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室友。”

  “许峰?”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声。但这个“嗯”是回答的上一个问题。许峰不是我室友,但我确实是想去找许峰。

  顾长熙低头看了下表,问:“这么晚了,你去打扰他,方便吗?”

  “方便。”我想也不想地回。

  我说的是实话,看在我是病人他是医生的情况下他也会收留我,再不济,看在我舅舅的份上他肯定也不得不收留我。而顾长熙作为局外人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只是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不辨喜怒地道:“那你给他打个电话,我送你过去。”

  我有些无语,拍拍空落落的口袋,我现在所有家产都已葬身火海,哪还有什么手机?

  “用我的。”他倒好心,把自己的递过来,还特意调到了拨号的界面。

  可我拨了三个数字便放弃了——这年头都用来电显示,谁还记得号码?

  我垂头丧气地将电话还给他,嘴里没说话,心里却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好整以暇地把手机收起来。

  “走吧。打扰谁不是打扰呢?”他并不在意,再次向我发出邀请。

  我还能说什么?我现在身无分文,举步维艰,几乎失去了一切与他人联系的方式。我也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的道理,干脆把顾长熙给我的外道裹得紧了些,起身默默地跟在后面。我把心里的不爽和不愿压到最低,只若无其事地强调:“那麻烦您了,我就打扰一晚,明天一早就过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一定要坚守立场!

  顾长熙闻言停了一下步子,我闷头跟着差点撞到,他侧身扶住我,语气平淡如水:“走错方向了,车停那边。”

  有首歌这么唱的:“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世界上让人搞不懂的事情真的太多,就如同我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在哪里都是有房有车,一副高富帅浑然天成的样子。

  顾长熙的房子居然是三室一厅,中式风格,设施齐全,如果不是买的,那至少也应该租了很长时间。进屋顾长熙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传染得我也打了两个哈欠。我想起他把外套给了我,自己就穿着件羊毛在衫冰天雪地地忙来忙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这时再把外套给他也多此一举——屋里本来就有暖气,谁也穿不住。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默然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间客房。

  顾长熙从衣柜里翻出一套三件套,我很有默契地走过去,帮着展开被套和床单。顾长熙个子高,铺床的时候一抖,床单便像降落伞般展开了。我自然而然的走到床的另一边,弯腰平了平床单的褶皱,顺手扯过被套的两个角,顾长熙抬头看我一眼,遂低头扯住另外两个,我俩展开胳膊一抖,被子乖乖的与被套合二为一了。

  做完才发现,一切自然地让我别扭。

  顾长熙站在对面,指示:“洗漱用品洗手间有一套新的。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

  走到门口,他又叮嘱:“最好平躺,或者右侧着睡。”

  我依旧点点头。

  然后,再无他话,他轻轻帮我掩上了门。

  还是稀里糊涂地就来了他的家。一想到这点,我就郁闷不已。

  为什么跑出来的时候不带上手机?

  为什么平时不多背几个急用的号码?

  为什么,在他提出来的时候,不再坚持一下?

  程宁啊程宁,长点心吧!心里有个小人,揪着我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恨恨地跺了两下脚,一屁股坐在床上,由于用力过猛,差点被反弹到床下。

  ——连他家的床也欺负我。不行!明天一早就得走!必须走!

  跟顾长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3点多,晚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倒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眠。我关了床头灯,开始还能听见顾长熙在外面走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一切声音消失,世界陷入彻底的宁静。

  几个小时前,我也如现在一般,睡在这个城市另一边的床上,一声巨响后,我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虚浮空洞的夜晚,那声爆炸震耳欲聋,逃亡的关头早已忘了害怕是何物,整个脑子里充斥着最原始最迫切的生的*,我想要逃,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出路,沸腾的火海几乎要将人的生命蒸发枯萎。那么一瞬间我眼前忽然浮现妈妈的脸,我想泪流满面,可眼泪还未留出便已被蒸发,我甚至想,如果我死了,死在这异国他乡,会不会有人记得,会不会有人为我留一颗眼泪,会不会多年以后,还出现在一个人的梦里。

  从火场里出来我整个人都是蒙的,跟个机器人一样,五官六感全然不见。直到那一瞬,在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里,忽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眼睛的主人不顾一切的挤出人群,人才仿佛活了过来。顾长熙抱着我,我没有理由不回抱他,如果是个僵尸,我想这个时候,我也会狠狠地抱住他。死而复生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我明明想笑可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程宁?程宁?”有人轻轻拍打我。

  我睁开眼睛。

  “怎么了?做恶梦了吗?”床头点了一盏温暖的灯,顾长熙坐在我跟前。

  我的眼睛适应光线,窗帘拉着,不知道几点。

  我疲惫地“嗯”了声。

  “都过去了,好吗?那都是梦,是假的。”顾长熙语气异常温柔。

  我似懂非懂的“嗯”了声。

  “再睡一会儿,好吗?现在才六点。”

  梦境跌落到现实,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我非常顺从地点点头。

  顾长熙轻轻帮我压好被子。

  “我以为我会死。”我喃喃地道。

  顾长熙的手一顿,“怎么会呢?现在一切不都好好的吗?”

  “可是如果晚一步,或者我再睡死一点,就不会再睁开眼了。”

  “没有如果,别瞎想了。今天这个意外,刚刚新闻说了,没有人员伤亡。”

  “我好像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顾长熙笑了,“小姑娘,睡吧。”

  “你刚刚说‘谢谢’,是什么意思?”我拉住他的手。

  “什么谢谢?”

  “在火灾现场,你抱着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顾长熙低头看着我:“我在感恩。”

  “感恩什么?”

  “感恩一切,让你还能站在我跟前的人和事。”

  我有些哽咽,问:“你当时害怕吗?”

  顾长熙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我忽然很想抱着他,想听他心脏,是否已经由脆弱恢复了铿锵有力。

  这么想着,我就这么做了。

  顾长熙愣了一下,但是下一秒他就展开双臂,迎接我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好像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我以前很介意和他的感情,小心翼翼,所以和他有身体的接触也很在意。而现在,感情和心境不一样了,好像身体的接触,也不那么重要了。

  我趴在他宽厚的肩上,闻到他头发上还有洗发水的清香味,问:“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吗?”

  “别胡说。”他轻拍了我一下。

  “会吗?”我固执地问,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会。”他道。

  “会记得我很久吗?”

  “嗯。”

  “为什么?”

  顾长熙胸膛起伏了一下,道:“我说出来,你能接受吗?”

  我沉默。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嗡嗡的:“我困了。”

  顾长熙长长叹息一声,把我轻放回床上。

  “帮我订闹钟。”我忽然想起,“一会儿去学校报个平安。”

  “睡醒了再说,晚点也没关系。”

  “我现在失去联系,不想让人担心。10点。10点也差不多了”。

  顾长熙见我坚持,拿出手机拨弄几下,放在床头。

  过了一会儿,我察觉不对,再次睁开眼睛:“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长熙有些窘然,起身:“我怕你再做噩梦。”

  “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我用被子埋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好,那你睡吧,我走了。”

  浅浅地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还不到九点。顾长熙说他走了,不过是拖了一个靠椅,远远地守在门口,身体微斜,两手揣着,像是睡着了。

  看到这一幕,我有些想笑,又不禁感慨,也不忍心叫醒。忽然兴起,不知为何想留下这一幕,看到床头柜上有个iphone,想也没想地摸过来。

  那个诺基亚,在我一次不小心将它弄到马桶里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罢了工,我不得不换了个新的,正巧也是iphone.

  所以刚刚看到床边的手机,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摸过来,全然忘了自己的早已西去。而看到屏保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拿错了手机,可眼睛,却一时不能挪开。

  图片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一串不大不小的脚印,一个不高不矮的侧影。侧影不知看着什么,只呆呆立着,黑发未束,肆意散着,在风中凌乱飘逸,根根分明。

  ——那是我。

  那片沙漠,应该是在敦煌。

  黄沙、黑发,面与点,大与小,死与生,完美的画面。

  可我对这张照片毫不知情,连站立的位置都毫无印象。

  一切看来,恍如隔世。

  我看着照片里的那个我,三年前的我,百感交集。

  那个时候的我,经历单纯如那片蓝天,心思坦荡如那片黄沙,感情纠结如我飞扬的头发,束不住,人为捋到耳边,又经不起风沙的诱惑,飘散飞舞。

  那个时刻的我,面对这荒芜沉寂地沙漠,在看什么?想什么?

  可无论想什么,我都不会想到,那个我一直默默追着的人、有口难言的人,正悄悄地站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我,把那一刻封存进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