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陵君有些气喘的用剑撑着地,闻言讶异地踱上前来,问我:“公主当真这么说?”又探头朝屋子里望去,有些失望地道:“公主既然记得我,何不愿出来见我?”

我怕露馅,忙拉着他:“你有什么话,总还有机会与她说的,走吧。”

于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跟着陆陵君私…咳,不是,是出走了。

他早已备好了一匹马,我们两人一骑跑了一段后下了马,他用马鞭狠狠将马背抽出血痕让它自行奔走,又拉我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而行,显是唯恐驸马临时反悔顺着马蹄印追上来。

我见他有些郁郁寡欢,试探问:“陆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与公主儿时有过约定?”

陆陵君叹道:“反正,是关乎终身大事,总之我晚了一步。”

我屏气凝神,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和棠心簿里不谋而合,“敢问陆兄是哪年出生的?”

陆陵君奇道:“问这做甚么?”

“陆兄不顾安危救我,从今往后便是白某的兄弟了,这般一想倒还不知我们谁做兄长,妄谈良朋知己啊。”

陆陵君道:“我是壬辰年末出生的,二十有一。”

我道:“愚弟略小一岁。”

陆陵君笑了笑:“既是如此,以后我便喊贤弟,你叫我一声陆大哥,我还是担得起的。”

我一面点头一面想,儿时对着个同样幼稚不着调的顽童喊大哥哥?莫不是连脑子都被蜜蜂蛰肿了吧?

我问:“那…你与公主约定时,大约有多小啊?”

“唔…我那时有十岁了吧。”

十岁?我是在十八那年同驸马成亲,即便棠心簿说的成亲是与韩斐逃婚的那次,倒推回去四年,他至少也该十四了吧?所以说,他果然不是大哥哥么。也对,若是大哥哥,见我的面又岂有认不出的道理?

我舒了一口气,换气时又忍不住疑惑我为何要松这气,以及,我似乎从开始就不愿相信他是大哥哥。陆陵君是大哥哥有什么不好?相貌堂堂幽默热血文武双全,颇是俊秀良材。不过话说回来,我九岁时和他做过什么约定呢?他又凭什么以为,襄仪公主会用这个约定来交换白玉京呢?

陆陵君察觉到我一直偷瞄他,索性回敬我一眼:“怎么?是不是发现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感到无比嫉妒悔恨…”

“你为何要救我?”我问,“其实我与陆兄不过萍水相逢,犯不着用你所重视的约定交换,你…不是一直想进公主府做面首的么?”

陆陵君摇头晃脑想了想,“人命关天啊…”

“我又不至丢了命…”

“男人的命根比命还重要好不好…再说,”陆陵君对我微微一笑,“白贤弟很不同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想到你要遭受那种苦难,心里就不是滋味,这大抵便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

我道:“好一个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殊不知陆兄想怎么处置我这一见如故的贤弟?”

陆陵君驻足,指着面前高瓦红柱,道:“这儿,贤弟可有兴趣?”

果不其然,陆陵君带我来了这儿。

我控制面皮上不浮出笑容,悠悠的看着那蓝匾漆金三个大字——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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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陵君京中举目无亲,临时起意来劫救我,不论接下来打着什么算盘,依他的性格,会把最危险的地方当做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国子监,是最好的掩人耳目之所。

国子监戒备森严,堂宇饮馔,俱有禁例,此时已过了自由出入的时辰,成贤街上颇为冷清,我们也不大引人注意。

我问:“我们从正门进去?”

陆陵君微笑道:“白贤弟你太幽默了。”

幽默的白贤弟:“…”

于是轻功尚可的陆陵君带着我飞檐过壁,穿过一条小径绕过太学门直达国子监生寝楼。看他一路顺当至此不难想象平日里他是有多不喜走正门,享受这种刺客般的境遇。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几乎未遇什么人,按理说,即便监生按时用膳或歇息,也不至连博士、助教、掌教也不见吧?

陆陵君将我带入寝间,安上门,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监生的蓝袍,边换边道:“今日戌时在辟雍大殿有吉礼,人都聚在那儿,你暂且呆着别乱跑,我赶过去,礼毕后拜访祭酒大人讲明你的情况,其余诸事令行打算。”

我点点头,陆陵君又简要交代几句,戴好儒帽便一骨碌奔了出去。

我刚想安门,却倏然让一只黑手按住门柄,拦了下来。好吧,其实这双手本身不是黑的,奈何天色灰暗,阴影颇重,看不清来人的模样。我叹了叹:“驸马,你来的好迅速…”

想也不用想,他还是放不下心尾随前来,这一路上陆陵君竟丝毫未觉,姑且可以证明驸马在轻功的造诣上还是略胜一筹的。

宋郎生毫不客气的拉着我就走,我被他此举弄的丈二摸不着头,“喂?”见他不理我,我又道:“你该不会是想带我回去吧?”

宋郎生总算松开我的袖子,停步道:“公主这场闹剧也该闹够了吧?”

我道:“我不是胡闹。”

宋郎生冷笑:“你莫非还想和那监生共处一室过夜?”

“我说,你。”我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不要用这种语气、表情和我说话,我会觉得你是在吃醋。”

宋郎生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本来就是在…”然后收了口,轻咳一声,“公主说会给我一个解释,现在无人,倒是说说看,你来此处是为何事?”

我道:“太子希望韩斐能任此次江浙的监察使,可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没明说,却是因为方雅臣,而方雅臣就在国子监任授课博士。”

宋郎生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你若想从方雅臣身上入手,直接见他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我耸肩道:“方雅臣此人我尚不了解,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问多了还会暴露失忆这事,得不偿失。有些事还是当眼见为实,心中有个底方能谋定而后动嘛。”

宋郎生默不吭声。

我推了推他手臂:“我说怎么你总是满脸不情愿的模样啊?”

宋郎生抿抿嘴,语调轻得像半山暮霭:“公主似乎更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

他们?他们是指…我的面首们么?

我弯腰瞥他低头的神色,笑道:“你不会真的是吃醋吧?”

宋郎生狠瞪着我:“我不愿公主与这些人接触,有何不妥?”

我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好笑:“我就因不想再和他们有纠葛,才这样做的。”

宋郎生扭过头:“强词夺理。”

月色映耀下,宋郎生的眉角间流

露着不悦之色,他这样的人,率性特立,本当从容不迫,何曾这般蛮不讲理?

我伸手掰过他的头,让他直视我:“驸马,从我失忆被你找着,到现在,足有三个月了吧。”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你可知,我对于过去的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宋郎生面露疑色。

我说:“厌恶。”

宋郎生微微一愣。

我认真地道:“我真的真的很厌恶襄仪公主。厌恶她仗势欺人,厌恶她劣迹斑斑,厌恶她面首如云。我完全不愿、不敢相信,我就是她。当你和我说,我强迫你做驸马,利用你的家族威胁你,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离开,想逃的远远的,我甚至想,还不如失忆一辈子,在别的地方杵着也比成为她强。”

“公主并非那种人。”

宋郎生望着我,我回望向他清澈的双眼,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

我道:“我是何等人,其实,你也不了解,是么?”

宋郎生又怔了。

我问:“你此前说起关于我的一些事,统统都是真的,不是吗?虽然…嗯,虽然你的确有不少事瞒着我,或许…是一些你待我的不好的往事,你不愿提,但是,至少我可以从驸马身上感受到对我的关心,让我觉得…我应该并非传闻的那般毫无可取之处。所以我想尽我的力,把府里的那些什么面首啊什么谣言啊全部打理干净,这样说,你还不明白?”

宋郎生愣了下,一双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公主不是失去记忆,对周围所有都感到陌生么?”

我展眉道:“人与人之间最早不都是从陌生开始的么?正如我现在对着你就没那么生疏没那么戒备了…”

宋郎生瞥了我一眼,道:“敢情你对我一直都戒备着…”

我讪讪笑了笑:“现下这不是重点,诚然相较我昔日的哀乐,还是今后的喜怒更为重要,既然我们要一直呆一起,就应该…”

宋郎生打断:“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你说…”宋郎生有些结巴,“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奇道:“废话,你是驸马,你不和公主在一起,难道还想和府上的面首在一起不成?”

>浓墨一般的云朵遮住的月牙儿,四周忽然黑漆漆起来,等云雾飘过,又见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我说:“说了这么多,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郎生没答话。

我喂了几声,他才道:“公主躲在国子监里,朝中诸事又作何打算?”

我道:“这离咱府就半个时辰马程,我一有空就回去看看,不过数日,应对付的来。”

宋郎生道:“既然公主决定了,我亦不再相劝。”

说完一个纵身消失在黑夜中了。

我僵硬的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有种想要挠头的冲动——你这失魂落魄的是个怎么回事啊回去的路我不认得啊驸马会出事的。

于是,果真出事了。

就在我四顾晃悠七拐八拐,指望能绕回陆陵君的寝间之际,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背后道:“你是哪个院的监生?吉礼时辰怎会在此处逗留?”

看来是撞上国子监的巡查博士了。

我的下意识反应是拔腿就跑,直跑了一大段路,惊动了全院人我才恍然,其实我不妨同那人表明我的身份来着。

最终造成是结果就是随处可见人打着灯笼搜查,不时听人嚷嚷“有刺客混入国子监来”“速速查办”之类的话语。

我险险躲到某间空房里,不由思索,堂堂公主被一个闯入公主府的刺客带到国子监来又被误认成刺客,真是人生堪比戏台婀娜多姿。

戏本里的角儿在总会在各种危难关头逢凶化吉,就在我思考我是不是有这个命时,忽听门外有人道:“祭酒大人,要否让人先查探屋中有无刺客?”

我心下一紧,但听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无妨,若真是刺客,倒不至愚到擅闯敬一亭厢房来,你们先下去吧。”

“是。”

我发觉此刻已迟避无可避,只闻咿呀一声门响,有人跨门而入,然后…刚好与站在房中的我四目相对。

严格来讲是面面相觑,这确是个水深火热的场景。

我借着月光仔细望去,但见此人在凉风中站的笔直,一声清华之气仿若可以御寒,宁如谪仙。

谪仙只怔一瞬后气定神闲的安上门,点亮屋中油灯,朝我笑了一笑,声音如幽兰般清净:“又有什么风,把公主殿下您给吹来了?”

我咽了咽口水,不确定地道:“卫…清衡?”

他轻声笑笑,笑的良善,“不过一年未见,公主莫还认不出我了?”

我脑中划过陆陵君的一句话:他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师,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来后便直任内阁学士,如今更兼国子监祭酒。

卫清衡,不想竟是此等人物。

第十三章

如此风华之人倘若做过我的面首,当心存忌恨才是,然瞅他态度倒是良善,且道…一年未见?岂非在我失踪之前还与他见过面?

卫清衡见我杵着,笑笑:“怎么傻愣愣的?方才外边那么大动静,该不会是你惹出来的吧?”

他的语气委实…不像是一个臣子对监国公主所言。

我就近拣了个红木凳坐下,问:“是否又给你添麻烦了?”

卫清衡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直截了当:“这回,要我帮你什么?不妨说说看。”

这回?这么说我过去时常找他,应是可信之人。我道:“我想在国子监查证一些事。”

卫清衡饶有兴致的瞧了我一眼,“是国事还是私事?私事不偏帮,国事需慎重。”

我微微讶然,旋即道:“是关于方雅臣的。”

卫清衡噢了一声,“那应是国事了。”

我又怔住。

方雅臣曾为我的面首,怎么看都是私里暗头的事,何以他就断言此乃国事?

卫清衡垂眼道:“他和韩斐那档子问题,也是该解决了。”

诶?莫非他知道韩方二人此前有过什么嫌隙?话说,我能否直接问他啊。

卫清衡道:“如此,公主便以广文馆监生之名暂留,除方雅臣,其余几位博士都不曾睹过公主,无甚大碍。最不惯公主的司业王大人告老还乡了,我明日会交待下去,但凡认识公主的,权且无视,公主亦非头一遭体验国子监生活了,东厢那处的寝房还给你留着,一切照旧,如何?”

他一大溜子串下来面面俱到,倒把我噎的哑口无言,卫清衡将眼帘稍微抬了抬,“怎么?”

“没,就是觉得似乎没我什么好操心的了。”

卫清衡露出了一星儿笑:“不过,这届广文馆的监生都是各地进士佼佼者,不乏资质颇佳之材,公主不妨稍加留意。”

我道:“啊?”话说,他这是在暗示我…可以挑几个拿来做面首么?

他道:“有几人若在参试榜上有名,进了朝廷,会是廉政党林中的新栋梁。公主替太子甄选栽培,自是有益无害。”

我:“…”

自、自当上这公主以来,遇到匪夷所思之事过于频繁,以至于现下难得撞上个正经人,倒衬托了本公主满脑子不利索了。

我把他前头的言行举止放心上过了一遍,酝酿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一想都这么许久未见,上回见面时是个什么光景,呵呵,还记得吧?”

卫清衡笑了一笑:“当日公主为了给驸马爷做寿,足足在我这学了三个月水墨画,后来驸马可还中意?”

我道:“啊…那、那是自然。”

怎么我曾经如此用心的为驸马准备寿礼?这…究竟要喜欢到何种程度啊?

卫清衡又说:“虽说公主笔触尚不厚实,意境倒是到了,比起多年前描了那幅人像图让我帮着找什么大哥哥,是好上许多。”

我心头一跳,“多年前?”大哥哥?

卫清衡道:“嗯,这番说来那幅画还一直搁我这儿,后来公主嫁了人,也未再提及此事…”

“现在在这儿?”我激动的一拍桌子,“能否拿出来给我看看?”

卫清衡见我如此反应,不觉一怔,随即起身在桌后陶缸的画卷中淘了淘,不过多时拣了一卷纸递给我,笑道:“公主该不会一直都不记得这画是放在这儿了吧?”

我迫不及待接过展画,直见画中所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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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画的是人是鬼啊?”

卫清衡道:“勉强算得上是人画符吧。”

我惆怅的看着那令人悚然的画,大哥哥若真生成这副模样,只能说明我小时候是个极为注重内涵的人…

卫清衡淡淡笑道:“公主就是拿着这让我务必寻到此人,我当时甚至想过要否收拾好细软连夜逃出京城…”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卫清衡点点头:“幸而公主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他从衣柜中拿了件监生儒衫,挂在椅背上,“今夜先在这儿歇着,我现在要出去处理你的烂摊子,晚些会回隔壁厢房住一宿,有什么急事可以准许你不敲门,明日换了这身衣衫,就算正式的国子监生了。”

我抬袖行礼道:“谨遵祭酒大人命。”

卫清衡嗤笑的说了句“你啊你”就披着外袍出去了,我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觉感慨此人真是极好相处,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应是胸有丘壑之辈。当然也可以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他过往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少师,面首这种谬论安放在他身上还真是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