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奴婢是为了您啊!你怎么能……奴婢跟了您那么多年!……殿下!若换成奴婢……奴婢一天都不舍得你……如此啊!沈小姐……呜呜呜……”

“打死!!给本宫拖下去!立即打死!!”萧璟年脑海一片空白,听到这些话整个人都哆嗦到几乎要坐不住身形,似乎喘息都是疲惫的,可一双通红的凤眸血红血红地瞪着被制住的翠微,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惧将他紧紧地包裹着。

翠微便是被堵住了嘴,却拽住车窗,不肯下车,撕扯着还想求饶,却被上车的两个太监伙同小诚子死死地按住,生生拽下了车去。

萧璟年坐在原地,嘴唇都在哆嗦,许久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当他再次想起宁晖的时候,急忙俯身挤到窗户边上,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马上的人。两匹马在如此美好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悠悠晃晃地散着步,他们似是挨得很近很近。

这样的画面,几乎要将萧璟年的双眼都刺伤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感,翠微的话甚至一遍遍抑制不住地在萧璟年的耳边回放着,仿佛方才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世间最阴森的冷雨将萧璟年笼在其中。他侧了侧眼眸,正好看见再次上车的小诚子。

萧璟年呼吸了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去把沈太傅召来,就说本宫要见他,即刻!”

小诚子愣了愣,极小心地回道:“方才……奴才看见太傅大人似乎去了皇上那里……”

萧璟年怔了怔:“父皇叫去了吗?父皇看见宁晖和人赛马了吗?父皇会不会不喜欢宁晖?会不会反悔?不行!本宫要去父皇那里看看……不知父皇要和太傅说些什么……”

小诚子轻声道:“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谁不知道大小姐是漠北长大的,她在西山的时候,常常和人跑马比赛,太傅既是能放任她如此,想来该是没事的。林家和沈家自来便是世交,便是太后见了太傅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听闻当年太后怀着长公主时,为引开戾太子差点一尸两命,多亏沈太傅出手救下了她们母女。皇上又是沈太傅一手带大的,您与大小姐的婚事,定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萧璟年的心神安定了不少,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并未离开远处的人:“你说宁晖……宁晖会喜欢上别人吗?”

小诚子斟酌了片刻,忙笃定道:“怎么可能,您和大小姐是什么感情?那么多年来,你们朝夕不离地在一起,她最离不开的人便是你,再说了……您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殿下这样的人,在她眼前时,她都能如此迟钝,许久才发现自己喜欢殿下,那林奕远不过是一介武夫,有什么地方能和殿下比拟?”

萧璟年想说,宁晖说不得更喜欢武将一些,可却又不愿说,他虽稍稍有些安心,可到底也是有点生气了,宁晖……宁晖怎么能当着自己的面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呢?她就这样一点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她不知道自己会为此难受吗?

小诚子道:“大小姐怕是没有想那么多,殿下若是生气,不如冷上大小姐两天,等春搜结束,再找大小姐说话吧。否则现在殿下压不住自己的脾气,到时候两个人若真吵了起来,哪里还有时间和好。现在咱们又不是在西山,殿下想见小姐一面也是不容易的……”

萧璟年苦笑了一声:“她……她这样,本宫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力气吵架,也不想想……也不想想我有多难受,怎么就怎么就那么狠心……现在除了按你所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莫不是本宫还能现在把宁晖捉上来打一顿吗?本宫也舍不得……舍不得啊……”

在车队的中间,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蒋鹰闭目优哉游哉地躺在了里面。周律掀开帘子,指着远处,讥笑道:“得瑟吧得瑟吧,看看,你的小情儿快跟人跑了。”

蒋鹰坐起来身来,朝外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再次躺了下来,评价道:“踏脚石。”

周律冷笑:“你也别太自信了,林奕远可不是一般的宵小之辈,本身是太后的子侄,又能得皇上看重,定不能小窥了。你也别觉得自己了不起,出来踏春,还不是连马都不能骑,像个女人一样躺在车里。”

蒋鹰浑不在意地瞥了周律一眼:“养好身体,娶妻生子。”

周律挑眉道:“别装了,说不得心里都要酸死了。”

蒋鹰十分正经地说道:“过渡期,踏脚石,让他们争,两败俱伤。”

周律哼了一声,咬牙道:“以后谁再说你老实不善言语,本将军定和他打一架不可!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

蒋鹰瞪向周律:“谁是狗。”

周律道:“就你就你,数你最阴险了!若你早起来一会儿,本将军就能看到那李家小姐了!非要磨磨唧唧的,我把你的事当事,我的事就不是事了!”

蒋鹰挑眉想起来,前几日本是说好了,和周律一起先去宫中给太后请安后一起走,周律好趁此见上一见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结果蒋鹰如往日那般睡得晚了,把周律晾在了宫外一早上,等蒋鹰来在城门外时,想着似乎有什么事没做,待到见黑着脸的周律,才想起还有这事。

蒋鹰瞥开了眼眸,挤对道:“早晚要见,急什么。小肚鸡肠,妇人心思,不上台面。”

周律要疯了,怒道:“你个结巴!臭结巴!臭结巴!!以后别想本公子管你!”

蒋鹰挑眉,淡淡地点评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稀罕。”

西山行宫虽荒废已久,但因太子在此居住四年,故皇上复辟后,太子便令人开始修缮西山行宫,此时的西山与四个月前已是判若两样。大队人马天不亮出发,直至天黑透才至西山行宫,沈家一行和宁晖被安置在东北院落,离宁晖以前住的有果苑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宁珏自下了宁晖的马背就呕吐不止,躺在车上再不肯下来,就差抱着小厮号啕大哭,待见到了祖父,又忍不住哭诉了一场。说宁晖如何争强好胜,不顾他的感受,和一个武夫争夺无用之功。没成想却得来了祖父的讥笑,把宁珏气个仰倒,饭也不吃了,脸色苍白地回房睡觉。

自四月初,太子大婚的旨意颁布以后,只要宁珏在家,宁晖便时刻不得安生,他便是看书也要坐在宁晖闺房里,看到好玩的地方,便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半个月来,着实把宁晖烦得不轻,唯有没日没夜地睡觉,才能逃开宁珏一点都不累的嘴。如今见宁珏从贱兮兮变成了惨兮兮的,没由来地便觉得解气,可到底是自己亲弟弟,又怎能不心疼。想想他也是为了自己开心一些,宁晖又忍不住内疚。

入夜时分,宁晖双手托着下巴望向夜空,窗外明月皎洁繁星闪烁,隐隐还能听见虫鸣之音。西山的所有院落,宁晖都不陌生。当年才入住西山行宫时,宁晖便想着怎么出去,自有了挨饿经历后,宁晖便要时刻防备周围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并要查看周围的地形,以便有不测的时候,能逃出去。

宁晖在西山各处跑了一年半,才有了那份详细的西山地形图,而西山行宫内的地形,早已被宁晖熟记于心,今日的西山虽已守卫森严,可对宁晖来说,此时此刻回一趟有果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宁晖丝毫不想回去看看,明明四个月前还住的地方,但在宁晖的记忆中这个地方已有些模糊了,仿佛回忆不起来,又仿佛是不愿回忆起来。

幽幽的笛声,又在这一时刻响了起来。宁晖以为今日来了西山,便听不到夜夜陪自己入睡的笛声了,没曾想今日居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此时,宁晖本有些伤感的眼眸,因听到熟悉的笛声而溢出了惊喜。她忍不住朝窗外倾身,可惜远处只有朦胧不清的夜色,看不清什么,但笛音似乎越发地清晰了,也越发好听了。

宁晖慢慢地闭上了眼眸,本有些烦躁和郁郁的心情,几乎在瞬间便变得宁静安逸。自西山回到沈园半个月后,沈府的夜半时分,便能听到这幽幽咽咽的笛声,有时是轻轻柔柔的,有时是低低沉沉的,有时也会十分欢快。开始半个月里,这笛声最多只响一两盏茶的工夫,后来便时间越来越长,宁晖若一夜不睡,它能响到天蒙蒙亮的时候。

笛声陪着宁晖熬过了最初的那些被思念和痛苦煎熬的夜晚,有时宁晖觉得受不了,觉得想尖叫,想大哭的时候,因有这样无心插柳的陪伴,让她生生忍下了,多少次宁晖想不顾一切地跑到东宫问清楚,不管是分手还是抛弃,什么都好,最少两个人要说清楚,自己便不用这样煎熬着了。

有时宁晖坐在沈园的槐树下,有种做梦的感觉。西山的那些爱恋,那些相伴,以及最后那段时光,温柔至极的甜蜜缠绵,仿佛就像一场美梦。有时宁晖又觉得沈园的生活犹如人间最残酷的噩梦一样,每日的思念和煎熬,不知这两个不同的梦,哪一个先醒来。

后来,宁晖得到了太子大婚的消息,沈园的一切痛苦开始越发地清晰,成了最真实最刻骨的痛苦。宁晖从不知一个人竟能如此地狠心,上一刻,尤觉一生一世还不够,下一刻便要迎娶别人。那些所谓的誓言,那些所谓的不离不弃,以及宁晖的生死相随,都成了一场笑话。

多少次宁晖暗恨自己的不死心和不甘心,如今所有的事,都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可为何宁晖却还是不愿死心,为何总想等来萧璟年亲自说一声分开,或是亲口说一声要娶别人了,才肯甘心呢?宁晖无力改变现状,也无法改变这些既定的事实,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心里为何还会存有侥幸,还要想着这样一个人。

宁晖从未觉得日子是如此地难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想见一个人,也从未有过那么不想看到一个人。宁晖不能入宫,因为萧璟年不再是那个想见就能见到的太子了。如今的他已成了深居东宫真正的殿下,是人人都想见而不得的储君,要继位的天下之主。

四个月,宁晖没有等来萧璟年亲自传来的一丝一毫的消息,哪怕连个入宫的音信都没有,萧璟年不来找自己,也不许自己进宫找他。宁晖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可宁晖终于知道,太子大婚迎娶别人为太子妃,才是他要的生活和以后,沈宁晖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人。

两人明明曾经相依相伴四年之久,为何好像从来没有走在一条道路上。是不是萧璟年内心深处,极为反感和耻辱,或是不想承认西山的日子,以及两个人曾经的相依相伴和相爱。

萧璟年觉得被囚禁的四年,是人生的屈辱,他的自尊不许自己回想,他曾需要依靠着别人,才能在西山存活下来。或许和沈宁晖在一起的生活,成了萧璟年心中最不能启齿的事情,所以他才不肯也不愿见沈宁晖一面。这世上,没有人比宁晖了解萧璟年了,他的内心深处是那样地自尊自强,可骨子里却又是那样极致地自卑和没有安全感。

一个未来的君王,想一生荣耀着,自己的人生没有阴暗,没有污点,没有软弱,没有依靠过,必然会舍弃那些让他觉得难堪的往事和人,这似乎是可以谅解的事……对过去一切耿耿于怀的人,放不下的,也许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这半个月,宁晖不停地睡觉,睡着了又觉得自己是醒着的,因为她再也没有做过关于西山的梦,不管何时醒来,都再也没有梦见过,曾让自己在梦中哭醒的人。宁晖仿佛认清了这些事,也逐渐明白了现实,她觉得自己总该从那些痛苦中剥离出来了。祖父、宁珏一直在站阳光下招手,可自己却为了一个不值得和放弃了自己的人活在黑暗里,这是多么地不公平,又是多么地不争气。

宁晖心里什么都知道,却根本做不到,许是内心深处根本没有断过念想,还有奢望。不管这个吹笛的人是谁,宁晖觉得自己都该谢谢他,这样的陪伴,无声无息不会打扰任何人,甚至没有打扰到自己,来得这样地巧合,又这样地及时。在多少个思念和痛苦的夜里,让宁晖错以为自己并不孤独,错以为还有个人会陪着自己……不离不弃。

宁晖不知站了多久,慢慢地关上了窗户,吹熄了油灯,静静地上了床。这一日的折腾,宁晖很累了,闭上眼睛。窗外远处树枝上立着一个人影,看见宁晖熄了灯,又一炷香的工夫,将笛声逐渐地轻了下来,直至片刻后,彻底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拂过手中的长笛,嘴角微勾起一抹浅浅的温情,飞身下了枝丫,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大梁朝本是游牧出身,所谓春搜并非春猎,是在草长莺飞的时候,出来踏踏青追追猎物的郊游。在这样万物滋生的季节里,大梁朝的先祖是绝对不杀生的,甚至连树枝都不会折断,以便等待秋日的果实。

四月的西山,温度极好,不冷不热,阳光温和又不刺眼。行宫修整了一夜后,众人早早来到阿克草原上,错落不齐的帐篷,在一夜之间搭建了起来,众多帐篷围起一顶最大的黄色帐篷,便是当今皇上的休歇处。场外的长桌也被摆了起来,皇上已和众多大臣已小跑了一圈回来了。

宁晖在睡意蒙眬中被宁珏直接扔进了帐篷里的床上。期间丫鬟姚红进来了一次,被宁晖赶了出去。直至快到午时,宁珏跑马回来,才将宁晖死拉硬拽拖起来。因帐篷的搭建和品级有些关系,太傅的帐篷离皇上和太子的驻地并不远。虽是午后的光景,但帐篷外围有很多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少女结伴同行,四处溜达。

官家小姐多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各家的少爷。三五成群的少年凑在一起,时不时大笑出声,倒比这春色还显得生机勃勃。宁晖绾着男式的发髻,同宁珏穿着相同款式颜色的绛红骑马装,一圈走下来两人也十分惹人瞩目。正午十分,皇上率百官在临时搭建的祭台上敬天地,倒也没人特地跑来跟两人打招呼。

宁珏拉着宁晖晃悠到祭天台时,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宁珏怕人撞到宁晖,便在外围找个偏僻的角落站定。此时,皇上敬完了天地,太子萧璟年正在替天子念祝词。宁晖没想到会突然见到萧璟年,情不自禁地踮起了脚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因离得较远,她踮起脚尖努力地想看真切他的面容,只是那明黄色的蟠龙蟒袍,龙涎珠的金冠,分外夺目,耀眼到遮盖了本就不清晰的五官。

宁珏见萧璟年上台,拉着宁晖便要离开。宁晖却挣开了他的手,不肯动,一双眼眸睁得很大,十分专注地望着远处的人。宁珏心里很难受,此时的宁晖哪里还有一点才回来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宁晖圆圆的脸,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对酒窝,杏仁儿般的眼眸俱是水光。可短短四个月的光景,她整个人已瘦到脱形,眼睛大得吓人,又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似乎眼里什么都存不住看不见一样,圆润的下巴已是削尖得宛若锥子一样。整个人走起路来,好像在飘,四季的衣袍已经修改重做了几次,却总是显得空旷。

宁珏每日每日陪在宁晖身边,都要心疼死了,可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见她恢复精神,每每说起来,都说自己很好,她是那般地知事,懂事,本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倾心相随,可怎么就遇见了萧璟年。若换成一般人家的子弟,宁珏不知去揍那人几次了,可东宫太子对于宁珏姐弟来说,想见一面都很困难,莫说揍人了。

太子太傅说是一品高官,还不是皇家的臣子,和天家的人也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说可讲,何况这样的事,若是传扬出去,被笑话的也只有宁晖。宁珏心里已是极讨厌萧璟年了,甚至因为这些连科举都有些抵触了。若要科举做官,萧璟年便是自己要侍奉终身的君主,这样的人!怎么值得!

宁晖踮起脚尖许久许久,依然看不清楚,甚至越来越模糊。那个人轮廓是如此熟悉,于人群中一眼便能认出来,可仔细看起来,却又不是原本认识的那个人了。这样一身耀眼的服饰与华贵的装扮,与往日的一袭朴素的长袍,随意绾起的长发,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之处。

宁晖说不出地失落,眼眸中带着不自知的绝望,原来只换了身衣裳,换了一个发冠,真的会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直至此时,宁晖似乎懂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懂,那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人,似乎不再是原本心里的那个只有自己的人。

“你看看那个就是太子殿下,如今站得那么远,你也看不清长相了,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长得多好看。今日太后宴众家小姐时,太子殿下入内后,不知多少小姐红了脸呢!”

“是吗是吗!早宴小姐只带了知春,没有带我,不然我也能就近看看太子殿下了!这样远远地实在是看不清楚!”

“你知道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吗?”

“做什么啊?今天太后请的可都是小姐,太子殿下过去不妥吧?”

“本来是不妥的,他进门看见那么多小姐也在,自己也愣了愣,不知多尴尬,这才没有给太子妃说上几句话,匆匆放下了金色镶宝石的弓便离开了!”

“你说太子殿下专门给太子妃送弓箭去了吗?”

“是啊!太子说春搜虽用不上这东西,但拿在手里总安全些。太后给众家小姐解释说,弓箭是太子亲自画的图,连上面的宝石都他亲自选的,今早做出来,快马从京城送来的,因是太子送给太子妃的第一件礼物,不愿假人之手,这才冲撞了各家小姐!”

“殿下竟是这等温柔细心的良人啊……”

“是啊,太子妃和两位侧妃命真好,我家小姐面上不显,心里羡慕着呢。那郑吉儿的父亲才是五品武将,以前还是个六品守门将,见了我家小姐巴结得很,可却偏偏嫁得那么好!”

“可不是吗!谁不说那郑吉儿命好,亲爹在冷宫里陪了太子几年,能得太子殿下如此相待,不知是怎样的好运气呢!做梦都会笑醒吧!”

宁珏紧紧地握住宁晖的手,觉得她的手在发抖,终于忍不住侧了侧脸,轻咳了一声:“哪家的碎嘴丫头,还不快回去伺候你们主人!”

两个丫头听到这一声压低的呵斥,顿时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急急忙忙地退出了人群。虽然方才他们自认为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周围该听见的人却都听见了,此时站在周围的人。即便是少年,也是王公贵族的少年,皇上才复辟没多久,谁家心里没有一些小九九,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众人又在心中重新评估了一番。

宁珏待到太子念完,众人散去,才压在声音,在宁晖耳边轻声道:“姐,你没事吧?”

宁晖想笑一笑,可无论多么努力还是笑不出来,她以为自己能很坦然,可原来心里还是这样计较这些:“没……没事。”

宁珏望着宁晖的脸,无比内疚地垂了垂眼,伸出手来擦拭着宁晖眼角:“那你哭什么?他那样的人,怎么值得你落一滴泪,你该比他过得更好更开心才是。他不喜欢你,多的是喜欢你的人,我最喜欢我姐了。你看看那一群小姐们,各个歪瓜裂枣,有一个能看的吗?不喜欢我姐的人,都眼瞎!”

宁珏见宁晖只哭不语,心里越发地难受,他抿了抿唇:“姐,咱们回漠北吧。我不喜欢京城,这里人不好,水不好,什么都不好,咱们回锦城去,外公和外婆都来了好几次信了,他们可想咱们了,不如等祖父主持完这次科举,咱们就走,全家都走,再也不回来了。”

宁晖头脑有片刻的空白,呐呐道:“那你不考……状元了?”

宁珏道:“谁说过我想考状元?那是祖父自己想考状元,他探花出身,自觉咱家没有状元是遗憾。我可不想考什么科举,一辈子就那么长,当官多心累,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罪,说不得哪日便会抄家灭门了。我万一没有祖父这样的运气,便是再有才学,还不是白搭,现在的锦衣卫凶得很,当官得谁不缩着脖子做人?”

宁晖怔然,忘记了哭泣:“可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考科举要做什么?”

宁珏抿唇而笑,眼中说不出地自信:“等到了漠北,我开个私塾或是干脆开个书院,外祖不是总说,有点学问的人都不愿去边关,我们举家去锦城教书育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你胡说什么,你要把祖父气死了才成,我不用你哄我……看看你眼底青黑成什么样了……以后晚上好好睡觉吧……你身体又不好……”宁晖只觉得自己连累了祖父和弟弟,心里又难受又自厌,眼泪落得更凶,直至涕不成声。

宁珏将宁晖搂在怀中,一下下地拍着,轻声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我也想好好睡觉,可天天晚上不知哪个瘟神吹笛子,一直追到西山了……也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冤债,这样的人追着咱们作孽。别让小爷逮住了,不然肯定揍死算了。”

宁晖怔了怔抬眸看向宁珏,哽咽道:“不是你吗?”

宁珏拿出手帕给宁晖擦拭着红肿的泪眼,满腹怨气道:“又不是伶人,那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谁会啊?你昨天欺负我……又没人给我做主。我躺在床上就想睡觉,可闭上眼就感觉噪音一直响个不停……”

“沈公子这样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书生,要是吹一晚上的笛子,还不累晕了。”

“那是!……你是谁?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太无礼了!”宁珏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唬了一跳,拉着宁晖的手腕退了一步。只见来人是一个四十来岁面无白须的人,不知站到姐弟俩身后偷听了多久。

“小的蒋安,我家侯爷请沈小姐过去。”蒋安躬身十分谄媚地看着宁晖。

宁珏却是不依:“你家主子是谁?有什么图谋?看你鬼鬼祟祟的,又贼眉鼠眼的……”

蒋安仿若看不见宁珏一般,笑着对宁晖道:“沈小姐让奴才这一顿好找,我家侯爷都等了你一上午了,您随奴才来。”

宁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听到侯爷这个称呼,这才想起蒋鹰来。年初一的午后,还在昏迷中的蒋鹰被御林军抬走后,宁晖便回了沈园,一家团聚的喜悦,将受伤的蒋鹰冲到了脑后,后来一门心思又扑在萧璟年身上,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宁晖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劳烦公公带路。”

蒋安忙道:“不敢不敢,步辇在这里。”

宁珏快步跟了上来:“姐,我和你一起。”

蒋安嫌弃地看了宁珏一眼,正欲制止他,宁晖却拉住了宁珏的手,两个人一起上了步辇。蒋安被噎得哼了一声,不再有意见。

第十六章 情长在

阳光温煦,微风拂过河面,柳枝摇曳。静寂怡人的河岸边,堆起了几簇篝火,几个人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空气中弥漫着烤鱼的香味。

蒋鹰将东西都安置在最大的那株柳树下,抬眸看了眼远处的小路,嘴角轻扬,走到篝火边上,拿起刷子细致地刷着火架子上的鱼儿。

周律吃完了手里的这条,忙从架子上又拿了一条,未等蒋鹰有动作,一点都不怕烫地先咬了一口:“你……啥时候,有这个手艺……好吃!真好次……”

蒋鹰蹙眉看了眼吃得满嘴油的周律:“吃饱,快走。”

周律被烫得嘶嘶乱叫,继续道:“两条怎么次得饱,最少,还要五条……否则,我逗……把你的秘密抖搂出来……”

蒋鹰走到周律身边,俯身轻声道:“杀你灭口。”

周律眼珠子快掉出来,微张着嘴,好半晌咽下了嘴里的鱼肉,号了一声:“你没义气!你不是东西!亲兄弟也灭口!你也不想想是谁给你找的人安排的住处!谁给你贿赂的御林军!谁给你跑前跑后地送消息!我不活了!嚎……”

蒋鹰皱眉:“闭嘴。”

周律哼唧:“不闭不闭不闭!你没良心!你没良心!你要是不给我五条!我就一直号!把你的阴谋诡计全说出来!”

蒋鹰伸手抓周律,却被他灵巧地躲开了,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了车轮的声音。蒋鹰侧目望向来路,抬起的手放了下来,抚过整齐的鬓角,拉了拉身上的长袍。

周律哼哼:“长得那么丑!还那么臭美!”

蒋鹰看了眼周律,绷着脸道:“闭嘴,缩起来,否则打死!”

周律挑眉,见蒋鹰扶了扶腰间的绣春刀,缩了缩脖子。蒋鹰在周律雪白的长袍上优雅地擦了擦满是灰黑的手,转身朝停下的步辇走去。周律气得脸都绿了,不吭声地跟在了蒋鹰的身后。蒋鹰站在步辇外,等了片刻,车辇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蒋鹰不自主地轻勾了勾嘴角,扶住那只手,侧目间却看见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蒋鹰眼眸一凝,想也不想便松开了手,不悦地蹙起了眉头,瞪着蒋安,十分嫌恶地在周律的肩膀上擦了擦手。

宁珏因有人扶着下马车,身体前倾正朝下跳着,不想那人却在半途撤了手,宁珏不及尖叫,生生从车上跌了个狗啃泥。周律见此情形,来不及跟蒋鹰计较在哪儿擦手,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宁晖听到动静,忙钻出步辇,见宁珏栽得起不来身,急忙跳下了车:“珏儿!有没有事?”

蒋鹰看见宁晖的第一眼,便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他知道宁晖喜欢萧璟年,可却从来不知道宁晖竟是如此喜欢他,才短短几日的工夫,宁晖竟已消瘦至此。此时,蒋鹰心中有些没了往日的底气和自信,平白多了怨气、怒意和一些不确定。他不知道,若是宁晖对萧璟年妥协,或是熬不住那些所谓的喜欢,对西宫之位妥协,自己又当如何?难道抢婚不成?

若是三年前,自己不曾离开西山,不知宁晖喜欢的人会是谁?萧璟年那样优柔寡断的性格怎么配得上宁晖的自由?不过是当时的绝望,让他抓住了宁晖的心软罢了。若换成自己的话……依靠女人的怜惜,是自己绝对不会也不屑做的事,便是在相同的境地里,只怕自己也不如萧璟年得人怜惜和同情。蒋鹰只觉有些恍惚,自小到大从没有像这一刻,心乱如麻又如此不自信。

片刻而已,蒋鹰便否决了心中所有的想法,因为再也没有锦衣卫的人知道,世上是绝对没有如果的。当初既是选择为上皇复辟,将她带回来,便不该后悔。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如自己这样了解宁晖,再也没有人比自己将更用心了解宁晖的一切。蒋鹰虽不知为何会喜欢,也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执念,可是喜欢了便喜欢了,莫不是还后悔喜欢上吗?

三年虽没有在一起,可该知道的一点都没少知道,当初之所以要入都尉府,不也是更方便自己行事,既是知道宁晖心中所求一切,明白自己所求的一切,还有什么可迷茫的?因为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人比自己更能给予宁晖想要的一切,再也没有将心上的人放在自己的身边来得更好了。既是如此,世上便没有什么可阻挡的,太后不能,皇上不能,太子更不能,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好,不会错,也不能错。

宁珏拽住宁晖的手撒娇地哼哼,好半晌才站起身来:“他……他故意害的我!”

宁晖忙用衣袖给宁珏擦拭着脸上灰尘,心疼道:“摔到哪里了?疼不疼?”

蒋鹰站在原地,懒懒的瞥了宁珏一眼:“该。”

宁珏听到这个声音,凝目看向蒋鹰,总觉得对面的人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当看见蒋鹰腰间的绣春刀时,宁珏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轻轻地拽了拽宁晖的衣角,压低声音道:“姐,咱们走吧,这是锦衣卫。”

宁晖侧目:“平日你又不出门,怎么知道他是锦衣卫?”

宁珏将宁晖拉到一边,小声道:“姐不要把我想得太可怜,我虽是寄居林三哥家,但是用的是他表弟的身份,第一年虽身体不好,不曾出门,但后来在秋林书院读了三年的书,平日里林三哥休沐总会带我出去玩。”

宁晖点了点头,摸了摸宁晖的乱发:“林家对你当真不错了,我回来那么久,都没问过你这几年的事,是姐疏忽了你。”

见宁晖眼里满是自责和怜惜,宁珏心里当真受用得很,若非是时机和地点不对,宁珏非要抱住宁晖好好撒个娇:“那你以后对我好点呗。”

宁晖正欲说话,不想一旁的周律却有些不耐烦了:“吃个饭都不让好好地吃,快来快来,鱼都烤好了。”

蒋鹰越发地看宁珏不顺眼了,换成别人自不必忍,可宁珏到底是宁晖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后还是要好好相处的,便把不满收起了几分,哼了一声。

宁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两个大活人:“珏儿饿了吗?咱们去吃点东西?”

宁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勾了勾宁晖的手,小声道:“姐,他们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又入了锦衣卫权职。上个月咱们那条街的犯官,都是他俩抓的,抄家的是那个黑脸的,林三哥好几年前就特意嘱咐过我,以后见了他俩绕道走。”

宁晖听到此话,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自己才入宫伴读那会儿,因自己不合群,不跟着大家讨好蒋鹰,平日里没少让周律带着人挤对。蒋鹰性格本就讨厌,说话又难听,平日比皇子都骄奢,总是半昂着头,拿鼻孔看人,那欠揍的德行,当真让人不想多看一眼。宁晖点头道:“林三哥嘱咐得很对。”

以往宁珏不管说多少外面的事,宁晖都很少回应和关心,便是回话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宁珏很是欣喜宁晖赞同自己的观点,拉着宁晖朝回走,笑着小声道:“我也觉得林三哥说得很对,上个月,我和几个同窗在同福楼吃酒,亲眼看过他们在酒楼抓人,那个蛮横劲……我同窗说那个黑脸的,不声不响,心黑手又狠,好像……好像还是皇亲,棺材伸手死要钱的主儿,拿了钱还不一定给办事。他身边那个长得像女人的是个千户,有个绰号叫毒娘子,别看长得秀色可餐的,落到他手里不死也掉一层皮。”

周律从宁珏身后蹿了出来,搂住他的肩膀:“是吗?本官还有这样的名声和绰号吗?我还真不知道呢?再说说,还有别的有趣的事吗?”

宁珏此时才想起来身后还跟着这两个人,一时愣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白玉般的脸红到了耳根。宁晖道:“珏儿不必惊慌,这两位是我……曾经的同窗,不是外人。”

宁珏嘟囔:“同窗也不算是内人吧。”

周律不爱听:“什么话,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内人了。”

宁晖见宁珏摆脱不了周律的钳制,随即有些不悦:“周律不要吓唬我弟弟。”

周律哼了哼,不服气道:“他能说本官的坏话,本官还不能反驳了?你们沈家人也忒霸道了,告诉你,本官现在可是朝廷命官,你若敢对本官动手,本官就能……哼,吃鱼吃鱼了,臭小子,跟哥哥吃鱼去。”

宁珏硬着脖子不肯走,可他哪里是周律的对手,被拽着朝一边走,还不忘强辩道:“那是你先偷听别人说话的……”

周律压低声音:“走,给哥哥说说,京城里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否则……呵呵,哥带你去都尉府玩两天。”

蒋鹰见两人走远,紧蹙的眉头这才放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宁晖,点了点大柳树:“那里等着。”

宁晖想了想:“一起去吧,好久都没见你了。”

蒋鹰挑了挑眉,扬了扬嘴角,想矜持矜持,可脚步根本不听使唤,几乎是根本没有思考,便率先朝柳树下走去。

明黄色的帐篷里,萧璟年脸色有些苍白,那双十分吸引人的凤眸漆黑似墨,却少了往日的水泽,看起来宛若一口枯井,深沉而空寂。好看的唇有些失水的脱皮,身上的气息虽看似柔和淡雅,可举手投足间却比往日多了一些矜贵和疏离。此时的他神情说不出地焦躁,眼底深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诚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萧璟年噌地站起了身:“看见她了吗?她来了吗?本宫在台上找了好久,怎的不见她?”

小诚子喘着气道:“看到了看到了!小姐站得有点远,奴才多找了一会儿,殿下念完后人都散场了,小姐还没走,一直看着殿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