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讪收手,转移话题道:“父皇近日身子如何了?”

太子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大多时候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只能靠在床上说几句话,有时说要看奏折,我也只能挑着给,太医说他尚未调养好,不可操劳过度。”

我拢了拢袖子道:“自你被册封,父皇的病就时好时坏,一直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就不能换换太医么?这太医院的几个老臣,求的是安生保命,用的药亦是安分保守,总是不能根治顽疾的。”

太子酸着一张脸道:“换太医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好了固然好,若是用错了药…总之母后定是万万不肯的,要不,皇姐再去看看父皇,顺便同母后说说?”

我可不愿意去。

失忆以来,我总共就去父皇寝宫探望他两次,两次都撞上母后,两次都被我那母后弄的神经兮兮。

看来宋郎生说的不错,襄仪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连皇上都可以无视,惟独有些惧母。本来失忆了谁都认不出,应是无知者无惧的统统无视吧,结果一瞅母后那张淡然到极点的脸,手持佛珠念念有词,我整个人都有些罩不住,最后还邀我陪她到佛堂跪一个时辰为父皇祈福,福祈没祈到没我是不晓得,总之和母后与佛像呆一块,也离往生不远了。

我露出观音般良善的神情对太子道:“还是你去吧,你是太子,母后应该比较听你的话。”

太子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我猛然想起我还有许多政务未处理,先走一步…”

早朝刚结束啊皇弟。

他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还有韩斐一事,速战速决,皇姐你懂得…”

我:“…”

回到公主府我踌躇了约莫大半日还是换了身男装出去了,我心中生了一计,横竖是得见见那个陆陵君。这种日子这个时辰国子监也没甚么事,去岳麓茶馆蹲点没准还能遇上他。

可当我真在岳麓茶馆喝了两壶龙井听了一场子说书还没遇着人,这心才有些堵的慌。

看来还是得另寻目标才能打入国子监内部啊。

于是等我再温温吞吞的晃回去,敲开公主府的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白兄?”

我一时没转过弯,回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咯噔一下,这家伙怎地忽然冒出来了?

陆陵君用一双疑窦重重的眼看着我跨入府门的脚,道:“何以白兄会…在此?”

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我干笑反问:“陆兄又为何会在这里?”

陆陵君道:“方才我在不远处看见一人身影像极白兄,便跟了过来想打声招呼,果然没有认错人,只是白兄为何在此?又是为何要从后门进公主府?”

我站在门边不知如何作答,陆陵君眨着眼上下打量我,突然神情大变,颤着手指着我问:“你…你是公主…”

我叹了一叹,终究是瞒他不过啊。

“…的新男宠么?”

我:“…”

陆陵君流露完全醒悟的神情:“难怪白兄说家住京城却不是读书人,又难怪每每说起公主白兄如此有兴致,原来你是替公主打听她在外的名声啊。”

我:“…”

陆陵君春风得意地拍拍我的肩,很兄弟地道:“我说我与白兄怎么会一见如故,原来果真是志同道合之辈,白兄你瞒的我好苦啊。”

我:“…”

他探过头来问:“你可曾与公主说起过我?”

我:“…没有。”什么没有,我这算是承认自己是自己的面首了么!这哪跟哪儿啊!

陆陵君左顾右盼了一下,索性拉着我,“这儿不是说话的场合,咱们换个地儿好好叙叙。”

我被他拖到隔壁一间小酒馆里尝酒吃。

上好的花雕,两坛。

他摆出一张想要和我对饮到天明的架势,着实令我很是汗颜,不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难道不应该把我看做是他的情敌么?陆陵君见我不大乐意的皱着眉,笑着和我斟满酒说:“白兄看来敌意很重啊。”

我:“…”

陆陵君左手一抛扇子右手接住:“将来我们总是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熟络熟络感情也好。”

我咳了一声:“陆兄说笑了。”

陆陵君颇为暧昧的说:“我的心思白兄再明了不过,若有机会,以后齐心协力好好服侍公主便是。”

他这话活活砸着我天灵盖冒出星碎儿。

也许平日里听着还能当个乐子,可现下我才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这哥们是真把入公主府当面首当成人生一大志向啊。人生苦短,若不及时掰回来,切莫毁了他一生。

我清了清喉咙,道:“既然陆兄不怪我先前欺瞒,那我也当以诚相待。”

陆陵君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

我道:“实不相瞒,其实在公主府里,并非陆兄所想那般逍遥。”

陆陵君一怔:“喔?”

我顾作悲戚,黯然道:“当今驸马本已是容色天姿,陆兄,你可知公主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招纳面首?”

陆陵君浑身一抖,“为何?”

我连连摇头苦叹:“我本不愿将这些说出来,但更不忍陆兄也堕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罢罢罢,公主实则是个心理有重大缺陷之人。”

陆陵君道:“公主有何缺陷?”

我骤然抬起头,阴森森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道:“其实…她放着驸马不要,只因驸马他…不能满足公主的欲望。”

陆陵君瞪大双眼,有些结巴地道:“你、你是说,当、当今驸马不举…”

“嘘——”我装腔作势的将食指放在唇边,“此事万不可告知第三者…”

陆陵君咽了咽口水,“未、未曾想他看去仪

表堂堂,竟是金玉其变败絮其中…”

我会意点点头,心中默念“此乃权宜之计驸马莫怪阿弥陀佛…”

陆陵君又问:“那…也不需要那么多面首吧?”

我眯起眼:“本来一个也就足矣,可是,公主低估了驸马的醋意。驸马他…唉…我简直难以启齿,总之…但凡是陪过公主过夜的,此生再无机会得享春宵之乐了…”

陆陵君眼直了,“白、白兄的意思是,驸马…把他们都给…阉了?”

我连连叹息,叹的陆陵君整张脸都绿了,“所、所以…卫清衡、张显扬、方雅臣他们都…都是…”

我点头:“不然他们为何至今仍未娶妻?”

心中继续默念,“此乃权宜之计诸位面首们莫怨善哉善哉…”

陆陵君的面色煞白,他的眼神瞟到我腰间,“那、那白兄你…”

我道:“我还未被公主宠幸过,不过…就是今夜了。”

陆陵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恨恨地道:“这事公主都不管的么?公主若不喜欢驸马,休了他便是,哪能如此…”

“陆兄。”我道,“这事一旦传扬开来,公主就会落万人笑柄,她又岂愿败坏自己的名声?唯有明面上留着驸马,暗里养着男宠。驸马他,他亦是无可奈何,若是有面首让公主有了身孕,这公主府又怎会容得下他?”

陆陵君望着我道:“那你为何不离开?”

“公主的眼线遍布京师,根本无处可逃。”我凄凄惨惨的仰望远方,努力挤出泪花,“过了今夜,我白玉京也不再是个男人,呵,便算是飞黄腾达,此生亦不会再感到快乐,所以陆兄,我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今后经过公主府一定要离的远远的…”

“够了!”陆陵君截断我的话头,“白兄如此重情重义,我委实…不知当说什么好!”

我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陆兄,趁我还是个男儿时能同你吃酒,倒不失为一件憾事。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一切珍重。”说罢目光定了定,拂袖转身就走。

待我拐回府里,安上门,方才吁了一口气。

不晓得方才胡诌的那些话能否打消陆陵君荒唐的念想。料想他是个懂分寸的人,不拿着到处说就好。就是我这么扯了半天,似乎就没一句扯到正题上,兜了一圈,怎就忘了找陆陵君的初衷。

我荡在回廊里,穿过层层院子

,荡到一人影跟前,一抬头望见宋郎生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笑着打了声招呼:“驸马,你回来了…”

宋郎生瞧着我这身行头,问:“公主又扮了男装去见谁?”

就路上撞见个人和他闲侃两句公主府秘闻来着。我自然没缺心眼到说真话,支吾了一句,“不过是嫌闷附近转上两圈。”

宋郎生眉睫一动,“白天朝上闹的那一出,赵党派回去没准就开始琢磨些新法子来对付你和太子了,看来公主倒安乐得很,半点也不操心。”

我笑了笑,“这不有咱驸马爷撑着嘛。宋郎生,我发现你真挺料事如神的,当初你还同我说什么持政斟酌短长持法不枉不纵,如今看来你是二者皆备,实在不凡,不凡。”

宋郎生闻言忽然变下脸来,捏住我双肩道:“你想起来了?”

我怔住,想起什么了?啊,是了,此前回忆起的那个片段,并未同他提起。

我道:“一点点而已。”

宋郎生眼光跟刀子似的,“一点点是多少?”

我被他瞅得莫名其妙,索性挣开他,“一点点就是一点点,为何要告诉你?再说,我想起过去你不是应该高兴么,这算是什么反应。”

宋郎生欲言又止又止欲言,结果还是板着脸不吭声,我耸耸肩绕过他回到屋里,心想还是换回公主的装束再好好说话罢。

谁知这脸上的胡子刚卸下来,就听到门外一个声音冷冷道:“说!白玉京在哪儿!”

我的小心肝瑟缩地抽了一下:这声音…

然后是宋郎生不咸不淡的语气:“这里没什么白玉京,刺客你窜错门了…”

我扒开窗户一丝缝往外望去,只见一蒙着黑巾一身夜行衣打扮的人持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架在宋郎生脖子上,冷冷道:“少装模作样,你这个驸马令人发指的诸多劣迹我已有所耳闻,今日我也不想计较,把白玉京交出来!否则…”言罢将剑身往驸马脖子上靠了靠。

宋郎生若无其事的用手指了指剑,好心提醒道:“剑刃在另一边,你拿反了。”

刺客:“…”

我无语凝噎的看着身旁的墙,有种想要一撞见苍天的冲动。

要命的陆陵君啊,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勇气…以及高估你的智商了。

宋郎生嫌眼前这位刺客不够热情,添油加醋道:“既然你认得出我,看来你没找错地。这白玉京我确是不知,不如你说说他的特征,我不妨帮你找找看。”

陆陵君哼了一声,“他是公主新收纳的面首,你岂会不知?”说完还真把我男装的特征生龙活虎的描述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宋郎生脸便阴郁一分,终于在最后牙缝里崩出一句:“你要找的人现正在公主的房里。”

我肚里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我是何苦来着,这回全露馅了。

陆陵君朝我这方向大声喝道:“公主——你在里面吗——”

自然是在的。

正当我把手搭在门框边准备推门而出时,陆陵君又道:“我知道今日擅自闯府是大罪,但是人命关天,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公主还记得我么?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我的约定?现在,我拿这个约定来换出白玉京,你可答应?”

第十二章

小…时候的约定?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我忽地想起棠心簿上的那句:“大哥哥走了,阿棠在枫树下等了他一天,他还是没来。他没有遵守和阿棠的约定。”

乖乖,莫不是这姓陆的就是我心心念念惦记的大哥哥吧?

这时宋郎生问起:“什么约定?”

陆陵君哼道:“凭什么要告知你这种人,我都听白兄说了,其实你…”

我登时推开门,出现在他们跟前,陆陵君收了口,怔怔看向我:“白兄,你怎会在此…”

我刚要回答,又听他恍然说:“你…莫非已和公主…”

我搽搽冷汗:“陆兄,其实我就是…”

陆陵君将长剑紧紧的抵在宋郎生颈旁,两眼闪闪发光:“白兄放心,我断不会让驸马有机可乘,做出伤害你的事!”

宋郎生皱了皱眉头:“我?我为何要做出伤害她的事?”

陆陵君喉咙里飞出一声冷笑:“你阉了公主众面首,还妄图瞒天过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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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噎得说不出来,驸马爷可不是吃素的,这话一出直戳我脊梁骨啊。宋郎生侧首瞧着我,一张脸冷冷冰冰得像是享足香火的神佛:“这话是她告诉你的?”

眼见陆陵君这个大嘴巴还想再说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我挥袖截断他的话头:“陆兄!你今日太过鲁莽了,快些走吧。”

陆陵君道:“我必须救走你,否则你亦难逃驸马毒手。”

我不敢直视宋郎生,苦口婆心劝道:“驸、驸马并非此等人,先前是我打趣陆兄,总之…趁未惊动更多人,你速速离去,来日…”

“哪还有甚么来日!”陆陵君目光闪烁,“我这般挟持驸马,他又岂有纵虎归山的道理?”

我道:“驸马宽厚良善,不会计较你此番行为…”

宋郎生不冷不热道:“谁说的?”

他说这话时其实陆陵君的注意力是向着我的,所以当宋郎生手肘一个后击,陆陵君就下意识避开身,而宋郎生则不费力的脱开剑刃的掣肘,他解下腰带,冷冷道:“你休妄逃脱。”

陆陵君忙拢了拢衣襟,“你想对我

做什么…”想了想神色稍安,“不过你也做不了什么…”

我:“…”

宋郎生手腕一顺,绸条落时腰带俨然已是一把软剑,他右手持剑,臂向前伸直,乃是攻击的架势,不等我出声阻挠,剑已刺出。

当朝驸马可与几任武状元匹敌,曾习上层武学,此事乃是众人皆知,陆陵君啊,你委实不知天高地厚了。就在我意欲冲上前拦下他们时,当啷几声剑刃相击,两人竟在顷刻过了数招,我目瞪口呆看着陆陵君浑身流畅的身姿,不由深深领会到人不可貌相这等精髓。

二人你来我往的对上百招,皆流露出愈战愈勇的神情,传说当高手遇高手时会大战三天三夜后惺惺相惜,我正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备好菜让他们把酒言欢,宋郎生忽然跃到一旁,平静的打了个响指,下一瞬,府内暗卫从屋顶草丛叔后等角落诡异的窜出,群而攻向陆陵君。

我拉住正要转身的驸马:“你为何不打了?”

宋郎生道:“到了晚膳时辰,饿了。”

我:“…”都说了此人不能以常人度量之,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眼见陆陵君陷入新一轮战圈,这样下去被擒住是迟早的事,我道:“让他走吧。”

宋郎生不痛不痒道:“公主让他们停手,他们自然就停手了。”

若是如此,陆陵君就会质疑何以公主府的暗卫会听从一个区区面首的指令。

虽说方才我是想向陆陵君坦白,此时此刻,我却是改变主意了。

我揪住宋郎生,道:“不如你让他带我走吧。”

宋郎生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清了清喉咙:“你先让他带走我,迟后我会同你解释。”

宋郎生沉着脸:“你不说明白,我为何要听你的?”

我道:“因为我是公主。”

宋郎生怔住。

我道:“我才是这个府的主人。难道不是么?”

宋郎生大抵未料我会在这种时候拿公主的身份堵他,他的神色变了一变,跟着道:“这倒是你失忆来第一次这么与我说话。”

我没接话,他看着还在应对暗卫的陆陵君:“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说的约定?”

我摇了摇头:“我有我的理由,亦能够把握分寸,所以…希望驸马能够信我。”

宋郎生长眉一挑,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完了别过头去,让那些暗卫退下去,挥了挥手对陆陵君道:“既然公主有心放你,我亦不愿拂了她的意,好自为之罢。”

他果然还是赌气,话毕也不再停留,走了,红袍下摆似是一条游戈的鱼,摆个尾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