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晖回眸看向蒋鹰,他俊美的脸上有些不自然撇到一边,好看的唇紧抿着,似乎还带着几分懊恼和不甘。待见宁晖回眸,那双微挑的桃花眸便一眼不眨地望着宁晖,浅棕色的瞳孔倒映出宁晖的模样,仿佛真的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这样的目光让宁晖没由来地想信任和依靠。

宁晖与蒋鹰对视了片刻,浅浅一笑,轻声道:“我最相信的人,从来只有侯爷。”

蒋鹰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淡淡道:“那是自然。”

宁晖见蒋鹰得意扬扬的模样,由衷地开心了,五年前的蒋鹰是那么地骄傲自满,现在也是如此。有些人有些事总在改变,但有些人有些事还是一成不变,这样的一成不变是如此地难能可贵,又让人心生留恋。

宁晖笑着抬起双手抱住了蒋鹰的腰身,踮起脚尖在他的肩头靠了靠,极轻声道:“这一别,山高水长,不知再相见日。宦海多波,侯爷自己多保重些,宁晖祝侯爷一生和顺康泰,平安喜乐。”

蒋鹰慢慢地抬手,许久许久,才抚了抚怀中宁晖的长发:“不必担忧,万事有我。”声音有些沙哑低柔,可却又说不出地铿锵有力。

宁晖好不容易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松开了蒋鹰,侧目扫过众人,福了福身,笑了笑:“那我走了,你们也快回去吧。”话毕转身登上了马车,垂着头,甚至不敢擦泪,生怕众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宁珏有心再上前说几句话,却又被周律拽了回来。周律安慰道:“她本就舍不得,你何必非要惹得她更伤心难过?”

宁珏见宁晖上了马车,很快地疾驰而去,虽知道周律说得对,可还是忍不住怒道:“你知道什么,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若我姐真在漠北嫁人,想要再见,何其艰难。”

周律飒然一笑,拍了拍宁珏的肩膀:“别想那么美了,你姐有什么机会嫁给漠北的人。”

宁珏满眼的泪,因这句话升起了警惕:“你什么意思?”

周律满心的懊恼,正想着该怎么圆回来的时候,却见京城的方向奔来一人一骑,四人的目光随即转了回去,一时间四人的心中百转千回。

宁珏绷着脸:“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周律抖了抖手,嘀咕道:“按道理说,不会反应那么快啊。”

那锦衣卫飞奔了过来,下了马跪在了蒋鹰面前:“大人!皇上午时坠了马,太子殿下命同知大人速去西山行宫!”

蒋鹰眯眼想了片刻:“皇上伤势如何?因何坠马?”

锦衣卫抬眸看了眼沈太傅,周律道:“但说无妨。”

锦衣卫忙道:“伤势颇重,听闻已是起不来身,回京城诊治都不能移动!”

蒋鹰心中的警钟响了起来,他看向沈太傅道:“我要赶去西山,不送太傅了。”

“侯爷不必多礼,快去复命要紧。”沈太傅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听了周律之言,一刻不耽误地送走了宁晖,否则这一夜后,不知又该出何等变故。

蒋鹰和周律对沈太傅拱了拱手,随着那锦衣卫快速离开了。不过片刻的光景,十里亭里,只剩下了沈太傅、宁珏和几个家仆。

宁珏望着远去的几人,轻声道:“皇上会不会有事?”

许久许久,当宁珏以为沈太傅不会回答自己时,却听沈太傅轻声道:“怕是要变天了。”

顺天元年,四月十一,顺帝意外坠马,身受重伤。

四月二十六,稍微好转,不能起身的顺帝,执意回宫。

五月初五,顺帝伤情急转恶化,昏迷不醒。

五月十六,顺帝清醒,精神大好,召见沈太傅、安国公,与太子畅谈半日。

五月十六夜,顺帝崩,时年四十六。

五月十九,太子萧璟年登基,改年号长平,次年为长平元年。同日,立林氏嫡女贵蓉为后,纳贤淑二妃,顾氏、郑氏。

第十九章 与君同

漠北锦城乃大梁朝最靠近北戎的边城,城内雕梁画栋,虽不及京城的雅致,但别有一番粗犷的风情。宽阔的青石街道,能并行三辆驷马车,路旁一排排的旱柳,郁郁葱葱,在这样的夏日里显得异常舒适养眼。

六月的时节,锦城虽有些炎热,但不像南地那般闷热潮湿,偶有微风拂面,便能吹散心中的躁意。锦城自七年前大梁与北戎议和,签订了贸易协定后,便定了十日一次的南北市集。这一日,北戎人和大梁人会将要交易的物件,早早摆在了特定的交易市场里。锦城有严格而周全的条例,保护着交易的走商和物品。故每到这一日,四边城池的散商和农家便会早早进城占个好位置。此时,不过才过辰时,城内已是人来人往,主干道上的店铺里也早早地开了门。

自去年四月中旬轻装出发,悠悠哉哉地走到了八月低,宁晖才到了漠北。几个月的旅途,不但让宁晖心情舒畅、眼界大开,也让他越发喜欢那种悠闲和自在。四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将京城内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了。

宁常龄乃漠北锦城太守,宁晖回到锦城时正赶上外公宁太守打算绘制新的边防图时,这本就是宁晖极拿手的事,不用宁常龄开口,宁晖便自动请缨同宁常龄四处查看地形,标记各处,直至进入年节时分,宁晖才彻底闲暇下来。

宁老夫人见爷孙两个忙了几个月,终于闲暇下来,便带着宁晖参加锦城官夫人们的大小冬宴。素日平静的太守府也逐渐忙碌了起来,今日赏梅明日赏雪,各种宴会总有些由头,各家夫人小姐齐聚一堂。参加了几次,宁晖也逐渐看出了其中的名堂,每每看见那些夫人们打量的眼光,便有种无法言喻的无奈和不喜,年后二月还大病了一场。

宁老夫人待宁晖养好了病,不再强迫宁晖参加这些大小宴会,但每每但凡见宁晖闲暇下来,便会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出门,不管是逛街、上香还是会友。宁晖若稍有些不耐,宁老夫人回到家里,便抹泪自责当初,不该将宁晖教给外祖教养,顺道数落远在京城的祖父的种种不是。每每此时,宁太守总会有各种借口逃脱,独留宁晖一直听到头晕目眩,保证不敢再犯,宁老夫人才肯善罢甘休。

六月的天气,漠北气候与京城大不相同,干燥而炎热,阳光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宁晖有些不适应这突然而来的燥热,便不肯再出门了,每日窝在家中修改图纸,或是听个小戏,或是看看京城的来信和路途上写下的游记,日子倒也逍遥得紧。

宁家的宅院非常大,院落套着院落,花园内的溪水、山石,都是建造时保留下的活水与山坡,周围树木成林,郁郁葱葱的遮盖了毒辣的日头,池塘边上时不时吹来的微风都带着几分凉爽之意。午后时分,宁晖坐在荷花盛开的池塘边,看着京城送来的书信,时不时地还会笑上两声。

冯昊进院便见宁晖在傻乐,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在看什么,那么开心?”

宁晖抬眸见冯昊,眯眼笑了起:“冯大哥来了?快坐快坐!”

冯昊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宁晖对面,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兔子:“今日庄子里送来一窝小兔,我见这一只最机灵,感觉你会喜欢。”

“真好看!这个颜色的真少见啊?”宁晖惊喜地接过黑耳朵的白兔子,摸了摸,“你今日不当值吗?怎么有空过来了?”

冯昊笑道:“本是要当值的,总兵大人不知为何突然调了防卫。母亲见我回城,便又张罗了起来,我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想回家。”

冯昊今年已二十有五,身材魁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五官十分俊秀,许是有几分外祖血统,脸部的轮廓比较深,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精神。冯家是漠北锦城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冯昊是冯家长房嫡子,十五岁入伍至今已有十年,虽有祖荫庇护,但在漠北这样的边防重地,坐到从六品的千总的实权位置,也是极为不容易。杜总兵的严苛,宁晖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

宁晖噗嗤一笑:“是不敢回去吧?最近天热了,我祖母倒是没什么精神,也不张罗参加什么花会了。我看你母亲是真的着急了,不然这个天气,谁爱操心这些?”

冯昊见宁晖偷笑,侧了侧眼眸:“她们就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晚几年总也没事,那么着急,便能遇见好一些的吗?”

宁晖摸着兔子的耳朵,笑道:“话可不是那么说的,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锦城的千金小姐们都被你冯家挑拣好几遍了,怎么就没有好的?再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只有别人挑你,你还有什么好挑的?”

冯昊挠了挠头,整个人依在长栏上:“哪有挑拣一说,不过是没有特别喜欢的罢了。本就是漠北的姑娘,非要当成京城的贵女娇养着,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到不还如百姓家的女儿来得活泼。”

宁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各有各的好啊,我在京城时,大家也喜欢这样的。不过你比京城那些人好多了,他们到了成亲之日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漠北大方防不重,你家都是让你先看图又看人,你倒是都不满意起来了。”

冯昊笑了笑:“说得那么轻巧,那你当初跑什么?宁老夫人给你挑的人家,可都是漠北一等一的,便是我家也要朝后排的,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宁晖撇了冯昊一眼:“枉咱们称兄道弟那么久,兄长这就不厚道了吧。都是见人盼着兄弟娶妻的,哪有人希望妹子早点儿出嫁的?我还小着呢,再等两年还等的。”

冯昊抿唇一笑:“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家都等的,我自然也等的。”

宁晖眯眼一笑,冯昊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

宁晖回到锦城没多久,常常身着男装跟着祖父四处勘察地形做标记,因要画图便住在了总兵边陲府邸里。某日清晨,宁晖独自一人跑去山林中散步,转悠了几圈却有些迷路,正遇见要进山狩猎的冯昊一队人。冯昊将宁晖送回了住处,不想她拿着长弓备了马匹,非要一起去狩猎。

冯昊本不想带个外人游玩,当时宁晖虽是身着男装,但举手投足间却很显得柔弱,年纪看起来又十分小,狩猎也是个不甚安全的事,这样的负担自然能不带就不带了。但宁晖执意跟随,又得了宁太守和杜总兵的默许,冯昊便不好拒绝,只当宁晖是从京城来的官家子弟,分心照顾就是。

宁晖回到锦城不久,对什么都怀念得很,又有心听乡野趣事和边防的事,一路上问来问去,冯昊见宁晖如此好相处,倒也逐渐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只要不涉及布防的事,基本上都会解答。宁晖每次听到稀奇处,又不吝地赞美,只把冯昊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狩猎当中宁晖虽有些瘦弱,臂力不强,但箭法也极准,倒是让冯昊收起了轻视之心。两人从早玩到晚,也已好到称兄道弟。

后来几日,但凡冯昊不当值,都会带着宁晖出外游玩。没多久,宁太守便因天气过于寒冷而回了锦城,直至冯家的赏雪宴上,宁晖有心逃开不停炫耀的宁老夫人,不得不躲到花园的假山后,不想却被从远处路过的冯昊当成了家贼,又闹了一场误会。直至那时,冯昊才知道宁晖竟是个姑娘,虽是如此,因漠北风气开放,冯昊倒也不曾避过嫌,若不当值,便会带上宁晖四处走走逛逛,两人相处得极为不错。

宁晖抱着兔子侧了侧眼眸:“我前几日才画的图,正好是你的地界,你帮我看看对不对,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冯昊从身后取出洞箫:“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前日才从珍宝阁里找一本古谱,你先帮我听听如何?”

两人对视半晌,不禁莞尔一笑,宁晖道:“趁着这般景色,咱们就先听箫。”

冯昊毫不客气道:“合该如此。”

烈日当头,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停在了太守府门外。

宁常龄接到消息,急匆匆迎到大门口,当头碰上带着一队锦衣卫快速进门。蒋鹰脚步顿了顿了,打量了眼前的老者片刻,不冷不热地开口道:“宁大人?”

宁常龄已过花甲之年,因在漠北之地常年风吹日晒,皮肤却是深古铜色,看着一点儿都不像个文臣,倒像个武夫。他个头很高,有些精瘦,精神矍铄,鹤发童颜,根本不像年过花甲的人。宁常龄忙躬身道:“正是下官,不知同知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蒋鹰微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继续朝府里走:“起来吧。”

宁常龄见蒋鹰脸色很不好,也不敢阻拦,慢了两步拉着跟在最后的杜总兵,小声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杜良翰已有四十来岁了,身材高大魁梧,因常年在漠北郊外练兵,显得十分黝黑,此时他的眉宇间露出了浓重的疲惫:“昨夜接到消息,说才入了漠北地界。我连夜重新布防查看了四处,没想到这会儿便到了。”

宁常龄皱了皱眉:“我怎么瞧着来势汹汹,像是找谁兴师问罪的样子?”

杜良翰抿了抿唇,无不担忧:“我这一路跟着,也是越跟越心惊,脸黑得跟……京城的人都说过,这位爷可是都尉府里最难伺候的,脾气又是个阴晴不定的,谁知道是什么事,咱们都依着点儿吧。”

宁常龄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来我家作甚?”

杜良翰皱眉道:“进城就直奔太守府,我问都不敢问,咱们且先跟着点儿吧。”

蒋鹰在院中站了一会,似乎不知该朝哪里走,只见他身边的人,朝东面的院落指了指。宁常龄正好看见这一幕,忙上前道:“同知大人,那是内眷的居所。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早已打扫好客房,众位大人都有住处。”

蒋鹰看了宁常龄一眼未说什么,转身朝东边院落走去。宁常龄欲再次阻拦,却被杜良翰拽到了一旁:“罢了罢了,跟着去看看就是。他就是要住后宅,让师娘和宁晖搬出来就是。”

宁常龄胡子翘了翘:“不然还能怎么办?”

蒋鹰走过两个回廊,便听见了洞箫声,他眯了眯眼挑了挑眉,在身边人的指引下,极为快速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宁常龄到底有些年纪大了,有心再说几句,可追不上众人的脚步。杜良翰跟在宁常龄的身边,也是越走越迟疑,前面到底是女子的花阁,这些人到底要作甚。

宁晖抱着小兔,悠哉听着乐声,不想却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宁晖不禁皱了皱眉头,抬眸朝院门望去,只见一队人快速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却因日头太大看不太清楚来人。冯昊也放下了手中的洞箫,皱眉望向来人。

一队锦衣卫有二十人左右,守在了院落的门口,蒋鹰只带身后的副将,放慢了脚步,从容大步的走到池塘边的华庭内。当看见宁晖时,目光闪了闪,嘴角压不住地扬了扬。余光擦过她对面的冯昊时,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宁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侯爷何时来锦城的?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蒋鹰看也不看宁晖,目光落在冯昊身上片刻,冷哼一声,抬脚将冰盆踢了过去,冯昊不及躲闪,一盆碎冰全打在身上,湿了半截长衫。蒋鹰做完这一切后,长舒了一口气,悠游自在地坐到了宁晖先前的贵妃榻上。

宁晖唬了一跳,见冯昊湿了半截身子,眼中的惊喜逐渐化作了怒意:“你怎么还是这样没礼貌!那是我的客人!”

蒋鹰撇了宁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就这样。”

宁晖将小兔放在了桌上,拽住蒋鹰的衣领:“起来起来,谁许你坐我的位置的,起来给人道歉去!”

可不管宁晖怎么拉,蒋鹰纹丝不动,拽下了腰间的令牌放在桌上。一直站在冯昊身后的锦衣卫一脚踢在他的后膝上,冯昊不及防备,扑倒在蒋鹰面前。蒋鹰用绣春刀挑起了冯昊的下巴,嫌弃道:“长得难看。”

那锦衣卫喝道:“小小千总架子倒挺大,非让我家同知大人请你跪下才成!”

冯昊此番才如梦初醒,俯身道:“卑职冯昊见过同知大人。”

宁晖气结,狠狠踢了蒋鹰的腿:“那么大的官威啊!谁准你来我家的耍威风的!东叔!东叔!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蒋鹰拎起桌上的兔子,抚摸了两下,哼道:“你倒悠闲。”

宁晖伸手要夺回小兔,又怕伤了它:“你管不着,还给我!”

蒋鹰看也不看宁晖,倚在了贵妃榻上:“为何不回信?”

“你管不着!”宁晖不理蒋鹰,伸手便夺兔子。蒋鹰却扬了扬手,避开了宁晖的抢夺。杜良翰和宁常龄匆匆而来,便看见此番情形。宁常龄喘着粗气,扶住柱子,才站稳了身形:“晖儿!不可胡闹!快给同知大人道歉!”

宁晖狠狠瞪着蒋鹰,怒道:“他私闯民宅!”

蒋鹰挑了挑眉眼,嘴角带着几分得意,指了指宁常龄:“主家。”

杜良翰凑到蒋鹰身边,小声道:“同知大人若喜欢此处,下官马上便让人打扫出来,只是我这侄女自小跟着祖父母长大,有些娇惯,同知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对。”

“杜叔叔,明明是他不讲道理!”宁晖见杜总兵一直给自己使眼色,也不知该如何争辩,她推着坐在自己贵妃榻上的蒋鹰,“你起来,不许你坐我的位置!”

蒋鹰纹丝不动,挑眉斜斜看向宁晖,哼道:“本侯不起来,又奈何?”

“宁晖!”宁常龄见宁晖如此,早已吓得肝颤。先皇驾崩这一年来,都尉府锦衣卫的权势一日大过一日。从京城到地方,所过之处被调查的官员不死也要掉一层皮,抄家灭门者更是比比皆是。都尉府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锦衣卫又是出了名的蛮横无理,管你是不是老弱妇孺,一样下手。

宁常龄狠狠瞪向宁晖:“不可对同知大人无礼!同知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想来该是疲惫了。你去后厨看看,今日家中都有什么,顺道告诉你外祖母,家中来了贵客。”

宁晖不敢反抗外祖,只有眯眼瞪着蒋鹰。蒋鹰侧目与宁晖对视许久,眼中俱是得色,不知是赶路的缘故,还是其他的,蒋鹰看起来比一年前瘦了不少,也黑了。虽然精神看起来不错,但眉宇间可见浓重的疲惫之色。

宁晖忿忿道:“灰头土脸的丑八怪!”

蒋鹰扬起的嘴角不禁落了下来,又看了跪在面前冯昊一眼:“本侯吃鱼,你亲自烤。”

“不会!……”

“会会会,还不快去找你外祖母去!”宁常龄不许宁晖说话,将宁晖朝外面扯了扯。

宁晖又狠狠的瞪了蒋鹰一眼,可怜巴巴地看了宁常龄一眼:“冯大哥还跪……”

蒋鹰一个眼神过来,宁常龄忙道:“都是公务上的事,有你什么事!还不快去!”

宁常龄见宁晖走远,才长出了一口气:“小孩子家总有些脾气,同知大人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蒋鹰听到宁常龄的话,倒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看着冯昊道:“杜总兵说得对,本侯把她惯坏了。”

宁常龄与杜总兵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间竟也不知怎么接话了。杜总兵到底是外人,没有宁常龄想得那么多,咳一声:“不知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公务在身。”

方才那个将冯昊踹倒的锦衣卫黑着脸道:“都尉府的公务,岂是你等能过问的!”

蒋鹰扬了扬手,风轻云淡道:“两位大人,不是外人。”

宁常龄因为方才那一句话,心里极是不安,此番又听到不是外人的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在哆嗦:“下官不曾从沈太傅那来接过侯爷的消息,不知这不是外人一说,从何而来?”

蒋鹰却只当没听见宁常龄的话,看着还跪在眼前冯昊道:“卫千总,从六品,冯昊?”

冯昊点了点头:“末将不知大人驾临,望大人恕罪。”

蒋鹰把玩着手中的小兔子,不紧不慢道:“锦衣卫校尉,职位如何?”

杜良翰轻轻踢了踢愣在原地的冯昊。冯昊如梦初醒,斟酌道:“末将谢同知大人提拔,不过末将乃家中长子,父母俱在锦城……”

蒋鹰身后的锦衣卫怒喝一声:“放肆!上令岂是你能违背的,真以为大人在和你商量不成!”

冯昊正欲再辩,却被杜良翰狠踢了一脚,截走了话头:“同知大人,大人大量,他这是高兴糊涂了。”

蒋鹰撇了冯昊一眼,抱着怀中的兔子站起来:“沐浴更衣,本侯要拜见宁老夫人。”

宁常龄与杜良翰对视一眼,从这会儿就能看出来,这位同知的脾气不是一般大,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来,倒不如顺其自然。宁常龄看了一眼冯昊,给杜良翰使了使眼色,才开口道:“大人跟下官来。”

蒋鹰对宁常龄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跟上了他的脚步。院中一队锦衣卫,再次跟在了蒋鹰的身后。宁常龄听到蒋鹰的话,实然心里从容不少,隐隐感觉此事似乎与宁晖有关,可又说不上来全部。宁常龄自然不相信蒋鹰会专门为了宁晖跑这一趟,京城传回的消息,都尉府现在可是京城最忙的衙门了。同知虽不是指挥使,但是作为太后唯一的嫡亲外孙,皇上的表弟,勇毅侯才是都尉府真正的掌权者。千里迢迢到漠北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二十多天,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杜良翰等到蒋鹰远去,这才拉起还跪在原地的冯昊,劝道:“别想那么多了,锦衣卫的校尉虽不如你现在的品级,可京官到底比地方上来得好,何况又是都尉府这样的衙门。”

冯昊皱了皱眉:“大人比谁都知道,冯家虽薄有家资,但京城却无人脉。况且我爹娘也不一定想我离开锦城,他为何要将我调往京城?”

杜良翰笑了笑:“别想那么多了,能入都尉府总是好事。虽是离家远一些,但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况且你二弟已成亲,父母跟前也有人伺候。这算是天大的喜事,该是回家报喜去,顺便准备准备赴京一事。”

冯昊点了点头:“末将谢大人提点。”

杜良翰笑了起来:“你如今得入都尉府,过几年谁提点谁还不知道呢,快去吧。”

傍晚时分,东边最大的院落,已热闹了起来。

宁晖却被外祖母教训了一顿,关在闺房里面壁思过。因天热的缘故,宁晖中午喝了不少绿豆汤,几乎没有吃东西,到了这个时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被反锁在屋内。宁晖大发一顿脾气,将京城的书信撒了一地,坐下后便开始思索锦衣卫的来意。

祖父任锦城太守已有些年头,大梁朝这些年,朝代更迭不定,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守,只要宁太守在任,锦城子民却从未此事担忧过。祖父治下二十年,锦城从一个小小的边陲之城,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城。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却比周边城池强了太多了,甚至可比拟北戎的都城了。杜总兵又是祖父一手带出来的弟子,漠北这块地盘在祖父手中,算是铁板一块,只怕是让新帝心生警觉,有了猜忌才是。

自去年四月离了京城,宁晖在路途中,赶上先帝驾崩和新帝登基、立后和纳妃。因知道萧璟年忙于这些,不会追赶过来后,宁晖紧绷许久的思绪逐渐放松了下来。许是早已预见了萧璟年未来的路,许是明白了立后纳妃已是他这一生必然的经历,宁晖除了得知皇上的驾崩些惊讶外,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

情到深处情转薄,伤过痛过便也能悔悟了。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的人曾经再亲密又能如何,终会成为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后的最后,不过是逐渐忘记彼此罢了。

国丧期虽有三十六日,离京城越远,便也执行得越不严格了。一路上,宁晖会写下各地的风情与趣事以及特产从驿站寄回京城,但却从不给蒋鹰任何东西。若碰到风景胜地,宁晖还会停留两三日,似乎要将被圈在西山的几年都玩回来了。

待出了国丧日,宁晖更是悠哉了,每到一处总会去戏园子听戏,路过书院也要进去看看。好在当时有蒋鹰安排的锦衣卫暗中护卫,不管去何处总不会受阻挡。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旅途上,宁晖心情也越发从容不迫了。

这一路每到此地的驿站,宁晖的房间桌上都会放着蒋鹰的信,偶尔也有宁珏的信掺杂其中,开始宁晖还有些奇怪这些信的来路,后来才知道锦衣卫有专用的传输渠道,大梁各地的信息最晚不过七天便可送到京城,这点路途,一日光景便可以收到锦衣卫的来信。

宁珏自来是个缠绵的性子,信件开头总是先报平安,一封信有一大半在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其次才会拣一些趣事给宁晖说,顺便会幸灾乐祸宫中传出来的琐事。有时宁晖会想,好在锦衣卫大部分都是蒋鹰在掌管,否则以都尉府查证消息,拆人信件的风格。若是这样的信件落在皇上手中,怎么也得气个半死。后来宁珏要应付即将来临的恩科,也逐渐没有了写信的时间,倒是蒋鹰的信件日日不落。

蒋鹰的信从开始就比宁珏来得更勤更快,只不过他本就是个很沉闷的人,更不会说什么缠绵的话。每次写来的信,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大到皇上与皇后因为琐事的争吵,小到谁家的妾室在国丧期有了身孕。谁家在国丧期偷着开了几场堂会,都有什么人参与其中,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玩笑话,闹出了什么样的丑闻。

国丧后的琐事,不过是京城又开了几家什么酒楼,别人贿赂了自己什么稀罕的物件,都尉府里又有什么新鲜的案子。有时没有新鲜的事写了,便将自己一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记录下来,送过来。宁晖看蒋鹰的来信时,从不觉得自己是在看信,而是在看都尉府能得到的所有的情报。不过,若当成话本来看,倒是看出了几分意思。

先皇突然驾崩,新皇登基一个月便开了恩科,祖父不知为何失了主考的资格,主考官换成了太后和皇后的母家,林家的人。宁晖在任何事上对萧璟年没有多少成见,但听了这个消息后,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

先皇这一去,似乎也将沈家与皇家的那点仅剩不多的情谊都带走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便是没有祖父的功劳和苦劳,萧璟年甚至连西山那点儿情分都不顾了,否则也不会以宁珏参加恩科、让祖父避嫌为由,执意换下了祖父。

去年六月的光景,宁晖在路途上收到了京城报喜的信件,宁珏虽是不曾中状元,却是点了探花。六月中旬,收到京城蒋鹰的消息,祖父走动了走动,宁珏得已入了翰林选了庶吉士。想来祖父因宁珏没有中状元,失望了不少时日,但好在到底入了翰林选了庶吉士,也能让祖父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