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衙门不就是我失忆后初回京城为了救卖包子大叔假扮自己的那个衙门么?

我问:“换了新府尹?”也对,闹了那一出,原来那个缺心眼的哪还混得下去啊。

宋郎生道:“新府尹沈融其父,原是名震江南的沈青天。”

沈青天?

这名字我点有印象。

先前看朝中诸位大臣的卷宗的时候,乍看到这个名字,嘴角整个抽了一抽。

青天青天什么的,都是百姓给好官的昵称,得,这厮直接叫上这名儿了,不知道的,多半会认为他真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吧。

虽然貌似也不离十了。

大抵是叫这个名让众人对他升青天的期望值太高,令他压力倍增,反正这个沈青天自打坐上那官座,便成日开始断案审案,事必躬亲,埋头苦干。不仅新案在手处理的犀利迅猛,闲暇时还将衙门里那些旧案悬案都拿出来慢慢研究个仔细,那官衔也逐步上调,更神奇的是,他每任新职,都能在旧案中查出前任的失职,害的原本升官的前任白白遭罪,最后弄得满朝文武见着他离他十尺远,直到他告老还乡才还血雨腥风的官场一丝平静。

诚然这厮是怎么平安的告老还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微微颔首,“这沈融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郎生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

这种时候这种谚语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宋郎生道:“他一经手此案,便命人捞出沉了的画舫,发现画舫是让人恶意损毁,查出出打斗的痕迹,经过仵作的验尸确认那些船夫都只有右手虎口生茧,分明不是长年用桨之人,故而推断这是一场蓄谋的刺杀。”

我托了托腮,“果然厉害。”

宋郎生亦点了点头,“他从那具女尸身察觉到右手腕往上有一道疤痕…”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我愣了愣,掀开右手衣袖,亦有一道疤痕,不觉讶异明鉴司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既然要做假,就要做到十成像,万不可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宋郎生也不问我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具与我惟妙惟肖的尸身,继续道:“公主在八岁那年曾随圣上狩猎却不小心被乱箭误伤于手,此事引起圣上震怒,牵连不少,朝中无人不知。”

我哭笑不得道:“他该不会单凭此就判定死的人是我吧?”

宋郎生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止。公主,是否将你的玉牌遗在画舫之上了?”

我一噎。貌似…似乎…的确…是的。

宋郎生朝我摊了摊手,“那就是了。现在,这个沈小青天已经火急火燎的往上头禀了,你想太子殿下在听闻那个遇刺身亡的女子是你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忽然觉得脊梁骨都开始僵直了,“这下若还不现身,事情就真闹大了。沈融这么一搅合,我也无法判断究竟幕后人是谁…”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笑,“那倒也未必。”

我抬睫看他,“你怎么看?”

宋郎生道:“这案子原先是由刑部受命查理,后因刑部侍郎蒋丰提出要查办漕运爆炸案人手不足,经内阁首肯便把画舫案交由京师衙门处理。”

我努力揣测他话中的意思,“所以…你认为这个蒋丰是有意把这个差事交给沈融,因为他熟知沈融是个明察秋毫的官吏,希望借由此人让满朝文武察觉出,公主遇刺?”

宋郎生道:“我若是蒋丰,此等敏感时节,必不会把这等看似普通的沉船案刻意交给京师衙门处理,以免落下个不恪尽职守勤于政事之名。”

我顺着他的思路琢磨了一阵,问:“这蒋丰是谁的人?赵首辅?还是舅舅?”

宋郎生道:“蒋丰处事谨慎,明面上似乎不参与任何政党,既非岭南派亦非江淮派。不过我今日查了查他的卷案,他在十多年前进京参加科举时,乃是康王府里的门客。”

“康王?”

那个性格有些孤僻,喜吟诗作赋,善绘画精音律,自比李杜的父皇最小的胞弟?

我道:“仅凭此不能断言他是幕后主使吧?再说,他刺杀我有什么好处?没实权的王爷,莫不成还能篡位谋逆不成?”

“他虽没有实权,却有着除了太子以外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有实权的人大可利用他便宜行事。”宋郎生沉吟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真相如何还不能妄下定论。”

我忽然觉得十分灰心,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是知道越多越风中凌乱。这个计策究竟是对是错?只为了查出谋害我的凶手就要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那我和幕后凶手不也是一个层次的人嘛。

我用下巴抵着桌面道:“不然算了。反正想我死的人那么多,查出来也没甚么意思。”

宋郎生瞟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我见他面色古怪,讪讪道:“我又没说是你…干嘛这么看我…”

宋郎生没有说别的,只是捏了捏我脸颊上的肉道:“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公主被人害到。”

我直起身,一拍桌,“什么叫有点舍不得我被害?合着这话里意思是本来盼着我被害是吗?”

宋郎生笑了一声,“好,那就是…非常舍不得。”

我偏过头去,“哼,敷衍。”

宋郎生道:“除我以外,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害到公主。”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不过说来也是,他的的确确是有害我的前科,忘魂散什么的,虽然我服下的不是他给的那颗…

我本以为我不会心沉,不过想到这里我的心还是往下垫了垫。

这段日子忙里忙外的,我几乎要忘了,我服下的忘魂散是会致命的必死之毒,再过五个月就要两腿一瞪眼一白了,完了不好好享用人间美食看遍山川奇景,还要为这摊子烂事奔波,何苦来着?

就为了替那个混蛋的太子老弟稳固一下江山,重点是他还是下毒害我的最大嫌疑人,我说,本公主会不会有点太过无私伟大以至于显得很假很圣母啊…

我将头偏回来,盯着宋郎生的脸,觉得着实的好看,简直随时的引人入胜。

五个月后我归西了,这张脸的主人会不会为我感到伤心难过?

一句话从我喉咙咽了回去,意兴阑珊的叹了叹。

应该会吧…再怎么说,还是有丝丝日久生情的吧?不止是因为愧疚,是么?是吧。

宋郎生摸乱我的头发,“不就是捏了一下脸么,公主的表情怎么突地丰富多姿起来?”

我扯了扯嘴角:“就是脑回路突地那么天马行空一下。”

宋郎生:“…”

最后他陪了我吃了一会儿茶点和梅花酒,整了整衣袍说要去办正事了。我问说什么正事,宋郎生道:“太子让我去认尸。”

认此尸是不是本公主的金躯是么。

“于是你要说是,还是不是?”

宋郎生道:“作戏,还是作全套吧。”

“所以你要抱着那具已经腐烂的尸身哭泣着说‘公主,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我走了,为什么不等等我,是谁,是谁害死你,我一定不会绕过他’么?”

“…”

“眼泪流的出来么?要不要准备个辣椒到时候偷偷咬一口什么的?”

“…”

我看他有些磨牙的趋势,忙挥挥手,“好了,你可以走了,路上记得酝酿感情…”

话说到一半,身子一倾被带入怀里,宋郎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低低地道:“若我迟了一步,那具尸体或许就不用作假了,只要想到这里,什么感情都不需要酝酿。”

我鼻尖一酸。

宋郎生松开我,笑了笑,亦不再多言,替我安上门后施施然离开。

我摸了摸心口的位置,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但那个难受似乎也没有纯粹,好像又有点好受。

所以果断是心灵扭曲了么。

我独自坐下喝了一会子酒,一些东西蓦然飘过脑迹,我朝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一喊:“阿右。”

我的女影卫噌的跳下来,“公主有何吩咐?”

“方才…我和驸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我们俩临别拥抱你也看到了?”

“嗯。”

“能不能麻烦以后我和驸马独处的时候,你自动选择消失在屋内啊?”

“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不行。”

“…”

“以后这种情况,属下会自动无视,公主不必害羞。”

“…所以就算是在我们拥抱以上,亲吻以上,亲密无间的时候,你也要恪尽职守么?”

“属下定不辱使命!”

“…”

我揉了揉眉毛,看来这个问题还得循序渐进的引导,“阿左呢,在屋顶?”

阿右道:“他去国子监了。”

喔,是了,我命他去国子监查探一下动静。

方雅臣失踪,我也失踪,再怎么说,国子监也不可能风平浪静。依那日刺客所言,国子监还有奸细知晓我的身份并且通风报信,不知这个奸细又是何人?会有何动作么?

还有,陆陵君他们还在找我呢,真不晓得听说捞出女尸后,该急成什么样子?

我愧疚的摸摸鼻梁,这群半同门我真是欠他们良多,待到事后,定也要好好请他们大吃一顿谢罪才好。

想到这儿窗外扣扣两声响。

阿右道:“阿左回来了。”

我道:“进来吧,里面没人。”

阿左爬窗窜入。

一窜就窜到我跟前,站的笔直,颔首道:“公主,国子监出事了。”

我惊诧道:“出什么事?”

“有监生死于寝间之中。”

我下意识反应,杀人灭口么?

“哪里的监生?”

“广文馆。”

我心中一黯,果然是我身边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阿右眼睛也不眨,冷然道:“陆陵君。”

第二十六章

广文馆的寝室被里里外外的监生们围个水泄不通。

在客栈听闻噩耗后我足足傻了半柱香,不及换上国子监生袍,就着身上的男子素衣,策马赶往国子监来。

阿左说据闻是陆陵君旷课一整日,众人还当他又出去寻白玉京了,不料一寻竟是躺在自己房里纹丝不动,再一探已止了呼吸。

我不敢相信陆陵君会死。

直到穿过密集的人群,看到李杜苏三人安安静静的站在陆陵君的床前,我忽然觉得空气像是被凝住了窒得胸口难受。

或许是听到动静,李问和杜飞回转过身来,讶异的瞪着我,眼眶中透着红,显然已经哭过一场,而苏樵伏在床边,俨然没有察觉到我走入房内,只顾着握着陆陵君的手低泣。

我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战战兢兢的朝李、杜投向一个求证的眼神。

他们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然后,我看到了陆陵君。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神情安详的简直像是睡着一样…不,他睡着的时候也不会如此意态闲适,不论如何,我仍是不愿意相信他死了。

那个第一次见面在茶馆大放厥词说要当我面首的陆陵君,那个大喇喇跑往公主府里把我救走的陆陵君,那个会在河中寻我几日的陆陵君。

怎么可以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颤的连握拳也止不住,我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冰凉的不可思议,再探他的鼻尖,久久的等待,都没能感受到一丝气息,良久,我看到自己的泪水滑落到手心,无言以对。

苏樵抬眼时瞥到我,惊异的道:“白兄——”

我哽了哽:“他怎么死的?”

苏樵反应了半晌,方道:“我…我们也不知道…”

陆陵君这样的人…岂会被轻易杀死。他的武功丝毫不逊色于宋郎生,而宋郎生是曾经匹敌武状元的京城第一公子。

我将目光重新移回去。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衣袍平整无褶,根本不似与人打斗过。

只怕就是让阿左阿右合力下毒手,以陆陵君的机警,都难以做到这种地步罢。

不管怎么想要弄死陆陵君,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了的事…

就在我意欲扑倒在他身上放声痛哭之际,床上的人忽然睁开双眼,瞪着我,不及我从呆滞状态复苏,他倒先起身抱住我:“白贤弟——你回来了——”

是的。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一目了然。

接下来杂乱无章的过程暂且省略,若诸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用随后陆陵君支开所有人,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一言以蔽之。

“白兄,我就知道你听说我出事就一定会出现的。”

“…”

“你果真不负我望…”

“你这样折腾一番,就是为了诱我出现?然后呢?”

“然后,我就安心啦。”

“…”

我忍住一剑劈了他的冲动,静下心,任凭他倒了一壶茶,听他说。

“我知道…那具在河岸边捞上来的尸体不是你…但又怕是我猜错了…”

我怔了一怔,看向他:“啊?那是具女尸吧?”

陆陵君理所当然道:“是男尸的话我为什么要担心是你呢?”

忽然的就陷入一片沉默。

我张了张嘴,半晌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装?”

陆陵君迟疑的点了点头:“啊,嗯。”

我道:“从什么时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