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郎生道:“我不确信她愿否随我离开,就算不愿,我也想揭开她的面纱,将来若能重返京城,总不至对面不相识。”

我奇道:“她为何一直不以真容示人?”

“她总是说自己极丑,不愿被我瞧见。”宋郎生想着便笑了,笑的缅怀,“不过依我看,她露出的一些肌肤略显红肿,似是长了些什么,女子总是爱美,不愿示人亦是人之常情。”

我点了点头,“后来呢?你们见上面了么?”

“她既是前太子的侍女,太子回宫,她也当随同而归,我赶回去的时候已过了时辰,但她仍在树下等着我,在她转身的那刻,我也见到了她的容貌。”

我下意识问:“她生得美么?”

宋郎生道:“美。其实不论她生得是何模样,在我看来,都是美的。我当时不知怎么,或是一路担惊受怕,一见到她,便拥住了她,问她愿意不愿意随我浪迹天涯。”

听他如此描述,不知怎地心中泛起一丝酸意,我道:“那…她愿意么?”

宋郎生道:“她说愿意,但需得回去收拾细软,我们约在酉时见面,呵,等待的每一刻都甚是煎熬,好在她还是来了,后来,便随我离京了。”

我始料未及道:“那,那,那你们不是就应该在一起么?她现在人呢?”

宋郎生语调微颤道:“没有后来了。后来她死了。”

“好端端的,什么叫她死了?”我揪住他的袖子,“你倒是把话说通透些啊。”

宋郎生默然许久,久到只听得车窗外的马蹄踏响夜路的声音,半晌,他才开口。

“路上遇到高手埋伏,双拳难敌四手,我没能保护好她。”

“是谁?谁要害你们?”

宋郎生倏然转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那神情让我莫名心寒了寒,却又分明看不明白,我结结巴巴问:“那些人是要追杀你爹娘的仇家么?”

宋郎生的神色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才道:“嗯。”

我道:“你武功那么好,怎么会保护不了她呢?为何她死了,你却活了下来?宋郎生…你岂会忍心看着心爱的人死在你面前?”

宋郎生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埋伏之多寡不敌众,我当时为了保她平安,便让她先行策马离开,我跳下马与那些人周旋断后,岂料…”

我等着他继续说。

“她没跑多远就从马上摔下,撞破了头,失血过多…”宋郎生抿抿嘴,萧瑟地道:“是我思虑不周,此前因教过她骑马便放心舍她孤身一人,哪想情形太过危机,她一时紧张控制不住…是我不好——”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知如何安慰他,他缓缓吐了吐气,似乎想要努力平稳自己的情感,“我杀光了杀手亦受了重伤,葬了她后就去寻我爹娘,殊不知…他们为了等我,困在一个染了瘟疫的村落,当地昏官恐疫情不治波及周县,便封了整个村子,待我赶到之时,他们已然染上疫症,回天乏术了。”

我突然很后悔让宋郎生追忆这段故事。

我无法想象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恋人倒下,从此阴阳相隔的心情,那一夜后他的心是否满目疮痍。

一滴水溅到手背上,我的心里忽然疼了一下,像是银针扎在了心尖子上。

我哽了哽喃喃道:“你不要哭了…”

“傻瓜。”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眼角,“搞清楚是谁哭了。”

我抬头看他,这才视线朦胧,我闭了闭眼,眼前酸涩去不掉,似乎是蕴着什么,一个劲地撑开眼皮,溢出来。

宋郎生敲了敲我的脑袋:“你哭的这么起劲让我这个当事人情何以堪?”

我擦了擦眼泪,道:“这说明本公主心地纯良,尤为感性好不好?”

宋郎生无奈的揉了揉额,笑道:“感性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若只知黯然伤怀,就无法中状元更无法入朝堂掌权势。诚然,我那时的确想过报仇,但我知道,我可以暗杀那个昏官,却无法阻止在那昏官后又来一个昏官害死更多的百姓,我能够手刃黑衣人,却无法让指派黑衣人行刺的幕后真凶绳之于法。”

宋郎生的语调虽仍是波澜不惊,然而我在这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一股子凛然之气。

不若卫清衡那般淡定从容,安贫若素;亦非韩斐那般坚韧不屈,不畏寒霜;更不似聂然那般孤傲清冷,沉稳冷耀。

他的眼中,没有满怀幽怨,没有凭空高洁,没有凭栏空叹,而是心之所愿。

我道:“后来仇家没有找你斩草除根?”

宋郎生失笑:“什么话被公主一讲就变了个味…”

我抿嘴一笑:“如今树苗已结为大树,树大根深,任谁轻易懂得了大理寺卿?”

宋郎生眸中又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愫:“或许还远远不够…”

“什么?”

他道:“没什么,就是后来…我随便找了几条罪状就把当年那个昏官给咔嚓了。”

“…所以是公报私仇么?”

宋郎生理所当然:“是啊。”

我忍笑拍他肩道:“好一个一身正气的宋大人啊。”想了想,“那追杀你们的幕后主使,你查证出是何人了么?”

握我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颤,我想,或许是我又勾起了他那惨痛一夜的回忆了。

宋郎生悠悠的嗯了一声。

我问:“那仇呢?报仇了么?”

宋郎生的手沁出湿润,“也许…算是报了吧。”

“什么叫也许?报了就是报了,没报就是没报。”

宋郎生道:“究竟什么样才算是报了仇,夺了对方的性命还是让对方伤痛?可若是报了仇,我是否又会成为别人的仇家?是非对错黑白素来难以一言以蔽之。”他摸了摸我的头,“今晚公主的问题,我回答了那么多,可以选择不回答了吧?”

我微微颔首,只觉得对宋郎生,了解的愈多,就愈发看不透他了。

马车再调一个头便可直达公主府,宋郎生让车夫停车,见我讶然,他道:“别再想什么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了,既然公主为了查出刺杀你的幕后主使而诈死,演戏就要演足,岂可大喇喇的从正门回府?”

我苦笑看着他,原来我私下筹谋了半天,他不用多想都能猜出倪端。

他扶着我跳下马车,牵着我一路前行,夜深露重,他似乎有些不怎么放心,索性一把将我搂紧,漫步于夜色之中。

我心中一暖,看着身上的男装,笑道:“是怕被人看见怀疑断袖么?”

宋郎生敷衍的一笑,没有回我。我仰头,借着月光看着那张脸依旧神采飞扬的侧脸,神情桀骜不驯,只是…有些萧索。

他在想什么?是因为是在思念那个小宫女么?

我叹了叹。

其实…我如此着紧的问他有没有报仇,并不是真的希望他还活在仇恨中…而是,如果仇报了,血恨了,大抵就能够释然了吧。

“喂,宋。”

宋郎生侧首,“什么?”

“就那扇子…你为何要画艳阳、蜜蜂和花啊。”

宋郎生略一思索,道:“因为她的名字,挺应景的。”

“名字?她叫什么?”

宋郎生清清朗朗地道:“采蜜,采蜜的采,采蜜的蜜。”

采蜜。

当这个名字猝不及防的钻入我的耳里,原本一片清明的思维再度坠入一团漩涡中。

我有些站立不稳。

模糊不堪的人影和甜美的声音走马观花的从脑海中滑过。

“奴婢采蜜,习宫规礼仪后随钟粹教习嬷嬷做事,资历尚浅…”

“公主大恩采蜜没齿难忘,奴婢愿伺候公主一辈子…”

“公主怎么尽叫奴婢担心呢,说好亥时前回来,方才差些要被人识破…”

“从今往后,只要是公主的事,采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二十五章

“公主?”

宋郎生见我发呆,甩了甩牵着我的手:“你在想什么?”

我如梦初醒的看着他,怔了怔,想要告诉他采蜜似乎不是太子哥哥的宫女,而是我的宫女。然则转念一想,我自幼与太子哥哥形影不离,驸马弄错了亦是情有可原,说的太多不过是徒增伤感,我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在想…我不是要装死忽悠幕后主谋么…那艘,对,那艘画舫都沉了,刺客死光死绝,聂然幸存,可当时船上还有一个人,所有人亲眼看着她上船的呀。”

宋郎生拉着我往通向府邸后门的巷子走去,沉吟道:“公主的意思是…聂然方面,可以说是他善于水性武功高强,可若连方雅臣也得救,公主随船沉河的假象,亦会惹人生疑?”

我随手推开侧门,对着他叹了叹:“可她现在好端端的在咱府里养伤呢…”

话未说完见宋郎生忽然皱了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院内眼前一人,披着一件外袍披头散发的迎风而立,却不是方雅臣是谁?

却见她缠着布条的胳膊渗着血红,我轻咳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方雅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问:“韩斐呢?”

我一怔,环顾四下无人,道:“他走了。呃,他无碍,你不必担心。”

我看她目不转睛毫无反应但眼神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我,偷偷碰了碰驸马的手肘,示意他吭个声,宋郎生敛眉看着她,问:“方雅臣,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我:“…”

方雅臣:“…”

待到我拉着方雅臣回她的房中,将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讲过一遍后,她二话不说的起身开始收拾细软,我叹了叹:“你真要去寻他?前方凶吉未卜…”

“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方雅臣看着我道:“公主,当日在画舫上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微微点了点头。

方雅臣淡然一笑,缚着包袱道:“那么何须多言呢?让众人以为我葬身于画舫之中,从此世上再无方家之方雅臣,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利落的换上一身男装,临走前朝我和宋郎生拱了拱手便做离去,唇舌也懒得多费,以免耽误了时辰便追不上她的韩斐了。

宋郎生一直静静的站在我身旁。

我垂眸道:“我有意和她说了这么多,便是诱她去寻韩斐。我有我自己的私心,若只盼着他们重归于好,大可不让韩斐涉险,他们还能相安无事的活到白头。”

宋郎生喔了一声。

我道:“我以家国大义为论令她放下仇恨,以珍惜眼前人为由让她与韩斐生死相随,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则都是些字面上的功夫,攻心罢了。”

宋郎生又喔了一声。

我不耐的转头,“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自怨自艾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此敷衍啊?”

宋郎生嗯了一声,道:“这些不是公主的错…”

我等着他继续说。

“公主本性如此,何必怨天尤人?”

“…”就知道他吐不出什么合乎情理的词。

宋郎生悠然道:“万事难全,公主心中的秤早已有了偏指,岂会因私人情感而动摇?”

我斜睨,“驸马爷果真一针见血,对本公主的内心如此了若指掌真是谢谢了啊。”

宋郎生摸了摸下巴,认真道:“其实比起内心,我还是对公主的驾轻就熟些。”

我险些被呛住,猛然抬头,宋郎生笑盈盈的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而去,也不顾我在他身后嚷嚷:“什么叫…驾轻就熟…喂你这个用词是不是有点不恰当啊?驾轻就熟指的是对事物一旦熟悉做起来速度就非常快…等等,你这话的意思该不会是,我们之前曾经…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不出一天功夫,漕运失火案就传遍了整个朝野。

内阁议会后,刑部受命彻查审理,督察院纠劾,当然,在真相浮出水面前,朝会上无非是太子震怒,首辅次辅端出竭力明察的姿态,私底下偶有流言,不过大多是凭空妄测,真正听到些风声的反倒是噤若寒蝉的一言不发。

表面上看,既然是太子提出由韩斐担任监察使,而漕运则是由韩斐一力主张,如今出了事,韩大人烧成炭,救灾的粮食炸成灰,最该为此事烦扰忧心的自然是太子。

仔细想来韩斐暗走陆路之计必已事先知会过太子,他也只是明面上装个样子,暗地里自然有自己的计较。

我不确定太子弟弟知不知道我画舫遇刺一事,严格意义上现在比较危险的知情者是聂然。画舫沉了,卫清衡必会向聂然兴师问罪,之后再向太子禀明此事。

所以我让阿右给我简单的易个容,亲自到卫府走了一趟。

卫清衡在见到我时表示异常的平静,这就表明聂然确实把我得救的事同他知会了,不过他首先问起了方雅臣,看来聂然对韩、方二人的动向还是不大明了。

卫清衡在听完我的话后,有些烦扰的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道:“聂然在船上目睹了全过程,又知晓公主的身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聂家是四大家族之首,与朝中党派相交甚密,他若是走漏了这个消息,那么公主诈死诱凶现身的计划岂不是就落空了?”

我道:“我原也这样想,可有一点。聂然不信我是真正的公主,只当我是公主替身。你想,他若真有什么计划,大可拆穿我这个‘假公主’的身份,或是利用这个大做文章,岂会派杀手杀我?所以幕后真凶必然不是聂党或者他们的同谋,朝中党派之争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若是聂然那方,在知道有人要刺杀监国公主,必定缄口不言,由着公主太子与那些人周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会放出风声?”

卫清衡赞同的嗯了一声,“公主此言有理。”

我说:“所以聂然方面,我想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卫清衡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怕公主还真说准了些什么。聂然既认定公主是假的,又不拆穿,必定会大做文章。”

我心中咯噔一声。

昨晚聂然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又绕了一遍:“总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长,就不能再回去当那个公主的替身了。”

是啊,他凭什么认定我做公主的替身有性命之忧?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笃定的语气并不似是担心我未知的将来,更像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几番劝我离京,担保护我周全。

卫清衡见我陷入沉思,安慰道:“现下对他们而言还不是时机,公主有个思想准备就行。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这一点,足以让所有图谋图而不得。”

我勉强笑了笑,道:“画舫一事,你要如何对太子说?”

“公主希望对太子隐瞒你的平安么?”

“嗯。”

“那就当我不知晓公主假扮国子监生混在船上,其余照直说。聂然方面,我会同他说这是公主的意思,若然公主分析无误,他自不会揭穿真相。他若有他的私心,就静观其变。”

我颇为感动的目光往卫清衡身上一放,他眼中宁静而安详,咳,是安然,丝毫不似那类置身于权利风波中的人,然而这次他答应配合我,结果是什么他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

监国公主与国子监博士在他提议游船的画舫上丧命,他将要如何面对太子的暴怒与百官的弹劾?

在真相大白前,别说他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能否保住,以他之能若能勉强做到保命便已是万幸了。

卫清衡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只笑道:“这事若闹开了,只怕驸马难辞其咎。”

我点点头。可不是?公主都尸沉河底了,驸马爷回府没见着公主吭都不吭一声,不是心里有鬼还是什么?十有你也是同谋有没有?

我道:“这方面我和他早有默契,无需多操他那份心。”

“那么公主又何必替我操心呢?”卫清衡笑了笑,“既然是一个追查真相的捷径,不试着走一走未免可惜。”

我瞧他如此态度倒也舒了一口气,拱了拱手道:“那么就先向师父赔个不是,来日再以酒谢罪了。”

从卫府出来后我整颗惶惶的心稍安,市集上溜达了一小圈就回去了。

当然回的不是公主府,而是住在城东的一家小客栈内,既然要装死那不能老现身,行动起来也不那么碍手碍脚。反正宋郎生是交代了府邸上下安分守己的做自己的事,公主身体有痒蜗房歇养。

事实上,公主府里基本上就没几个安分守己的,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至少占了半数,在韩斐给我的那本小册子里倒是载录个一清二楚,这其中也必然会有幕后人的人。所以在与宋郎生合计之下,我们故意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侍女发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幕后人得知这些线索,必能更加确信自己派遣的刺客已然得手。

卫清衡呈过奏疏面见太子后,内阁着刑部一并查探国子监沉船一案,除当日假扮船夫的刺客尸身外另寻到一假扮国子监生的女子浮尸。

这自然是明鉴司准备的假扮我是尸身。尸体在水中沉浸两日,早已辨不得真容,只能勉强认出是一具女尸,想来任谁都无法把此尸身与本公主联系在一起——除了真凶。

言而总之,就等着朝会上有没有什么人蹦跶的活跃窜的太耀眼那么十之可以列入嫌犯中。

可惜事态没能进展的这么顺当。

就在我靠在客栈的房内边喝着梅花酒边咬着红烧肉时,宋郎生一个推门而入,顺当的拿过我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道:“有人察觉出不妥了。”

“何人?”

“京师衙门新任府尹沈融。”

我微微蹙起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