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年的心定了定:“你去打招呼了吗?”

小诚子垂了垂眼眸,片刻后,才开口道:“当时沈公子就在一旁,奴才的身份几乎人人皆知,若贸然上前打招呼,不知别人怎么想。”

萧璟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也是,她不喜张扬……人散了,你怎么不过去?太后宴请她都不去,这是要将太后得罪个彻底了,她到底在想什么?本宫好久都没见过她了……这都多久了?”

小诚子轻声道:“殿下莫要胡思乱想,你虽还住在有果苑内,可小姐并不知道,御林军对您的住处防卫是极严格的,想进去不容易得很。”

萧璟年闭了闭眼,轻声道:“本宫知道,本宫怎么不知道?可不知为何,最近这段时日,心神不宁得越发厉害了,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本宫从来没有和宁晖分开这么久过,从来没有……便是上次生气……还是两三天要见一次面的……本宫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摸不着头绪……”

小诚子小声道:“殿下是因见不到小姐,才会如此不放心。既来春搜,殿下总该走走过场,说不得能碰见小姐。”

萧璟年豁然睁开双眸:“说得极是,走!咱们也上马跑一圈去!”

微风拂面,空气中带着香甜的气息。树林中,草地上,少年少女三五成群地坐在树下,纸鸢飞得漫天都是,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林荫小道上,沈维清侧目望了一会儿远处,并未找到熟悉的人,长叹了一声。他到底年纪有些大了,跑了一早上的马,身子骨有些吃不住了,便在林奕远的搀扶下坐在了大石上。

沈维清望了眼四周的景色,又朝西山行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两个调皮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林奕远坐在了一旁,扫了眼远处的景色:“闷了一个冬日,也该让他们跑跑了。珏弟看似文静,实然最是好动,往日里我公务繁忙,从不曾带他出来郊游,今日有宁晖带着,太傅不必担忧。”

沈太傅又是一声长叹:“珏儿多亏了你们家的细心照料,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福气。当初在泰和园时,老夫真以为自己出不来了。想着珏儿到底是个男子,有你们的照料,考个科举总还有出路。可晖儿一个小姑娘家却和太子软禁在了一起……出不出得来不说,若太子真有万一,她又怎么逃得了。”

林奕远道:“太傅既将他姐弟二人托付我家,不管是宁珏还是宁晖,我们家都会照顾到底的。只是当年我能力有限,初到西山时,让宁晖跟着吃了不少苦的……”

沈太傅摇摇头:“说什么怪不怪,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事不知道。那时你肯照顾她已是不错了,那时的太子和皇上是个什么际遇,再没有比老夫更知道的人了,林家与太后又更需避嫌的……你是个好孩子,宁珏这些天可没少对老夫说你的好。”

林奕远今日当值,身着黄色飞鱼服腰挂绣春刀,正是加冠之年的男子,少了少年的羸弱,多了几分男子的硬朗,身材很是挺拔。他的肌肤是耐看的古铜色,一双清若碧泉的眼眸,眉宇间俱是疏朗。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十分真诚,可依靠,正是沈维清这个年纪喜欢的模样。

林奕远听到了沈维清的夸奖,抿唇而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脸:“宁珏自来跟着我,难免亲厚一些。”

沈太傅看见林奕远的羞涩,更觉得可亲:“别说那些客套的话,你的好和你家的好,老夫都记在心呢。你有空也和你爹说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家子弟该收敛便要收敛些,如今皇上对太子十分依仗,你们林家还要多想想储君的处境和意思。”

林奕远拱手道:“远先代父亲谢太傅提点。”

沈太傅大笑了起来:“说什么提点了,你们家好了,我沈家能差到哪里去?当年也就你家,也就你父亲肯收留我家珏儿,如今看似没有什么事,但放在当初可是抄家灭门的大事,我沈家怎么还得清啊……”

林奕远笑了起来:“太傅不要太见外了,若不是你搭救了太后,哪里会有林家的今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这般的大事,林家自然责无旁贷。”

沈太傅听闻此言,心中多少有些受用:“你是个好孩子,心思又如此厚道,前途不可限量啊。”

林奕远斟酌了半晌开口道:“远听父亲说,太子有意将宁晖纳为侧妃。据远所知,大梁朝的东宫位防九品官制,太子有正妃一位,侧妃两位……太子下个月大婚,又许诺沈家侧妃之位,这后来迎娶,又是多出来的一位侧妃,是否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沈太傅心思微动:“谁说不是?当时皇上有这意思的时候,老夫便想到了这些。可皇上许下了是西宫之位,想来也是顾念着和老臣多年的情谊,只不过大梁朝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过什么西宫之位,说是皇家的媳妇儿,到底不是个名正言顺的事……我沈家的男子都不许纳妾,没道理让唯一的嫡女做人侧室。”

林奕远点头道:“宁晖性格端方又温和,做事十分细腻,自然要做正室。”

沈太傅挑眉看了林奕远一眼,笑道:“我家宁晖连皇家的媳妇儿都不做,自然做得任何人家的正室,可老夫要的却不止这些。想娶我沈家女,第一便是不许纳妾,若四十无后,方可借腹也。”

林奕远并无半分惊奇之色,正色道:“我林家有兄弟三人,长兄已是而立,十六岁成亲至今,已有嫡子三人,又有庶子数个。二哥二十有六,已有嫡子两个。远便是四十无后,也不必借腹,可从兄长家过继嫡子……不知太傅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太傅越看林奕远越是满意,不禁大笑了起来:“老夫能有什么要求?一个女子的一生,还不是求得有个疼她敬她的夫君?”

林奕远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看向沈维清:“那太傅的意思?”

沈太傅站起身来,拍了拍林奕远的肩膀:“老夫能有什么意思?这种事你说了不算,改日老夫看见媒人上门,才能说别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自然自然!”林奕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太傅说得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规矩,远万不敢忘。”

沈太傅见林奕远如此识趣,当真是越看越满意:“听宁珏说你六月便要加冠了?”

林奕远笑道:“本是太子大婚之前的生辰,太后的意思是忙完太子的大婚,再给远加冠,父亲自然依着太后的意思,这才挪到了六月十九。”

沈太傅点了点头,十分满意道:“还是太后想得周全,太子婚后好,婚后好啊……”

萧璟年走了过来,挑眉道:“不知太傅对本宫的婚事有何异议?这远远地便听见你们说起本宫的婚事。”

林奕远忙躬身道:“下官见过太子千岁。”

沈太傅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侧了侧眼眸,片刻后,才恭敬地拱手道:“太子千岁,千千岁。”

萧璟年正儿八经地受了沈太傅一礼,可脸上丝毫没有半分的喜色,只捏着一片树叶道:“方才本宫听见两位大人正在谈论本宫的婚事,不知两位大人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如说来让本宫也听听。”

林奕远忙道:“下官六月十三的生辰,因忙于殿下六月十六的大婚,便将加冠之事挪到了六月十九,方才下官正邀请太傅参加冠礼。”

萧璟年侧目瞟了林奕远一眼,冷笑了一声:“二十岁才加冠?本宫可没有林大人的好福气,年初匆忙行了冠礼,沈太傅因身体抱恙并未参加呢。”

沈太傅垂眸,沉声道:“老臣惶恐。”

萧璟年眯眼看了沈维清许久,又是一声冷笑:“此时该是林大人当值才是,这算是擅离职守吗?”

林奕远忙道:“臣知罪。”

天湛蓝湛蓝的,四月的河风虽有些凉,因阳光正好,显得特别舒适。微风带着的水汽还泛着几分花香的甜味。

宁晖吃饱后半靠坐在柳树下的长榻上,半眯缝着眼,心情是难得地舒适放松了些。蒋鹰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见宁晖吃了半条鱼便不吃了,虽是有些不悦,只将宁晖剩下的东西吃了下去。宁晖一直心不在焉,并未在意这许多细节。

远处篝火旁的桌上,周律正和宁珏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宁珏突然惨叫一声。宁晖惊了一下骤然坐直了身体,朝远处看去。

蒋鹰道:“周律有分寸。”

周律搂着宁珏,笑着朝这边挥手,宁晖这才再次放松了全身靠了回去,眯缝起了双眼,已有些昏昏欲睡。蒋鹰拿起刻刀,雕起了木头。便在宁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伸手拆去了自己的发簪,她想也不想便抬手握住那人的手腕。

蒋鹰拿起才雕刻好的木簪道:“沉香木,安神。”

木簪制作虽用的时间很短,但摸起来十分地圆滑,做工很细致,上面的祥云如意雕刻得也十分精致,一看便知道十分用心。宁晖接过木簪,在手中细细把玩了片刻:“手艺还没有丢啊?”

蒋鹰却答非所问地晃了晃手中的金玉簪:“还要?”

这金嵌玉的发簪,正是当初三个人一起过年时,萧璟年送给宁晖的。宁晖一直戴了这些年,上次两个人生气时才摘了几日,萧璟年亲手给宁晖再次戴了回来,后来便每日带在身边。宁晖望向那发簪,雕刻的金片,镶嵌着无瑕的白玉,如此名贵的物件。宁晖闭上眼睛便知道这物件每一处的线条和雕刻,陪伴自己四年之久,多少次宁晖都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东西,一辈子都会是。

宁晖理直气壮道:“送我的,便是我的,为何不要?”

蒋鹰点头了然道:“那是以前,如今……”

宁晖瞪向蒋鹰:“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蒋鹰侧了侧眼眸,避开了宁晖带着怒气的眼眸,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名不正言不顺。”

宁晖霎时涨红了脸,漆黑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蒋鹰,片刻间红了眼眶。蒋鹰似有所感,回过眼眸便见宁晖无声地落泪,一时间愣在当场,这般无声无息地抿唇落泪,让蒋鹰心疼又懊恼,但一想到这泪又是为了萧璟年,心里又难受得很。

蒋鹰紧蹙着眉头,想撇开脸不看她,可整个人宛若被定住了身形,目光怎么也移不开:“别哭。”

宁晖用手背擦去眼泪:“谁说我哭了!是风大……沙尘进眼了。”

“嗯。”蒋鹰并未拆穿宁晖的谎话,用手拭去宁晖眼角的泪:“只会欺负我。”

宁晖瞪着蒋鹰落泪:“谁欺负谁?好好的,非要说这些!”

“除了我,谁敢说?”蒋鹰话毕,用沉香木簪帮宁晖绾起了长发。宁晖躲了躲,却被蒋鹰不甚温柔地拽了回来,宁晖觉得头皮很疼,眼泪便越落越多。蒋鹰不甚熟练地给宁晖绾了个松散的发髻,将金玉簪塞回了宁晖的手中。

宁晖红着眼,忍不住强辩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蒋鹰将一杯水递给了宁晖,面无表情道:“还给他,说清楚,不难。”

宁晖没有接水,握着簪子躺回了原处,不肯再睁眼:“我的事,和你无关。”

蒋鹰道:“当断不断,窝囊。”

宁晖有心争辩几句,可似乎找不到道理可言,当断不断,不也正是心里还存有侥幸和希望,还在等着萧璟年的解释,或是等着太子大婚的噩梦能醒,自己明明有许多机会找萧璟年问清楚,可为何总是下意识地错开,不是因为根本已经相信了吗?

蒋鹰见宁晖又要红眼,说道:“太子銮驾,有果苑。”

宁晖豁然睁开眼,红着眼瞪向蒋鹰,凶狠道:“做什么?”

蒋鹰闭目靠在一侧:“随便你。”

黄昏的光景,萧璟年脸色煞白煞白地靠坐在帐篷里的床上,片刻后,小诚子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萧璟年猛地坐起了身,不禁一阵头晕目眩地再次靠了回去,闭目抚了抚额头:“找到宁晖了吗?”

小诚子将药碗递了过去:“殿下先把安神汤喝了,咱们再细细地说。”

萧璟年伸手打开了药碗:“快说!”

小诚子见药洒了一地,不敢再劝,忙道:“小姐自中午和沈公子一起出去,直至此时都没有回来,想来该是走得有些远……”

“那沈宁珏亦然不小了,每日跟着自己的姐姐成什么体统!”萧璟年因有些不舒服,说完这些便觉得头晕得很,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是难看了。他闭了闭眼眸,熬过了那阵眩晕,轻声道:“今日你也看见了,沈太傅到底是什么意思?父皇为何一直不说沈家的答复?”

小诚子轻声道:“殿下不如去找皇上问问沈家的意思,这般地一直猜测,总归不是个事,殿下如今夜不能寐,每日这般地心神不宁,身体也熬不住。”

“本宫怎么没有问,可父皇一直不说。若沈家答应了……父皇又怎会不说?”萧璟年眯着眼冷哼了一声,“今日沈太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咱们去的时候林奕远说什么事,要等到本宫大婚后?林家!林家这是要着甚?!以为本宫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吗?宁晖是本宫的!只能是本宫的!林家若要相争!本宫不惧他!”

小诚子眉头轻动:“奴才看林大人倒不一定有这个意思,给您和沈家说媒,是太后亲自去说的,林大人怎么也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思,想来林大人只是邀请沈太傅参加冠礼。”

萧璟年叹息一声:“沈太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这些个老臣惯会倚老卖老!莫不是复辟有功,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

小诚子小声道:“殿下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自然不用惧怕这些人,可殿下总该想想小姐的心情。沈公子是小姐嫡亲的弟弟,沈小姐当年也是为他才在西山陪伴殿下多年,若非是沈太傅嘱咐,那时的小姐年纪小小也不会愿和殿下生死相随……毕竟那时的殿下和小姐,还不曾有这般深厚的情谊……殿下,便是为了这份忠心,也该对太傅礼遇一些……”

萧璟年慢慢地闭上了眼眸,许久,叹息了一声:“你说的这些,本宫何尝不知道呢?可沈太傅很不喜欢本宫……连你都知道他是唯一能为宁晖做主的人了,他的不喜欢,对宁晖的影响……和婚事是何其重要?”

小诚子轻声道:“若真是如此,殿下更不该让这一分成见加深才是。莫说此事还不知音讯,便是改日小姐嫁您为妃,自然更愿意你礼遇沈家。沈太傅对你挑剔也属难免,在谁眼里不是自家的孩子好,精心养大的女儿家白白嫁给别人,还要赔上十里红妆,谁也不会心情好,自然会看您不顺眼……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萧璟年紧绷的心,听到了这席话逐渐地放松了下来,可这样的松弛,只让他感到身体上更加地难受,头疼欲裂:“你的意思是说,太傅对本宫横眉冷眼……是因为同意了婚事,又不甘心?”

小诚子小声道:“太后与皇上亲自说项,便是不想同意,也得同意……到底是侧妃,心情怎么好得了,若您和小姐将来生了小殿下,不管对方公子多尊贵,您会将她嫁给人做侧室吗?……殿下脸色很难看,不如叫御医来看看?”

萧璟年顺着小诚子的思绪想了又想,若将来真和宁晖有了像宁晖那样的女儿,莫说做人侧室,便是做正室哪如养在家里来得好?萧璟年似乎有些明白沈太傅的心情了,可这些时日心中的预感不好,人又太不舒服,一时间也难以分辨。

许久许久,萧璟年不由得点了点头:“帐篷里闷得很,你去给父皇说一声,本宫有些不适,先回行宫了。”

小诚子轻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帐篷。他站在门口又朝里面瞭望了一眼,这才快步朝太后的帐篷疾步走去。

天将黑的时候,西山行宫的主院落,早早点了宫灯。因这一夜皇上歇在帐篷里,故而所有的大臣家眷也都歇在了草原上。此时,行宫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处院落是灯火通明的。

太后因不惯野外的生活,早早地便回了行宫中正殿,此时,屋内的气氛不太好,林奕远跪在屋中央,太子内弟武安侯林河城与承恩侯林河栋,一起坐在了太后的下首,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

林氏在太后这一代,嫡支只有一子一女。太后为林家嫡女,却是最小的女儿,她比自己的嫡亲长兄小了十七岁,林公爷夫妻四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女。太后长兄身体羸弱,猝于戾太子夺位之乱,留下了两个与太后岁数相差无几的嫡子。

太后幼年很得兄长疼宠,对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侄子,自然也很是亲近依靠。高祖登位后,很是念及太后的功劳,也就造就了林家一门双侯的荣耀。如今林氏当家人,正是太后兄长的嫡长子武安侯林河城——林奕远的父亲。

承恩侯林河栋虽是另立了府邸,但兄弟感情相当好,两家也是紧紧相邻,不管政事还是家事,兄弟总是有商有量。

太后抿了一口茶,瞥了林奕远一眼:“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林奕远抬眸,不卑不亢道:“孙儿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男未娶女未嫁,为何我林家不能求亲?宁晖品性和家世,当得起我林家的媳妇。”

太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在了桌上:“现在说的不是沈宁晖的品性和家世,沈太傅的家风,哀家自然信得过,莫说是当得起你的媳妇,便是林家的宗妇也当得!可沈家的女儿却不是你能惦记的,也不是林家娶得起的!你懂不懂?”

林奕远抿唇道:“沈家已拒了皇家的亲事!我林家为何不能求亲?莫不是太傅还会让宁晖给人做侧妃不成?”

“笑话,天家的亲事是说拒就能拒的吗?太傅断然拒绝了太子的求亲,皇上为何不说给太子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傅便是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皇帝的臣子,不足以抵挡太子的心意。”太后见林奕远似乎并未将话听进去,高声喝道,“你以为我林家凭什么能让自家的女儿做正妃?若皇帝有心不遵循当初的约定,或是太子执意抵触,我林家不照样得让步,那么去做人家侧妃的便是你的堂妹!你懂不懂?”

林奕远深吸了一口气:“皇上乃金口玉言,我家又有皇上在西山时的亲笔旨意,太子要如何反悔?莫不是沈家女儿不愿入宫为妾,太子还要强抢不成?”

太后冷笑一声:“强抢又能如何?皇帝现在身体不太好,太子如日中天,他若非要沈宁晖入宫,不需做别的,只要拖上几年,不许沈宁晖订婚嫁人,这满朝上下谁敢迎娶沈宁晖?那沈宁晖早晚要入后宫!太子是要登基为帝的,林家便是有皇上的亲笔书信又能如何?太子若不认,林家现在还有本事换了太子不成?!”

林奕远抿唇不语,若真有半点可能,便是换了太子又如何?可……现在已是不可能,皇上初登基时,兄弟阋墙,只余下了皇上和谯王。皇上做太上皇时,太后为保全太子将他送来了西山行宫,那些住在宫中的皇子们在四年里死得差不多了。皇上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太子和一个痴傻的年幼的儿子,谯王一支甚至连个男丁都不曾剩下,若要换太子也要有的换才成。

林奕远望着太后,轻声道:“祖姑母,我很喜欢宁晖,真的很喜欢。我等了四年……若太子真心迎娶,我无话可说。可她陪在太子身边四年,相依相伴,皇上还朝后,却让她做个侧妃……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丫头,断断是不愿的。”

太后怔了怔,许久,叹息一声:“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怪不得这些年一说起婚事,你便推三阻四的,哪个都不好,哪个都不要……四年,该是你看守冷宫时的事了吧?”

林奕远忙道:“祖姑母不要误会,宁晖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年纪那么小,怎么会懂得这些?是我觉得她挺好的,真的挺好,这些年是我一厢情愿等着她的,和她无关,我只是……我以前也想着等她出来,真的和太子在一起了,我便死心,好好地娶妻生子……可如今太子不愿娶她,她也不愿意嫁给太子,难道我还不能娶吗?”

武安侯林河城豁然起身,狠狠地踹了林奕远一脚:“孽障!你还能再糊涂一点吗?!若太子不愿意娶,谁会阻止你!可现在不是太子不愿意娶,而是求娶不得!你懂不懂?!”

林奕远再次跪直了身形:“祖姑母!前些时日你还说让我等等,为何到了今日突然变卦?”

太后皱眉看了林河城一眼,起身亲自扶起了林奕远,拉他坐到了自己身边,轻声道:“前些时日,哀家并不清楚太子对那沈宁晖到底用了多少心,这才让你等等。这些时日,太子的表现,绝非是对那沈宁晖可有可无。也怪你自己太过心急了,今日下午你和沈太傅说了什么,似乎已被太子听出了端倪,便是没有听出端倪,也起了疑心,已是打草惊蛇了。”

林奕远道:“太子只听见我邀请沈太傅参加冠礼,并未听见其他,且沈太傅不喜太子,根本连话都不愿和太子说。”

太后耐心道:“太子已猜到沈家拒了婚事,沈太傅连太子的冠礼都称病,却要参加你的冠礼,又对你和颜悦色的,换成谁能不多想?不管你想娶谁,公主还是郡主,哀家都能依你,可这沈宁晖便是不做太子侧妃也断不能进我林家的门。”

“为什么?!难道宁晖不嫁太子,还要孤独终老不成!”林奕远拽住太后的手,“祖姑母,你答应过我啊!怎么突然便要反悔?”

“逆子!”林河城拍案而起,“为何皇上和你祖姑母要瞒着太子沈家拒婚的事?还不是想等着太子迎娶你堂妹以后,再论其他!若因那沈宁晖不愿做侧妃,说不得太子便想给她正宫之位!你可知道皇上甚至有密旨给了林家,愿以未来的西宫之位相待,可沈家依然拒绝了这婚事!”

林河栋抬眸看向林奕远,轻声道:“远儿,有些话叔父本不该对你说,可能你觉得叔父偏心女儿,但咱们林家从太祖年间的小吏走到今日,牺牲过多少,你知道吗?你可能会觉得娶不到心仪的女子很委屈,难道叔父要将最小的嫡女送入后宫,便不委屈了吗?

“当初你祖姑母何尝没想过放手?可她对谯王放手换来的是什么?是善意吗?是猜忌和打压!你祖姑母和林家自高祖到此时,经历了多少磨难,你是看不到了。但谯王为皇时,王皇后是如何打压我家的,你也看不到吗?那时,从你父亲到我,再到你们兄弟五个,哪个不要缩着脑袋做人?你祖姑母在宫中的日子是如何如履薄冰,鹰儿那么骄傲的孩子,还不是学会了虚与委蛇,同谯王一家周旋!”

太后听到林河栋的话,似乎也想到往日,攥了攥林奕远的手,叹息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咱们林家已是这般的光景,大可不必再送女儿入宫了。你有没有想过,林家已是如此,既是争了,便只能争下去!你们兄弟五个,和太子并不亲近,林家走到如今……只要哀家不在了,林家将会如何,你还想不到吗?”

林奕远道:“我可以等……”

林河城勃然大怒:“孽障!你等什么!等死吗?!太子既对你起了疑心,会让你等下去吗?为今之计,只有我家率先给你定好人家,以定太子之心!你可想过,若太子变卦!你的堂妹该如何?你别以为只有你委屈!从打算复辟开始,已有三四年的光景,你妹妹比太子还大一岁,太子若有不愿,你妹妹以后就要青灯古佛了!”

林奕远望向太后,目光里俱是哀求之色,可太后却慢慢地松开了林奕远的手,侧目看向别处,林河栋也垂下了眼眸,只有林河城怒视着林奕远,半步不退。这一刻,林奕远只觉得绝望,可心中又满是不甘。沉默,屋内俱是寂静一片,许久许久,林奕远轻声道:“还要值夜,我先回去了。”

林河城张口便要骂,却被林河栋拉了一把。太后叹息了一声:“你去吧,自己再想想。”

林奕远只拱了拱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太后望着林奕远的背影,有片刻的不忍,可也只有片刻而已。她侧了侧眼,低声道:“这两日哀家也见了不少贵女,户部侍郎王大人的嫡次女,人品相貌皆是上乘,河城同清婉商量商量,回去便着人提亲吧。”

林河城忙点头道:“太后放心,臣会尽快将此事办妥。”

“哀家有什么不放心,倒是可惜了远儿的一片痴心。”太后摆了摆手,“为了个丫头,一等就是四年……再看看太子,呵,远儿和贵儿都是好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咱们家的女儿,又可惜了咱们家的儿子……”

林河栋忙道:“太后不必如此自责,方才臣说不愿让贵儿入后宫,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这皇后之尊后宫之首,哪个女子不向往,太子又是一副好相貌,贵儿心里欢喜着呢。”

太后闭了闭眼:“你们啊,懂什么?现在她自然是欢喜,谁知将来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咱们?”

林河栋道:“怎么会?贵儿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太后这些年的操持和周旋,才有了她的正妃之位,感激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

“远儿的婚事,尽快定下,成亲的日子越早越好,虽是匆忙了些,但该准备的头几年都准备好了,没准备好的只管对哀家说,别委屈了他。”太后说完,只觉心里压抑得很,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也退下吧。”

天已黑透了,西山行宫的东北角落,不大不小的院落灯火通明。沈家祖孙三人便在院中用了晚膳,宁珏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一天的趣事。沈太傅看似专注地听着,眼睛却不住地看向心不在焉的宁晖。

不知过了多久,宁晖觉得身旁逐渐没了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祖父和弟弟都在看着自己。宁晖愣了愣,宁珏便趁此机会,抽出了宁晖攥了一晚的金玉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沈太傅。

沈太傅拿在手中,凑近灯光看了又看,笑了笑:“太子送你的?”

宁晖点了点头:“很多年前送的了。”

沈太傅笑了笑:“太子生母在生下太子后,从贵人晋了嫔,当年赐的便是兰字。这物件是兰嫔的遗物,太子自小带在身边,为此德妃在生下五皇子时,还专门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句。你若心里愿意,我沈家依然可以反悔,将你送入宫中。但你若是真心不愿,这样的东西还是要还回去吧。”

宁晖点了点头:“戴了许多年了……”

沈太傅拍了拍宁晖的头:“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便是戴一辈子那还是别人的物件。这金玉簪看似名贵,可却要十分精心地养护,不能磕着碰着,一个不小心便会碎了。你戴着不是你的贵重物件,不会觉得有何荣光,只会让你更加地心虚。还是头上这个木簪好,做工精致,打磨得也细致,沉香木又有安神定心的功效,你戴着是不是也安心了许多?自己的东西不管值钱不值钱,都不怕丢,不怕抢,掉在地上也碎不了。”

宁晖将脸埋在了膝盖里,侧开了脸,并不争辩。宁珏挑眉,轻声道:“姐,今天周大哥和我说,大梁朝的东宫制是仿九品制。九品奉仪九人,八品昭训八人,七品承徽七人,良媛六个,良娣五个,太子嫔四个,贵妃三个,侧妃两个,正妃一个,你看看多气派,这还是做太子,若做了皇帝,不知有多少呢!”

宁晖蹙起眉头:“他同你说这些做甚?你不要想这些莫须有的,给你调养身体的大夫都说,你身体不好,不宜成亲太早,便是将来成了亲,你断没有纳妾的道理。”

宁珏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想成亲,是周大哥和我说起了公事,他们都尉府为了太子大婚,昏天暗地地忙了三个月,直至这段时日才闲了下来,有空出来透透气。”

宁晖疑惑地看向宁珏:“你不是不喜欢周律吗?怎么突然那么亲近?太子大婚和都尉府有什么关系?别听他骗你。”

沈太傅笑了笑:“自皇上还朝后,还没有锦衣卫管不着的事,太子大婚,正妃和侧妃自然是名门望族之女,但剩下那些新人却各有来历,这些人底细还是要通过都尉府的人查清楚的。”

宁晖愣了愣:“祖父是什么意思?”

沈太傅道:“皇族子嗣凋零,皇上无心后宫,承嗣的重任便落在太子的身上。你以为太子大婚只迎娶了正妃和侧妃吗?正妃和侧妃同时进门,在本朝算是开了先例,可那些什么嫔啊良媛啊贵妃啊,也是要送进去的,不过是晚些时日罢了。”

宁晖久久回不过神来:“祖父以往心存侥幸,巴不得我不知道这些,今日为何特地来告诉我?”

沈太傅侧了侧眼眸:“西宫之位,太子独宠,还有将来你弟弟的仕途,这些祖父怎会不动心?祖父一生宦海沉浮,艰难的时候,多少次羡慕林家出了个一手遮天的林太后。可便是动心,先想的还是你愿不愿意,后来从你口中得知一切,祖父又怎么不气,太子不守诺言又骗了你……罢了,好歹还有祖父撑着,咱家人口单薄也做不了什么第一世家,也就不肖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