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晖气哼哼地说道:“小诚子,还不快把东西都搬屋里去,让人升上两盆炭火。”

萧璟年这才松开了桌下一直紧紧攥住的手,含笑站了起来,率先朝屋内走,一时间,众人都忙碌了起来。郑峰却走到了宁晖身旁,垂眸看了看宁晖的手指,又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异色一闪而过,这才跟着众人进了客厅。

入夜后的西山行宫,静寂一片。冬至的夜,没有丝毫的光亮,让人升出几分寒气入骨的错觉,有果苑的热闹散尽。

今日小宴算是宾主尽欢,萧璟年和郑峰相处得不错,宁晖几乎插不上话。萧璟年有意阻止宁晖与两人相处,而郑峰与刘坪也有意讨好太子,推杯换盏间三人亲近了不少。萧璟年多饮了几杯,宴席未散,已有些神志不清,宁晖只得和郑峰刘坪告罪,先将他送回了寝房。

此时,萧璟年斜躺在床上,醉眼微醺地凝视着宁晖,一双凤眸水光粼粼,在油灯下显得异常地明亮。宁晖捏了捏萧璟年的脸颊,哼道:“不让你喝,你还喝,好似没喝过酒一样。”

萧璟年舒服地喟叹:“宫中虽不缺咱们的东西,独独这酒没怎么送过来。可不是许多年不曾喝过这样香甜的酒了吗,你给我做了衣袍,为何不告诉我?”

宁晖挑眉,点了点萧璟年的额头:“告诉你,你会让我做吗?整日里管东管西的,芝麻大的事到了你眼里都是天大的事,我又不是瓷器做的,哪有那么容易磕着碰着。”

萧璟年攥住宁晖的手,好脾气地眯眼笑了起来:“别人的事,本殿还没时间管呢。我就是不想你做这些琐事,还记得咱们初来此地时,年纪都小,什么事都是你做。那时我也不懂事,理所当然地被你照顾……后来,有人伺候了,我便更不愿看见你做这些,想起以前来就内疚。我也不是要管得太多,你快活一些,吃吃玩玩,这些琐碎的事,没人做,我来做就是。”

宁晖虽知萧璟年平日里对自己极好,哪怕是外祖和外祖母也最多如此,可他往日里从不把这些话宣之于口,整日里管得颇多,虽是他没甚脾气,可若是他不想宁晖做什么,有许多办法插科打诨,蒙混过去,这也是为何宁晖要瞒着他做针线了。

宁晖侧过眼眸,不自然地说道:“哪有你想的那么娇贵,我在漠北时,还自己种过花草呢。”

萧璟年玩着宁晖的手指,低低地笑了起来:“就是那么娇贵,你外公乃太子太傅,外祖是封疆大吏,自己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何况……你是本殿放在心尖上的人,世上的女子不会比你更娇贵的了。”

宁晖哼道:“油嘴滑舌,你以为我会信你。”

萧璟年咬了咬宁晖的手指,哑声道:“本殿不用你信,只要我心里清楚就好。”

宁晖抽了抽手,却没有抽出来,萧璟年喝了不少酒,呼吸间的温度高了不少,虽是轻咬了咬,却让宁晖有种麻麻的感觉,宁晖顿时红了耳根,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你醉了,快睡吧。”

萧璟年摇了摇头:“你站在我身边,我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不舍得睡。我现在只希望宫里能早些有决定,不管是怎样的结果,哪怕是废太子也好,我也好上书求婚才是……这样让你见不得天日的,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紧。”

宁晖却摇了摇头:“宫中有所决策,你也不能求婚的,最少……不能求娶我。你若上书,不说宁珏会如何尴尬,祖父也会背上欺君之罪……上皇那里还好,皇上会如何做,我们都不知道。何况我不觉得委屈,男装便利也自由,你平日里对我又不约束,郑峰对我也很照顾,若换回女装,谁会陪着我拉弓射箭,打马狩猎。”

萧璟年轻哼了一声:“郑峰忒得没眼色,若非他一把年纪,又是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份……本殿非治他个罪不成。下午你们倒是相谈甚欢,你为何不早说,你喜欢武将……本殿看了那么多年的书,骨头都长硬了,你才说自己喜欢武将,你这是要气死我吗?”

宁晖抿唇笑了起来:“殿下休要胡说,我何时说过自己喜欢武将,你不要妄加猜测,乱定罪名好吗?我只说很仰慕郑子安,他也不单单是武将。”

萧璟年无理取闹道:“你喜欢郑子安就喜欢郑子安,说什么郑峰像郑子安,本殿可看不出来他有半分相像的!你你你……朝秦暮楚!”

宁晖一把攥住萧璟年指责的手指:“殿下别用这种长相做出怨妇的嘴脸成吗?每日就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和偶尔出外狩猎你去不成,我去哪里你不跟得紧紧的?多少次我要和人比比骑射,你都无意间路过,害得众人不得不散场。难道不是一早就得了消息,赶过去的吗?我都没有拆穿你,你还敢说我朝秦暮楚?我倒是想,我得有机会,有时间吧。”

萧璟年痛心疾首地指责道:“看看,终于承认了吧。我这还没有人老珠黄,你就觉得外面的人好,若哪一日我若姿色不在,你定做了那薛平贵!”

宁晖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殿下,人老珠黄是形容女子的,和你没有关系。以色待人岂能长久,殿下该想想自己有什么优点才是。”

萧璟年歪着头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自己的优点来,十分忧伤地说道:“我若没有优点,你便不喜欢我了吗?可是……我也没想出你有什么优点来,为何我会这般地喜欢你?虽然我让小诚子跟着你,可这么多年来,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我现在去书楼拿书都是来去匆匆的。你离开我一会儿,我便心神不宁的。你喜欢出去,我也不阻着你,只是你不知道,每次你一出去,我便担心得不成,坐立难安的,生怕山中危险,又怕你同人相处不好,可又怕你和别人相处得太好……我的心,都要为你操碎了,你却半分心肠都没有!”

宁晖微怔了怔,却又笑了起来:“殿下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以后尽量不会如此了。宁晖可不值得殿下如此患得患失的,殿下年纪尚小,将来出了这冷宫,便知道外面有太多温柔美貌动人的女子。我们相处得太久了,久到殿下觉得我们就是一个人,殿下才会这般地患得患失。”

萧璟年抬头碰了碰宁晖的眉眼,低低地笑了起来:“宁晖便是如此狡猾,明明是什么都没有答应过,却会让我觉得都应下来。可回头坐下细细思量,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你便是好好地应上我一句……我也能安心些。”

宁晖伸手握住了萧璟年悬在半空中的手:“殿下不必为谁俯首,更不用将自己放得那般地低。我们相依相伴这些年,殿下的好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虽不曾给过正经的承诺,可不管怎样,只要殿下说的话一直算数,我便会一直信守承诺。有时我们说得再多,也不会有用,相依相伴白首偕老,实然是个漫长的过程,只要彼此不离不弃,谁又能真的拆散我们呢?”

萧璟年慢慢蹙起了眉头:“虽然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既有誓言一说,我们为何不彼此许诺呢?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我会同你携手一生?”

宁晖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不是,我是不相信自己。我们对彼此都太了解了,你这样地好脾气,明明自己困守此处,却总是看不得别人的苦难,对谁都那么好……我是个小气又自私,不能容人的性格,这样的脾气和秉性,每每想到和你在一起,总有种前途渺茫的感觉。也怕……总之,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们想得再长远,也要一步步地走下去,倒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萧璟年听到这般的话,心里很难受,又感觉宁晖的语气有种不祥的悲意。他蹙着好看的眉头,殷红的唇抿了抿:“我虽是说不出你的优点来,可在我眼里心里,不管坏脾气、坏嘴巴、手拙,不爱看书、爱悔棋、没有君子之风,一切的一切都好,我很喜欢的……这些还不够吗?”

宁晖拧了拧了萧璟年的耳朵,哼道:“殿下说实话了吧,这是酒后吐真言吗?”

萧璟年轻哼:“本殿没醉,不过你若当作酒后真言更好了。”

宁晖点了点头:“既然没醉,那我让小诚子伺候你睡,郑统领他们还没有走,我得去看看。”

萧璟年伸手拉住宁晖,任性地说道:“你欺负我又气我,我胸口好难受,你不许走。”

翠微轻轻地走了进来,小声道:“公子,郑统领还在等您。”

“让他等着!”萧璟年见自己的话被翠微听了去,恼羞成怒摆了摆手,不耐地回了一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走,一点眼色都没有。”

宁晖道:“我先去看看,待他走了,再来看你。”

萧璟年长叹一声,慢慢地松开了手:“那你可要早去早回,我等着你呢。”

第七章 千千结

宁晖回来时,刘坪已离去,郑峰端着茶盅坐在客厅里闭目养神,宁晖知道郑峰这是有话单独对自己说,便朝小诚子挥了挥手,让他去门外守着。

小诚子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郑峰一眼:“奴才院中守着,公子且放心和统领说话,若是有事就喊一声。”

郑峰嗤笑:“看你那防备的模样,我还能吃了你家公子不成。”

小诚子干笑了两声,不放心地看了宁晖一眼,这才出了门口,站在了院中央,细细地盯着四周的一切。

郑峰又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地看向宁晖:“倒是个心细的,太后将他派来照顾太子,只是不知把谁当成了主子。”

宁晖自然听出郑峰话中有话,本柔和含笑的面色冷凝了下来,缓声道:“小诚子自然是来伺候太子殿下的,统领此话何意?”

“不管是来伺候谁,总归是个好的。”郑峰不紧不慢地轻抿了一口茶水,“太子殿下不会和沈公子计较这些琐事,何况侯爷和太后不说,殿下也未必知道。”

宁晖坐到了郑峰的身旁,拿起桌上的水壶,将郑峰的茶水斟满:“宁晖虽不知统领话中深意,但看来今日统领似乎有指点宁晖的意思。”

郑峰不客气地端起了宁晖斟满的茶水:“不敢,沈公子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又步步为营,前途不可限量啊。郑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沈公子现在的定力,怪不得勇毅侯和殿下对你如此另眼相待。”

宁晖垂眸笑道:“统领想多了,勇毅侯离开西山三年之久,期间我们从未有过联系,想来如今他便是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至于殿下嘛,若非统领当初对殿下的拉拢视而不见,也不会有今日宁晖的独大不是?”

有果苑到书楼的必经之路便是御林军的哨所,在御林军才驻扎西山时,萧璟年常有意无意地遇见郑峰,那时蒋鹰才离开,正是萧璟年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但郑峰每次见了萧璟年都彬彬有礼避之不及,让萧璟年找不到借口亲近一二,最后只有不了了之。

郑峰叹息一声,眼中微露出悔意:“我当时若有沈太傅的远见,如今也不会是这般的光景。”

宁晖道:“说什么远见,祖父只是没的选罢了。兹事体大,若他有大人这般的自由身,也会斟酌一二的。”

郑峰道:“当初非是郑某贪生怕死,郑某不过六品武职,京城的内情也传不到我这里,若只有你和太子,怎么值得郑某下那么大的赌注?太子若能登顶,自然有富贵前程。可那时太子已是全无机会,我若执意而行,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单凭你和太子的分量,可不足以郑峰托付九族。”

宁晖明白郑峰所言句句属实,若说只为了个虚名的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那必然是奉承的假话。可宁晖平日没少和郑峰相处,两人都是点到为止,郑峰今日突然对宁晖投诚,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话来,到底有些奇怪。

宁晖不置可否:“太子殿下当初接近大人,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若大人即刻受了太子的好意,便是有一日,殿下身居高位,也会想起大人的那份投机钻营。但大人虽是拒了殿下的好意,后又逐步释放好意,倒是显得大人心底良善,刚正不阿,心无所图了。以宁晖对殿下的了解,大人在殿下心中的印象该是不错的。”

郑峰双眸骤然一亮:“沈公子这份提点,郑某记下了。”

宁晖笑了笑:“说什么提点,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如今前路不明,太子殿下尚在风雨飘摇,大人惋惜得尚早,若以后真有变故,大人近水楼台,什么机会没有?”

郑峰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沈公子说得极是,大丈夫立身人世,谁不想创一份基业。郑某不像祖父那样生在乱世,赶上了上皇正值盛年时,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本就欷歔不已。北戎来袭时,那些没有背景的武将,都摩拳擦掌等着这份军功。我曾多次请缨奔赴漠北,不想却在此时传来上皇御驾亲征的消息。”

“上皇这一去,大好的机会如何能轮到没有门路的六品武将。莫说郑某的父亲只是嫡次子,便是我大伯长平侯也没本事在御驾亲征的队伍里安插人手。郑某已近不惑,本以为,今生便如此了……没成想还能等来这样的机遇。”

宁晖轻声道:“武将在盛世郁郁不得志,这些我又如何不明白,只是不知大人乃名门望族之后,官路竟也是如此艰难。”

郑峰摇头一笑,有几分叹息地说道:“大梁建朝六十多年,当年太祖大肆封赏后,早早地将这些人家都供养了起来,一块青砖掉下来,砸死多少世家功勋子弟。不然高祖何至于如此吝啬,在位那么多年,莫说那些外姓人,便是二公主除了嫡长子,剩下的几个子女都不曾得个爵位。若非有太后的提点,恐怕这正六品的实权之职位,都轮不到郑某。”

宁晖点头道:“太祖将功勋世家架了起来,高祖励精图治,怕尾大甩不掉,不愿起用旧臣。上皇的年纪已与功勋世家不太亲近了,人都认不清楚,自然只用高祖留下的人。如今功勋之家都传了三代或四代,便是当初的三公,此时也不过能得个子爵,大人所说艰难,宁晖也能懂得一二。空有爵位没有官职和实权,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只肥羊罢了。”

郑峰侧目看向宁晖,有几分感慨道:“我同你爹年岁家世相当,当年参加了同年的科举,后来一同入职。我入了锦衣卫,他去了边关。我私下里没少妒忌他,他明知道我的心思,倒是一月一封信地告诉我漠北的风光如何,直至最后他战死……我们才断了联系。”

宁晖侧目望向郑峰:“往日里倒是不曾听郑统领说过,原来家父竟与统领有这般的交情,我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等到今日才宴请统领大人。”

郑峰放下手中的茶盅,不动声色地看了宁晖一眼:“你虽不知我是谁,我却早知道你,沈宁晖该是个女儿才对。”

宁晖心中肃然一惊,面上轻轻笑了起来:“统领大人一定是记错了。”

郑峰却也不恼:“你今年不过十七,却有这样的思虑和心胸,便是我的长子也不见有你这份筹谋,你外祖对你教导可谓用心良苦。”

宁晖勉强开口道:“我自小跟随祖父长大,不知郑统领为何要说起外祖来。”

郑峰却抬手将茶盅重重地拍在了桌上,肃声道:“今日我以诚相待,你既能对我开口有所提点,有些事我也需告诉你才是。我与你父虽有些争斗,却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总有一份惺惺相惜。如今我坐在这里,不过是以长辈的身份提点你一二罢了,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权当我全了和你爹少年时的情谊。”

宁晖怔了怔,突然忆起临进门时,郑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只怕那时只是起了怀疑,所以验证了下。习武之人大多都擅长摸骨,是男是女,一摸便知。宁晖看向郑峰微黑的脸庞和紧绷的唇角,心中释然,眨了眨眼:“不知我哪里做得不对,这般轻易地被大人看了出来?”

郑峰瞥了宁晖一眼,嗤笑:“你那点小伎俩,骗骗年岁尚小的太子和勇毅侯还成,若再换个稍微年长的都怕不好骗。今日你说话间便将自己的底露了出来,你祖父入职时,正是我祖父急流勇退时,文臣武将谁不避嫌,又怎会将他放在嘴边。反倒是你外祖居在漠北任上十几年,对我祖父十分推崇。”

宁晖却知萧璟年和蒋鹰自己都没有骗住,之所以能瞒住周围这些年,也不过是自己与世隔绝,又与萧璟年刻意地维护有关。宁晖抿唇一笑:“怪不得言语间,大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郑峰肃然道:“我变眼神并非是知道你的性别,是你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我知你为了祖父不得不求全伺候太子左右,但你到底是个女儿家,有些事当做,有些事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得。”

宁晖不动声色道:“太子待我犹如至亲,我自然要投桃报李,又有什么不当做的?”

郑峰看宁晖,正色道:“你常年在漠北生活,入京后以男装直接进了宫中,也怪不得不知中原的习俗了。”

宁晖侧目挑眉道:“大人莫将我想得太过孤陋寡闻了,琴棋书画,女戒礼仪,这些外祖母都有教导我,不比京中贵女差到哪里去的。”

郑峰道:“琴棋书画虽是要学一些,但京城的女儿家,自小学得最多的还是针织女红,除了出嫁前绣嫁妆,在家中时也会为亲近的人做些女红。不说那些贴身衣物,便是普通的外袍与鞋履,除了至亲之人,女子便只能做给未来的夫君,给外男做个荷包都会被说做私相授受,这些你可知道?”

宁晖这才明白郑峰绕了那么大一圈,竟是要说这些。她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吗?我来京城时日较短,倒是不曾听人说过。”

“你祖父让你照顾太子,又不曾把其中利害告诉你,若你执意如此下去,只怕将来便是跟了太子,也很难过正路。”郑峰看着宁晖变了神情,还是继续说道,“大梁朝的先祖虽是关外之人,但在进关后最重礼仪教化——女无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甚至将此录入律法的。”

宁晖双手不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直至关节泛白,许久许久,轻声道:“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峰见宁晖如此,心里又多少升起些许不忍,但还是垂眸摇头道:“太子不知你是女子,你自己却是知道的。若一直这般作态,他日被人知道了身份,你便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上皇若是大度,则会让太子纳了你做侧妃,可若上皇觉得你有意引诱年少无知的太子,到时候说不定连个良媛都做不了。”

宁晖冷笑:“郑大人想多了!我堂堂太傅家的千金,还做不出引诱太子之事!我沈家在上皇时,也是一门权贵,莫说什么良媛,便是侧妃也不在考量,沈家人不会自甘堕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太子便是未来之主,也不值我如此。”

郑峰沉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与殿下近四年朝夕相处,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祖父可会让你弃太子而选他人,你与他定是做不了正妻的,便是你愿意弃了太子,这京城人家,谁敢娶你?”

宁晖冷声道:“难得大人有空,特意来跟宁晖说这些。可大人也不必担心,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家的事,还碍不着大人。”

“太后有自己的考虑,上皇有上皇的考量,不说什么为奴为婢,如我这般的人家是没有门路的,东宫之事不敢肖想,否则对我来说,莫说是给太子当侧妃,便是给王爷当侧妃,也是皇家给的恩典。是以,在上皇看来,你本是你沈家用来偷梁换柱隐瞒他的人,你若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太子,你的性情如何,上皇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揣测,说是私奔都不为诛心。”

宁晖慢慢地红了眼,她缩在衣袖里的手握成了拳:“大人想多了,眼看过了年我便十八了,早过了定亲的年纪。若真有一日得了自由,京城这地能留便留,不能留,我大可回漠北去。”

郑峰抿了一口茶水,却岔开了话题道:“若我记得不错,漠北因多有关外人士移居,早婚令执行得并不严。你父亲当年看中了你母亲,从马匹上将她抢了下来,直接去你祖父家提亲,甚至无须三媒六聘,直接办了婚礼,将你祖父气得不轻。”

宁晖心里已是戒备重重,但听到这些往事,紧绷的心也微微放缓了许多:“漠北人常年驻守边关,个个彪悍,倒也不拘这些,像我五岁开始扎马步,十岁便跟着外公出去打猎跑马。”

郑峰眼眸中露出了几分向往:“漠北那地方被你外祖治理得不错。”

宁晖不动声色道:“我外祖最是宽容,爱民如子。漠北的早婚令虽执行得不严,但大家也不会太过火,女子十七八岁几乎都有了心仪的人,男子一般在加冠之年都会娶妻。外公说不强制执行早婚,是想让大家都有机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郑峰神色也松动了不少:“当年你父亲常在信中炫耀,说漠北野外之地常常可见一群彩衣女子打马经过,笑若银铃。军中若无战事便同人结伴狩猎,路遇一群群的男女嬉戏山林。当时我便想,这样的地方多可怕,女子个个不守妇道……直至你父亲去世很久后,我才明白,那种肆无忌惮,是京城的人可望不可即的。”

宁晖不赞同地说道:“想来大人年少时定是个极严谨的人。别说什么可望不可即,那是大人舍不下的太多,你若舍得下一切,随时都可以去漠北定居,那里地广人稀,比京城的地价便宜不少。”

郑峰轻叹一声:“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你们将宁珏托付林家,虽是世交,但林家到底是太后的外家,你的身份便是开始瞒着太后,只怕太后此时早已得知内情,这才让我特意走了一趟。今日若非得了太后的密旨,郑某当真不会如此逾越,在此同你讨论这些女儿家的私事。”

宁晖微微一怔:“原来大人专门来说这些,竟是太后的意思,可殿下在此近四年的时间,不见太后有消息,为何太后此番却为了此事,专门让大人跑了一趟?”

郑峰侧了侧眼眸:“琐事?未来太子妃之位花落谁家,在京城众人来说,是天大的事了。”

宁晖心中一惊:“莫不是太上皇复位有望了?否则谁会惦记这些?”

郑峰摇了摇头:“具体事宜,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太后既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又专门下密旨让我来提点你几句,想来不久京中便会有些变故吧。侯爷曾特意交代过,最近西山的防备要加紧,想来定是有所动向。”

宁晖侧目看了郑峰一眼,脑海中似有什么划过,却只轻声笑道:“大人说得对,殿下到底是殿下,宁晖醒的,以后会记得尊卑长幼。”

郑峰叹息,轻声道:“太子宽容大度,固然好相处,但你也该知道升米恩斗米仇。你若有心跟随太子,必然不必顾及。若真的不想蹚这趟浑水,便要时刻警惕自己,莫要越了界限。”

宁晖道:“大人的教导,宁晖会敏记于心。”

郑峰道:“非我小人之心,只是许多京中的内情,你并不知道。太子自小失了亲生的母妃,记名养在德妃名下,后来德妃得了幼子,太子的日子并非如表面那样风光霁月。我当初不投诚,也有揣测过太子的心思,投诚固然简单,但想得到太子的信任却太难。”

宁晖道:“大人说得不错,但殿下虽然对人戒心较重,却并不难相处,对人也是真心地好。”

郑峰长叹一声:“我今日所说,俱是太后的意思,你也莫要怪我多事,想来太后心中已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但只要你祖父无送你入太子府之意,该是为你想好了后路。太子这里,你也不用一时间变得太多,不然殿下可能会胡思乱想。”

宁晖点头道:“大人所说,宁晖心中明白。”

郑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宁晖,轻声道:“你若能想开的话,便是做不了太子妃,做个侧妃也是不错的……若你真心不愿,不如得了机会,早点同你外祖商量对策,最好是让你外祖先在漠北找一户人家定了婚事……”

“谢大人好意,此事我心中有数,到时该怎么办,我自会斟酌。”宁晖想了想又道,“许是大人觉得能入东宫,是再好不过的事,但若……要一辈子为奴为婢,我还做不到。漠北的风光,大人并未见识过,故而想象不到,但我在那里长大,已经习惯了那里的自由,若有机会,我还是想回漠北去。”

郑峰心里微松了一口气:“回漠北好,京城的高门大户,哪家和哪户都有些姻亲。若离了太子,以你的身份要嫁也不会嫁得太低,到时候万一东窗事发,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便是开始夫婿不在意你当过太子的使女,也架不住众口铄金……只那针线女红,真不能乱做了,好在也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今日之事,将来不会传到别人耳朵里。”

宁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双眸望向郑峰:“大人今日的提点,宁晖断不敢忘。”

郑峰见宁晖脸色越发地难看,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宁晖的肩膀,走出了房门。

小诚子一路尾随送至院门外:“郑大人好走。”

郑峰却顿住了脚步,低声道:“方才所说之话,已然入了你耳,末将算是不负侯爷所托,不知侯爷答应末将的事……”

小诚子垂首道:“勇毅侯一诺千金,不会负了大人今日的这番心思,只是剩下的事,大人还要尽心才是。”

郑峰笑了一声,拱手道:“自然自然,末将在此先谢过诚公公了。”

小诚子低眉道:“奴才当不得大人的谢。”

小诚子将郑峰送至转角处,这才在此回了院落,却见宁晖站在靠窗的地方,望着夜空,不知神思何处。小诚子慢慢靠到了宁晖身边,轻声道:“天色已晚,公子忙了一日,该歇息了。”

宁晖却未回眸,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吧。”

小诚子先是愣了愣,随即知道了宁晖的意思,忙道:“自然自然,奴才被侯爷特意送来,说是照顾太子,实然是为了帮公子掩饰身份。侯爷很担心公子,总觉得您少了防人之心,这才让奴才时刻跟在身边,不然奴才也不会拦着翠微近您身边了。”

宁晖倒也不恼:“蒋鹰倒是个有心的。依你看来,郑峰所说,是真是假?”

小诚子愣了愣:“中原女子不送针线于旁人,自然是真的……想来郑大人不会特意跑来说些一戳就破的谎言糊弄公子。”

宁晖轻声道:“若我说,我歆慕殿下已久呢?我喜欢他,却连送他东西的资格都没有吗?”

小诚子虽从日常看出了端倪,但没曾想宁晖竟是如此大方便承认了。若非是宁晖私下给太子缝制衣袍,被小诚子在勇毅侯面前说漏了嘴,最后又被逼问出宁晖与太子的日常相处,只怕也没有郑峰这一趟了。

小诚子自然知道这些年太后和勇毅侯在忙什么,可太子妃之位,早已在年前便定了林家长房的嫡出小姐,勇毅侯和太后都不想此事有变,阻止宁晖和殿下私定终身,也是在所难免。

“歆慕自然……自然可以,可到底是过了媒人的好,奴才知道公子没有别的意思,可看在有心人的眼里,可不是私相授受吗?你送些瓜果梨桃、做些饭倒是没有什么,但这衣袍之事,当真不好说……何况太傅大人还被软禁在泰和园内,他若知道了,想来也不希望您与太子有私。”

——“我此时还是太子,将来的婚事是众多世家和后宫的博弈,谁赢了,太子妃自是谁家的。若逊一筹的便会瓜分侧妃、良娣、孺人,以此类推,我是插不上手的。若我被废,这些便更不用想了,不会有功勋世家把女儿嫁给废太子的。”

宁晖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若太子归位,那么太子妃就是众人博弈的位置,祖父不在朝中四年之久,哪里还有能力同太后争夺太子妃之位。侧妃、良媛……这些也还有人争抢的。”

小诚子忙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太子妃乃未来的皇后,谁不想做皇亲国戚,太子的妾室虽然在公子眼里是正妻的奴婢,可那也是有品级的,谁家不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事。若……若公子实在有心,做个侧妃倒也可行,只是若真有心做太子妃,便该谨言慎行,省得将来被人找出错处。”

宁晖哼了一声:“还没有出西山,便要开始战战兢兢了,真不知道出了此处是好事还是坏事……京城这地方,当真不讨喜。”

小诚子惊讶道:“听公子的意思,将来还真想回漠北去吗?”

宁晖侧目看向小诚子:“京城有什么好?自然是要回去的。”

“哦哦……”小诚子应了两声,“京城该是比漠北繁华得多,奴才看那些在外的官员若有机会被调入京城来,都高兴得很,便是江南那些肥差,也不比京城……”

“彼之蜜糖我之毒药,反之亦然,自己喜欢哪里自然哪里就好。”宁晖抿唇一笑,“我去看看殿下,你早些睡吧。”

“公子说得对,不管在哪里,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小诚子点点头,“天黑路滑,奴才送您去了后院,再回去也不迟。”

院落是个前后的套院,不大也不小。宁晖带着小诚子,并未提灯,静静地漫步在院中,此时的宁晖再不复晚上的好心情,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树枝都光秃秃的,仿佛有果苑在一夕之间失了生机。

两人入后院,便见萧璟年的屋内还亮着油灯,宁晖生怕萧璟年已睡下,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才要推门便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若放在往日里,宁晖定会直接走进去,可今日不知为何,宁晖反而放下了手,静悄悄地走到窗户边上。屋内点了三四个火盆,因怕火炭味,每晚萧璟年的窗口都会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宁晖从敞开的缝隙里,正好能看清躺在床上的萧璟年。

此时,屋内只亮着一个昏暗的灯盏,萧璟年昏昏沉沉地靠在床榻上,翠微正帮他掐着头,他紧紧蹙着眉头,似是头疼得厉害。过了一会儿,萧璟年睁眼看向门口:“公子怎么还没回来?”

翠微柔声道:“殿下若是着急,奴婢去前头看看?”

萧璟年想了想,摆了摆手:“罢了,若被她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翠微眉宇间露出一二分喜色:“殿下头疼好些了吗?不然,再喝一杯醒酒汤?想来公子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不如您先睡会儿?”

萧璟年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说道:“头疼好了些,就是胸口有些闷闷的,不知为何本宫从晚上时,眼皮便一直在跳,不知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