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知道丈夫是在哄自己高兴,此刻的温暖越发衬托出了先前的寒冷。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她鼻音浓重地哽咽道:“凭什么就容不下我?我是白吃还是白喝了?自从娘死后,我就开始干活,看孩子和面站柜台,比老妈子还勤谨,可我落着什么好处了?三天两头地挨打挨骂,末了还要被卖给人家去做小老婆——我倒要看看,那八百大洋能不能让他们一直花到死!”

  凌云志听到这里,就一拍她的膝盖,又“嘘”了一声:“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知道你委屈,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去洗把脸,乖。”

  小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得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就是对继母复仇了。大年三十这一夜,在守过岁后,凌云志照例又是回了小海棠的房间。

  一觉醒来,满室阳光。凌云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是发现小海棠早已醒了,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微笑起来,等着对方向自己说句吉祥话,然而小海棠痴痴的,只是凝视他。

  他饶有耐心地等待,等了许久,自己忍不住笑了,可还没等他笑出声音,小海棠忽然探身伸手,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又轻声说道:“哎,咱们可得一辈子都在一起啊!”

  凌云志一愣,随即依旧是笑,因为觉得这也可以算作一句吉祥话。四位太太都是好的,走了哪个他都舍不得,再说一辈子能养得起四位太太,想必总不会太穷就是。

  “好,当然。”他也柔声答道,当小海棠是个幼稚的丫头,好脾气地哄她,“当然是一辈子都在一起。”

  小海棠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凌云志,心情十分宁静甜美,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认为自己和凌云志之间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可纪念可歌颂的。

  然而起床之后下了楼,见到了餐厅中那三位花团锦簇的前辈,她才梦境破灭、回归现实——她只是四位姨太太中的一个,除了年轻之外,也未必就比其他三位高妙许多。这时再瞧凌云志,就见他西装笔挺,一团和气,看谁都是满面春风,还特意去给素心整理了小袄领口的一圈雪白风毛,夸曼丽气色好,又额外给怡萍夹菜。

  小海棠强忍着不去瞪他,也是自知道没有资格,犯不上去做这些越界的举动,到时万一不能成功,反倒更落了下风。斗争啊斗争,大年初一也不消停。

  凌云志在天津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十分轻省,无须四处应酬往来。带着四个姨太太高坐在家中,他读读小说,看看报纸,日子和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上衣服更加笔挺,姨太太们修饰得也更加美艳而已。

  小海棠看了他那种落落自然的和蔼做派,心中几乎有些痛苦——她想自己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丈夫了。

  她想让凌云志面若冰霜,只对自己一个人微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私心虽重,可还没有重到失心疯的程度。面对着大穿衣镜,她看出了自己的青春美丽,这让她生出了自信和勇气——身为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丈夫就是她的事业了。

  时光易逝,春节一过,天气日益和暖起来。小海棠终日搔首弄姿,头脑和知识没有长进,身高和体重却是与日俱增,凌云志一个不注意,她便脱落出了大人模样,圆脸盘子白里透红的,五官眉目都展开,是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儿,凌云志有时候对她端详一番,末了就感觉有一个词语正好可以形容她:明艳。

  刚十七,她就明艳上了。

  除此之外,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暗自窥视素心的着装打扮,学来了许多化妆修饰的技术,将自己那两道眉毛扯得精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用途也都掌握了。眼看着前头那三位前辈闹着要制春夏新衣,她也不甘落后,花大时间向成衣店的老裁缝讨教,同样是做旗袍,她那件要特别加工,非得把腰身收进去不可。头发也留长了,因为总觉着齐耳短发不像样,脖子后面那里尤其会像鸭屁股。齐肩长发烫成整整齐齐的黑亮小卷子,早晚总披散着,一丝不乱,也不嫌热。夏初时节凌云志带她出门散步,她穿一身淡橙色稀纺旗袍,光着两条白腿,袜子也被取消了,穿欧洲最新款的、露着脚趾头的镂空高跟白皮鞋,顾盼之时,眉目间光华流转。

  凌云志爱她爱得要死,也不说她是泼妇了,成天开口闭口全是小海棠——还不是正经地说话,总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地喊出这三个字,好像也是失足落入了爱河的模样。

  关孟纲在春节后就失了踪影,并没能成功地来到凌公馆耍流氓。而在这繁华快乐的太平岁月中,小海棠凭自己的青春与美丽大获全胜。她得意极了,趾高气扬,而凌云志又许下诺言,说是等天气再热一热,就带她出门做一次长途的旅游。

  只带她一个人,没有别人的份。凌云志也是昏了头了,尽管前头那三位姨太太一起大闹,但他迎头顶住压力,非要和小海棠过一阵子一夫一妻的蜜月生活。

第八章

  小海棠没想到,自己的好日子会结束得这样快。

  说是夏天去海边旅游,又要去香港,临时还置了几套新衣,露着脚面脚趾头的彩色皮鞋也买了三双。衣裳鞋子都备齐了,凌云志天天在家研究旅行路线,小海棠小人得志,也在怡萍等人面前耀武扬威。正是得意之时,忽然晴天一个霹雳劈下来——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那里开炮了!

  天津的空气立时就不对了!

  旅游当然是立刻就被取消了。凌家虽然是坐落在租界区,可租界区内也是人心惶惶。凌云志每天都要在门前的小街上散步一阵,但凡能够遇到说得上话的邻居,无论中外,都要上去和人家攀谈一番战况。如今大家都很关心战局,有两位年轻些的少爷,最富有青年人的朝气和血性,揎拳捋袖地断言中国必胜,凌云志自己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就安心许多;然而转身一见长者,他那颗心又提了上去——长者们总是要悲观一些,甚至其中有位大腹便便的阔商,与凌云志在路边谈论了两天时局后,竟是不声不响地带着独生儿子,先人一步地搭乘军车溜走了。

  凌云志这人一身无关痛痒的弱点,除了名字气势不凡之外,其余再无出众之处。他每天像个鸟儿似的拍着翅膀飞出去捕风捉影,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四个女人没怎样,他先成了脆弱娇贵的奶娃娃。

  四个女人这时候也不大理会他,因为情势着实是逼人。怡萍偷偷点验了自己的银行折子,抽空把钱全取了出来,大额钞票扎成捆,是硬邦邦的好几大块。她和曼丽偷着去买了金子,预备着逃难的时候往身上藏——看出凌云志是个没用的了,她们也不算是起了外心,只是要早做准备、届时自力更生罢了。

  素心近来和她们有些离心离德,但是也犯不上因为这个去和小海棠那个丫头片子交好。她也收拾了金银细软,全部打进一个小包袱里,又预备了一身粗布衣裳,自己对着镜子穿戴了,看看像不像农妇,结果当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小海棠也慌,她坐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把一只手伸进去往深处摸。那触觉是冷而硬的,一把勃朗宁手枪,还是关孟纲的东西。

  她没用过枪,先前见都没见过,因为对这东西的杀伤力是只有耳闻,所以心里倒是不怯——她难得怯,不知怎的就那样剽悍,几乎虎头虎脑,天生应该去做个女土匪,抢来凌云志做压寨先生。

  一把握住枪柄,她作势攥了攥,不敢乱扣扳机,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机关,也不知道哪样是摆设、哪样起作用。这时远方偶尔已经能够听到炮声,她心里的血一阵一阵往上涌,有时激动起来,恨不能推开窗子从二楼跳下去,做个女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小海棠对国对民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想带着凌云志穿过战火,远走高飞!

  不过,钱呢,也是要有的。她这些年一直穷得咬牙切齿,怒火满胸。其实家里也没有穷到那种地步,是她继母把所有的“穷”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搞得她简直成了煎熬的化身,连几颗药糖都买不起。

  现在自然是天翻地覆了,药糖是什么东西?听都没有听说过。

  小海棠告诉凌云志:“你不要怕,如果日本鬼子真打到租界来了,我会带你跑!”

  凌云志仍旧西装革履地穿戴着,垂头丧气地找个地方,一坐一天:“唔。”

  小海棠一屁股拱到他身边坐下了:“我身体好,不怕吃苦。”

  凌云志瞟了她一眼,就见她对自己眨巴大眼睛,满脸的诚心诚意,穿得暴露摩登,肉胳膊肉腿的,一张脸白如满月,倒的确是个结结实实的小妇人——或者说是小姑娘。

  “我害怕。”他忍不住,咕哝出声,“说是北平那边打得很厉害,这回是真的要有大战了。都说租界里安全,可万一日本人打疯了呢?北平要是守不住,天津也一定会完——天津比北平好。”

  小海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忽然愤慨起来,想要骂日本鬼子几句,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现在不是痛快嘴的时候,如果骂街能把日本鬼子撵跑,那她就骂。

  “反正我跟你好。”她也放低了声音,赌气似的说道,“不管上天入地,我陪你就是了。”

  这话,凌云志很是相信。小海棠毕竟还是年纪小,应该是没有那么多贼心眼儿,只是太泼。他并没奢望着对方能如何地帮助自己,不过心里知道自己身边有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小伴儿,那还是很觉温暖的。

  小海棠拉过他的手攥住。小海棠的手温暖而有肉感,柔中带刚,仿佛是力量颇不小;凌云志的手比她大了一个号码,手指细长,没什么力道,全是一层嫩皮包着骨头。小海棠凝望着凌云志的侧影,越看越觉得他优雅英俊,是标准的青年绅士形象,于是忽然就感激窃喜起来,没想到自己会和这样高级的男人有姻缘。

  她倒是没有想到这种高级货,在当下是否实用。

  日本鬼子在城外进攻,凌云志躲在租界里,还没有经过炮火,就先上起火来。

  他也开始收拾手中的钱款,他娘留下来的一大包金叶子,这时也被他翻出来了,收进一只锃亮的大皮箱里。皮箱推到床底下藏着,藏了三两天,他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忍不住拉出箱子打开给小海棠看。小海棠到底是比他有些经见,当场就表示了反对。

  皮箱换成了一只藤箱,不起眼却结实。逃难和旅游到底不一样,这时候不适合让凌云志再充阔少。凌云志第一次发现了小海棠的本事,承认她除了泼辣之外,也有内涵。

  七月下旬,租界里消失的人家越来越多了,问起来,都说是迁去了南边。要是逃难,天津又比其它城市更便利,因为有海港,乘上轮船就跑了。

  凌云志“苦夏”似的,瘦了一大圈,不显憔悴,反是清秀了许多,飘飘然的穿着一件湖色长衫,看起来越发潇洒。可惜潇洒这东西无形无迹更无用,谁也不能骑着“潇洒”穿越火线,一路逃去世外桃源。

  再说这逃与不逃,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凌云志背着手在家里大踱圈子,自己拿着个小银币反复地抛起接住,正面是逃,反面是不逃。

  小银币落在巴掌里,如果是正面,他不知道如何去逃;如果是反面,他又惶惑不安。家里的四位女性在这末日的气氛中,都有些神经紧张,越发的剑拔弩张。

  人人都慌,唯有小海棠慌得不纯粹,慌中带喜。

  她的目光,似乎是长远,因为看出了世道一变,自己这四姨太的身份或许 也能随之改变;又似乎是很短浅,因为再怎样展望未来,依旧是围绕着一个凌云志。

第九章

  逃,或是不逃,这问题几乎无解。市民们正蜂拥着往租界里跑,凌云志似乎是没有再向外冲的道理。可是租界再怎样安全,也是国中国,安全得很不彻底。万一天津真是守不住,那届时租界之外皆是日本鬼子,他就成了一名小小船客,漂浮在了汪洋大海之中,四处都不靠岸了。

  再说亡国奴的滋味定然不美,一旦日子久了,生不如死,那又当如何是好?那些从东北逃出来的难民们就是例子。

  凌云志长吁短叹地想了许久,最后在这一天下午,就把四位姨太太召集过来,开会似的围坐在沙发上。

  “如今这个局势,外边都说要不好。一旦这里沦陷,那先不说会不会有屠杀,第一这日子就要难过起来。”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视了四位姨太太。

  怡萍年纪略大些,此刻愁苦着面容垂下头去;曼丽双手抓着手绢子,脸上却是并没有表情;素心微微咬着嘴唇,神情也有些呆;小海棠红了脸,眼睛很亮,又有点虎头虎脑的意思了。

  凌云志收回目光,喟叹一声,继续说道:“趁着现在交通还通,我打算乘轮船往南走,到烟台去避一避。如果这边战事平息,我们胜了,到时再回来也容易。”

  四位姨太太皆不作声。

  这让凌云志很觉为难,不禁苦笑了一声:“那去青岛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小海棠的膝盖,刚要提起先前那番夏日蜜月的约定,猛然醒悟到其他三位也在场,自己这话说不得,便临时咳了一声,不笑强笑道:“这个时候去青岛正好,我们权当去玩一趟,如何?”

  四位姨太太仍然是沉默,片刻后小海棠审时度势地开了口:“我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此言一出,曼丽先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便宜。你自然是要跟着他,要不怎么样?回娘家再让人卖一次去?”

  小海棠好一阵子没和曼丽交过火了,这时不慌不忙地就做了反击:“哟,笑我是让人卖过来的,难不成你是花轿红烛抬进来的?”

  凌云志没想到姨太太们在这时还能打起嘴仗来,不禁气得“哎”了一声:“怎么还吵?没长心肺么?”

  曼丽知道他现在是被小海棠勾走了魂,自己这边说什么都是不对,索性撇着嘴把脸扭开。

  房内又寂静许久,最后怡萍忽然抬起头,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外面的人都在往租界里涌,我们反倒是往外跑,这叫什么道理?”

  凌云志似乎是没想到大姨太太会提出反问,讶异之余一时嗫嚅,竟是答不出话来。而素心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又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也柔声劝道:“这里是英租界,日本鬼子再厉害,总不敢和英国人讪脸。再说天津卫这样的繁华地方,我不信小鬼子们舍得祸害。你若是就这么随着人流走了,那留下来的房子怎么办?难道上青岛去就万事大吉了?”

  小海棠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凌云志那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红,似乎是有千言万语 堵在喉咙口,却是表白不出来的样子,就鼓足勇气说道:“话不是那样讲。如果天津真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那咱们就得吃日本人的饭,看日本人的脸色。人家关外跑过来的那些学生们天天游行,吵着什么打倒日本国、什么不当亡国奴,不就是为了这一点骨气吗?再说又不是出去后就不回头,要是咱们能把小日本打跑,天津还是中国地方,到时再回来就是了!”

  素心绵里藏针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

  小海棠犹豫了一下,没有反驳。她知道凌云志如今心中定是已经有了一本账,只不过是意志不坚定罢了。

  凌云志低着头,事先本来预备了千言万语,可是被几位姨太太一打岔,心里乱糟糟的,竟是将其全部忘却。

  不管怎样讲,留下来总是危险的,即便是住在租界区。青岛真的是很不错,本来也打算去玩一趟的,不知道为什么前三位姨太太都那样反对,也许是怕地点一变换,身份次序也会随之被打乱?

  凌云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向后靠进了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默然无语地喷云吐雾,年轻的面孔隐藏在烟雾缭绕中,其实也是六神无主。家里没个上人长辈来做主,他年纪轻轻的,懂得什么?

  最后,凌云志向前探身,把烟头按熄在了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还是得走。”他轻声咕哝道,“留在这里,我心里很煎熬。”

  没人接这个话茬。

  他自觉是讨了个没趣,然而心里慌慌的,一定要把话说完:“你们要是胆子大,就留在家里等着,反正我是要走。谁愿意跟上我?”

  小海棠第一个挺身回答:“我!我跟你走!”

  怡萍神色不动地也做了回答:“我不走。兵荒马乱的还到处跑,怕不够遭罪么?这里是英租界,我是不信日本鬼子敢进来杀人放火。”

  此言一出,曼丽也附和似的点头说道:“我也不去。这也不是第一次开仗了,兴许打着打着就又搞起了和平谈判。白去当一场难民,实在是犯不上。”

  这两位是明确表态了,素心却是迟疑着不肯开口——她也觉得凌云志有些神经过敏,但是让她眼看着凌云志和小海棠那个骚狐狸双宿双飞地去青岛,她心里又很是不忿。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她偶然抬眼,却见怡萍向自己递了个眼神。

  她立刻了然,强作镇定地答道:“那我也留下吧!去了也是碍眼,我犯不上讨那份嫌!”

  凌云志接二连三地叹气:“素心,这叫什么话?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争风吃醋了!”

  素心心里正恨得慌,听闻此言,立刻变脸:“我争风吃醋?呸!你也配!”

  凌云志“哎”了一声,心里想道:“这也是个泼妇!来一个泼一个,我这里简直就是泼妇集中营!”

  此事商议至此,就算是得出了结论。小海棠表面沉着脸,暗地里欣欣然的愉快。然而回到房里打开大衣柜,她望着里面那各款成套的摩登华服,心中忽然又沮丧起来——乘船去青岛这一路上,因为要藏富,所以这些好衣裳都穿不得了。她自知年轻貌美,越发要美上加美,一天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情绪就要低落。

  不声不响地捡出几件夏日服装,她极力将其叠好卷起,满满登登地填饱一只旧皮箱,又选出两双新购进的皮凉鞋,见缝插针地插入了箱中。她那头发如今已经是长到披肩,对着镜子将那卷发抻直挽起来,头发厚密,倒也能梳成一个饱满的圆髻。拉开抽屉正要找出几只发卡别住碎发,她伸手一摸,却是又碰到了冷而硬的东西——关孟纲留下的那支手枪!

  小海棠心中一动,把那手枪拿出来掂了掂,感觉实在是沉,简直就是一块生铁疙瘩。脑筋转了几个圈,她起身去打开旧皮箱,将这把枪也掖进了皮 凉鞋下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拎走这么沉重的一块生铁疙瘩,但是既然有,那直觉上就认为应该把它带上。横竖她有力气,也不在乎箱子超重——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是具有一种战斗性?

  不过一夜过后,她还是偷偷把枪又取了出来。大清早上哈欠连天,她的战斗性被手枪重量压了下去。

  在小海棠收拾行装、凌云志四处购买船票之际,怡萍、曼丽和素心坐在一间小小起居室内,也摒弃前嫌,正在交头接耳。

  “让他们去。”怡萍摆出老大姐的声气,告诉素心,“热得越快,冷得也越快。云志一贯是那种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看着吧,这次从青岛一回来,他对小海棠不腻歪才怪!”

第十章

  凌云志和小海棠抵达码头时,小海棠还好,他的精神却是要濒临崩溃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之多的同志——四周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全是一副饱餐战饭的模样,提着大小包袱奋勇拥挤,检票口那边早乱作一团,凌云志放眼这么一望,就见人山人海,人声如潮,忽有一个妇女嚎啕起来,旁边有人大声怒骂道:“别他妈挤了!要挤出人命了!”又有人惊呼:“踩死小孩了!”

  凌云志换了一身灰色中山装,看起来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天气热,他穿得这样正式,满身满脸的汗;小海棠也换上一身素色的棉布衫裤,脑后那个乌黑的发髻被挤乱了,散下几缕弯弯曲曲的卷发。用一条手帕将自己的腕子绑到了皮箱提手上,她紧紧将箱子拎住,心里也有些打怵。

  凌云志快要哭了,而旁边的汽车夫见状,也是苦笑:“大爷,要不,您就别走啦!您看这怎么走?挤死人啊!”

  凌云志提着那只藤箱,心里真想扭头上车回家去,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冰镇汽水。可是远方隐隐传来炮响,面前又是这样一副百鬼哭号的激烈场面,他知道自己若是当真回去了,也得吓得夜不能寐,到时再要逃难,那恐怕连这样的路途都没有了!

  “你可跟紧了我!”他一本正经地嘱咐小海棠,心里感觉她年纪小,是万万应付不了这种可怕场面的。

  哪晓得小海棠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在汹涌人潮中喊道:“你就走在我身后,别人要是敢推你,你就踢他!”然后她扭头向前,大喝一声,“走!”

  凌云志本来还想吩咐汽车夫两句,然而小海棠拉扯得他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就向前冲入了人群。挣扎着回头望向汽车夫,他提起声音抢着说道:“你快些回家去!顺路买些粮食,向大姨太太要钱——”

  汽车夫在人群外上蹿下跳,想要尽量理会家中这位大爷的口谕。然而在无数人头中,他就见凌云志那身影一闪,倏忽间便不见了。

  汽车夫开汽车自去回家,姑且不提;只说这凌云志被小海棠攥住手掌,发了疯似的在人群中左奔右突。忽然脚下不知踩了个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不能着力,他忙低头一瞧,吓得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那是个人!

  想必还是个死人,因为遭了这般的践踏却还是毫无知觉,囫囵皮囊似的匍匐着。凌云志嚎完那一嗓子之后,只觉天旋地转,两条腿登时就软了。而后方这时有个小孩子向前乱挤乱搡,伸手一推,竟是要将凌云志推得跌倒。小海棠在前方觉着不对,回头一瞧,见丈夫已经手舞足蹈地跪在了一具尸首 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他身后推打跳跃,便心头火起,也不顾人多了,抡起皮箱就拍向那小孩头顶:“小崽子,给我滚开!”

  她那皮箱里塞满物什,很有分量,这一下子兜头砸下去,登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个五迷三道。这时后方有一名妇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孩子,口中尖声咒骂道:“臭婊子,敢打我儿子——”

  一句没骂完,小海棠力大无穷,一皮箱把她也砸得无言了。

  眼看着这娘俩晕头转向地倒成一团,她毫无怜悯之心,拉起凌云志就继续向前挤。旁人活命要紧,也不管这闲事。凌云志倒是还有一点人心,不住地回头张望,只怕那娘儿俩也会被踩死,幸而混乱之中,遥遥地又响起了那妇女的咒骂,可见那二位倒是性命无虞。

  这一对少年夫妇一路向前,步步都艰难有如开天辟地,好容易到了那检票登船的栅栏前,人越发多了,又是一场死去活来。凌云志几次三番想要落泪,甚至想要丢下手中藤箱,“愿奴肋下生双翼”,振翅飞越人海,直接进入家门。

  小海棠不愧是后娘养大的孩子,这时显露出了本来面目,着实凶悍。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境况,她死死拉住凌云志,牛似的向前顶,引来斥骂无数。她并不是没有挨过骂的人,虽然向来不受欺负,可也懂得审时度势。此刻她装聋作哑,并不还击。嘴里叼着两张船票,她一鼓作气地将凌云志扯出了栅栏口,乌黑发髻全开了,卷发披了一肩。回头再一瞧凌云志,她就见这位夫君直着眉瞪着眼,好像是神魂都被挤出去了,手里那个藤箱倒是还在。

  人在、钱在,这就好。小海棠来不及整理头发,叼着船票拉着凌云志,继续向栈桥走去。

  凌云志前几日花了大价钱,购得头等舱船票,如今上船一看,就见舱内倒还勉强算得洁净,两张小床相对着固定在地面上,中间夹了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应用物什一概没有。

  凌云志前两年也曾带着素心乘船出门游玩过,记得头等舱内应该不是这般惨淡,但事到如今,并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将手中藤箱放了下去,他很委屈地把手抬到小海棠面前:“哎,疼死我了!”

  小海棠解开缠在腕子上的手帕——她一个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方才光顾着挤,一切都管不得了,如今一瞧自己这手,就见手背上被蹭掉一大块皮,手腕子也被手帕勒得又青又紫。她来不及自娇自贵,却是先捧住凌云志的手揉了揉,又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来:“可算是上来了!”

  凌云志蹙着眉头,叹息复叹息:“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怎么样……其实我当初应该坚决一些,让她们也一起和我走才对。”

  小海棠听到这里,登时就扬手捶了他一拳:“人家怕吃苦,不肯领你这个情呢,你现在又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要是舍不得她们,你现在就下船,自己回去吧!”说完这话,她不等凌云志回答,忽然又转怒为喜地走上前去拉他坐下,很亲近地叽叽喳喳道:“人各有命,是你的老婆,你跑到天边去,她也是你的老婆,你现在心里犯嘀咕,又有什么用处?你瞧外面那人,都挤疯了——谁也不傻,肯这么挤,说明局势一定不好。你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惜福,管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

  凌云志往日在家中,还能保持相当的气度与尊严,可是如今到了此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心里只是茫然,几乎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六神无主地看了小海棠一眼,他怔怔地“哦”了一声。

  小海棠虽然也看透了凌云志的本质,但是爱他英俊优雅,所以还不肯正视 他的怯懦无能。忍着手痛站起身来,她走去把那两只箱子拎过来放在一起,因见板壁上还挂着一面圆圆的小玻璃镜,就又照着理了理头发衣裳。

  低头吮了吮手背上那一块伤处,她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很有克制地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心里想,现在两个人走出去,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少年夫妻?谁又能看出她其实只是个四姨太?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是想和凌云志一夫一妻地过日子。从小总像是她处处不如人,好容易嫁了出去,又是个妾。虽然她做妾也没有受到许多委屈,但是要依她的本心,她还想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妻子,穷门小户也无妨的。

  房间里的暖壶是空的,在等待开船的一段期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话讲。凌云志那头脑是一片混乱,时而恐慌,时而后悔,不知道自己这一逃,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而对于小海棠来讲,如今却是个动人的时刻——租界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提前跑了,谁还敢说这大战不会爆发?凭她的知识,对于世界大势是无法参透的,事到如今也只有两点看法——第一,小日本鬼子欺负中国,该死;第二,她要趁此机会抓紧凌云志,将其彻底独占!

  大战的前夕,与独占的前夕,都是令人身心无比紧张激动的。于是她静静坐着,等待开船。

第十一章

  凌云志只是想暂时避开战火,顺带着去趟青岛,完成蜜月旅行。如无意外的话,他想,战争总会随着和谈的进行而中止,等到天津太平了,自己再回去也就是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并没有和谈,单是打。

  从北到南一起打,日本军队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全线发动大进攻。凌云志只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和小海棠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开始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听说西南成了大后方,他就顺着潮流赶向了重庆。这一路他尝尽千辛万苦,屡屡顿足捶胸,恨不能时光倒流——如果真能够回到七月夏天的话,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天津租界的。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家里还干净舒服一些。

  小海棠却是振奋得很。这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她天生就是这种性子——越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她越亢奋,总带着要和谁同归于尽的架势。

  所以当凌云志在湖南彻底崩溃之时,小海棠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像名女性猛士一样,硬是带着他挤上火车,成功入川。

  他们是在这年的初冬时节抵达重庆的。重庆这时已然满街难民,小海棠拿出拼命的勇气和力量,终于抢在人前,在一座二层小楼上租下两间房子,让她和凌云志姑且有了落脚之地。凌云志心情痛苦,又是不服水土,所以这一阵子一直病病歪歪,不能帮忙,只能添乱。小海棠对他又爱又恨,免不了就要时常暴躁,对他呼来喝去。

  吵闹完毕了,她自己又后悔,坐到床边抚摸丈夫的面颊短发:“云志,你别记恨我,我现在心里也是乱得很。”凌云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赌气。抬眼看着小海棠,他发现自己这小姨太太如今瘦得厉害,红扑扑的苹果脸已然变成了瓜子脸,皮肤也失了血色,越发显得眉毛黑,眼珠更黑。

  “我要是死了,倒也好了。”凌云志有气无力地随口说道,“把你困在我身边,是我拖累了你。”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放屁!谁家男人是被媳妇骂死的?我吵你两句,你就想让我做寡妇呀?”

  凌云志笑了一下,知道自己那话说得不中听,故而转移话题又道:“我这肺炎,药也吃了不少,怎么还不见好呢?”

  小海棠一边歪着脑袋凝视他,一边用指尖勾画他的眉目:“人家说这病是要静静休养的。你单是身体休养,心里不静,那怎么能好得快呢?”

  说完这话,她俯身趴到了凌云志胸前:“求求你了,你少操点心吧。我过日子是把好手,我什么都能做,不用你管。”

  凌云志闭上了眼睛,抬手搭上了小海棠的后背:“我知道你懂事能干,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要不是我在长沙弄丢了藤箱,那现在——”

  小海棠向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提这事!丢就丢了,提也没用。现在咱们两个年纪轻轻,也没有拖累。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想办法自力更生,难道还真的能活活饿死不成?”

  说完这话,她直起腰来,为凌云志掖了掖被角:“你且睡着,我熬点菜粥去。”

  小海棠这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有桌有椅,可以算作客室,里面一间有床,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小洋炉子,正好就是卧室。重庆冬季十分阴冷,小洋炉子里就总有火,发出热量来温暖床上的凌云志。

  小海棠把小铁锅放到炉子上,然后自己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抬起手摸向脖子,隔着一层薄棉袍,能够触到隐隐一线起伏。钱真的是不多了,这当然全怪凌云志,在码头上弄丢了装着金银细软的藤箱。不过小海棠很认命,她想自己从小没娘,大概就是天生的命苦。反正一直是穷,现在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总比先前孤零零的要强,所以生活穷就穷吧,男人废物就废物吧!

  藏在衣领里面的钻石项链,是她最后的宝贝了。她心里难过,舍不得把它摘下来送到别人手中。手指慢慢向上移到耳垂,那里倒是还晃荡着一颗小小的翡翠坠子。摘下坠子举起来,她在微薄的阳光下照耀着看。翡翠坠子清透碧绿,像两滴纯净的春水。要说值钱,它算不得最值钱,可是小海棠很喜欢它,就爱它是粉红耳垂下两点盈盈的绿。

  好容易有了点心爱的好东西,还没喜欢够呢,就又要从手中流出去了。小海棠痴痴地凝视了坠子许久,末了把它又戴回了耳朵上。

  喂着凌云志吃了一碗清淡菜粥,又把饭后该吃的药片逐样倒出来放在床头。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打扮。

  一天没出门了,满头乱发纠结在了一起。小海棠最不耐烦梳头,这时弯腰歪着脑袋,一手攥着头发一手握着木梳,恶狠狠地又撕又扯,好像是在梳冤家。好容易把这一头厚密长发梳顺了,她又心狠手辣地把头发拧到脑后,盘成一个大圆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