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到的?”我手有点冻,找了半天,才从一堆乱七八糟的零碎物品中找到钥匙扣。

  “傍晚时候。”他说。

  我抬起头:“那你给我打电话时候,已经下飞机了?”

  “嗯。”

  “你怎么不直接发信息告诉我你到了,或者直接去你家等我。”我看着他的大衣,我知道这件,羊绒的,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买的。他穿衣很爱惜,这件有几年了,看上去不不如新衣,但是质感依旧在那里。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冷不冷?”

  话刚刚说完,我忽然被拉到一个坚硬的怀抱里,他的唇带着凉意压了下来,可鼻息又带着火热。我忙不跌退后起步,他把手垫在我的脑后,他撬开我的嘴唇,探到里面,唇齿之间,来了一个法式长吻。

  楼道的灯熄灭了。

  黑暗中,只有我和他的呼吸。

  他的鼻尖抵着我的鼻尖,我可以想象出黑暗中他鼻梁挺直优美的轮廓线。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感触那根笔挺的线。

  忽然间,我心里崩着的那根弦,就断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用气息问我,连楼道的灯都没有惊亮。

  我没回答。

  “想我了吗?”他又问。

  “嗯。”我低低地回答。

  他笑了,气息柔柔地洒在我的唇上。

  顾长熙其实是第一次来我a市的家。

  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但是有事都是我去找他,而且——之前,我们也没有发展到可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地步。

  同样的户型,和他住的地方相比,就差多了。

  家里还是我母亲在的格局,老式的红木家具,老式的木门,老式的电视柜和茶几,那个时候也没有怎么装修,基本就清水墙刷刷白,就搬家具入住了。

  只有墙上那个电视机是我新换的,27寸的索尼,壁挂式。仅此一件,表示着这已经是21世纪。

  南方没有暖气,我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数都蜷缩在沙发上,开着一个小太阳,吃着薯片看电视。顾长熙来了,我怕他感冒引发肺部旧疾,赶紧把小太阳打开,朝着他照。

  “你a市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我问他。

  “嗯,明天周五,也没有什么事儿。”他随意打量着我的家。

  我瞧他那样子,感觉这话的可信度要打个五折。

  “我以前都没有来过你家。”他说。

  “我知道。”我顺口说。

  “我是说,以前我们相处的时候,我也没有来过。”他看着我。

  “哦……”其实我也知道。

  “当时你外婆在美国,a市这个房子基本都是空置着。但是我们有次路过你的老家,去过将军桥,你那时候给我指过你家的老房子。”他又说。

  “哦……”我听他说着。

  “你住哪间房?”他又问,“主卧还是次卧?”

  “我一直都睡次卧,我妈和我外婆以前睡主卧,后来她们走了,我就把主卧改造成了一个书房。”我站起来,“带你看看?”

  我打开次卧的门,很小,放了一个1.2米的床,旁边立了一个老式的木衣柜,然后就是一张书桌,上面一个90年代的台灯。

  “这是我从小到大都睡的床,很多年了,还是那种木板子的硬板床,”我想了想,“大概得有26/7年了,比我年纪还大。”

  顾长熙走过去,在床边坐了坐,忽然一下倒身睡到了床上。

  “是挺硬的。”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垫,“我小时候也是睡硬板床,老人说这样对小孩子脊柱好。”

  “你看着天花板,都想些什么?”他瞧着床上面的屋顶,又问。

  我也抬头看去,光溜溜地天花板,笑道:“能有什么好想的,上学时候都是‘特困生’,倒下就着,睁眼就得起。不过——”我坐到床边,仰头,“我上初中那阵,特别喜欢周杰伦,我还在天花板上贴过他的一张海报,当时是我起床的动力。”

  “周杰伦?”他目光移到一块屋顶上,好像在想象那里有一张还留着非主流发型的青涩的周杰伦的画面,“你以前喜欢他?”

  “嗯。”我笑笑,“以前上初中那会儿,全校都风靡他。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哦,那你现在喜欢谁?”

  “我现在——”我忽然意识到他给我埋了一个坑,说道:“不告诉你。”

  他笑起来。

  “你中学时代喜欢哪个明星?”我问他。

  “我那个时候很崇拜计算机之父——图灵。”他说。

  “图灵?”

  “是的,艾伦·麦席森·图灵。”他瞧着前方,回忆,“那个时候我很着迷计算机,大学也是奔着计算机专业去的,可是后来家里出了点问题,我才留在国内念的建筑。”

  年少时候的梦想,他现在说着依旧眼里熠熠闪光。

  是的,我知道,那个时候你的家里出了很大的问题,你的父亲出轨,母亲有了抑郁症的前兆,你本来都拿到了国外好几所大学的offer,但是因为这些,你留在了国内。我瞧着他平静的脸庞,心里有些细细的疼痛。

  我知道,我都想起来了。

  可他还不知道。

  “你上学都是在那张桌子做作业吗?”他并未深入这个话题,坐起来看着邻窗的书桌。

  “是啊。”

  他起身来到书桌前,拖开椅子,坐下。他身材高大,坐下显得桌椅都有些局促。

  “你一定得过很多奖状吧?”

  “?”

  “墙面上还有胶水的痕迹。”

  “噢,呵呵。你好细致啊,”我难免得意,“是的,我从小就是三好生,后来奖状太多,贴不下了,就索性就都不贴了。深藏功与名嘛。”

  “哦……那大学时候真没看出来。”他余光淡淡扫过来,似笑非笑。

  我:“……”

  “哦对,”我想起来,“你晚上吃饭了吗?”

  他愣了愣,好像也才刚刚想起这事儿:“飞机上吃了点。”

  “那我给你煮点吧。”我也不确定房间里还有什么,往厨房走去,“可能只会做点面吃了。”

  “其实也不是太饿。”他说。

  我拉开冰箱,叹了口气:“白面你吃吗?”

  我给顾长熙煮了一碗寡淡得不能再寡淡的面条——家里只有盐和酱油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想给他做份好吃的。可是家里好久没住了,确实什么存粮都没有了。就连剩下的那把面,也只能够他平日饭量的1/2。我提议点外卖,但是看了看手机,这个时候只有烧烤还在营业,当时想到他的身体,还不如吃白面健康。

  不过看起来,他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男人吃饭一般都比较快,但是顾长熙属于吃得快但是同时还比较绅士的那种,不像很多人吃饭会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

  但今天这碗面,他明显吃得很慢。

  “不好吃吗?”我刚刚问出口,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在明知故问。

  果然,他笑了笑,安慰似地回答:“挺好的。”

  “……”我沮丧地靠在椅子上。

  “我只是……太久没有尝到你的手艺了。”他淡淡笑道。

  我一时愣住。

  我其实给他做饭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下厨的时候多。他的厨艺比我好,我一般只会做一点极简单的饭菜——比如淘米倒进电饭锅里,或者做个凉拌黄瓜,再难一点,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而且我老会说“西红柿炒番茄”,这个口误曾经一度被他笑了好久。

  往事历历在目。

  我又忽然想起大学时候,那次我和室友董倩在敦煌被人骗了钱财,幸好遇到顾长熙帮我们解了围。当时我们又饿又累,他带着我们去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印象中,那是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拉面。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带着卑微又青涩的心情爱慕着他。我从没有想过,以后我真的会和他在一起;也没有想过,即便是在一起了,也会有分离。

  回忆就像一个被堵塞的很久的水管,忽然被疏通,纷杂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朝我汹涌而来。

  走神间,顾长熙已经端起碗,将最后一点汤面也喝干净了。

  他起身去厨房洗碗。

  “乐乐的病怎么样?”他一边洗碗,一边和我闲聊。

  “吃坏了肚子,这几天都在医院输液,”我愣了楞,慢慢回答道,“不过今天已经出院了。”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4岁……好像5岁了……”我想起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确实很可爱。”他又说,洗碗的声音逐渐减小,顾长熙在门口的帕子上擦干净手,笑着走过来。

  我没接话。

  他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应,接着说:“今天你猜我还碰到谁了?”

  “谁啊。”

  “陶青,你的本科班主任。”

  “哦,有印象。怎么了?”

  “她带着她的儿子去上兴趣班,那小子,虎头虎脑的,都快上小学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禁感慨,“你上学那阵,她刚刚怀着孕。时间真快。”

  “是啊。”我干瘪瘪地应和,硬生生岔开话题,“今晚你要睡我家吗?”

  “恩。不过——”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过卧室的床只有1.2M,怎么睡呀?

  “要不你还是回自己家去睡吧?”我提议。

  “不要。”他想也不想地拒绝,我知道,那股孩子气又来了。

  白炽灯下,他的下眼圈淡淡泛着青。高效率完成工作,奔波几千公里,从B市到A市只为了来看我,一定很辛苦吧?

  “好吧。”我说,“那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更新错了。。。这个才是真正的42章。

☆、第 43 章

  

  后来顾长熙搬了几个凳子,依次放到床边,正好和床一般高。再把家里多余的棉絮都展开铺在床和凳子上,这样1.2M的床勉勉强强有1.5M宽了。

  他让我睡里面,他睡凳子搭建的那边。

  我俩挤在狭小的一张床上。

  关了灯,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说来也是奇怪,天气预报的温度都到零下了,怎么还会下雨,不是应该下雪吗?

  不过A市一向少雪。

  我的房间朝北,白天没有太阳的直射,自然要冷一些。我把衣柜所有的棉絮被子都拿了出来,能垫的都垫上,能盖的都盖上,两个人挤在一起,倒也觉得很暖和。

  只是顾长熙睡的那边,疙疙瘩瘩的,应该不太舒服吧。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唐青的学校都忙完了吗?”他抽出一只手来,让我枕在上面。

  “快了。”今天已经差不多了,只是……

  “打算什么时候回A市?”

  “过两天吧。”我想了想。

  今天的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本来是安排明天去医院取的。可是顾长熙的忽然造访,打乱了我的安排。我并不想现在告诉他这件事,对于那一纸结论,我心里万分没底。

  “你周末没事?”

  “没事。”他声音带了点疲倦。

  “我在A市还有点事情……”我慢吞吞地说道。

  “没关系,我陪你。”

  其实……我并不想让他陪。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他又说,语速很慢。

  “什么梦?”

  他没有说话。

  “嗯?”我抬头看他。

  “睡吧。”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好吧。”我也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睡不着。

  我睁开眼睛,外面静悄悄的,车灯照进来,硬在天花板上,拉长——变短——又消失不见。

  “顾长熙——”

  “嗯……”他淡淡应道。

  “你累吗……”和我在一起,累吗?

  “昨晚没太睡好……”

  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安静地听着他的呼吸。

  “你很喜欢孩子吗……”

  “嗯……”他迷迷糊糊地回答。

  “如果……”如果我不能给你带来孩子,你会怎么做,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抬起头,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嘴里。

  枕边之人已经进入黑甜。

  他一定是累坏了,不然不会在这么狭小的空间、这么隔应的床上,都能睡得这么香甜。我怕他的胳膊发麻,把它从我头下拿出来,放回他的身侧,拢了拢他下巴处的被子。

  然后,我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发呆。

  他有着饱满的额头,发际线中间处有让人羡慕的美人尖——这在刚刚他理了发的时候特别明显,而现在,头发稍微长了些,美人尖被耷拉的碎发遮住。他的轮廓很深刻,眉骨突出,鼻梁挺直,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地覆在下眼皮上,根根可数。如果睁开眼,他的眼睛有漂亮的卧蚕,特别是在笑起来的时候,勾人心魂。他的人中深陷,嘴皮很薄。我小的时候学书法,老师说隶书中有个手法是提锋收笔,叫“蚕头燕尾”,他笑起来就好似那漂亮的燕尾,提笔起重,慢慢晕开,笔锋上提,轻轻收尾。他的右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讲话的时候会若隐若现,他大笑的时候,可以盛二两小酒。

  那么多神态,在我眼前一一浮现,然后又沉淀下来,汇成眼前张安静的睡颜。

  他今年虚岁三十三岁。

  正是男人人生中最黄金的年纪。

  我一声叹息。

  睡到半夜,我有些冷。

  外面好像下雪了。

  怪不得。

  顾长熙依旧睡得很熟,大约真的很累,居然有轻鼾。

  他今天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夜里又降温,我害怕他会感冒。我想了想,家里真的没有被子褥子可以加厚了,我想到了他的那件长款大衣。如果搭在被子上,应该会暖和一点吧。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把他的大衣从门后取下来。

  我有清理衣兜的习惯,下意识的摸了摸他衣兜里有没有什么小东西,怕散在床上不容易找到。

  我摸到了他的钥匙,然后——一个小小的,方方的盒子。

  放在右侧衣兜里,鼓鼓囊囊的。

  我伸手进去,那应该是一个立方体的盒子,一个手掌可以包过来。盒子中间有一道纹路,上面有一些花纹或者是棱角。

  可我并没有拿出来。仿佛我握住的,并不是一个轻巧的盒子,而是千斤之物。

  我停了两秒,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他的大衣挂回了门后。

  我翻出来两件我自己的长款羽绒服,睡回被子里,然后搭好衣服,一件给他,一件给我。

  雪下大了。

  大雪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