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闭了闭眼,才压抑住心中的酸涩,柔声道:“哀家让你担忧这些琐事,是哀家不好。你也莫胡思乱想,哀家也不全是为了你,还有宫中的一些事,上皇在泰和园的境遇不太好,太子到底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孩子,你回来了,他却还在受苦。废太子之事已被提出来一次又一次,皇上悬而不决,如此只会让那些人更加恨太子,只怕会害了他。不过,你也放心,哀家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身体好着呢。”

蒋鹰搂住太后靠在了她的腿上,轻声道:“祖母操心这些,我不能分忧。不若,你下懿旨,让我去看表哥和太上皇。”

太后摸着蒋鹰的长发,摇了摇头:“你才回来没多久,现在如何能过去。皇上那里尚且好说,皇后和王氏不知会怎么做,到时候若被皇上误会,那你近日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白工,你且再等等吧。”

蒋鹰想了想道:“只看表哥。”

太后叹息一声,望着蒋鹰的目光更加慈爱了:“不妥,你虽只是惦念骨肉亲情,可有些人却不这么想。你去这一趟,不知要引出多少事由。”

蒋鹰眼中说不出地失望,恹恹道:“看一眼,能改朝换代不成。”

杜嬷嬷急声道:“我的祖宗哟,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有心人听见了,你不知又要多受多少猜忌。太后娘娘天天在宫中为您提心吊胆的,就怕你有个好歹,你便听娘娘的一句,若以后有了机会,娘娘还能拦住你不成。”

周律忙劝道:“明日咱们还要去都尉府报道,最近侯爷可是没空出城的,不如听太后娘娘的,等过些时日,我再陪你去就是。”

蒋鹰微扬的桃花眸溢满了失落:“孙儿不想祖母为难的,府里憋屈,这又风声鹤唳的……还不如在西山,跑马打猎,宁晖、表哥待我真的好。”

太后更加地心疼,双手搂着膝头的蒋鹰,柔声哄道:“哀家何尝不知道你的委屈,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哀家委实不能再多事了。宫里的事,你舅舅们的事,都已经不再是哀家能把握的了。每每想着你将来要在那些魑魅魍魉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哀家就恨不得现在就帮你清理干净……”

“安国公府是你的家,王氏所作所为哀家都给她记着呢,总有一日同她清算。她是你的继母,你本该敬她重她,可她如今见你父亲不在,便想兴风作浪,你不必忍她。有些事咱们忍了是不得以,可这样的事,你着实不必委曲自己,哀家辛苦了半辈子,难道还要自己的亲外孙看个继室的脸色过日子不成!”

蒋鹰虽是有些失望,还是安慰太后道:“王氏浅薄无知,不是对手。祖母好好的,孙儿万事足。”

太后听到此话心里说不出地熨帖,到底是骨肉天性。这些话换成另一个人来说,太后必然觉得那人不知有何图谋。可换成亲外孙来说,太后却觉得自己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没了自己他只怕不知如何难过。

太后越发觉得蒋鹰从西山回来后无比地贴心懂事,一腔的慈爱不知如何宣泄:“现在哀家不能出宫去,你又不能常到宫中来,平日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打点照顾你,不如哀家让杜嬷嬷跟着你吧。”

周律忙劝道:“东府管事和陪嫁的人都是太后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哪里还用杜嬷嬷出马,若是太后离了杜嬷嬷,侯爷才更不放心了!”

话虽是周律说的,但太后越听越觉得蒋鹰在西山懂事了不少,欣慰不已,可到底心疼他十三岁便要自己操持一切:“你既是知道这些,便该知道哪些人都是可用的,哪些人是放着不用的。你是侯爷,正宗的皇亲贵胄,若能学会知人善用,许多事根本不必自己操心。明日你们两个去了都尉府,都把公子脾气收一收,都尉府里的人,可不是宫中那些低眉顺眼的人,他们都是见惯了尔虞我诈的滚刀肉,可不管你是侯爷还是公子,万莫因小事得罪了小人。”

蒋鹰点头:“祖母的苦心,孙儿知道。”

周律补充道:“太后不必老为些旧事自责,侯爷虽不擅言辞,却明白你将他放府的苦心,这些年律陪着侯爷,见了不少那些人的手段,怎么做人做事侯爷门清,否则律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侯爷这些年了。闻得侯爷在西山时,又得了沈宁晖教导,沈家人生性圆滑,擅诡计,教会了侯爷不少官场的事,不然以侯爷的性格也不会和御林军处得那么好,什么人什么事侯爷现在都能应对。”

蒋鹰本在点头,可听到周律抹黑宁晖,急声道:“胡说!宁晖对本侯最好!”

太后听闻此言,挑眉看向蒋鹰,只觉得有情绪的蒋鹰越发伶俐可人,眉目弯弯地笑了起来:“自然是好的,太子太傅的家教,哀家最是放心不过了,沈宁晖在宫中读书时,哀家也见过几次,是个极稳重的孩子。哀家见你不喜欢他,还怕你们处不好,没曾想你却肯听他教导,可见你是真的长大了。唉,如今你太子表哥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不然哀家定将他接回来,你也好多一个伴。”

周律看了眼蒋鹰,只见他听了太后的话后,一双眼亮得吓人,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嘀咕道:“说不得在西山被沈宁晖打怕了呢!”

太后听见周律的声响,望过去,却见周律抬起头的瞬间换上了笑容,对太后眨了眨眼道:“臣自小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教养也是极好的,怎么也不见娘娘赞过臣半句,娘娘好生偏心。”

蒋鹰瞪了周律一眼,面无表情道:“老树皮学人撒娇,风一吹就倒,像个妇人。”

周律一口茶水呛个半死:“咳咳!谁像妇人,那沈宁晖比我像多了,你怎么不说说他!还不是他拳头硬!太后可要给律做主,侯爷这两天竟是拿我出气了!”

太后扑哧笑了起来,点了点蒋鹰的头,指了指周律:“你们这两个猴崽子哟……让哀家说你们什么好,那沈宁晖再好也是外臣的孩子,哪如你们两个和哀家贴心。”

蒋鹰抿抿唇,一本正经道:“祖母不要这么说,宁晖对我好,把我当内人。我们吃不饱,宁晖不吃东西,食物、炭火、棉被都留给我。”

太后听了上半句越发地想笑,可听到了下半句却笑不出来:“你说的这些,哀家是后来才知道的,只怪哀家当时想得不够周全。可不管是谁对你有恩,谁对你好,哀家都会记住,你自己也要记住,将来有机会总要还上的,不能让人觉得咱们祖孙两个忘恩负义。”

蒋鹰轻声道:“嗯,孙儿铭记在心。”

周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有点为难地轻声道“太后若是没什么交代,我和侯爷便要出宫了。”

杜嬷嬷看太后逐渐地没了笑容,笑道:“奴婢给侯爷和周公子做了点心炖了汤,哪能现在就走,怎么也要吃了饭再走。”

蒋鹰摇了摇头:“时辰不早了。”

周律看着太后逐渐绷紧的面容,小声道:“宫门就要下匙了,吃完饭便会误了时辰,不如嬷嬷给我们带上,我们回去吃便是。”

“给侯爷和周公子多带一些,还有那些进贡的水果,都拿上。”太后嘴唇动了动,半晌又道,“你们明日便要当值吗?”

蒋鹰点了点头,周律又对太后宽慰道:“太后娘娘还请放心,方才我已让人传话回家了,明日我同侯爷一起去,家中早打听了都尉府的规矩,备下的东西都是双份的,不会让侯爷在人前失了礼数的。”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在宫中到底不便,多亏了你的母亲。上次哀家得了一些妆花缎和首饰,你给你母亲带回去两匹,算是哀家的心意。”

周律躬身道:“臣代母亲谢太后娘娘赏赐。”

太祖儿子众多,先皇与太后少年夫妻结合于微时,虽算不上恩爱如漆,却也算举案齐眉。夫妻从不受宠的皇子一路杀到皇朝的顶端,其中艰辛与惊心动魄只有二人知道。太后生长公主时,遇上戾太子逼宫,封锁所有城门诛杀所有的皇子和王爷。太后临危不惧,将先皇藏匿起来,为引开戾太子的追杀,大着肚子逃难,却中途产子,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先皇为此愧疚一生,多次提议让太后抱养皇子,却被太后以戾太子之乱为例拒绝了,只一心教养长公主,先皇知道发妻处处为自己着想,便越发疼爱长公主了,对太后敬重了一生。

太后性情宽和大度,历来不是眼界狭窄的普通妇人,对众多嫔妃和皇子也尽量做到公平,从不在后宫诸事上争风吃醋。先皇对太后的敬重,也直接影响了众多皇子,那些皇子不管斗得如何激烈,都不敢把主意打到太后的身上。是以,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太后在所有皇子眼中,都是十全十美一视同仁的嫡母。

这般的心智与手段,又怎会将皇后的怠慢当一回事。但是人都有软肋,太后一生只得一女,宠爱却不溺爱,长公主被教养得极好,心善宽和又通透,不知世事的忧愁,更不懂钩心斗角,真心地善待诸多兄弟姐妹。

太后一生只求女儿幸福快活,不曾对她有任何期望,怎成想长公主年纪轻轻却因产子早逝。太后先是经历了先帝驾崩,不惑之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终是熬不住大病了一场,生无所恋差点熬不过。若不是杜嬷嬷将蒋鹰抱到太后病榻前,太后说不得便去了。

为了失去了母亲的外孙,太后又硬生生地挺过来,若说勇毅侯是太后活着的全部希望,都不为过。太上皇时,因无中宫嫡子,勇毅侯在宫中是比皇子们都矜贵的存在。太子忍让勇毅侯都成了习惯,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便是御书房读书,从用物到伴读所有的规格都和皇子无二致。

当初太后和大臣立了静王为帝时,为了避嫌便放了所有的兵权,一心一意地在雍熙宫吃斋念佛,可太子在宫中一日比一日艰难了。太后几次对皇后提点,都被无视了,皇后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腾太子。太子是太后和大臣们为防万一执意立下的,最后却不得已弃了,太后心里本就内疚得很,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受煎熬。太后不愿与皇后撕破脸,只有忍痛将勇毅侯、太子、沈宁晖一起送去西山行宫。

太后打算得很好,若独独送走太子的话,怕那些奴才见风使舵,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便想着将勇毅侯一起送进去待几天,勇毅侯可是实打实的侯爷,只要自己还活着便没人敢怠慢他。虽是为了保全太子,可这番境遇对勇毅侯何尝不是一种历练与考验。

太后本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又怎么能想到,皇后竟是如此地不顾大局和脸面,势必赶尽杀绝,将手伸到了西山行宫里。那些宫人奴才不但克扣了所有东西,更是一个个地跑得没影。太后几次召回勇毅侯的旨意都没了音讯,这才警觉了起来。太后派人私下打探,得知一切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不动半分声色。

皇上半途上位,与太后的母子之情很是有限,太后又怎会白白去浪费这些不多的情谊。她虽知皇上对皇后不满,却不会明说出来。太后旁敲侧击,让皇上派人接勇毅侯回了宫中,皇上倒是不曾想那么多,直接派人去了。不想蒋鹰不肯回来,太后对蒋鹰的决定,又心痛又欣慰。心痛的自然是知道他的吃穿用度被克扣着,身边甚至连个奴才都没有。欣慰的是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那些皇子皇孙们谁不躲着太子,甚至一句都不敢提,独自己的外孙却还和原来一样,只当太子是他的表哥,不离不弃。不管平日里蒋鹰有多么胡闹,可这一点却像极了他的母亲。

蒋鹰不是长公主,太后可以将长公主养成温室的鲜花,却不能将外孙养得像个妇人。太后对作为男子的外孙怎么会没有期望,即便是太后知道西山行宫的环境在王皇后的干预下已十分恶劣,可在保证他三人性命的基础上,太后私下里不曾送去一针一线,这次的软禁不管是太子还是勇毅侯,对他们的心智和脾性都是极好的一次磨砺。

太后堪堪忍了半年,可到底是年纪渐长抵不住想念,病倒了。皇上听了太医的诊断,当然知道病因出在哪里,赶忙派人将蒋鹰从西山拎了回来。蒋鹰回来后,难得地孝顺,老老实实地在后宫陪了太后几日,每日耐着性子哄得太后很是开心,又旁敲侧击地想尽办法,朝西山行宫送人送东西,他自觉做得隐秘,但又怎会逃了太后的眼。太后见他如此,更觉得当初将他送去西山是正确的决定。

为此,太后也不想和王皇后计较了,可太后这里和乐,王皇后却受不了,找来教养嬷嬷,几乎算是把蒋鹰撵出后宫。这还不算,王皇后甚至为了给王氏做主,将手伸入了安国公府的内宅,朝蒋鹰身边安插了好几个人,说不得便有谋害的意思。太后便是如何大度,也受不住这个,年轻时都不曾受过先皇的脸色和气,临老临老却要看王皇后的脸色过日子,太后如何愿意,更何况王皇后对蒋鹰半分善意都没有。

大梁朝的后宫,太后经营了三十多年,又怎么会是王皇后说接手就能接手的。以前太后不争不抢,是因为没有必要,她愿意弄权便去弄,这样专横的皇后树敌不说,早晚会遭了皇帝的厌弃。可如今太后不得不开始筹谋了,这样专横狠毒的皇后,却摊上了那么个温顺好脾气的皇帝,王氏一族又将手伸得那么长,眼看着大梁朝就要走上外戚专权的老路了。

先不说大梁朝的未来会如何,便是王皇后和安国公继夫人的关系,将来蒋鹰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若自己哪天撒手而去,莫说那安国公世子之位不保,便是长公主那富可敌国的嫁妆,都不一定能保住。直至此时,太后无比后悔当初拥立静王登基了,可一切的一切,太后没有显露半分,对皇上一如往昔地关怀。

第六章 步步澜

光阴似箭,转眼便是两年,又是一年冬至。

宫中一直没有送来废太子的旨意,西山行宫的日子便一天好过一天,再不复当年的清贫和凄凉。天气才冷时,京城便送来大量的炭火与棉衣棉被,当初太后送来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厨子,两个打杂跑腿的,三人都住在行宫外围禁军的哨所里。

小诚子与翠微是贴身伺候太子的,住在院中的偏房里。院内的五六间屋子都收拾出来了,宁晖在蒋鹰走后,一直住在萧璟年的隔壁。

两年里,太子不但吃穿用度改善了不少,便是周围的人对太子的态度也越发和善恭敬。当时见太子失势不肯伺候的太监与宫女都被押回京城问罪。往日里太子要去书楼看书,那些书是绝不许拿出来的,可现在看管书楼的太监殷勤备至,不但让太子将书带回来了,更是将书楼里收藏的砚台和纸张拿了出来,任由太子挑选。

日子越过越好,宁晖便多了几分闲心雅致,在院内种了桂花树、梅花、桃树、石榴与枣树,还给小院起了名字“有果苑”。太子得知后,虽觉得名字不大雅,却也好脾气地随宁晖折腾。

宁晖觉得萧璟年虽没说什么,可暗地里没少取笑自己,倔脾气上来了,找一块木牌,写上不算漂亮的三个字,挂在了院外。自此后,太子殿下进院门,很少抬头,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今日阳光大好,禁军统领昨日猎回来一头山猪,给太子送来了一大块里脊和后腿。宁晖生在漠北长在漠北,最爱吃肉,见了那么大一块肉,便喜滋滋地想着冬至吃扁食。于是便让厨房将山菇与竹笋干和肉一起剁碎了,活了面,打算亲自动手包扁食。

正是午后的光景,萧璟年坐在院中东侧躺椅上看书,宁晖和翠微的案几便支在了他的不远处,小诚子本想给搭把手,却被宁晖嫌他笨手笨脚,赶去伺候萧璟年。

萧璟年已十六,身形比两年多前抽高了不少,虽被圈养了三年之久,但眉宇间不见半分郁郁之气,整个人显得十分疏朗豁达。他的肤色十分白皙,显得嘴唇有些红艳,五官本就出色得很,那双凤眸却尤其地夺目,宛若沉淀了千年的墨玉般华光流转,让人一眼望去只觉惊艳。

萧璟年身上又有种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他给人的感觉显得十分矛盾,矜贵又淡雅,因爱笑的缘故却不显疏离,每每他望着人浅笑不语,便让人不自主地自惭形秽,不敢与其对视。

宁晖虽比萧璟年还大上一岁,因性格活泼的缘故,让她看起来比稳重的萧璟年还小上几岁。出门不多的缘故,这些年她的肌肤白皙了不少,五官虽不如萧璟年出色,但因爱动爱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尤其惹人,每每笑起来都会弯成了月牙,让人不自主地想亲近。

宁晖已许久不做家务了,虽还有学着烧菜做饭,但扁食这东西一年也吃不了几次,做起来实然没有那么顺手,包出来也不是很好看。翠竹虽很少插手厨房的事宜,但到底是宫女出身,做起这些来要比宁晖好得多。

片刻后,萧璟年放下书走到了宁晖身边坐下:“你看翠微是先掐中间的,这样两边就不会漏下来了。”

宁晖点了点头,按照萧璟年所说的试一试,果然比方才的包得好看一些。但萧璟年没有做过这些,却一看就会,这多少让宁晖有些不服气:“你不说我也知道,谁让你教我的。”

萧璟年抿唇一笑,侧目看向宁晖不语。翠微虽名义上贴身伺候萧璟年,但不管是宁晖还是萧璟年都很少让她和小诚子近身,想今日这般太子坐在自己对面,还是第一次。又听太子提及自己的名字,一时间紧张得手心冒汗,更是不敢抬头。

宁晖倒也是不怕萧璟年和自己争辩,就怕他这样不温不火含笑地看着自己,片刻后,宁晖终是恼羞成怒:“看什么看,我就是手笨,你又能怎么样?!”

萧璟年一本正经道:“不知沈公子想怎么样?”

宁晖瞪了萧璟年一眼,恨恨道:“小心我把你煮了吃!”

萧璟年不怒反笑,凑到宁晖脸侧,耳语道:“荣幸之至,小生要不要先沐浴净身,再扫榻相迎。”

宁晖顿时脸涨得通红,看了眼并没有旁人听见,满是白面的两只手狠狠地按在萧璟年脸上,咬牙道:“殿下不要太过分了。”

萧璟年扫了一眼呆在一边的翠微和装作没看见两人动作的小诚子,十分优雅地拍了拍脸上的白面,目光哀怨地望着宁晖,不轻不重地说道:“本殿都依了沈公子所说,你不要便也算了,这样欺负本殿,有个什么意思?”

宁晖只想狠狠地咬萧璟年一口,可不知自己这样做了,这口无遮拦的货色又能喊出什么来。这两年宁晖可没少吃他的亏,萧璟年远看宛若谪仙般的翩翩公子,对着谁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唯独对着宁晖时,像个无赖。有事没事,总要撩逗几句,直至宁晖彻底炸毛,才会善罢甘休,但不管宁晖吃了多大的亏,看在别人眼里,都是他在受委屈。

“萧璟年!今天扁食没你的份!想吃什么自己出去找!”

萧璟年见小诚子和翠微一起看向自己,忙坐直了身形,抿了抿唇:“那本殿帮忙包还不成?谁见过这样受气的太子?小诚子还能吃口现成的,太子却要自己包扁食,不过本殿历来大度,不会和宁晖计较的。”

小诚子忙道:“哪能让太子殿下亲自动手,奴才替殿下包吧。”

翠微怯怯地道:“沈公子不要生气,奴婢看殿下也是一片好意,让他包扁食万一被人看见,该说奴婢伺候不周了。”

萧璟年看了宁晖一眼,拉住了她的手道:“你玩也玩过了,包也包了不少,剩下的让小诚子包吧。你手上的那些小伤口,这样沾水沾面到底不好。”

小诚子这才想起来,宁晖最近一直练骑射,手上有不少小伤口,每晚都要敷药,若非是萧璟年细心小诚子不知自己回去报备时,又要被骂成什么样:“哎呦!瞧奴才这记性,公子您快歇着吧,剩下也没有多少了,奴才和翠微一会儿就做完了。”

郑峰与刘坪一前一后地走进门来,便看见几人正围在案几前,萧璟年正握住宁晖的手。在郑峰感觉中,这本该是十分违和别扭的场面,一眼看过去却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在院中流淌着。郑峰的目光闪了闪,一时间竟也不好开口打破这份安静,他侧目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宁晖,慢慢地蹙起了眉头。

宁晖从萧璟年手中抽出手来,正欲说话,抬眸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郑峰与刘坪,爽朗一笑:“郑统领和刘大人来了?小诚子快给大人搬椅子沏茶。”

郑峰与刘坪得了宁晖的晚膳邀请,也不好空着手过来。郑峰起出来春天埋在地下的梨花酿,刘坪拎着秋天剩下的一篮子板栗。

小诚子喜滋滋地将东西接了过来,笑道:“一桌子饭菜独独缺了美酒,统领大人这算是雪中送炭了。板栗又圆又大,正好用来烧肉,刘大人也有心了,奴才放了这些就来招呼两位大人。”

郑峰偕同刘坪便要给萧璟年行礼,却被萧璟年快步上前阻止了:“这是家宴,郑统领何须客套?这几年本宫可是没少得统领和大人的照顾,该是本宫谢谢你们才是。”

郑峰拘谨道:“末将奉命在此保护殿下,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殿下万不必如此想。”

刘坪虽知萧璟年说的都是客套话,可听在耳朵里还是身心熨帖。这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子啊,便是废太子也是一品的郡王,自己不过是七品的副将,爬一辈子能混个六品就不错。若不是太子落难,就自己这样没有背景的人,一辈子都不一定知道太子的长相,可如今,太子对自己可是又是客气又是笼络,刘坪心里说不出地受用。

宁晖也站起身来,跟着说道:“这些时日,还得多谢谢郑统领教我骑射和兵法。”

萧璟年笑道:“自然,这两年宁晖能过得这般自由、开心,还是仰仗两位大人的情面,客套的话,便都不要说了,今日只是友人小聚,没有君臣。”

两人抬眸看见萧璟年脸上的白面手印,都微微敛下了眼眸,想笑又不敢。郑峰见宁晖身上还戴着围裙,又看看身后包好的扁食,笑道:“沈公子倒是闲情雅致,扁食都能包那么精致。”

宁晖手拙,早被萧璟年嘲笑习惯了,如今听到这般看似真心的夸奖很是开心,乐陶陶地说道:“这算什么,我还学了裁剪绣花做棉衣,翠微还教给我做鞋底呢!”

刘坪面色古怪,呵呵干笑了两声:“沈公子倒是好志向……”这都是妇人才会做的事吧!

萧璟年踱步到宁晖身边,笑道:“你还有脸炫耀这些,也不怕两位大人笑话你。”

宁晖撇嘴正欲说话,抬眸便看见萧璟年脸上的手指印,忙欲盖弥彰地给萧璟年擦了起来:“殿下真是不小心,在这儿坐了坐,都能坐一脸面来。”

萧璟年丝毫不觉得有何尴尬,拉下了宁晖的手,笑道:“没事,不用紧张,除了本殿谁还敢怪你不成?”

郑峰见此,不禁挑了挑眉。小诚子摆好了椅子茶具,萧璟年拉着宁晖,招呼郑峰和刘坪坐了过来:“这是前段时间宫里送来的瓜片,郑统领和刘大人都尝尝。”

郑峰道:“能入宫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顶好的,末将这是沾了殿下的光。”

宁晖抬眸眯眼笑道:“平日里看郑统领说话,一点都不像个武将,文绉绉的像个文臣。”

刘坪拍拍胸脯,骄傲地说道:“沈公子好眼力,统领大人的祖父是前朝有名的文豪,后来跟着太祖揭竿起义,做了儒将。文臣出身的武将,整个大梁朝也没几个,统领大人没事也煮个茶、画个画什么的,不比那些文臣差到哪里。”

萧璟年抿唇一笑,十分耐心地对宁晖解释道:“河源郑子安乃是太祖最倚重的军师,能文能武足智多谋,不但帮太祖得了天下,更是压住了当时的北戎。本该安居高位时,却在大梁安稳后,不顾太祖苦苦挽留急流勇退。统领的伯父在高祖时修撰文史,本以为郑家是要弃武从文了,不曾想郑统领却从了武职。”

郑峰点头笑道:“河源才是郑氏本家,当初祖父不顾族人反对,跟着太祖打天下,我们这一支早已算是被本家放逐了。祖父不喜束缚,性格桀骜,对我们不曾有什么要求,文武双职各凭所好。”

宁晖柳眉微扬,杏眸晶晶发亮:“认识统领那么久,真没想到您的祖父竟是子安先生!我在漠……我小时候老听祖父说起子安先生的逸事。天下尚未安稳,北戎蠢蠢欲动,子安先生不恋京城的繁华,自动请缨为太祖镇守漠北,多少次打退北戎来袭。最津津乐道的一次,子安先生领五千精兵对抗了五万的北戎军围城,足足坚持了半月之久。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又心志坚定,是世间少见的奇男子。多少漠北的女儿家,说起先生当年来,恨不相逢未嫁时!”

萧璟年听闻此言,好看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总感觉宁晖这席话有些不对味,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直觉不喜得很,见宁晖难得如此高兴,又见郑峰面色越发地和悦,不好打断两人的对话。

萧璟年看了宁晖一眼,轻咳了咳:“子安先生是少见的文武全才,胸襟也无人能敌,但武将文臣,各有所长,没甚可比的,宁晖可不要太偏颇了。”

郑峰见萧璟年对祖父的评价也那么高,还算英俊的脸庞闪过一抹光彩,眼中的笑意越发地真切:“太子殿下说得极是,末将只是没想到沈公子小小年纪,还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宁晖却是不理,歪着头略过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挡在中间的萧璟年:“郑统领不必谦虚,我可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见到子安先生的后人,往日里郑统领教我骑术射箭和用兵之术,从不见您提及,端看郑统领此时的英姿和气度,便可得知当年的子安先生如何璀璨夺目了!”

郑峰虽知宁晖这些话有几分奉承的意思,可祖父郑子安乃是郑峰幼年便憧憬的存在,如今听人说自己有他的风采,不管真假都觉得十分高兴:“沈公子也不错,咱们大梁朝重文抑武,又讲究出身,很多文臣家里养出的公子娇贵得很,走个路都恨不得找个搀扶的人。像沈公子这样擅骑射又会武艺喜兵法的着实不多见,可见沈太傅也是个极为开明的祖父。”

“那是自然!我师从……家里为我学武,可是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我以前总想能有一日上阵杀敌,可祖父因爹娘的缘故,小心了许多。他虽和子安先生一样,文武全凭我们自己喜好,却再也不许我们做危险的事……”宁晖说着说着便没了笑容,熠熠发亮的双眼,敛去了原本的光芒。

郑峰眼中先是闪过一抹异色,复又想起了战死沙场的沈鸿夫妇,也逐渐失了笑意:“我同你爹爹算是世交,曾在一起读书。当年得知他领了镇守边关的差事,虽只是个先锋,也曾羡慕了好久……谁知最后竟出了那样的事,好在还留下你陪着你的祖父,不然真不知沈太傅如何熬过来。”

宁晖淡淡道:“统领大人不必替我父亲难过,如今我爹娘合葬在一处,想来不会孤单。外公和祖母百年后也会葬在那里,将来我若在漠北安了家,百年后也要葬在那里。外公说,总有一日,我们一家会在那边团聚,实然没什么好伤心的。”

郑峰听到此话,细细地打量了宁晖片刻,心中有什么略过。镇守边关也曾是郑峰少年时的梦想,待到年纪越长,便越想着稳定,如今谁还真愿意长长久久地离开京城。沈宁晖话中的意思,将来似是要镇守漠北,而他言谈之间似乎对漠北和外祖家极为熟悉,甚至愿意葬在漠北那荒凉的地方。

京城像沈宁晖这般大的贵公子,谁愿意真的保家卫国,一生在漠北蹉跎,可如今看他神色对京城毫无留恋之处,这些都让郑峰不得不深思。

萧璟年乍一听宁晖说出的话,心里十分难受,又有种很不祥的错觉。萧璟年几乎是少见不喜地皱着眉头,他在桌下攥住了宁晖的手,轻声道:“不要胡说,你若想念外祖,将来有机会便将他们接回京城来,说什么镇守漠北的,惹我担心。”

“太子所言极是,但沈公子小小年纪便有镇守边疆的志向,郑某着实惭愧。”郑峰的惭愧所言不虚,如今谁还有一腔热血守边城。

郑峰祖父郑子安当年为跟随太祖,倾尽了家财,甚至被河源郑氏逐出了族谱,何不是想为子孙后代博富贵。当年祖父在最鼎盛时毅然退出官场只留爵位,又怎会是真心想退,何不是因功高盖主,为保性命不得不退。

伯父承了爵位后,却不受重用,一辈子待在了六品修撰文史的职务上。父亲作为次子,爵位和官职都没有,靠着祖父分出的家产度日,都说太祖和历代开朝皇帝相比没有薄待功臣,那只是说太祖没有像别的开朝皇帝诛杀功臣罢了,这几十年下来,纵观所有开朝权贵功勋,哪一家没有没落。

郑家到了郑峰这一代,公爵传到堂兄,不过剩下个子爵。可便是如此,大伯家的堂兄弟总是昂着头,斜着眼对着本家的众多兄弟。父亲作为嫡次子尚且一无所有,何况祖父的那些庶子庶孙。自己一家人见了高祖不得重用的大伯还要唯唯诺诺的,这都让少年时的郑峰自卑又自傲,一心想着出人头地。

郑子安退得太早了,那些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功勋人家,本是郑子安留在朝中的人脉,可不过短短十多年的工夫,所有的权势人家都成了被奉养起来的功勋,真正掌实权的没有了。郑家本着全身而退、养精蓄锐的心思,成了一场笑话。

太平盛世,权力的中心退出容易,想再进去真是难如登天。郑峰虽有背景却无人脉,奋斗了半生已过不惑之年,却还只是个六品的御林军统领。

如今跟着太子,看似凶险难测,可搏一搏尚且有富贵可言,若是贪生怕死再生踌躇,不肯近前,这辈子也就停在了六品武职上。富贵险中求,大丈夫立身天地不为光耀门楣不为封妻荫子,又所为何来?皇城里的皇上与皇子固然好,可他们谁又能看上一个六品的统领。

在郑峰看来,太子被圈禁于此,很快便会得个被废鸩杀的下场,谁曾想过一年又一年的竟是连被废都没有。郑峰那时因怕得罪皇上和大皇子而不敢接近太子,甚至对太子的艰难处境视而不见。

直至今日,太子一直稳坐东宫之位,将来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郑峰此时多么庆幸自己当初接了勇毅侯的橄榄枝,投了太后,才敢接近太子。不然依照自己谨慎无比的脾性,便是如何也不会上前一步。好在照顾太子虽有太后与勇毅侯的授意,可太子并不知道此事,将来若是太子博弈到最后,自己这一笔肯定是会记住的。唯一可惜的是,当初太子最艰难的时候,自己却因种种顾虑不曾出手相救,这也是自己至今都没有被太子当作近臣的缘故。

刘坪见萧璟年面色不愉,又见宁晖和郑峰不知神思何处,忙圆场道:“沈公子不过是随口说说,殿下不必如此紧张。”

郑峰恍然回神:“可不是,本就是闲话家常,这些都作不得数的。今日某承蒙殿下与沈公子邀请,末将可是把珍藏的梨花酿都拿了出来,沈公子得用心做些好吃食才是。”

自从小诚子他们几个来了西山后,宁晖已有许久不曾做过琐事,今日难得有人欣赏自己的厨艺,心情一下便变好了。

宁晖笑道:“统领放心好了,我既敢请大人们来做客,自然对自己手艺有信心的。在厨艺方面,我很有天分的,不信问翠微和小诚子!”

小诚子站在萧璟年身后,昧着良心奉承道:“沈公子厨艺好,针线也做得仔细,今日太子殿下身上的长袍和鞋,都是出自沈公子的手。看太子这通身,哪里像第一次做出来的针线,可见沈公子对太子是真的用了心。”

萧璟年讶然看了小诚子一眼,拉了拉身上的长袍:“你做的吗?”

“早上殿下才穿上身,不是还夸赞翠微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奴才就想说来着,沈公子不让奴才说,说你知道了肯定又要挑剔,可奴才看殿下挺中意的……”小诚子见宁晖瞪着自己,慢慢压低了声音,最后捂住了嘴。

萧璟年虽是忍了忍,可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侧目看向宁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可当着众人又不知该怎么表达,又怕宁晖被郑峰和刘坪看轻了:“我说你最近背着我在干些什么,这些虽是很好,可费眼又费神。你有那点时间,倒不如多跟着我读几本书,或出去围猎玩。你做的,我自是喜欢的,可就怕别人知道了,得看轻了你。”

郑峰是何其有眼色,又怎会不知道萧璟年意有所指:“殿下说哪里的话,你和沈公子的情谊,别人不知末将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做两件衣服,都是私下里的事,还能传出去不成?”

刘坪忙道:“会做针线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这些当兵的,有时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谁还不会缝缝补补的,这种事谁会传出去。”

萧璟年十分满意郑峰和刘坪的回答:“嗯,本宫以为也是,宁晖整日闷在这里,时不时便会有些奇思妙想,这几年也多亏两位大人对她的包容,由着她胡闹。”

郑峰和刘坪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俱是沉默以对。郑峰见萧璟年对宁晖如此亲近纵容,心中不禁又可惜了一分,暗道:你都由着了,我不由着能成吗?何况宫外还有个坏脾气又暴戾的主儿。

宁晖皱眉,哼道:“殿下不要用这种口气说我,好像我是你家的孩子一样,要知道我比殿下还大一岁呢!”

郑峰别有深意地看了宁晖一眼,眼中有微光闪过,圆场道:“末将看殿下的衣服极合身,倒是不输女子的手艺。”

萧璟年对宁晖的没耐心和坏脾气已是习惯,哪里用郑峰打圆场。他丝毫不以为然,笑道:“本宫也觉得十分合身,沈爱卿对本宫如此用心,本宫重重有赏。”

小诚子见宁晖再次黑了脸,而郑峰和刘坪一脸古怪,忙道:“哎,太阳都落山了,咱们生了火盆去屋里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