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因为没有胭脂可擦,所以只好如此揉搓一番,倒也能把皮肤搓得白里透红。抬手摘下耳朵上的翡翠坠子,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荷包,从里面倒出一对做工粗糙的小银耳环——总得戴着点儿什么才行,否则只怕耳朵眼长死。

  凌云志侧身看清了她的一举一动,这时便是把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只手表:“小海棠,你拿这个,这个值钱。”

  小海棠用力咬了咬嘴唇,把嘴唇咬得红润润:“值钱的东西往后留一留,能不卖就不卖。卖一样我们就亏一样。那些生意人精明得要死,好端端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全成了一分钱不值的破烂货。听他们说话啊,真能活活气死人!”

  说完这话,小海棠扭头对着凌云志一笑,随即站起身来又道:“我走啦,过 会儿就回来。你自己想着把药吃了。”

  小海棠走到两条街外的一家银楼里面,指名道姓要见他们洪经理。伙计上楼一通报,洪经理就颠颠地跑下来了。

  “哎哟,凌太太!”洪经理满面春风地招呼她,“有日子没见面了!”

  小海棠淡淡笑了一下:“你当我爱来你这地方?我没有钱,做不成买主,只能做卖主。所以只要是能吃上饭,就绝不会登门的。”

  洪经理上下溜了她一眼,就见她是个亭亭玉立的高挑胚子,虽然衣着平常,不施脂粉,可正因如此,才显出了天然本色。洪经理并非本地人士,战前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走的,在他那一双火眼金睛之中,小海棠可算作一名难得的佳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洪经理沉吟着笑道,“不过凌太太也未必一定要有事才能光临。平日偶尔闲了,肯来坐坐,那我也是十分欢迎的。”

  小海棠微微喟叹一声,眉尖蹙着,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小女人,虽然打扮成太太模样,但是偶尔还会流露出孩子神情。叹完这一口气,她抬头对着洪经理笑了笑:“洪经理,谢谢你的好意。”

  然后她从衣兜里掏出荷包,从里面倒出那两粒翡翠坠子——身边就是玻璃柜台,可她偏把坠子倒在手心里,托着送到洪经理面前:“刚从耳朵上摘下来的,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洪经理垂下眼帘一瞧,就见对方那只手掌白生生的,手背手腕都嫩,指头也是细长,只是手心粗糙,显见是终日操劳的。颇为怜惜地抬手拿起一只坠子反复瞧了瞧,他忖度着说了价格:“这一副坠子,大概能值二十块吧。”

  小海棠把嘴一撅:“不成。我买的时候是花了一百块,你看它多么清透,一丝杂质都没有,水滴子一样的。”

  洪经理笑了:“那凌太太觉得怎样的价格比较合适呢?”小海棠红了脸:“五十块我就心满意足了。”

  洪经理做为难状,不住摇头:“凌太太,虽然我很同情你,可是这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不能坏了规矩的呀!”

  小海棠深知钱的好处,所以这时舍弃身份与面子,托着一对坠子软声软语地哀求:“洪经理,这并不算是坏了规矩呀!一百块的东西,保存完好,现在五十块卖出,不会给你造成损失的。”

  洪经理把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小海棠笑而不语。小海棠也抬眼望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水光,眼梢上挑,美得有些不好惹,可又是个委屈模样。

  洪经理有些心软了,觉得这年少的凌太太可怜可爱,自己若是施些恩惠给她,将来应该能够连本带利地占些便宜回来。

  “这样。”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凌太太,票子还是要开三十块钱的,我私人再补你二十块,算是我的一份力量。抗战时期,同胞受难,我力所能及地做些帮助,也是应该的。”

  小海棠一听这话,立刻就弯腰鞠了一个躬:“洪经理,这对我来讲,真是雪中送炭,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才好。”

  洪经理受了美人的礼,连忙双手乱摆,又顺势去扶对方:“不要这样见外,凌太太常来我这里,大家也可以算作是新朋友了嘛!”

  这时伙计开了票子,又把五十块钱一起拿了过来。小海棠交出翡翠坠子,拿到钞票。欣欣然地对着洪经理一笑,她的黑眼睛活泼有光:“将来还是在别处见面最好,否则总是光顾你这里,迟早要有饿饭那一天的。”

  连说带笑的,她开始预备撤退:“洪经理,再会。”

  洪经理想要此刻便请她去喝杯咖啡,不过当着店里伙计,他又有些放不开面子。毕竟对方是个良家太太,看起来年纪也小;而自己三四十岁,简直可以成为对方的父亲,当众调情勾引,就有些不成体统。

  眼睁睁的,他看着小海棠走远了。

  小海棠早看出了洪经理的心思,不过是敷衍着,希图能把首饰多卖几个钱。毕竟这处银楼离家最近,价格再怎么低,似乎也比当铺好些。其实洪经理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有凌云志在那里对比着,所以就入不了她的眼。凌云志也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小海棠爱他爱得要命,也许是因为他年轻俊秀?

  小海棠在药房买了一瓶磺胺,以及一小包退烧药片。临走之时她犹豫片刻,又买下了一小盒雪花膏。

  健步如飞地走回家中,她上楼进门,就见凌云志睡在床上,脸红红的。一摸额头,竟是烧得烫手。

第十二章

  小海棠坐在床边,含着眼泪使劲捶打凌云志:“你个挨千刀狼叼的,你要早死就别买我,现在你这是要逼我和你一起走啊?”

  捶完之后,她往下一趴,又死死地搂住了对方:“你怎么还是发烧?吃了饭就吐,吃了药又没有用,我捶死你算了!”

  凌云志红着脸躺在床上,鼻孔呼出滚烫的气流。身体像是漂浮在了水中,上上下下地晕沉。耳边依稀回响着小海棠的哭叫,不过很不清晰,仿佛耳孔里生了一层膜,热烘烘的一切都是发昏。

  小海棠这些天伺候凌云志,伺候得心力交瘁。如今眼看着对方这样持续高烧下去,她绝望之余嚎啕一场,可是嚎啕过了,还要继续救治丈夫。

  房东太太住在隔壁,接连听小海棠哭了两场,便敲门过来探望情形。一见凌云志烧得快要不省人事,而且连续两日都是如此,房东太太便慌了神,催促小海棠道:“这还不快往医院里送?高烧可是了不得,一旦严重了,可要烧坏脑子的。”

  小海棠一辈子没进过医院,这时一听房东太太如此说,才恍然大悟。房东 太太看她像个半大丫头似的,显然没有主意,就把房东先生也叫了过来,生拉硬拽地为凌云志穿戴了,又叫来一辆人力车,把他从楼下一直运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小海棠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房东夫妇。回到病房时,挨过一针的凌云志正在病床上哼哼。

  小海棠不肯给他好态度,只是在床边凳子上坐下了,又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还哼?”

  凌云志的手还是火热。松松地攥住了小海棠的手,他不哼了。

  小海棠看了他这举动,心中就又是一疼。丈夫像只小狗似的,知道“认”自己了。

  这回真成了一夫一妻,她想两个人一定都得好好活着,一直活到老,穷点苦点都不怕。

  小海棠在病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凌云志也被看护妇扎了四五针。最后小海棠熬得蓬头垢面,凌云志则是又发作了盲肠炎。

  小海棠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这回独自跑回家中,她四处乱翻一通,末了拿着凌云志的手表,知道自己终于是山穷水尽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抬起双手摸向后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项链。这串项链自从由凌云志为她戴上之后,就再不曾离过她的身。天气这么冷,可钻石项链是温暖的,带着她的体温。下意识地拎起项链转向窗口,钻石坠子就在似有似无的浅淡阳光下闪烁,像一滴很大的泪。

  小海棠一扁嘴,自己无声地做出了哭脸。就这么一样宝贝,终究是没能留住。

  和手表相比,这件东西的实际用处显然不是很大。再说除去盲肠炎手术所需的费用,出院之后凌云志还要补养身体,届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又是一笔开销。况且三个月的房租已经耗尽,房租要交,春节也快到了啊!

  盲肠炎这种病症,只要及时手术,就不会有大问题。小海棠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站起来就往外走。照例是来到了两条街外的银楼,伙计看到她的钻石项链,眼睛一亮,却是只肯给出一百块的价格。

  小海棠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一百块?!这样大的钻石坠子,当初我是花六十英镑买回来的!”

  伙计赔着笑脸,倒是和气:“那您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能按当初的买价来计算啦!”

  小海棠又问:“你们洪经理呢?”

  伙计笑道:“洪经理今天不来办公,要不然您再等一天,洪经理明天肯定能来,您到时候再和他好好谈一谈价格?”

  小海棠能等,医院里的凌云志却是等不得的。可若这样轻易地就把项链卖出去,那所得钱款也许只够度过眼下难关,将来恐怕连房租都支付不起。大过年的,既不能赖在人家房子里耍赖,又不能跑到街上流浪——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了么?

  小海棠心思飞快地转了几圈,末了转身离开,想要加快速度,另找几家银楼当铺问问。

  天气阴冷,可是她通身大汗,细碎刘海湿漉漉地粘在了额头上。一只手紧握着装在荷包里面的钻石项链,她太急了,周身都在发抖。两排牙齿格格地撞击,她用力地闭嘴咬牙,想要把情绪镇定下来。

  “不能等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不能等了,云志在医院里快要疼死了。”

  忽然在街上打了个立正,她随即向后转,预备还回那家银楼里去——赔就赔了,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情,先把丈夫救了再说!

  然而,还未等她迈出步子,迎面一人高高大大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嗨!这 不是海棠果吗?”

  小海棠惶惶然地抬头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关孟纲!

  关孟纲打扮得西装革履,头上又歪戴了一顶厚呢子礼帽。抬起大巴掌一拍小海棠的肩膀,他这行为几乎属于当街耍流氓:“哎呀,我早就看这背影像你。你一回头,他妈的还真是!哈哈,有点儿意思吧?”

  小海棠从早上到了这大下午,水米不曾沾牙,恍恍惚惚的虽然不觉得疲惫饥饿,可是如今忽然受到一击,两条腿便是一晃,险些坐在了地上。茫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却是来了一句:“你买不买项链?钻石项链,很好看的。”

  关孟纲那只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留恋着不肯收回去。莫名其妙地对着她一挑眉毛,他疑惑反问道:“项链?你卖项链?”

  小海棠强忍着眼泪答道:“我们现在穷了。云志患了盲肠炎,躺在医院等着我拿钱去做手术。我有一串钻石项链,想多卖一点钱,能给云志做手术,还能付清房租过新年。可是他们只给我一百块钱,太少了……”

  关孟纲听到这里,不禁嗤笑一声:“你那少爷崽子要死啦?”

  小海棠一听这话,拧身就走:“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关孟纲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跑什么啊?不就是钱么,你要多少?”

  小海棠猛然回头,气咻咻地瞪着他,看起来是满脸悲愤,其实心思又转了起来。

  “五百块。”她冒险说了个大数。

  关孟纲得意一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皮夹打开来,不假思索地就抽出一沓子钞票。把钱递向小海棠,他大模大样地说道:“拿着,把你那少爷崽子救活之后,就过来跟我过吧!再等两年你过了这个鲜嫩劲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小海棠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劈面一把就将钞票抓到了手中。

  低头看清了纸币面额,她心里有了底,冷不丁地上前一步,把手中的荷包塞进了对方的大衣口袋里。

  “我不白要你的钱!”她是兴奋了,脸色泛红,眼睛放光,“钻石项链归你了,值法币一千多块钱呐,我可没占你的便宜!”

  然后她怕关孟纲反应过来再做纠缠,故而转身拔腿就跑,火烧屁股似的跳上了路边一辆人力车。

  关孟纲目送着她仓皇离去,心里没生气。犯不上和小丫头较劲,再说他也真是有点喜欢对方。至于少爷崽子,废物一样的东西,不足为惧。

  他现在就是没有兵,要是还像先前那样有权有势,方才直接就把小海棠抢回家里去了。

  小海棠拿着那五百块钱赶回医院,把凌云志送进手术室里去了。

  一个多小时过后,凌云志平平安安地出来了,肚子上开了一刀,盲肠被切掉了。

  因为麻药还没过劲,所以他还有心思和小海棠说话:“我都听到刀子割肉的声音了。”

  小海棠有了几百块钱做后盾,又见凌云志成功去掉了那一截作乱的盲肠,便是安下心来,虽然还是没有吃饭,但是精力很足。笑吟吟地一拧对方鼻尖,她高兴地说道:“你乖乖休息,等到过两天能吃饭了,我们好好补一补元气!”

第十三章

  凌云志坐在火炉前,伸出双手取暖。除夕之夜,可是远近并没有鞭炮声音响起。国难当头,不是放鞭炮的时候。可是,年还是要过的。

  他知道小海棠去银楼卖掉了那一串钻石项链,所以手里有钱,不但可以支付房租,而且还能为自己置办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没做西装,做了西装还要配上衬衫领带,那就略显奢侈了。

  这时,小海棠从外间走了进来。

  年夜饭刚过,小海棠洗净碗筷,又把剩菜剩饭都放妥当了。屋里潮湿阴冷,也就只有火炉前是个舒服地方。她搬来一只小板凳,在凌云志身边挤着坐了下来,也伸手前去烤火。

  凌云志握住了她的手:“小海棠,我现在身体好了,不能总是守在家里坐吃山空。等过了年,我就出去谋一份工作。”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不以为然:“你能做什么?”

  凌云志哑然片刻:“呃……我写写算算还不成问题,英文也能对付两句。”

  小海棠听到这里,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如果我是男人,你是女人,那就好了。”

  凌云志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我……我也觉得你有时候像个男孩子。”

  小海棠歪头枕上他的肩膀:“你不是一直说我像个小泼妇?”

  凌云志笑了,用温暖的手抚摸她的面颊:“这话不算冤枉了你。你在天津——哎,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小海棠知道凌云志心里还惦记着那三位,不过并没有十分泛酸,因为凌云志惦记也是白惦记。

  “人家不会为你守贞节的!”她轻松愉快地打击凌云志,“她们那一个个浪模浪样的,还能清闲得住?你自己穷得筋疼,就别隔着千里操那闲心啦!”

  凌云志作势轻轻一拍她的脸蛋,满心都是无可奈何:“你这张嘴啊!”

  小海棠觉得很幸福,抽抽鼻子嗅着凌云志身上的气息,她把手搭到了对方的膝盖上。凌云志腿长,蜷在火炉前面,仿佛是不大得劲。小海棠在他腿上摸了两把,忽然起了促狭心思,冷不丁地往他胯间掐了一把。

  凌云志吓了一跳,随即抓住她的手,口中笑问道:“你个疯丫头,你想干什么?”

  小海棠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纯粹只是要和他闹着玩。可凌云志的脸上渐渐泛出红晕。笑微微地盯着小海棠,他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上床去吧。”他扭头在小海棠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我想……”

  小海棠并未躲闪,嘻嘻地笑:“刚好了几天,这就忍不住了?再说今儿是三十,人家还要守岁呢!”

  凌云志想要把小海棠拦腰抱起来:“守岁是正事,传宗接代也是正事啊!”

  小海棠一动不动,故意等着他抱。然而凌云志力量有限,一抱没抱起来,二抱又没起来,正待气运丹田酝酿三抱,外间房门却是忽然被人敲响了。

  小海棠立刻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去开门,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及至站到门前,她开口问道:“谁呀?”

  门外那人答了一声“我”,声音不算清晰,听着有点像房东先生。小海棠没有多想,伸手就打开了房门。然后她大吃一惊,看到了眼前的关孟纲。

  关孟纲手里拎着一只网兜,似乎是带了一点酒意,倚着门框哼哼地笑:“海棠果,给你和你的少爷崽子拜个早年。”

  然后他不等人让,自己就迈步走进去了。小海棠想要推他,结果双手只抓了个空。凌云志闻声走了出来,迎头和关孟纲打了个照面,不禁也是一愣:“你?”

  关孟纲张嘴叹了一口气,随手把网兜放在身边桌上,顺便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碗剩菜。菜是有荤有素,素不过是普通青菜,荤也不过是腊肉而已。 再次抬眼望向面前这一对穷寒鸳鸯,他挺痛快地笑道:“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上门来抢人的!大过年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到你家来坐坐,不行吗?”

  小海棠收过他五百块钱,虽然自己也付出了一条钻石项链,但终归是人家雪中送炭,所以这时就不好撒野撵人。小海棠不言语,凌云志是从来不会争吵的,故而张口结舌,也没话说。关孟纲见他们犹如一对挺好看的呆头鹅,就越发得意,自作主张地就往里间走去。

  在这小小寒窑内巡视一圈之后,他背着手,走到了凌云志面前:“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个兵,队伍散了不得不跑,你一个租界里的寓公,你跟着往南跑什么?”

  凌云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答道:“到处都是日本人,想必留在那里,生活也不会好过。”

  关孟纲转向小海棠:“好一阵子没见面了,你想没想我?”

  凌云志立刻抬起了头:“关先生,请你言语自重!”

  小海棠也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拧着眉毛瞪向了他:“我又不是没有男人,想你干什么?”

  关孟纲素来不把凌云志的质问当回事。目光又在小海棠的面庞上盘旋一番,他向下瞄向了对方的胸脯:“你也是个傻娘们儿。你说你要是早跟了我,现在何至于过这种穷日子?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是个有点本事的,已然在重庆立住了脚。你跟着哥哥走,将来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给什么,肯定比跟这个少爷崽子强一万倍!”

  小海棠向门口一指:“你给我走!大年夜的,别等我说出不好听的来!”

  关孟纲是个单身汉,有钱没家,无所事事,今晚是专门过来骚扰凌家小两口的,所以此刻当然不走:“急什么啊?你会说不好听的,我不会说?甭跟我瞪眼睛,没用!老子他妈不是吓大的!”

  然后他伸手一指凌云志的鼻尖,故意想要欺负人:“你给我露出点笑模样,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我告诉你们两个啊,你们要是再他妈给脸不要脸,当心老子生了气,把你们一锅烩了!”

  此言一出,小海棠和凌云志全没听懂。凌云志以为他是要动手行凶,气得嘴唇颤抖:“你这个人……岂有此理!”

  小海棠一步迈到凌云志身前,立着两道浓秀眉毛怒问:“怎么?你还想把我们打一顿不成?要打就打,我不怕你。惹急老娘一刀剁了你,我烧锅开水,先把你炖了吃肉!”

  关孟纲眨巴眨巴眼睛,又张了张嘴:“不是——我没要打人啊!”

  小海棠上面鼓着脸蛋子,中间鼓着胸脯子,斗志昂扬:“我们是两个人,你是一个人,真动起手来,还不定是谁烩了谁呢!”

  关孟纲听了这话,不禁失笑:“误会,误会!大过年的上门打架?我没那个瘾头。你俩太天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凌云志这时就想挡到小海棠的前面去,可小海棠怕关孟纲打他,所以向后伸出双臂,极力想要反抱住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关孟纲不说了,嘿嘿的只是笑:“没什么意思,将来有你懂的时候。好啦,别他妈扯淡了,我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到你这里来坐坐。放心,我真不吃人。”

  凌云志气得头上直冒虚汗:“你请到别人家去坐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关孟纲看了他一眼,随即浑身哆嗦着冷笑一声,从头到脚一起做出鄙视的姿态:“你不欢迎我啊?你说了也得算啊!”

  然后他径自走进卧室,一边走,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看那封面,正是剑侠小说一类的读物。

  凌云志和小海棠憋气窝火地跟了进去,就见关孟纲倚着床头半躺半坐,竟 是怡然自得地翻开小说,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读了片刻,他用眼睛向外一斜,见凌家小夫妇正对着自己干瞪眼,就伸手一拍身边位置,懒洋洋地说道:“傻站着干什么啊?你们俩谁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此言一出,小海棠抬手叉腰,伸舌头一舔嘴唇,然后开始海骂:“嘿呀,你个缺德的挨刀的扔水里不带冒泡的五十里地没有人家你个狼掏的你爹是个大王八你娘是个……”

  凌云志站在旁边,哆嗦着直喘气。真看出这姨太太的本事了,他想,小海棠骂出了他的心声。及至小海棠不换气地骂了一大场,他最后喷出一句总结陈词:“无耻之尤!”

  关孟纲好整以暇地翻过一页,同时慢条斯理地说道:“家里还是得有人,你看这多热闹,跟说相声似的。再来一段好不好?”

  小海棠骂得词穷,并且口干舌燥。要是杀人不犯法,她现在非把关孟纲剁成饺子馅不可。

第十四章

  关孟纲很惬意地歪在床上,并且庆幸自己学问高明,竟然能够通读整本小说。

  小海棠和凌云志背对着他,并肩坐回了火炉旁边。不管怎样,年还是要过下去的。家里这尊瘟神既然一时半会地送不出去,索性不去看他,权当没有。

  屋内沉默良久之后,小海棠闷极了,忍不住开口说道:“现在可没有放鞭炮的了。这样也好,平时不觉怎的,现在就听着鞭炮声音像开枪。”

  凌云志听她开了口,心里也略略松快了一些:“可不是。”小海棠抓起凌云志的一只手反复端详。凌云志的手掌薄而白皙,手指也修长,指甲总是修得短而整洁。小海棠发现了一处冻疮,就低头用嘴去呵热气,又道:“过两天店铺开门了,想着买点冻疮膏子回来。”

  凌云志不理家计,笼统的只知道自己是穷了,所以这时便是笑道:“不痛不痒,不用管它。”

  小海棠揉搓着他的手:“今年生了冻疮,明年冬天就还会再有,麻烦着呢。”

  凌云志想要把手抽出来,小海棠不让。两人自得其乐地开始了拉锯战,脸上都带着一点温暖的笑意。关孟纲偶然抬头瞧见了,心里便是一酸,心想这娘们儿可能是有点儿贱,宁可跟着个破落少爷受穷,也不想着再走一步翻一翻身。

  百无聊赖地放下小说,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些不受待见。悄没声息地起身下床,他想要走过去凑凑热闹。哪知步子刚迈出去,小海棠和凌云志一起回头望向了他。

  这回没等小海棠开口,凌云志率先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关孟纲大剌剌走上前去,弯腰抓住他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拎起来推到了一旁。一屁股坐上小板凳,他占据了凌云志的位置。

  凌云志踉跄着在一旁站稳了,心中又气又慌,只怕对方是要耍蛮。小海棠也警惕地看着他:“臭流氓,你想怎么样?”

  关孟纲笑眯眯地凝视着小海棠——小海棠的面颊被炉火烤红了,鼻梁和额头却还白皙,一双眼睛娇滴滴水汪汪,眼角微微吊起来,正是个美丽优伶的脸孔 。

  他就爱这一个款式的女人,鲜嫩火爆,咬一口是辣椒拌了糖,辣是她,甜也是她,让人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

  “瘦了。”他忽然说道,语气竟然是异样的温柔,“上次见你就想说来着。原来你那脸多圆,现在下巴都尖了。”

  然后他很不屑地抬手向旁一指:“是不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

  小海棠本来和凌云志情意正浓,不想身边的清秀夫君忽然被个莽汉取代,不禁又是扫兴又是烦躁:“有情饮水饱。吃了苦头也是我自愿。”

  关孟纲见她伶牙俐齿,嘴唇薄薄的有棱有角,说话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实在可爱,就腆着脸嘻嘻一笑:“真是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再穷上一阵子,你就知道苦处了。我告诉你,哥哥没别的本事,可是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说着他低头一掸笔挺大衣的前襟,“嘿嘿,抗战入川,甭管别人多惨,老子可是还那么体面,这你不能不承认吧?”

  小海棠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哪知未等她的白牙接触空气,关孟纲像是提起一件垃圾破烂一样,又大模大样地一指旁边的凌云志:“看看,我们两个这不是已经对比出来了么?要说在天津的时候,他也活得像个人儿似的,可是到了如今,你看看他,再看看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