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临近,我收拾了东西往下走。

  天色阴霾。

  楼道里飘着淡淡的烟味。

  快到三楼的时候,味道有些明显,我猜想或者是系里某个老烟枪老师又忍不住在走廊抽烟了,路过的时候望了一眼,遥遥地,便看到了罪魁祸首。

  窗边靠着一人。

  他一只手随意放着,另一只手的手肘搁在窗台上。身旁环绕着寥寥的淡青色烟雾,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烟,前面横着一截长长的灰烬,还未掉落。

  他半侧着脸看着窗外,然后转过来吸了一口,烟头像被注入生命般顿时鲜活了起来。他长吁一口,吐出半数烟雾,指头点了点,积攒的烟灰纷纷飘落。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顾长熙抽烟。

  第一次是在敦煌,也许是为了解烟瘾,他还抽的是电子烟。

  第二次是和父亲闹翻,借宿在他家。

  第三次,便是现在。

  外面天色不好,像是一块用脏了还没有洗的抹布,又像是用旧的毛笔沾了水随意在宣纸上抹了几笔,残留的墨迹浮在天上,深一块、浅一块,铺得非常不均匀,空挡中间留了很少的白,晦涩不明。

  他的神色也亦如此。

  这个时候,他抬头忽然朝我这边看来。

  当时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巧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呢?后来想了想恍然大悟,刚刚下楼楼道里尽是咚咚咚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怎么会注意不到呢?

  可我已来不及抽身。

  “程宁。”顾长熙把烟头在窗台上摁了摁,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中。

  我没有动,出于礼貌,远远地“嗯”了声。

  “有空吗?”他向我走来。

  “我约了董白白,她就在……”

  “我们谈谈。”

  “可是她……”

  “不会太久,”他抬起手腕看表,“十分钟?”

  我看向别处,犹豫着,顾长熙已推开305房间的门:“进来吧。”

  我走了几步,停在门口,“既然没有多久,就在这里说吧。”

  顾长熙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放了下来。

  他看了我两秒,将两只手揣进裤兜里,立在门口,道:“好。”

  我原地不动。

  “你放弃保研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知道这个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在负责保研,他肯定知道,便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想出国。”我径直道。

  “因为这个?你之前不是一直希望留在本校保研吗?”

  “我改变主意了。”

  顾长熙皱起了眉头,不知是因为我的善变,还是轻率。

  “是不是你父亲的意思?”他似不信。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更正。

  “现在准备出国,”顾长熙缓缓地道,似乎在字斟句酌,“有点晚了,正常情况下,大五上都出于扫尾工作了。你现在英语……”

  “我现在已经在上新东方,十一月参加考试,同时也在准备作品集,推荐信我正在联系之前实习的事务所,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我飞速地打断他的话。

  也许是没有料到我转变如此之快,动作跟进地也如此之迅速,前一秒还在祈祷渴望保研,下一秒就洒脱地放弃保研转而出国。顾长熙沉默半晌没有说话,身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系主任夹着办公包从隔壁房间出来,我不得不跟他打了声招呼。

  “干嘛呢,小顾。”他冲我笑了一下,转而问顾长熙。

  “跟同学聊下天。”他道。

  系主任回头看了下我,拍拍顾长熙的肩,客套地道:“辛苦辛苦。”转身走了。

  身后又有几位老师下班,眼光时不时在我和顾长熙身上带过,我硬着头皮,和认识的老师都一一打招呼。

  也许这真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可是我仍是僵持在原地,不想挪动。好像脚步一动,立场和意念也跟着动了。

  “程宁,保研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顾长熙的语气轻缓,仿佛在哄一个哭闹不听话的小孩子,可内容却是正儿八经的,“就你的情况而言,我个人觉得保研比出国更适合你。出国深造固然好,但你时间太紧,程序复杂,而且还涉及到奖学金的问题。国外……”

  “顾老师,”我觉得好笑,直白地问,“您不也是出过国的吗?为什么就不赞同您的学生出国呢?”

  “出国是因人而异,最好的不如最适合自己的。前程不是儿戏。”

  “我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我向学长学姐咨询过,也和同学一起申请,互相有个照应。”

  顾长熙不以为意地笑:“哪个同学?”

  我想也不想丢出一个名字:“雷一楠。”——雷一楠不好意思了,虽然现在你还不知道我要出国,但我帮你做了那么久的挡箭盘,这次轮到你帮我了。

  “雷一楠?”顾长熙哂笑一声,“他选择的保研,怎么又在出国?”

  我惊诧万分的看向顾长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顾长熙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重复:“他选择的保研。”

  这句肯定的话彻底将我震惊了,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一种想要立马冲到雷一楠跟前的冲动,把着他的肩膀狂晃他,问他是不是疯了。

  “怎么会呢?是不是弄错了?”我魂不守舍地问,惦记着那晚雷一楠跟我说的话,“他不一直要出国吗?”

  “或许,他有自己的打算。”半晌,顾长熙看着我道,眉头微皱,眼神幽深。

  我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还沉浸在刚刚的消息中,根本无从回应。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天灰蒙蒙的一片,城市的天际线隐藏起来。远处几栋高房子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雨水洗刷掉跟前杨树树叶的灰尘,露出叶子本来的油亮的绿色,在一片灰色基调的背景中,格外惹眼。

  “如果你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顾长熙不疾不徐,颇有深意地道。

  我抬头看向他,猛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心里顿觉不快。斗志在瞬间复苏,我下巴一扬,利落地道:“我出国是自己的事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我相信雷一楠的选择是笔误,他也是会出国的。”

  “是吗?”这句话好似激怒了顾长熙,他敛了眉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清楚去哪个洲、哪个国家、哪所学校了吗?每个学校有什么申请要求,要多少封推荐信,要多大纸的作品集、要多少分的英语成绩,你都明白了吗?有奖学金吗?有宿舍吗?是什么方向明白吗?学几年知道吗?”他顿了一下,“要是申请得不理想,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像打机关枪一般喷射出来,我有些措不及防。

  这些问题,我最多只能勉强打上来一两个。最后那个问题,我更是想也没想过,也不敢想。

  我垂下眼帘,不泄露自己的心慌,强撑着底气道:“这些我心里都有打算,我已经在做准备了。”

  “还来得及吗?你想过可操作性吗?”

  “今年不行,明年还可以申请。”

  “明年就一定有把握?那这虚废的一年你如何打算?”顾长熙毫不留情地追问,“好好的保研要放弃,就换来这个?”

  我已乱了阵脚,心里的话不经过大脑冲口而出,“那不然怎么办,难道厚颜无耻地留在学校保研吗?你以为你是谁?我又不是程玲!你管我那么多?”

  话一出口,我便知道,我和顾长熙之间最后那根线,也崩断了。

  他愕然。

  刚刚的发问使得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而这一刹那,他脸上的血色全数褪去,肤色变得苍白。

  无数情绪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维持着说话的口型,也忘了闭上。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有清冽风吹进来,夹杂着雨。

  我惊觉自己有些过分,打人不打脸,话说不揭短,我怎么偏偏去触碰他的禁区呢?

  顾长熙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目光若是激光,我的脸或许就会被戳出两个洞来,他轻叹一声,然后异常平静地道:“果然是这样。”竟是很深的自责和挫败感。

  我不知道他说的“果然”指的是什么,还不知如何开口,又听见他生气又痛惜地道:“小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太傻了,傻得简直让人痛心疾首。你以为出国就可以一走了之?你以为逃避就是上上策?你以为你走了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在留在这里吗?”

  我的心又开始抽搐,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坚强了,可是听到这些话,又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你的前途远比我重要太多太多。”他轻吐一口气,缓缓地道,“如果不想见到我,我可以不带研究生,可以申请外派支教;处理一下,我们可以完全不见面。实在避免不了,我可以离开学校,这都没有关系。你何必要放弃保研,把自己逼到出国的道路上呢?”

  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两人不再见面,不再有联系。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却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皮鞋没有打油,木然没有光泽,足尖的棕色牛皮被蹭掉了一块,露出粗糙的泛着白色的颗粒质感。

  “留下来吧。留下来,好么?”他轻轻地问,说得很慢,很温柔,像窗外的细雨,带着低低的请求。

  我几乎难受得无法呼吸,离别的痛苦仿佛已经提前上演。我不禁抬头回望他,眼前之人浓眉深目,眼里却是一样的悲伤。

  “来不及了,”我指了指表,艰难地开口,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几个字,“十分钟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我在想,

  为什么一定要到快要HOLD不住的时候,

  人才肯吐露心声呢?

  这个时候才呈现真实的自己,

  不怕太晚了吗?

  【PS:谢谢Hira口天草会妹子的地雷,

  要过两天就过年了,

  我得帮家里准备下年货,

  不能保证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