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这回手扶膝盖,款款地站了起来。仰着脸面对了素心,她挑着眉毛笑道:“甭跟我装模作样地嚼舌头绕圈子。我知道你们看我是眼中钉肉中刺呢——不过没关系,要打要骂我都奉陪。别看我年纪小,我这十六年还真是一直没吃过素!”

  素心忍不住了,脸上笑容像落幕似的,忽然间彻底消失:“你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嘛!”

  小海棠把那半个苹果往地上一扔,开始迎战:“我看你是照镜子照多了,以为谁都和你是一个蛤蟆德行!”

  素心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只见小海棠洋洋得意,那模样实在是有着千刀万剐般的可恨,便忍无可忍地扬起巴掌:“小婊子!我让你跟老娘耍臭嘴!”

  小海棠低头躲过那一记耳光。下一秒,两人打起来了。

  小海棠和素心在客厅中扭打作一团,因为知道家里没有长辈上人,凌云志又是个不管闲事的,所以斗殴得格外肆无忌惮。再说那凌云志,独处片刻后刚刚走出了经济压迫的阴影,忽然听得楼下喧哗,急急赶过来一瞧,不禁气了个头晕目眩。

  “你们——”他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素心和小海棠,“你们——看你们这个张牙舞爪的丑态,也能算是妇道人家?!”

  素心和小海棠一起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开战。小海棠力气大,一拳捣到了素心的小肚子上,素心痛得“啊呀”一声,手上却是灵活,一把抓住了小海棠的短头发。小海棠被她薅的头皮疼痛,也跟着“呦呦”叫了两声。

  凌云志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想要把这二女分开,可惜他是斯文一派,白生了一副男子躯体,其实并无力气。两人打斗这回变成三人纠缠,凌云志这位夫君夹在其中,竟也挨了许多拳脚。

  小海棠和素心断断续续地闹了整整大半天,后来怡萍与曼丽前来劝架,自然和凌云志一样,也被卷入战局。及至到了傍晚时分,这一男四女衣衫不整,声音嘶哑,像那上岸螃蟹一样,嘴角全堆起了白沫。

  凌云志头痛欲裂,实在是熬不住了,索性吃了一片阿斯匹灵上楼睡觉,而小海棠以一敌三,还在负隅顽抗。此时已到晚饭时间,仆人几次前来催请,可是姨太太们忙着打持久战,连饿都不饿了。

  再说那凌云志,他抱着枕头躺在怡萍的卧室里,就听楼下那叫骂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数小海棠嗓门最为嘹亮,可见这丫头年纪虽小,但将来必定会成长为一代泼妇——这让凌云志深觉后悔,担心自己往后是过不上太平日子了。

  他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想要把自己和这种嘈杂环境隔绝开来。可是四个女人的声音不知怎的就那么尖锐,滔滔不绝无始无终,排山倒海无孔不入。

  良久之后,凌云志一掀被子坐起来,终于是要爆发了。

  凌云志怒气冲天地下床出门,直奔楼下。一头冲进客厅,他气运丹田,开始对着四位姨太太怒吼咆哮:“安静,不要吵了!都给我去好好照一照镜子,看看你们这都是什么德行!”然后他转向勇猛无匹的干将小海棠,说话之前还用力踢了房门一脚,“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不学好?你给我回房反省去!”

  其实这双方阵营都是有对有错,小海棠固然凶悍,那三位前辈也不是好惹的。凌云志无意中拉了偏架,小海棠被激得醋意大发,也不反驳,竟是抬腿向外跑去:“你容不下我,我走就是!未必离了你凌家,我就要活活饿死……”

  她动作极快,越跑越远,后面的话也就渐渐不可听闻。凌云志先还没理会,直过了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小海棠是向外跑了!

  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疲惫不堪地转身追去:“你啊你啊……你给我回来……”

第四章

  小海棠往外跑的这个时刻,十分之巧,正是门房见了天黑,想要关上院门。

  她这人身上是带有一点匪气的,一冲动就变成了女亡命徒,不管不顾地往外飞奔。门房刚刚关上一扇大门,正在缓缓拉动另一扇,忽见四姨太太疯头疯脑地直奔自己而来,便是一愣。而小海棠侧过身子正要从那大门缝隙中穿过去,不想迎面忽然有人一头撞入,竟是把她给顶了个大跟头。

  小海棠猝不及防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未等她爬起来,那不速之客已然快速关闭了院门,又恶狠狠地对门房说道:“别他妈出声,否则弄死你!”

  凌公馆常年都是世外桃源,没发生过比姨太太吵架更大的风暴,所以门房一看来人是个高壮汉子,不禁吓得傻眼。小海棠这时东倒西歪地站起身来,却是起了保卫家园的意思:“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敢私闯民宅?”

  高壮汉子没说话,直接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枪。用枪口一指小海棠,他颇不耐烦地压低声音斥道:“嘘!吵你妈!”

  此刻凌云志从楼内追逐出来,一见眼前此景,也吓得怔住了。

  在这不速之客的胁迫下,凌云志和小海棠双双回到了楼中,那位守门的门房得到警告,也老实了。

  三位姨太太经过了这样长久的一场大战,身体亏空很严重,刚刚一起前去餐厅享用迟来的晚饭。凌云志与小海棠乖乖走进客厅,因为知道后方有枪对着自己,所以一起冒出满头冷汗。

  房中灯光明亮,凌云志回过身来打量来人,就见对方生得浓眉大眼,相貌颇为气派,上身穿着夹克外套,脚下踩着锃亮皮鞋,看起来非但不像匪人,反倒还有一点摩登先生的意思。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试探着发了问。

  那人收起手枪,忽然一笑:“兄弟现在遇上了一点小麻烦,外面正有人堵我,我没路可走,借你家避一避风头。”

  说完这话,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条腿向外伸出老长:“哎,我说你俩给我拿点水来!我跑了这么一路,嗓子都要冒烟了!”

  此刻厅内并无仆人,凌云志又不是伺候茶水的人,小海棠只好亲自动手,将茶几上的一杯冷茶端起来送到他面前:“喏,喝吧!”

  那人接过茶杯,毫不忌讳地揭盖喝了一大口,然后就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小海棠打量:“你……你是不是姓海?”

  小海棠后退一步,很警觉地回望过去:“你认识我?”

  那人皱着眉头做绞尽脑汁状:“我看你面熟得很——哦,对了,想起来了,我在金家老婆子那里看过你的照片,你叫海什么来着?海棠果?对不对?”

  被亲爹后娘作价卖掉一事,乃是小海棠心中的一块伤。所以听了这话,她就忍不住感到了难过和气愤。

  “我叫什么干你屁事!”她恨恨地答道,连怕都忘了,“我现在有人家了,不劳你操心——你又是谁?”

  那人笑着一拍大腿:“我姓关哪!关孟纲!”随即他转而去看凌云志,野调无腔地笑道,“哦,你看不上本师长,原来是想嫁给这个少爷崽子啊?”

  凌云志从未和关孟纲这种武人打过交道,如今看他粗鲁无礼,就觉得很不能忍耐:“关先生,请你注意言行!”

  关孟纲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满不在乎地问道:“喂!你买这个小丫头花了多少钱?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在媒婆那里一看照片,就挺喜欢这丫头的,现在她跟了你好一阵子,你也尝过鲜了,出个价卖给我吧!”随即他自己点了点头,仿佛是觉得这个建议很不错,“不过你可别漫天要价,当我是冤大头!”

  凌云志听了他这一席话,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情绪激动地咽了口唾沫,他伸手一指房门口:“关先生,我不想再听你的胡言乱语,请你给我马上离开,否则我就要打电话叫巡捕了!”

  关孟纲一听这话,当即从怀里将那把手枪又摸出来了。“啪”的一声往茶几上一拍,他示威似的对着凌云志发笑:“行,打吧,赶快打,不打你是我儿子!”

  凌云志快被这人气哭了。哪知就在他转身要去找电话机时,小海棠不言不语地上前一步,一把就把手枪抄了起来。后退两步躲到凌云志身后,她伸出一个脑袋说道:“你不就是靠这把枪来唬人吗?现在枪没了,我看你还怎么厉害!”然后她对着门外大声喊道,“小五,去!上厨房给我拿把菜刀来!贼进了我家门,我还不砍死他?”

  小五是凌家的一位小仆人,应声跑过来见到这番情景,便是满脸懵懂,不明所以。小海棠扭头对他一瞪眼睛,提高音量叫道:“傻看什么?还不快去!”

  小五吓了一跳,答应一声转身便跑。餐厅中的三位姨太太受了惊动,以为小海棠是在指桑骂槐,立刻放下碗筷络绎走出,打算过来迎战。可是脚步停在客厅门口,她们也发现了异样情况。

  小五是个半大孩子,四姨太太让他去取菜刀,他就真提着一把菜刀回来了。怡萍看他是个没脑子的,就在门口拽了他一把,不让他进去添乱。

  凌云志也觉得不能当真拿菜刀去砍关孟纲——且不提关孟纲的身份以及杀人犯法的法律常识,首先他最怕动刀动枪这类事情,如果当真见了血,那他直接就得晕过去了。

  小海棠也没打算真去杀人,但是往日她在家中大闹惯了,时常就要挥着菜刀四处恐吓一番。大踏步地走到门口,她从小五手中一把夺过菜刀,然后回身对着关孟纲比比划划地怒道:“你给我滚——”

  话只说到这里,因为关孟纲堂而皇之地站起身,一把将凌云志扯到了自己身前。凌云志呆头呆脑的,一拽就走,丝毫不作反抗。

  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他掐住了凌云志的脖子道:“臭丫头,别给脸不要脸!再闹我掐死你这个少爷崽子,让你当小寡妇!”

  凌云志向后靠近关孟纲的怀里,猜想对方应该只是恐吓而已,不能真下狠手。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他想自己今年大概是流年不利,纳个小妾也要生出这许多波折。

  小海棠的声音随即在他前方响起:“姓关的,你要敢伤了我男人,看我不剁了你!”

  关孟纲和小海棠僵持了片刻,最后他大概失了耐心,干脆把凌云志向外推了个踉跄,然后径自走去了墙上挂着的电话机旁。

  自顾自地拿起话筒要了号码,他毫不见外地通起话来。听他那片言只语,仿佛是在租界地里遇到了仇家,身边人手又不够,要电话那边的接听人立刻带人过来接应。

  凌云志很沮丧地走到门口,见怡萍、曼丽和素心都瞠目结舌地呆站着,便对她们挥了挥手,口中低声说道:“回去,回去,没你们的事。”又吩咐小海棠道,“让小五把菜刀送回厨房。他迟早是要走的,忍一忍吧。”

  小海棠也知道关孟纲这种人乃是兵痞一类,很不好惹。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凌云志这样泰然地让对方欺负到家里来,也着实是个没种的懦夫。

  关孟纲对着电话长篇大论,丝毫不把凌家众人放在眼里。凌云志带着小海棠站在门口,因为等得太久了,所以有些犯困。三位姨太太已经奉命回房,小海棠的菜刀也被小五收走。她孤零零地拎着一把沉重手枪,随着凌云志一起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关孟纲打了个长长久久的电话,挂断电话后又去喝了两口冰冷茶水。十分轻蔑地扫了凌云志一眼,他发现这位少爷崽子正靠着门框揉眼睛,而旁边的海棠果也没有精气神了——说起来这两位还真是金童玉女一样,男的英俊女的漂亮,统一都是那么好看。关孟纲当时真是挺看得上小海棠的,他就觉得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这是租界地,他这位杂牌军的师长不敢胡来。

  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关孟纲洋洋不睬地在客厅内来回转了几圈。如此过了三五分钟,门房怯生生地从外面走到了客厅门口,嗫嚅着说道:“外面有几名长官,找关师长……”

  关孟纲立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迈步走向门口,他在出门前抬手一拍凌云志的肩膀:“哈哈,多谢庇护!”

  紧接着他伸长手臂,又想去拍小海棠。小海棠连忙后退一步,不让他拍。他没生气,对着小海棠一挤眼睛,然后眉飞色舞地向外走去。

  眼看着瘟神离去,凌云志的身心立刻轻松下来。小海棠向他展示了手中 的沉重手枪:“云志,这东西他是不要了?”

  凌云志又疲惫又害怕,哪还管得到这些细枝末节。以手掩口打了一大串哈欠,他一边摇头一边转身向楼上走去:“唉,先睡觉吧,睡醒了再说!”

  小海棠跟着他,也觉得方才那一大幕好像梦一样。眼看着凌云志不假思索地走进了自己房间,她那心中略觉安慰,拎着枪也快步跟上了。

第五章

  小海棠先前在家中被待价而沽之时,像一块被放到砧板上的肉一样,毫无自主能力。她根据常识选择了凌云志,其实在过门前也是比较绝望的,因为怀疑对方会是个吃喝嫖赌的花花公子——不过多少总比军阀好些,丘八急了眼,当真会动枪杀人。

  没想到她嫁过来一瞧,发现凌云志是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性情也随和,并不花天酒地,平日要么是在家中闲坐,要么偶尔出门逛逛大街,实在是个太好不过的夫君——可惜她又只拥有四分之一,以及三个伶牙俐齿的劲敌。

  这当然是生活中的苦闷处,令她颇感困扰。但是今晚经过不速之客关孟纲的这么一闹,她旁观了这位军爷的粗鲁做派,心中复又庆幸起来。以她这个不吃亏的脾气,她想,若是当初当真嫁去了关家,现在肯定得挨揍了。

  她怕关孟纲将来会回来索要手枪,所以就将那把枪妥善放置到了梳妆台下的抽屉中。凌云志在色欲一道上,因为向来饱足,所以时常淡淡的。疲惫不堪地脱了衣裤,他换上睡衣,也不洗漱,钻进被窝里就径自去睡了。小海棠年纪小,也不想这事,躺在凌云志身边思索片刻,她琢磨不出什么门道来,索性闭上眼睛也睡了。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内,凌公馆倒是安静下来。

  怡萍现在从不主动挑起事端,至多只是煽风点火,曼丽和素心亲眼目睹了小海棠与关孟纲的对战,见这个货当真是从里到外的泼辣,连关孟纲这种亦兵亦匪亦流氓的人物都不畏惧,就有些失了斗志,不愿再和这虎头虎脑的丫头战斗下去。

  凌云志喜欢太平。四位姨太太乖巧起来,让他得以略享齐人之福,一高兴,就花大钱买回来四只欧米茄手表,四位姨太太一人一只。

  小海棠生平第一次拥有手表,很是开心,天天戴着,夜里摘下来掖在枕头下面,再也不去理会座钟。凌云志看她幼稚得可笑,有时夜里就偷偷摸走手表,让小海棠清晨大大地发一回急。及至他把手表交出归还,小海棠破涕为笑,虽然也知道凌云志这是在逗自己玩儿,但手脚忍不住,还是捶了他两下子。

  在凌公馆养息许久,她越发细皮嫩肉起来,眉宇间光华流转,眼梢略略有些上挑,已经脱离“好看”,显出了一点“美”的意思。

  被这样一位小美人捶打后背,在凌云志看来,乃是享受,所以他笑吟吟的,并不反抗。

  平平安安地到了年末岁尾,凌公馆开始张罗着过西历新年。

  凌家这么一夫四妻,五个百无聊赖的人物,全仰仗着年节来排遣寂寞、自娱自乐。四位姨太太现在因为已经长久不吵架,倒也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进行一番交流了。

  在这个十二月底的阴霾下午,小海棠搬了个矮凳,坐在客厅的小茶几旁,用剪刀把那桃红柳绿的彩纸裁成小块。素心坐在一旁,她手最巧,能用胶水把彩纸条粘成小小花朵,届时再将其装饰在不能立刻怒放的盆花枝叶上。前几天刚刚用过的圣诞树立在客厅角落里,上面还零星点缀着许多金银纸屑。凌家没有任何人是宗教徒,但也跟着过圣诞,不过送出礼物的只有凌 云志一个人。

  小海棠做着这样轻松的活计,心里感觉很是快乐。至于身边的素心——她早习惯于同敌人日夜相处了,再说素心总比她那后娘要好得多。

  这时,凌云志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先是点头唤了一声“素心”,然后停在茶几前,逗趣似的弯腰伸手,在小海棠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小丫头,别剪了,房间里这么黑,不累眼睛吗?”

  小海棠抬起头,见凌云志穿着一身爱尔兰花格子呢大衣,腰间紧紧束着腰带,看起来是相当的摩登俊俏,心中就不禁一喜:“我不干这个,也没别的可玩呀!”

  凌云志抬眼望一望门口,见并无闲杂人等,就背过手俯下身,对着两位姨太太压低声音笑道:“咱们三个看电影去,不要声张,汽车里可坐不下五个人。”

  素心有点怀疑凌云志其实只想带上小海棠,因为自己坐在这里了,他却不过情面,才如此说辞。脑筋快速地转了一圈,她摇头笑道:“不了,要去你们去,外面刮着那样的大风,我可不出去吃土。”

  其实她是误会了凌云志,凌云志之所以爱逗小海棠,无非是因为她富有童真而已。素心所选择的理由是如此充分,以至于他信以为真,竟是很痛快地就点了头:“那也好。”

  小海棠很讶异,没想到素心会这么轻易就把凌云志推到了自己这边。凌公馆就像女儿国一样,凌云志正经是个抢手的宝贝呢!

  小海棠很欢喜,忙忙地打扮完毕后,她随着凌云志乘车出门。凌云志率先坐上汽车,正拿着一张报纸观看电影预告,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个毛茸茸的活物,扭头一瞧,就不禁失笑了:“哎,像个熊!”

  小海棠裹着一件貂皮大氅,看起来登时就有了少妇风范。入冬时,因为前三位姨太太都有御寒衣物,所以凌云志也照例给小海棠制了几间毛皮衣裳。小海棠走路不稳当,坐下来也不端庄,丰厚的毛领子滚圆地簇拥出一张有红似白的小脸,她用大氅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车里冷!”她不好意思说这东西未见得比老棉袄更能御寒,只能是另找借口,“你不冷?”

  凌云志穿得比她还要单薄,不过因为在过冬时一直是这种打扮,所以冷得理所当然,并不感觉难过。扭头看了小海棠一眼——小海棠近来比较安静,没有再大规模地撒泼,相貌又是这样的娇嫩美丽,所以他心里就很愉快,感觉自己很爱她了。

  他先前也有个未婚妻,早早就定下来的娃娃亲,然而那位小姐没等成年便生肺病死掉了,他糊里糊涂地混下来,也就没有再提婚事。当然,姨太太们也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坏——怡萍这一年发福了,曼丽又有些偏于风骚,素心比那两个更像样一些,但是头角峥嵘,相当的有主意。相形之下,小海棠虽然也是针扎火燎的能吵能闹,不过毕竟年纪小,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凌云志喜欢女人,闭门坐在家里天天琢磨姨太太们,可惜只是理论家,因为性情偏于懦弱,姨太太们都不怕他。

  汽车缓缓驶上狄更生道,越开越慢,最后就走不动了。凌云志放下报纸,把眼睛贴到车窗玻璃上:“哦?这怎么回事?”

  前方的汽车夫见怪不怪地答道:“大爷,是学生游行呢!”

  凌云志一听这话,十分惊诧:“游行?游到英租界里来了?”然后他好像生气似的,将手中的报纸“刷啦”一甩,“有本事就上前线去,总在这里游什么行?”

  把报纸卷成纸筒子,他用其一敲汽车夫的后脑勺:“能不能换一条路?”

  汽车夫答应一声,手足并用地开始倒车。这时前方呼声如潮,小海棠歪 着脑袋向外看,就见黑压压的一大队学生举着横幅走过来,一个个都冻得满脸通红,嘴里呼出白色哈气,可是兴致全很高昂,是振奋无畏的样子。

  她想要一个一个去认那白横幅上的大黑字,正是入神之际,忽然就听后方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同时身下猛然震动。慌里慌张地扭头四顾,她就听汽车夫嘴里哎呀哎呀地叫着,却是倒车时撞了后方汽车的车头。

  这回算是出了车祸,后方立刻就响起了豪气干云的叫骂,前方的学生们也排山倒海一涌而来。汽车夫无处可退,只能是推开车门向人家赔笑赔礼。凌云志自知是做不了缩头乌龟的,只好皱着眉头也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这回向后定睛一瞧,他登时一怔,随即心中就叫起苦来!

  他看到了关孟纲!

第六章

  关孟纲是个长袍马褂的打扮,身边还挎着一位妖娆多姿的摩登女子。拧眉瞪眼地下了汽车,他一见凌云志,显然也是一愣。

  “嗨!”他伸手对着凌云志指指点点,“原来是你小子啊?”

  凌云志看了他那粗鲁的举止,不由得立刻后退了一步:“关先生,对不起,这的确是我的错误。”

  关孟纲看了他那种孬种举止,当即得意起来,越发豪气干云地叫骂:“什么的确不的确,你没错,难道是我错了?你看,我正要和我太太出门,走到半路被你那破车一屁股顶了,这回怎么办?”

  凌云志惯于与人为善,在关孟纲面前瞬间就落花流水了。这时小海棠毛茸茸地跳下车来,一见前方吵嚷之人乃是关孟纲,心里也有些打怵,但表面上并不肯露怯,仰着脸就走上前去开腔道:“关师长,你别急啊!我们理亏我们认了,该赔礼赔礼,该赔钱赔钱,自然能有办法就是!”

  关孟纲放眼一瞧小海棠,发现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好像是又长高了一点,身架子也渐渐出落出来了,虽然穿得臃肿,但是他自己揣测着,这姑娘将来必定是个高挑身材,胸部屁股都不会小。

  过两年,至多过两年,关孟纲在心里下结论,这个小娘们儿就能变成一位绝代小佳人。

  关孟纲生平不知道什么叫做礼貌。此刻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小海棠,他摇头晃脑地露出了笑模样:“嗬哟!这不是海棠果吗?胖了,白了,看来你这一阵子过得挺好哇?”

  小海棠知道关孟纲对自己存着龌龊心思,不过她从小在市井中长大,不怕被人觊觎。把个脑袋向上一扬,她振振有词地答复道:“托您的福,我好着呢!”

  凌云志站在一边旁观,见自己这位小姨太太又和那位丘八搭上话了,就心中担忧,连忙插话说道:“关先生,抱歉得很,不知你这是要去哪里,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用我的汽车。至于赔偿事宜,我明天自会派人到府上去商谈。好不好?”

  关孟纲并不把这位文绉绉的软蛋少爷放在眼里:“好个屁呀!”

  这四个字一出口,凌云志登时就涨红了一张面孔。小海棠知道自己这位夫君只会躲在家里吟风弄月,出门在外的本事是丝毫没有,便是迎敌而上:“关师长,咱们有话好说——哎呦!”

  她这话是没说完,因为后方的游行队伍这时已然像方阵一般移动而来,潮水一般就把这一小撮吵闹之徒淹没掉了。小海棠也不懂什么民族大义,扯着嗓子还要和关孟纲讨价还价,然而学生们的呼声席卷而来,登时就没了她出声的余地。人潮汹涌之中,她见关孟纲那张嘴一张一合,神情惫懒可恶, 相形之下,身后的凌云志真是一位谦谦君子,可爱极了。

  小海棠见惯了关孟纲一类的人物,所以对凌云志是特别的珍惜。她感觉凌云志很“美好”,可惜美好归美好,他们这群人被学生大潮冲击得站不住脚,不由自主地就退到马路边上去了。

  关孟纲拥有军人的身份,以及土匪的灵魂。前方的学生能够为了国家民族义愤填膺,而他挎着正值妙龄的女朋友,心中毫无感动,只是盯着小海棠使劲。小海棠正把凌云志往自己身边拉扯,耳上头上也有了几样金光辉煌的首饰,要是一般女人这样修饰,必然是俗,但小海棠年轻鲜艳,头上身上装点了黄金钻石,也只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觉察到关孟纲正对着自己淫笑,小海棠扭过脸,狠叨叨地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差点从眼眶子里飞出去。

  关孟纲乐了:“哎,我说,你个丫头片子瞪我干什么?我吃你肉了?”

  小海棠不怕他,针扎火燎地针锋相对:“呸!想吃我的肉,你有那牙口吗?”

  关孟纲螃蟹似的,横着靠近小海棠:“你知道我没那牙口?你试过?再说能吃不能吃,你让我尝尝不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连旁听的凌云志都气红了脸。而小海棠的动作更利索,马上抬手一指对方鼻尖,口中尖声骂道:“关师长,别以为我不敢扇你的脸!”

  关孟纲把脸向她一探:“嘿嘿,你扇,你扇,不扇你是我闺女!”

  小海棠这回没含糊,一巴掌就拍到了关孟纲的面颊上去。“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关孟纲挨了这一掌,登时一惊。旁边的女朋友见状,却是举目远望,同时撇嘴冷笑了一声。

  小海棠一时冲动扇了师长的大嘴巴,心里其实也有些虚,不过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叉腰,像个牛似的摆出了要顶架的仗势来——只是头上少了两只角。

  这时凌云志走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拉扯着要带她回到车上去。小海棠见街上的那学生大潮已经卷过去了,便一边往汽车走,一边忍不住嘴贱,扭头对着关孟纲又嚷了一句:“关师长,这一巴掌我打出去了,我不是你闺女,也用不着你给我当儿子!明天送钱给你修车,咱们扯平,你不许找我男人的麻烦!”

  凌云志听她言语粗俗,挑衅似的叫个不休,不禁头痛,可是暗暗的倒也痛快——关孟纲这人总琢磨他的姨太太,行为可恨,但是他斯文惯了,性情怯懦,就是拿枪逼着他骂人,他也骂不出来!

  关孟纲没追——能追,但是没追,单是捂着脸笑。他当然是没有挨打的瘾,但是对于美人,自然不能耍丘八脾气。他打算勾搭勾搭海棠果,逗小娘们儿还怕挨揍,那怎行?

  只是这小海棠已经嫁进了凌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不好见面,连递个消息都难。早知这丫头本人这么好看,他当初应该坚持一下,早早把人抢过来的!

  关孟纲浮想联翩,一心二用地带着女朋友上了破车,自奔前程。而小海棠和凌云志继续赶往电影院,很执着地看完了一场外国电影。

  出了电影院,小海棠还沉浸在电影故事中不能自拔,凌云志却是很快地回归了现实。坐在汽车里,他握住小海棠的手,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小海棠,你小小年纪,性格怎么霹雳火爆的?对于关孟纲这样的人,我们敬而远之就是了,如果惹上门来,可是不好打发。”

  小海棠觉着他手冷,就把他那手往自己的大衣袖子里塞:“当时我不是急眼了吗?他调戏你老婆,你不管,还不让老婆自己硬气点?那我乖乖站那儿任他讨便宜,你就满意了?”

  凌云志立刻愤而摇头:“什么话?不要胡说八道。我是说——”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里有数,不能真把他打急了。我还不知道丘八不好惹?嘁!别看我年纪小,我什么都知道——”

  没等她振振有词地说完,凌云志就“哎”了一声:“就你有理!”

  凌云志不想和小海棠拌嘴——年岁差了不少,大哥哥小妹妹似的,吵起来怪可笑,但是小海棠老气横秋的并不像个小妹妹,字字句句都不让人,堵得凌云志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打了一路的嗝儿。

  嘀嘀咕咕地在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晚饭,凌云志看小海棠娇滴滴地坐在对面,攥着餐刀切肉,姿势和力道都有屠夫的风采,又是大皱眉头。小海棠也知道自己丢人,偷偷地瞄着四周有样学样,把个胸脯挺得高高的,只是胳膊使不上力气,切不开牛扒了。

  小海棠没吃饱,凌云志也不满意。两人上了车后继续唧唧哝哝地拌嘴。到家后凌云志要去素心房里睡,小海棠却是急了眼,薅着衬衫领口不让他走,一边撒泼一边撒娇。这时她已经脱下了貂皮大衣,显出了富有曲线美的身段,凌云志看后,心中一动,怒气消散,也就不计较了。

第七章

  关孟纲师长颇想去凌公馆耍流氓,可惜年关已近,他也有自己的人脉要去疏通打点,所以一时忙碌,竟是抽不出这作恶的时间来。凌家的确是派人给他送去了一笔修车的款子,不算少,足够用,他不言不语地收下来,因为犯不着在这上面装大度。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到了农历春节。凌云志在天津也没什么亲戚,关上门来自娱自乐。海家倒是来了人——小海棠的父亲,带着小海棠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过来探望女儿。小海棠恨他娶了老婆忘了女儿,见面后态度十分冷淡,倒是给那小弟弟装了一口袋外国巧克力糖。

  小弟弟是她照顾大的,今年也才五六岁,欢欢喜喜地喊姐姐,又抱着小海棠的腿撒娇。小海棠回想起前尘往事,不禁落了几滴泪。将小弟弟从自己那腿上扒下来,她冷酷无情地把父亲和弟弟一起撵走了。

  海家人走后,凌云志才出面来看望了小海棠:“哟,怎么哭了?见到娘家人就伤心了?”

  小海棠坐在沙发上,用手背擦眼泪,又从腋下纽扣那里扯过手帕,用力一擤鼻涕。

  “我不伤心,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可伤心的?他们以为这回能把我扔进火坑了,没想到我却是掉到了福窝里,要伤心也是他们伤心!”

  这个“他们”,其实不能包括她父亲,主要针对的是她那继母。

  凌云志穿着一件枣红长袍,笑嘻嘻地在一旁挤着坐下了:“我这里有这么好吗?既然是这么好,你平时怎么还张牙舞爪地闹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