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年的手紧紧握住椅子上扶手,关节已有些发白,沉了口气:“沈宁珏呢?召他觐见。”

林奕远有些惊讶道:“皇上不知道吗?沈宁珏选庶吉士已有三年,考核差强人意,赋了锦城七品初授承事郎的闲职,同沈太傅一起去了漠北……也怪不得皇上不知道,这七品的调度,不用经皇上的案头。”

这瞬间,萧璟年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以前是如此,现在又是如此。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人和她的一切就会消失个干净。这一步步的,是太傅早已算计好了吧。直至此时,萧璟年都不知道沈太傅为何不喜欢自己,他不愿将宁晖许配给自己,宁愿连夜将她送去荒凉的漠北。若非是他有意拆散,自己和宁晖不至于走到这样的末路。只要她人在京城,只要自己还能见到她,宁晖便会心软,便会像以往那般原谅自己做下的那些错事。她若心里真的没有自己,为何在漠北等了近四年都不肯成亲?

如今,和沈宁晖有关系的这些人都去了漠北,都去了漠北,宁晖又怎么会回京?何况太后和宁家做主的婚事,她如何反抗得了。

萧璟年也明白,因没有娶到宁晖,这几年一直忍不住打压着沈太傅,几乎没允过他的诤谏,甚至每次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老脸,便忍不住想起宁晖,想得难受。可萧璟年却真心无意让他离开京城,这才点了沈宁珏的庶吉士。可如何能想到沈太傅一生在宦海沉浮,竟舍得毁了沈宁珏的前途,将他都一并带走了。

若非是忌惮林家的势力,为何平衡郑妃与皇后在后宫的争斗,自己又怎会同意太后和鹰弟一起去漠北。若不是忌惮宁常龄手中的兵权,又何必不敢将宁晖抢回来。这一瞬间,萧璟年突然觉得要后悔的事,太多太多,目不暇接,不知到底该怪谁多一些了……

萧璟年这一瞬间宛若老了许久,极为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奕远笑了笑:“皇上的脸色不太好,折子早一时看,晚一时看,又有什么关系?这天下本就是皇上的,又跑不了。”

萧璟年听着这般看似关心的话,只觉满满的俱是讽刺,堵心得很。他骤然站起身来,瞪向林奕远:“退下!”

林奕远丝毫不惧地又笑了笑:“臣告退。”

直至林奕远出了大门,萧璟年望着他的背影的目光越发凶狠了,身上的那股温润与世无争哪里还剩半分。他一把打落桌上的奏折,咬着牙道:“林家!郑家!蒋焕然!这些个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小诚子忙躬身小声道:“皇上稍安勿躁,说不得他便是专门跑来气皇上的,你若真的生气,只怕才是他最想看见的。皇上龙体欠安,万莫因这几句话动了真火。”

萧璟年不知听没听得进去小诚子的规劝,喘着粗气坐在龙椅上,眯眼望着大门的方向。小诚子叹息了一声,弯腰拣着奏折,却听见了极细弱的哽咽声。小诚子抬眸望去,只见萧璟年闭目俯身趴在桌上,整个人止不住地发着抖,那声音便是被极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年慢慢坐起了身形,除了红肿的双眼,白玉般的脸上再无半点泪痕:“还记得在西山时,朕从不曾怕过什么,从不用操心琐事。那时身边虽就你们几个,却个个能信任。朕从不怕你们有异心,不用惶恐有人会在饭食中下毒,汤中下药……朕的一切俱有宁晖操持……”

“在朝廷上,朕能信任的人,不过就那几个……如今个个的……呵呵,个个狼子野心啊!狼心狗肺的!鹰弟当真是朕的好兄弟啊!枉朕是如此信任他……以为他会帮朕看顾宁晖,会将宁晖送来京城……”

小诚子站在萧璟年身边,轻声道:“皇上万莫如此想,蒋侯爷十五日之前才从蜀地去了锦城,快马加鞭也要十二三日才能到锦城。蒋侯爷便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迎娶了小姐……想来还是太后的意思居多。蒋侯爷不肯成亲又不是一日两日,太后所作所为定是瞒着侯爷行事。莫说那宁府本就是封疆大吏,便是一般的百姓,也不会将婚事办得如此仓促?前脚入城,后脚洞房的,也太儿戏了些……”

“呵呵呵……”萧璟年捂着眼笑了起来,眼泪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太后明明知道……她这是故意的!她便是走了,也怕皇后位置不稳,为了宫中的那林氏女,当真机关算尽了,也不想想林家和郑家现在是何种势头,朕便是想如何,有心也是无力……

“太后什么都知道,她明明知道宁晖对我多重要,多重要……我为何还要坐在此处和人周旋?为何连去见她一眼都不敢?我瞻前顾后了那么久,是笃定她不会成亲,总会回来的。当年当年不管我做什么,她不都原谅我了吗……那些便不算了吗?锦衣卫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坏了她的名声,便是以防她嫁给他人……到底是太后的心思,我早该想到了早该想到了……

“她们都在算计朕!所有的人都算计朕!不知这件事后宫又有多少只手伸了出去!若不是那林奕远前来,只怕他们以为能瞒着朕一辈子!一辈子……呵……”

小诚子望着时哭时笑自言自语的萧璟年,不知该怎么开口劝,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劝的。这些年,累的又何止是萧璟年一个,自出了西山,小诚子也没有闲暇的余地,想完这个,想那个,斟酌来去。

各宫中的娘娘,面上叫自己一声大总管,可这一声大总管之下,背后存了多少不同的心思。当年只跟着人身后傻乐呵就成,可当年省下的心思,如今都拿来与人周旋了,当真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回头想来,西山的日子多逍遥,不愁吃穿,俸禄和打赏也不少,跟着的人又那么好说话。

可所有的回忆,也只是回忆罢了,这般的日子本是当初选择的结果,是好是坏都已换不了,总要一点点地过下去不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漠北的秋夜,深蓝色的夜幕上半月高悬,星辰闪烁,银辉如水洒在花谢亭台间,仿佛世间的一切披上了一层轻盈的薄纱。

刚入夜的勇毅侯府,依然灯火通明沸沸扬扬。后院的新房内,双囍蜡烛燃得正好,蒋鹰刚入亥时便回到洞房内。陪着新娘的众家夫人还未散去,正闲话家常,不曾想新郎竟已回了洞房。众家夫人都有些讪讪,有心取笑几句,可对着新郎的棺材脸和身后的众多锦衣卫,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蒋鹰进门后,大手一挥,锦衣卫毫不客气的,赶走了新房内除了新娘外的所有人,关好房门,秩序井然的守在了新房之外的二十步的地方。蒋鹰的一系列动作让宁晖有些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人已被蒋鹰牵着坐在了梳妆镜前。

宁晖从模糊的梳妆镜上,注视着蒋鹰的一举一动。他看似笨手笨脚,手上却轻柔无比,明明只是拆个发髻,白玉般的脸颊上却溢满了谨慎。宁晖看到他这般的小心翼翼又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微微透着几分甜意,抑制不住的想笑。

蒋鹰倒是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妥,轻轻的摘去了宁晖的凤冠霞帔,细致又小心的摘去了那满头的珠珠翠翠。片刻后,用一支做工精致的木钗给宁晖绾了简单的发髻,期间竟没有一次扯到长发,这般熟练的手法,到底是让宁晖有些惊奇。

蒋鹰湿了手帕,为宁晖擦去了脸上的妆容。直至此时,宁晖才有了些许新嫁娘的觉悟,羞涩的半垂着头,伸手欲接过手帕,却被躲开了。蒋鹰执意的给宁晖擦干净脸和手,自己脱去了新郎袍,快速的洗漱了一番。

大梁朝的规矩,男女要成亲前,是绝对不许见面的。宁晖自那日与蒋鹰分开后,便被宁老夫人关在闺阁中绣嫁妆。宁晖倒也安稳了下来,很耐心的为蒋鹰做下了两件长袍和一双鞋子,还有几个镶嵌了珠玉的荷包,直至迎亲前一日才算是彻底做完。

此时,宁晖望着蒋鹰的一举一动,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蒋鹰听见宁晖的笑声,再次走回她的身边时,眉宇间俱是得意之色:“平日里,这些不曾假人之手,手艺如何?”

宁晖笑了片刻,端起桌上的合卺酒:“侯爷洁身自好,自然很好。但洁身自好守身如玉本属你应当之事,莫不是还要拿来邀功不成?”

蒋鹰有心让宁晖夸上几句,不想却等来了没趣。他抿了抿唇端起了另一杯合卺酒,十分中肯的指责道:“挑剔!”

宁晖一本正经道:“我本就这样,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侯爷要是觉得宁晖太挑剔,或是心有不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刚好咱们也不用喝合卺酒。”

“想反悔?”蒋鹰端起合卺酒,拿起宁晖的手,绕了一圈,一口将自己的酒饮尽,得意道,“晚了,喝完了。”

蒋鹰那得意的小模样太过可爱了,宁晖忍不住笑了半晌,这才踮起脚尖,就着蒋鹰的手,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手中的酒。不等放好酒杯,蒋鹰已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宁晖一点也不羞怯,笑眯眯的搂住了蒋鹰的脖颈,慢慢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里。

蒋鹰走到床边,却再不舍得放下怀中的人,他将人紧紧的搂在怀中,直接躺在了床上,伸手解着她亵衣的纽扣。

宁晖却捂住脖颈,打掉了蒋鹰的手,笑道:“侯爷这就想洞房了?”

蒋鹰十分坦荡的点头:“自然,不然作甚?”

宁晖望着蒋鹰浅浅一笑:“侯爷是不是先解释解释骗婚的事?”

“太后自作主张。”蒋鹰想了想,又补充道,“本侯信中说了。”

宁晖看蒋鹰一眼,似是而非道:“侯爷这是指责我没看你的信,不觉得自己有错咯?”

蒋鹰在宁晖的事上,一直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毫不犹豫的开口道:“我错了。”

宁晖哼了哼:“一点诚意都没有,侯爷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蒋鹰疑惑道:“错在哪里?”

宁晖气结,狠狠的揪了揪蒋鹰的耳朵:“太后怎么能出宫?京城离漠北千里迢迢,你让她自己前来,也不怕她路上有个闪失!”

“你独自一人回来,路上何曾有闪失?”蒋鹰将宁晖的手从耳朵上扒拉下来,放在自己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太后姓林,皇后姓林,皇上忙不过来,本侯的祖母自然跟着本侯。”

宁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蒋鹰虽说得不多,但透露的不少。林家有太后坐镇后宫的这三年,势力越发的不可收拾了。不说武安侯和承恩侯,单说林奕远兄弟三个,已是不可小窥了。大哥入了内阁,二哥外放做了知州,林奕远在御林军任了个官职。虽不知官位大小,但当初他在锦衣卫时的官职已是从四品,便是平调也低不到哪里去。想来林家此时已成为皇上最忌惮的人家了。

蒋鹰若给皇上陈情带走太后,虽有些艰难,但只要太后愿意,想来皇上心里也是极愿意的。宫中已有个林皇后,便是太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依然是林皇后最大的依仗。皇上有太后的约束,也会觉得束手束脚,只是心中如何愿意林太后离开,这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说就是了。太后能破釜沉舟的舍弃太后之位,跟着蒋鹰出宫来,可见这个外孙在太后心中是何其的重要。这般的做法,不说大梁朝了,就是历朝历代也不曾有吧。

宁晖手指划过蒋鹰的脸颊,叹息道:“以后咱们要好好的孝顺太后才是,她为了你当真是……当真是做到了极致。”

“你该叫祖母。”蒋鹰将脸又朝宁晖手上凑了凑,“也要对我好。”

宁晖扑哧一笑,点了点蒋鹰的额头:“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

蒋鹰哼哼:“以前,你最偏心。以后,只准想我一个。”

“侯爷堂堂七尺男儿,心眼竟那么小,小时候的事都要记那么清!”宁晖如今回忆起往事已有些恍惚了,不过几年的光景,仿佛过了一个人世那么长,此时似乎要将京城的事,西山的事忘记的七七八八。

蒋鹰说起那时的偏心事,宁晖实然很冤枉,三人在一起的时,虽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萧璟年,也不过是对高位者尊崇,那个时候他和萧璟年对宁晖来,都是一样的可有可无的人啊,当真说不上偏心不偏心的。

宁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性格自来讨人厌的很,我那么对你,已经算是极客气了。”

蒋鹰搂住宁晖的腰,一双眼眸眨巴眨巴:“补偿本侯。”

宁晖侧了侧眼眸,抿唇一笑,“那侯爷要来先和我说一说,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都是怎么喜欢的?有多少年了?都为我做过什么?”

蒋鹰听闻此言,哼了一声,没了脾气,翻个身躺到一边,闭目道:“累了一日,睡吧。”

宁晖怎么肯依,使劲拽了拽蒋鹰胳膊:“说完再睡!”

蒋鹰翻个身,将宁晖的手压在了胳膊下,闭眼道:“不说。”

宁晖想了想,抿唇一笑,脸凑到蒋鹰的耳边,一下下的吹气。蒋鹰不动声色挪了挪,宁晖追过去,继续轻轻的吹气。蒋鹰紧紧蹙起了眉头,如赌气般怎么也不肯睁眼。宁晖轻轻的咬了咬他的耳朵,明显感到蒋鹰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吃吃的笑出声来,柔声哄道:“侯爷说说嘛,我很想听呀……”

蒋鹰僵硬着身体,屏住呼吸,朝床内缩了又缩,直至退无可退。宁晖得意的笑了起来,蒋鹰豁然睁开双眸,翻身将宁晖压在身下,埋在她的脖颈间喘息:“不许动了!”

宁晖双手搂住了蒋鹰,哑声道道:“那你说不说?……莫不是喜欢我,很让侯爷丢脸吗?竟如此难以启齿?”

蒋鹰抬眸望向宁晖,却见那双方才那双含笑的杏眸,此时竟有些暗淡和伤感。蒋鹰心中几乎是下意识的自责了起来,闷闷的翻身睡到了彭边,抿了抿唇,不甘不愿的开口道:“九年。”

宁晖诡计得逞,笑着不动声色,掰着手指算日子:“九年啊……那不是我才进宫的时候吗?噢——那时侯爷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没想到侯爷竟还有这般的嗜好,怪不得你不肯让丫鬟贴身伺候了,也怪不得和你最好的周律长得比女人还好看了,原来侯爷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蒋鹰顿时黑了脸:“胡说!他又没救我!”

宁晖一脸嫌弃道:“虽说是我救了你,可不管男女,侯爷都要以身相许啊?幸好我是女的,若是男的,啧啧……侯爷当如何是好啊?”

“胡说!”蒋鹰紧蹙着眉头,不知该怎么解释的好,“宫中时,觉得你不对,也说不清……西山时,不知你身份,也对你好……什么都不知道,却就喜欢你,知道后又暗自欣喜……你却偏心的紧……不说了!”

宁晖不知蒋鹰说这些的心情是如何,可听在自己的耳朵里,却忍不住的为他心酸。他实然一直都是这样好的性格,不善言辞便不多话,长得柔弱些,便自小就板着脸,故作威严。自尊心那么强,能说出这些已是极限了吧。

琉璃灯光下,蒋鹰白玉般的脸颊越发红润了,如此羞怯的不会表达,但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却一眼不眨小心翼翼注视着自己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似乎在等待着宁晖的回应。

他的眉眼精致到无可挑剔,微微挑起桃花眸时,因羞涩眼角多了一抹绯色,宛若有诉不尽的风情般。浅色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有几分倔强又有几分无助,让平日看惯强势爱板着脸,面对这有些脆弱的表情时,有种发自内心的怜爱,心中忍不住的生出欢喜来。

宁晖的手指临摹蒋鹰脸颊,杏仁般的眼中俱是甜蜜,嘴角轻勾,露出了暖浅的笑意:“侯爷深情厚谊,宁晖今生不敢相负。”

蒋鹰有些紧张的神色慢慢松弛了下来,眉宇间露出无尽的喜悦和得意,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想了想又压住了笑声,一本正经的开口道:“自然,本侯抛弃良多,竭尽心力,只为与你相守,你合该如此。”

宁晖望着蒋鹰眼中露出的小得意,心软的一塌糊涂,她亲了亲蒋鹰得意的唇角:“侯爷劳累了一日,明日还要早起,先睡吧。”

蒋鹰随即敛去了笑容,谨慎又防备的看向宁晖,指责道:“几句好话,想诓本侯的洞房!”

宁晖见蒋鹰懊恼上当的表情,同儿时如出一撤,不禁大笑了起来。蒋鹰见宁晖又取笑自己,不禁恼羞成怒,翻身而起将宁晖压在身下,抬手打落了床帐……

夜微醺,香掩芙蓉帐,烛辉绵绣帏……

卷外篇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尘间

韶华易逝,光阴荏苒,转眼便是十三载。如今的大梁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七年前北戎独孤氏来袭,漠北都指挥使一战成名,一雪仁宗被俘之辱,大捷北戎,占城池三座。那一年的战后,宁太守致仕,如今身在太守之位,正是都指挥使的内弟沈宁珏。

锦城将新得的三座城池,重新囊括在锦城之内,经过成这些年的治理,锦城兵精粮足,军备充足,已成了大梁朝最重要的边城。城内八街九陌,车水马龙,繁华不输京城。

四月的天气,漠北正是草长莺飞的好节气。北戎草原靠近锦城的边界处,一人一骑从远处飞驰而来,不想下一刻却变故突生,只听马儿长嘶一声,骑着马上的少年,不及呼救已从飞驰的马背上坠了下来。

不远处的小树林中,潜伏在草丛的蒋晟开心的笑了起来,正欲起身,却被身旁的少女拉了回来:“晟弟不忙,先看看他后面跟得有人没。”

在外面蒋晟自来对林珺言听计从:“我干瞪眼了多长时间,一点招都没有,还是姐你有办法,一会要是没有随从,咱们抢了马就走!”

林珺点了点头:“那匹马可不是个好脾气,你且小心点,我去看看那个人。”

蒋晟点头连连,一阵风般的从潜伏的地方跑了出去,围着红鬃马高兴的直打转。林珺却不紧不慢的整理好衣裙和发髻,慌慌忙忙朝受伤的少年跑去。待看到少年头上有血珠朝外渗的时候,林珺被唬了一跳,瞪了蒋晟一眼,斥责道:“怎么那么调皮!绊马绳是随便用的吗?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

林珺虽和蒋晟是一对双生子,从性格到长相都不一样,且一点都不相仿。蒋晟体格威武,浓眉大眼,相貌英朗,不知像了谁。林珺像极了蒋鹰,眉眼精致绝伦,皮肤宛若白玉,模样极为柔美羸弱。同样的十二岁,蒋晟却长得像个十四五的少年,林珺并不显大。

蒋晟皱了皱眉,不耐道:“北戎的人,死就死了。”

林珺扶起倒在地上的少年:“公子,你有没有事?”

少年被摔的七荤八素,一时也分不清什么了。他有些虚弱的靠在林珺的肩膀上,喘息道:“头有些晕。”

林珺拿出手帕擦拭少年额头上的伤痕,从怀中拿出了些许药膏,一边给少年上药,一边轻声诱哄道:“没事,只是一些小伤。这药是曾祖母私藏的,最是管用了,平日弟弟们有个磕磕碰碰都用它,一会就不疼了。”

少年感觉火辣辣的伤口,被一股清凉覆盖。他有些迷迷糊糊的望向眼前的人,却只能看个不甚清晰的轮廓,耳边的声音好听的紧,软软的语调还拖着南地温软的尾音。少年几次眨眼,想看清林珺的长相,却觉得四周越发模糊的。他扶了扶头,轻轻的呻吟:“疼得厉害。”

林珺笑了起来,对着额头的伤口吹了吹:“好啦好啦,不疼了,看你岁数也不小了,男子汉就该坚强一些。”

少年感觉一股幽香在身边蔓延着,额头的气息似乎都带着几分香甜,几乎是无意识的红了耳根。

蒋晟根本不敢走近那红鬃马,眼馋得不行:“姐!别管他!快来帮我驯马!”

林珺看也不看蒋晟,对着少年软绵绵的说道:“我扶着你,你试一试能站起来吗?我看看你伤到别处了吗?”

蒋晟不耐道:“姐!他又不是咱家小弟,你哄他作甚!帮我驯马!”

少年扶着林珺慢慢的站起了身来,却站得有些不太平稳,腿和脚都没有伤。林珺深知这是摔着头了,但又不能说。虽说对方是北戎人,可这些年两边早不打仗了,平白抢了人家的马,若不哄好他,也说不过去。且这少年穿戴,一看就知道是北戎贵族,端看那匹汗血宝马,便知道肯定是大有来头。

林珺心中千转百回,脸上却丝毫不露,嘴角的笑意依然很甜:“你若难受,便靠着我些,我这就带你回城看大夫。我家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你还能走吗?”林珺十分体贴的抚了抚少年鬓角的乱发,“若是不能走,我叫人来抱你。”

这般甜美的声音,萦绕耳边,少年感觉整只耳朵都有些麻了,他有些不适的侧了侧脸,明明想离的远一些,心中却又升不舍来:“本……我还能走,不打紧。”

林珺不动声色的拍了拍少年衣襟上的草屑,笑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但大夫还是要看的。万一你有个什么,我想想都会内疚。来,跟着我慢慢的走,若是晕眩的厉害,就靠在我身上歇一歇。”

少年感觉有个软软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顿时泛起了一抹怪异,却也一点都不讨厌。他本不习惯陌生人的碰触,若在宫中,不知被推出去砍了几次手了。但此时,他却反手攥住了林珺的手,不舍也不愿分开,可自己又确实站不稳,又怕碰伤了身边的人:“你若支撑不住,便对我说。”

林珺笑道:“怎么会,你又不重,便是我摔倒了,也不能让你摔了,且放心的依靠我就是。”

少年听闻此言,不禁再次侧目,他从不曾像一刻般,想看清楚一个人,可眼前却只是一个模糊轮廓。他自小便被教导着不能信任任何人,便是亲生的父亲,说上一件事还要留有三分的余地,更没有人可以让自己放心的依靠,握着这样柔软的手,明明知道这是个风吹一倒姑娘,可不知为何竟是莫名的信任着,甚至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蒋晟着急的团团转,却见林珺还在和那个人说话,坏脾气道:“姐!我的马!你不管了是不是?”

林珺狠狠的瞪了蒋晟一眼,他却一点眼色都没有。少年脖颈上的项圈明明白白的刻着独孤二字,摆明了就是北戎皇族。林珺虽不知少年的怎会跑到此处来,可蒋晟和自己这番作为,当真上不得台面的很。这里可是人家北戎的地界,拿着绊马绳,在人家的地方,坑了人家的皇族,还要强抢人家马匹,如今还不快走!最少也要走到锦城的地界,便是抢了马伤了人,一切都好说了!反正看他样子是摔着头,似乎看不清东西!

林珺见蒋晟围着马不肯走,不禁动了真火。那哪里是一匹马,简直就是个坑:“怎么是你的马!是人家的马!你还不快回去,让全叔把车赶过来,这位公子不舒服的紧。”

少年见林珺似乎有些生气,心里便有些舍不得,他攥了攥林珺的手,柔声劝道:“算了,别为这点小事生气了,他要给他就是了。”

少年忍着头晕和想吐的感觉,吹了一记口哨,那汗血宝马顿时安静了下来。蒋晟再试图靠近的时候,马儿倒也不再烦躁的打转了。蒋晟很顺利的就拉住了缰绳,得意的大笑了起来:“姐!它可真听话啊!”

林珺侧目看了少年一眼,循循善诱的软声道:“你这样的好脾好性子,你家人怎么放心让你出门的,我看着都有些不放心了。真不知道将来若没人看顾你,你要吃多大的亏,不然你跟我去我家,我绝不让别人欺负你,好不好?”

少年从未觉得这样娇气又有点蛮横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好听。他侧过脸来,对着模糊的轮廓,轻笑出声:“谁能欺负我?”

林珺抿了抿唇:“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这样厚道不知险恶,总归有些不放心就是,你跟着我走吧,以后定没人敢欺负你。”

少年本不是爱笑的性子,可听到这般有些责备之意的温言软语,情不自禁的又笑了起来:“你的好意我知道,别担心,不会有人敢欺……”少年话未说完,却被远处的马蹄声打断了。

蒋晟急声道:“姐!北戎兵!一大队!怎么办?”

林珺还未说话,少年却攥了攥她的手,轻声道:“莫怕,是我的亲卫,不会伤害你们的。”

林珺扶着少年坐在了草地的石头上,柔声哄道:“即是你的人寻来,我便不带你回家了。”

少年感觉林珺松开了手,有心再次抓住林珺的手,不想却抓了空。他的双眼模糊一片,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要离开,不禁有些着急:“你莫怕,他们不敢忤逆我的意思……”

蒋晟已将两人藏在树林的马匹拉了出来,急声道:“姐快走!快走!全叔放信号了!”

林珺有些紧张的望着远处的马队,缓声道:“公子当心些,坐好不要乱动,咱们后会有期就是啦。”

少年着急的在空中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只感觉一阵香甜的微风拂过,整个人逐渐失了意识,软软的倒在了大石上。

黄昏时分的总兵府,宁晖坐在客厅,有些急躁的望向院中。蒋鹰坐在她是身边,把玩着腰间的压襟,却没有半分的急躁之色。一个长相十分出色的,十岁左右的锦衣小公子,坐在他们两个下首,时不时翻着手中的书页。

宁晖虽已嫁为人妇多年,却一点都不见老,脸上一点皱纹都不见,皮肤却又细腻的很。蒋鹰虽比以前黑了不少,但整个人却比以前温润了不少,眉宇间俱是疏朗,一如十多年前那般俊美。

宁晖心急如焚,可看这对悠游自在两父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当真让人有些气节:“这都出去一天了,还出了边界,你们就不担心吗?你到底派人去找了吗?”

蒋鹰觉得儿子女儿玩够了,自然就会自己回来,根本没有派人去找,但也不会承认:“晟儿有武艺。”

宁晖不禁生出了几分恼意:“什么武艺,还不是三脚猫的功夫!祖母和外祖母都问了几次,你这么笃定,怎么不去后院回话?珺儿可是祖母的命根子,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祖母能饶了我们?”

蒋鹰攥住了宁晖的手,有心说几句软话,哄哄她。可宁煜却见此不禁皱起了眉头,放下手中的书本:“娘,稍安勿躁,爹说他们会回来,一会准回来。”

宁晖本就有些急躁,听闻此言不禁气结:“枉娘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却是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

宁煜正儿八经道:“娘此话差矣,我姓宁,娘姓沈。我承得是宁家的宗族。姐承得是曾祖母的林家,哥承得是父亲的蒋家,我们三个都和娘的沈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算不上吃里扒外,更不是白眼狼。”

“煜儿,闭嘴。”蒋鹰自己都不舍得说宁晖一句,哪里容得宁煜来说。他拍了拍气得脸通红的宁晖,瞪了眼一副要死磕到底的小儿子,忙道:“别气,他读书读傻了。”

宁晖道:“平日里,还不是你教的他。”

“没有。”蒋鹰想也不想,面无表情的否认道。笑话,漠北四月飞雪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混小子书不离手和引经据典的劲,有哪里像自己,明明像了他的舅舅,这样黑锅如何能背。

“爹!娘!我们回来了!”蒋晟人还在院中,已经吆喝了起来“爹!你可知道我这次抢了什么?看看!汗血宝马!还是个马驹呢!好东西吧?”

蒋鹰携着宁晖走到廊下,见到那匹马驹双眼一亮,着实打量了一会那马匹:“真不错。”

宁晖忧心忡忡的看向一儿一女:“哪里得的?这整整的一日,我和你爹都担心死了,怎么这般的顽劣,那边陲之地也是你们能去的?”

宁煜挑眉道:“娘就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