主到底……公主到底是舍不得自家兄弟。”

皇上轻叹一声:“一场兵祸去了朕三个兄弟,不算早夭的老七,也就余下了朕和上皇,还有伤了胳膊的敏王。皇姐那么好的人却又早逝,安国公又是个不念旧的性子。三公主早夭,独二公主那样凌厉的性子,偏偏得了个温吞的好驸马,是个多子多福的。”

刘喜道:“奴才记得,当年先皇和太后为长公主挑驸马,可是挑花了眼。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公主碧玉年华,无意中见了老安国公家的蒋焕然,这才有了眉目。那时先皇和太后对他都不是太满意,可安国公就是入了公主的眼,先皇和太后又是个爱女儿的,也就同意了。那时先皇还对太后说,有他们护着,安国公将来还能翻出天去吗?”

“安国公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讨了太后和先皇的欢心,两人便成了婚事。可惜,先皇和太后到底是看走了眼,就连奴才那时也以为安国公是真心喜爱大长公主的……谁知后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皇上冷笑一声:“皇兄皇弟们都在争太子之位,蒋焕然可是皇兄的伴读,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他若娶了长公主,便是为了长公主的以后,太后也要思量思量,这太子之位到底该给谁。蒋焕然长相不俗,随便露露脸就骗了女儿家的芳心。可若不是皇兄帮忙,他如何能被长在深宫的公主看见?两个人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一个得了太子位,一个平袭了爵位,独独苦了朕的皇姐!”

刘喜不好接话,忙笑道:“好在勇毅侯还有您和太后护着,这才没吃了亏,就是小小年纪到底没有了亲生母亲,又不得父亲欢心,那么多个兄弟……”

皇上皱了皱眉:“说起来,安国公那位继室,也是王氏的女儿?”

刘喜笑道:“可不是吗?正是皇后娘娘堂叔家的嫡女,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妹子,没出五服呢。”

皇上脸色越发地不善了:“朕就说如今安国公被软禁泰和园,王氏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敢朝勇毅侯的院子里伸手,竟是有了靠山,连太后和朕都不放在眼里了!王家这些时日越发地放肆了!”

王皇后比承康帝大三岁,这门亲事是当年承康帝自己求来的。那年他十三岁,因急于出宫建府,便定下了王家十六岁的女儿为王妃。十四岁的王爷迎娶十七岁的王妃,那时静王年纪尚小,自然要找个能持家能生养的王妃,大三岁是极好的。

承康帝做静王时,性子温和又与世无争,王妃管得宽一些,倒也无所谓。如今静王做了皇上,王妃却没有作为皇后的自觉,不但把持着后宫,更是对政事指手画脚,又喜欢处处压皇上一头,皇上心里自然觉得不舒服。

王皇后育有嫡长子与四皇子,还一直惦记太子之位,对皇上多有逼迫,最近的态度也越发地狰狞了。

承康帝迟迟不废太子,想来并非找不到借口,而是不愿早早地立大皇子为太子,此时王家把持着御林军,大皇子又拿了都尉府差事,若是立了大皇子做太子,那么皇权用不了多久便会被王家彻底架空了。

承康帝现在尚且不自由,若到那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何况皇上自来又对柳贵妃的二皇子很是偏爱,二皇子只比大皇子小一岁,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这些都让王皇后越发地不安。

皇上的这番话,刘喜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笑道:“勇毅侯想要去都尉府历练历练,皇上何不随了侯爷的心意,一来大皇子在里面,能让表兄弟多相处相处。二来侯爷手里有些权柄,也多了自保的能力,这样您和太后都能安心些。”

皇上叹了口气:“朕也不想圈着他,可他今年才十三,正是读书的年纪。他本就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便是什么都不干,谁敢给他脸色不成?都尉府是什么地方?大皇子进去那么久了,也没做出个四五六来,朕也不想他小小年纪便去都尉府看人脸色度日。锦衣卫做的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好歹也是朕的亲外甥,朕如何舍得?”

刘喜笑道:“如今大皇子算是掌管着半个都尉府,皇上还怕他给侯爷穿小鞋不成?兄弟们多相处总归是好,侯爷又是静不下来的性子,你硬是让他读书,说不得他更委屈。”

皇上想了片刻:“是啊,不管谁坐了皇位都是他舅舅,不管谁做了太子都是他表哥,可到底也是有个亲疏远近,是该让他跟几个皇儿相处相处了。你去太后宫中说一声,若这几日勇毅侯来了宫中,便不要让他出去了,多留几日。”

刘喜愣了愣:“侯爷到底是外男,这总归不好……”

皇上道:“大皇子都束发了,还没有出宫建府,朕的外甥才十三,怎么就不能来宫里住几日?莫不是等他到都尉府当了差,朕想见见都不成了?”

刘喜忙笑道:“他都要去当差了,住在宫中到底不好同皇后娘娘交代。您也知道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如今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当初侯爷从西山刚回京城,太后娘娘把他安置在宫中,没住三日,皇后娘娘便派去几个嬷嬷给侯爷教授宫规。太后娘娘没有办法,只有把侯爷送回了安国公府……”

皇上紧紧地绷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怪不得安国公不在家,那王氏也敢不容他,竟是皇后在撑腰!这王家姑娘一个两个怎么都是这样!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继室就打起了安国公世子的主意!朕活着一日,那安国公的位置就没有王家那几个孩子的可能!一天到晚地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个个贼眉鼠眼图谋不轨!”

刘喜躬身小声道:“皇上息怒,万莫因这些小事同皇后置气。这些不过都是内宅的琐事,皇上根本不必操心。皇上若是喜欢,只管将侯爷放在眼前照顾便是,谁又能真的和您较真。”

皇上抿了抿唇:“明日让鹰儿进宫!还有那个周家的一起来,朕倒要看看谁敢赶他走!”

刘喜连连称是,再也不敢多言一句。

上皇二十一岁继位,年号建平,在位十五载。皇后早逝,上皇再未立后,后宫一切虽是贤德二妃共同掌管,但一般的事均要太后点头才可以。太后膝下无子,当年又是真心地辅佐上皇,自然很得上皇敬重。先皇新丧后,上皇的亲娘容妃还在世,太后不等上皇开口,便提议设两宫太后,上皇虽嘴上不曾说什么,但对太后越发地恭敬了。容太妃虽是做了几日太后,可到底是个没福的,先皇病逝的第二年便也病逝了。

上皇觉得自己还未尽孝,亲母却早逝了,情感上接受不了,伤心过度哭晕在灵堂上。太后极为动容,夸上皇至情至孝,提议让容太妃与先皇合葬东陵。上皇自小虽没有机会亲近太后,却也知道太后气度堪比男子,极得先皇敬重,却不曾想竟是如此地周全大度,当下感动又欢喜地附在太后腿上大哭了一场。

自此后,上皇便同太后越发地像亲生母子了,后宫之事全交由太后之手,便是遇到棘手的政事,也要拿到太后处询问一番,总能得些指点。

承康帝性格和处事都比上皇要仁和宽厚,可皇后王氏月静却是个极有权力欲的女子。她当了近二十年静王妃,内院大权一手尽握,又比皇上年长三岁,总喜欢压小夫婿一头,这般二十年下来,成了惯性。

要说,当年静王妃虽有逾越,可好歹还算有分寸,静王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一心不闻窗外事,弄弄花草练个书法,最喜红袖添香之事。静王妃虽不是个大度的,却是世家出身极爱名声,从来不曾阻拦静王这点小爱好,甚至有时还会主动给一些婢女开脸抬房。不过,那些侍妾的庶子庶女不知怀了多少,可真正生下来长成人的,也只有那几个有名分和家世的侧妃。

王氏是前朝留下来的百年世家,虽有些底蕴却无机遇,自太祖和高祖时便不怎么得重用,正逐步走向没落。皇后的父亲是礼部尚书,礼部是六部中最没有实权和依仗的,若无意外,再无可能更进一步。

当初静王求亲时,看中王氏有名声,没有实权和助力,如此这般的家世,才更能让别的兄弟安心。当初静王府的那些侧妃,但凡有点背景和依仗,都有机会生养下庶子庶女。静王妃虽是面上好看,可没了强大有力的娘家,想做点什么也成不了事,除了依靠静王,并无依仗。

那时静王妃也懂得这个道理,虽有把持后院,却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对静王也有几分温柔小意,时不时也走走温柔体贴的路子。可自她做了皇后,风象便变了。静王闲散了近二十年,当年也是真心不恋权势,莫说近臣了,便是幕僚也没养一个。此时,王家百年大族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能在太祖改朝换代时依然屹立不倒的家族,岂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静王登基,王氏族人比任何人都欢欣鼓舞用心辅佐。在承康帝坐稳皇位后,便再也不曾想过让他退位。王家在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一步步地将手伸进了御林军与都尉府。

直至此时,王氏一族深觉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便有恃无恐起来。皇后更是不再压抑本心,一心把持后宫,越发地不将太后放在眼中。虽然承康帝为此很是不满,可王皇后觉得承康帝没有魄力到了懦弱的程度,大皇子日益年长,王家又大权在握,她已经几乎不将皇上的意思放在眼中,何况没有血缘的太后。

王皇后才进宫时,日日晨昏定时请安,表现得十分雍容大度。待到日益掌权后,对太后越发地不恭,不但不再过去请安,更因堂妹乃安国公继夫人小王氏,对勇毅侯很是不满,次三番在皇上面前进言,要将荣国世子之位传给自己堂妹所出的嫡次子。虽被皇上呵斥了几次,却丝毫不知悔改,甚至一意孤行。

夕阳西下雍熙宫内,一树的石榴花开得正好。太后倚靠在贵妃榻上听着小太监绘声绘色地学着昨日皇上与刘喜的对话,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许久许久,她挥了挥手,那小太监无声地退了下去,匆匆地离去。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和皇后不愧为夫妻,皇后将手伸入了人家的内宅,他却在鹰儿身边安了眼线,好在用的是宫中的人,否则依鹰儿口无遮拦的性子,还不知怎么让他夫妻俩猜忌!”

杜嬷嬷笑道:“太后不用生气,这本是好事,自古以来哪有不猜忌别人的皇帝,何况又是半路出家的皇帝。他本就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心虚着呢。往日里,咱们还要防着他,可现在他安插咱们的人去了小侯爷那里,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有些想让他知道,就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哪里能知道?这一切还不都握在太后的手里。”

太后道:“你说的这些哀家又怎会不知道,到底是气不过罢了。上皇在时对鹰儿胜过亲子,从无半分防备之心,小王氏更是缩着头做人,谁敢将手伸到他那里。现在哀家还活得好好的,他们竟是干出这样的事,夫妻合伙和哀家过不去。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碍着他们夫妻的眼了,还好是咱们的人,若不是咱们的人,稍微学一些乱七八糟的,鹰儿如何防备。”

“静王夫妻以前看着都是好的,怎么才进宫一年的光景,一个个变成了这样。还是太后有远见,当年早早地便不掺和在里面,这才让长公主得了兄弟姐妹的人缘,自己也清净了这些年。”杜嬷嬷端着茶递到太后的手中,她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一辈子不曾嫁人伺候在太后身边,若说当年长公主早逝,最伤心的是太后,那么第二个伤心的便是亲手将长公主带大的杜嬷嬷了。

太后抿了口茶水,长叹了一声:“那时年轻看得清楚,拿得起放得下。哀家觉得现在真的老了,这两年干了这些糊涂事,让小辈跟着哀家一起受苦。”

太后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因底子好保养得宜,肌肤白皙而光滑,只眼角下有细细的纹路,看起来不过才四十来岁,显得极为年轻。太后的父亲乃大梁朝第一任上将军林栋,林奕远的父亲林继东正是太后的幼弟。太后年轻时,家世好又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多少位高权重的人家和有实权的王爷想迎娶。

林栋却将太后嫁给当时最不得宠的皇子,后来的先皇。太后初嫁从不曾嫌弃过夫婿势弱,一心一意地和先皇过日子,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以,她才会在身怀六甲时,不顾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为先皇引开追兵。

当年,戾太子被废,先皇逐渐走进了权力的中心,他为了所谓的大业,处处拉拢人心,将第一个侧妃纳入王府后,太后伤心了许久,却因自己不能再生育,再没有立场说什么。但从此后,太后便也对过去天真的期望死了心,对先帝再无半分情爱所求。这也是为何,太后可以做到对待嫔妃宽容大度,对皇子不偏不向的缘故。

先帝对太后绝非无情,当年两人一起经历生死,也曾举案齐眉如胶似漆,太后又为他生下皇长女,先皇曾将母女两人爱若性命,否则也不会在长公主出嫁时倾尽内帑库给长公主做嫁妆了。他本以为妻子一生一世都会如此,可等他察觉到妻子的疏远,再想挽回为时已晚。直至后来破罐子破摔,一个个地都纳进宫。至于先皇后不后悔,也只有先皇自己才知道了。

杜嬷嬷笑道:“太后可是千岁,这才活了几年,怎么就老了。奴婢说呢,您可不老,您老了咱们家的小侯爷可怎么办?他是个实诚又死心眼的孩子,若没了你的看顾,还不被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吞了骨头?至于跟着您受苦不受苦,也只有小侯爷自己才说得清楚,奴婢看着小侯爷倒是觉得去西山不曾受委屈。”

太后闭了闭眼:“那傻孩子像他娘,心善又心软,哀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原以为皇上是个宽厚的,只有王氏一族张扬些倒也不惧,哀家还想着皇上要是压制不住王家,便帮衬着点,可现在看那夫妻俩半斤对八两,就斗吧……”

杜嬷嬷对太后的意思心领神会:“先不说皇上如何,王家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太后什么都不管了,莫不是咱们林家还怕王家不成?”

太后摇了摇头:“这次的事哀家已有些后悔,若是哀家坚持不许上皇御驾亲征,怎会出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让太子跟着受这份罪。如今木已成舟,哀家不想再有变故,皇帝和王氏能收敛一些,便皆大欢喜。”

杜嬷嬷听出了太后话中的意思,却对王皇后能收敛并不看好,便不再劝:“小侯爷和周公子午后便入了宫,想来一会儿便过来了,奴婢让人蒸了莲蓉糕,炖了雪衣,只等他们一会儿过来。”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宫人的声音:“侯爷、周公子来了,太后都等了你们一早上了。”

周律偕同蒋鹰双双走进门来,周律走了几步跪下身来:“周律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蒋鹰走到太后的长椅边上才跪了下来,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给祖母请安。”

“太后这些时日可有想律和侯爷,你都不知道我们多想您,您也不给我递牌子,我们进都进不来。”

太后听到周律的话,心疼得不行,自家外孙自小入后宫如履平地,可如今不过十三岁,想见自己一面都要等召见递牌子。

蒋鹰听到此话,瞪了周律一眼:“别乱说,惹祖母担心。”

杜嬷嬷见太后笑容僵了僵,忙道:“周公子又不是外人,还不快点起来。”

太后抿了抿唇,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伸手摸了摸蒋鹰的头:“都快起来,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外人,你们来哀家这儿便不用行礼了。”

周律咧嘴一笑,站了起来,朗声道:“母亲一直惦念太后,知道臣要进宫,专门着臣给太后带了些庄里的时令果蔬。”

杜嬷嬷笑道:“周夫人是个有心的,但凡你家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总不忘朝宫里捎带。”

太后抬抬手让周律坐到自己下手,周律因自小就是蒋鹰的伴读,常年伴在太后身边,倒也不客气地坐在了一旁。蒋鹰见太后的手一直放在自己头上,干脆坐在了太后的脚踏边上。

蒋鹰平日并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五岁以后便很少像今日这般乖顺,坐在太后触手可及的地方。可这样的举动让太后欣喜又难受,若非祖孙难得见上一面,他也不会如此。

杜嬷嬷笑道:“几日不见,小侯爷又懂事了。”

周律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太后娘娘是不知道,侯爷自打回到家,天天都说您怎么还不让进宫,问你吃饭了没,睡着了没,一天总要在臣耳边念叨几次。臣早想让母亲进宫看看,可递了几次牌子,皇后总也不准。”

太后的笑意凝在了眼中,却不露丝毫,看向周律轻声道:“鹰儿一个人在外面,多亏有你家照顾,不然哀家也不放心。你母亲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哀家不能像以往那般顾及你们,平日里你们自己小心点才是。”

周律连连点头,爽朗地一笑:“母亲看见侯爷比看见臣还亲近几分,平日里臣说十句话,还不如侯爷说上一句,太后娘娘将他交给母亲,只管放心便是。”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哀家何时把你和你母亲当过外人。”

蒋鹰坐在脚踏上,瞪着周律:“酸死了,祖母别理他。”

杜嬷嬷掩唇笑道:“呦,咱们的小侯爷吃醋了,太后看看,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的小侯爷了。侯爷是不知道呢,自打昨个听说皇上要招你进宫,太后便一直念叨着侯爷呢。”

蒋鹰虽还板着脸,可眼眸露出些许喜色,挑眉道:“祖母猜猜,皇上召我何事?”

太后点了点蒋鹰的额头,笑道:“莫不是都尉府的差事有着落了?”

蒋鹰撇嘴:“您都知道了。”

太后捏了捏蒋鹰的脸颊,目光说不出地柔和:“一进门就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这还用猜吗?你给祖母装得再深沉,祖母也能看出来。”

蒋鹰尴尬地挠头,很是难得地露出几分娇憨:“隆恩浩荡,我和周律入了都尉府。”

周律道:“这次多亏有太后和侯爷照顾,不然臣哪里进得去都尉府。”

太后望向周律:“说什么照顾,你娘和锦儿是闺中密友。在安国公府时,你娘对锦儿的那些提点和照顾,哀家都记在心中了。当初把你接入宫中,也是想让你和鹰儿好好相处,她们的情谊不能断在你们这里。鹰儿脾气硬,被哀家娇惯了些,这些年你们能相处得那么好,你没少让着他,哀家都知道。”

周律道:“太后说哪里的话,什么让着不让着,侯爷比我小两岁,臣自是把当他当弟弟一样照顾。”

“说的就是这个理,鹰儿能有你这么个妥当的兄弟看顾着,哀家在宫中就更放心了。”太后脸上笑容更甚,摸了摸蒋鹰的头:“你皇舅舅给你们什么职位?”

蒋鹰纳闷道:“还有职位?”

周律忙接道:“皇上只说让我们明天去都尉府上职,没说有什么安排,想来明日才有定夺。”

太后的笑意敛去了不少:“是吗?”

周律不动声色地看了蒋鹰一眼,笑道:“太后娘娘不必担忧,多少世家子弟进去都是从旗手卫做起的,虽无品级,倒也无甚风险。”

太后抿了抿唇,眼底的笑意彻底失了踪迹:“哀家倒是没什么,你们俩自小被哀家养在宫中,除了念书便不曾做过什么。旗手卫又不是什么体面活,莫不是让一朝的侯爷和好好的少爷去扬旗不成。”

蒋鹰拉了拉太后的衣角,平板道:“旗手卫也成,祖母不必难受。”

周律忙道:“太后少安毋躁,旗手卫也算是跟在皇上身边的贴身侍卫,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活儿。皇上能把侯爷和我放在自己眼前,是我们的福气,可见对我们也是极看重的。”

太后摸了摸蒋鹰的头,叹息一声:“难得你们想得开,既然皇上肯给你们机会,你们得好好干才是,否则哀家脸上也无光。”

蒋鹰郑重地点了点头:“祖母担心,我都知道,以后会好好做事,不惹祖母心烦担忧。”

蒋鹰难得说出一番贴心的话来,太后终是再次笑了起来,声音越发地柔和:“你有这般的想法就够了,祖母不用你做事多卖力,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不被那些子魑魅魍魉惦记就够了。”

蒋鹰又点了点头:“祖母保重自己,孙儿的交代,要放在心上。”

太后狠狠地点了点蒋鹰摇晃不停的脑袋,佯怒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哀家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个心肝骨肉,若非时时把你放在心上,外面的那些事哀家又怎么会管。”

蒋鹰委屈地看向太后,一时间又不知怎么辩解,看了周律一眼。周律忙放下茶盏,接话道:“哼,杜嬷嬷送信同侯爷说了,您最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御医都来了好几次换了不少药方,您却还总是一夜坐到天亮。这怎么能成,您要是不保重自己,侯爷可怎么办?侯爷自小到大就你一个亲人,您若病了,将侯爷扔给那些豺狼虎豹,那侯爷和律还不被他们生吃了?”

太后听了周律的解释,心中有几分甜又有几分酸,望着蒋鹰的侧脸,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胸口的那股酸涩又加重了几分,眼底却升起了几分阴霾。

蒋鹰自小失了母亲,父亲是个放荡不羁没有良心的人,继母短视又歹毒,除了宫中的太后,蒋鹰在世上便再也得不到亲人慰藉。当年上皇虽也是十分宠爱蒋鹰,到底也是蒋鹰有意讨好和上皇对太后投桃报李在里面,虽然两人最后也处出了感情,却也算不得全心全意的。

蒋鹰从记事便半年宫中,半年安国公东府这样轮着住。太后只有这个外孙,倒是想让他常年住在宫中,可太后比谁都知道,安国公府才是蒋鹰的家,在宫中不管蒋鹰如何地理直气壮,又如何地受宠骄纵,那只是因为太后还活着。

若有一日太后不在了,蒋鹰却没有将安国公府的一切经营好,不知那些对安国公虎视眈眈,又在府中经营多年的人会怎么生吃了蒋鹰。故而,太后心中虽有一万个舍不得,还是不得不将小小蒋鹰放回安国公府磨砺、挣扎、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