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呆,却见张显扬掀开衣袖露出袖中箭,“他们刚刚落脚,眼下正忙着安顿,此处看守的不超过十人,我会趁这档口击倒他们带公主离开,”他一边说一边将一脸胡须粘回去,“公主可准备好了?”

“…”

当张显扬箭无虚发的射倒把守的山贼,并雷厉风行的领着我奔至东面高墙旁苍松树下时,我才意识到他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他扒开了树后虚掩的青藤,指了指墙角后已事先凿好了通往外处的洞口,道:“墙后已备好了马匹,公主一路向南,待见了河流便沿着一路朝东逆行,快马加鞭不出半日,应当就能看到回京的路了。”

我听他这语气觉得不大对,“你不随本公主一同离开?”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聂光接下来仍要召集匪贼,这些江湖人士个个身怀绝技,若给他们聚上千人,那战斗力绝不亚于一个军队。眼下,臣还不能走。”

他褪下袖箭扔到树旁,我抬眸道:“你以为留下这个就能骗过杨旭是我自己逃脱的?”

“纵是他心生怀疑,也不会轻易断定是我做的,”张显扬道:“不必担心,显扬自有分寸,事不宜迟,我也得回去了。”

我知道他在做和当年他爹一样的事。

哪怕凶险重重,就算一去不回。

就在他转身欲离之际,我出声叫住了他:“你可有想过,当年你能剿灭长空寨,靠的并不全是你的智谋和勇气?。”

张显扬定住脚步。

我道:“若非当年山贼对你的看重,若非你利用他们对你的信任和情义,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张显扬回过头,“那帮贼匪能为了一己之私掠夺于民,加害于民,与这样的人还要谈什么情义?”

“那山贼头目的女儿也是十恶不赦,掠夺厮杀百姓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我道:“不是我要你与他们谈情义,是你自己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要不是你心存愧疚,明知杨旭寻你多年,何不捉他伏法?要不是你不忍赶尽杀绝,今日长空寨如何重出江湖?”

张显扬闻言浑身震了一震,我沉声道:“既然深入敌营,就绝不能动半分恻隐之心,若做不到,倒不如趁早离开。”

他打断我的话,“显扬可以。”

我听他笃定的语气,知他心意已决再劝也劝不动,“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我头也不回的自洞口钻出,这高墙之后是一条僻静的小道,果如张显扬所言,一匹马已静候在跟前,待确认四处无人,张显扬方才匆匆而去。

我解开栓马绳,心头五味陈杂,听着风声吹着草丛沙沙作响,莫名滋生出孤身一人的恐惧感。

事实上宋郎生说我我是个路痴,我还真是路痴,什么东南西北素来分辨不清,这夜黑风高荒郊野岭,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京城都是未知之数。

也不知宋郎生人在何处?

他是否心急如焚,是否正在来寻我的路上?

只是这样想着的那瞬间,我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定在身后,“阿棠。”

伴着那声熟悉的唤,一双手越过我的肩揽在胸前,我就这样怔怔的站着,一时间居然没敢回头。

他绕至我的跟前,我缓缓抬头,夜空的星辰落入他的眼,却掩饰不了浓浓的慌乱,“可有哪儿受伤了?”

心头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戳了一下,想起昨夜他烧毁衣裳时的赴死之态,此刻却已不掩情深,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他伸手拭去我的泪痕,“莫怕,我在这儿。”

我又摇了摇头,“我不是怕,只是…”

只是因为,在想你,然后就看到了你。

我盯着他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赶我走要和我恩断义绝然后自己孤军奋战么?”

宋郎生淡淡笑了笑,“那公主呢?不是失去了两年的记忆?为何宁可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要救我?”

他果然瞧出来了,今早上贺平昭半路杀出来的时候我便知瞒不过他。

宋郎生见我不答,索性一手揽着我跃上了马,一路风驰电骋,我只得任由他这么抱着,直待行了一大段路,回头望见村庄星点火光跳跃,想去应是长空寨的人察觉到我逃脱,正集齐众人分头追寻。

宋郎生稍稍放缓了马速,“不问我是如何找来的?”

我瞥了他一眼,“你能找到我有什么出奇的?”

能守在墙洞口等我,不用猜便知是张显扬做的暗记引他至此。

我撇了撇嘴,“当年与显扬里应外合的那个官员就是你吧,在树林中你一眼便认出他来了是么?”

宋郎生道:“若非知是他,我又岂会留下你一人周旋。”

“无怪显扬不亲自护送我回京,原来今日你们一唱一和的时候便想全了计划,”我忧郁地道:“亏我还自以为救了你,倒衬得我像个笨蛋…”

宋郎生忽然打断我的话:“张显扬。”

我怔了一怔,“哈?”

“叫他张显扬,”宋郎生有些不大愉快,“显扬显扬,叫的如此亲近做什么。”

我瞠目,“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相处久了熟悉了省去姓氏很平常啊…”

“平日里你叫我何以总是连名带姓?难道张显扬于你而言比我更为熟悉?”

我被噎了一噎,“宋郎生你不要为了转移话题就在这么无聊的点上和我计较好么…”

他道:“你看,你又连名带姓的喊我了。”

我:“…”

宋郎生语气不善,“此番想来,你叫身边的人从来都只用两个字,叫我偏要用三个字…”

“我什么时候…”

宋郎生打断我的话,“你叫卫清衡什么?”

“师傅。”

他:“这不是两个字么?”

我:“…”

“你叫陆陵君什么?”

“…陆兄。”

宋郎生:“看。”

“…”

“还有韩斐。”

我有些忍无可忍,“他名字本来就两个字你让我怎么喊成三个字你说?”

“那煦方呢?”

我觉得我激动的快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了,“煦方没有姓!”

宋郎生:“他姓聂。”

“…”

被他这么一搅合,我险些忘了前面问过他什么问题了,努力回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该接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

“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由着我失忆由着我误解你不能坦诚相待!”

“你失忆了么?”

“虽然没有…”

“既然并未失忆,何来误解?”

“…”逻辑上是这样没错,“可在马车上的时候,我装失忆你明明信了…”

“哦。”宋郎生再度抓住了我的话柄,“所以装失忆是坦诚的行为?”

我颤着手指,回过头正打算狠狠掐他一顿,却听他轻声一笑,方才知是被他逗弄了。

要换作是往日,我非得还以他颜色才肯罢休,然而眼前的他嘴边虽挂着笑,握住马缰的那只手却微微发颤,饶是身上拢着厚实的衣裘,脸和唇皆已失去了血色。

他此前为了我的解药试毒已是大伤元气,如今箭伤未愈又为了寻我几番奔波,根本已是强弩之末,如此还故作谈笑风生,我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我默默将头偏转回去,这一次,我没有配合他的笑,许久,直待两人都陷入沉默,我才道:“当你决定抛下我自寻死路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哪怕我一时伤心痛苦,能活下去终归是好的?”

耳侧感到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没有回答我,我了解他,若是他不愿说的话,即使我如何追问都问不出结果,可我偏不甘心,趁他不留神一把夺过策马的缰绳使劲一勒,马蹄踏破了荒野的雪飞溅到脸上,冰凉彻骨,他急忙稳住险些摔落下马的我,出声喝道:“莫要胡闹。”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回过头凝视着他,“若你死了,我也无法独活。”

宋郎生微微一颤,“阿棠…”

“这世间若无你在,何处不是灰黯无光?”我慢慢道:“不论是宋郎生还是萧其棠,他们都不愿行尸走肉的活着,不是么?”

他的眸中不知浮动着什么,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忽然扬鞭策蹄,绕过山涧险道,将那长空寨的乌合之众甩得无影无踪,我几度回首去看他,却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待策至悬崖,他方拉缰停下,带我落马,一言不发的攀至巅峰。

此时东方欲晓,曙光渐现,整个天际都被白蒙蒙的云雾所罩,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我迈开步子走到他的身旁,他垂着眼帘,静静俯瞰这天地,“聂光坐拥兵马数十万,其党羽遍布西南各省,多年来一直在等待时期,按理说皇上重病昏迷正是起兵的最佳时机…”顿了一顿,“却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我想了想,道:“他没有胜利的把握。聂光固然野心勃勃,父皇更是洞若观火,他招兵买马,父皇又何尝没有蓄整军力?父皇的那只手,早已不着痕迹的挡住聂光企图挥军北上的路。”

宋郎生微微颔首:“所以聂光才选择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借我之力寻出前朝密藏从而争取更多的兵力,而另一个则是风离,出谋献策,搅乱京都。”他眸色流转,“只可惜,这两颗棋子,他都用错了。”

我诧异抬头,按说宋郎生这颗棋走错我还能理解,毕竟他是父皇这方的人,可用错风离,这话又该从何说起?

“聂光所希望的是能借这些风波削弱朝廷各方军力,他朝举事能连番得胜,直捣黄龙。风离确是替聂光安插了许多他们的人在朝中、在军中,” 宋郎生道:“可如今朝廷的军力可有丝毫减弱?”

监国这么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我摇头道:“不仅没有,甚至可以说…与日俱增…”说到这里我错愕道:“该、该不会…风离也是父皇安插在聂光身边的人吧?”

宋郎生摇了摇头,“这些年来风离所为,官轮爆炸,毁堤湮城,受害无辜之人无以计数,若真是皇上的人,又岂会如此心狠手辣?”

我敲了敲脑袋,“是我糊涂了,那你的意思是,风离明面上是在帮聂光做事,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却没有听从聂光?”

“不错。”宋郎生道:“聂光人在绥阳,一直以来京中诸项筹谋与布置都是风离一手操纵,那些所谓的安插之人实则已让风离掌控其中,如今只怕聂光发号施令,若无风离首肯,根本就执行不了。”

“风离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原也猜不透,直到你告诉我他想得到地藏库的兵符,”宋郎生神情不变,眼底却是料峭寒冷,“如此,风离所欲,焉能不知?”

我浑身震了一震。

风离想要的,也是这个江山。

我惑然道:“聂光自以为是利用了风离,到头来反被风离利用,难道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在聂光心中,风离有能力用阴谋诡计除掉太子,却无法号令朝廷兵马抵御他三十万雄狮,”宋郎生负手而立:“若能假借风离之手除掉太子殿下,他能名正言顺的出师讨伐,如此,又何必阻挠风离?”

我的心微微收缩着,一股寒意缓缓涌来,只听宋郎生道:“事到如今,要是我出手对付风离,聂光便会看清我的立场,多年筹谋功亏一篑;可若不出手,风离便会对太子下手,你我都很清楚,太子绝非他的对手。万一太子被害,那么我在聂光身边,就全然没有意义了。”

我定定的望着他,道:“所以,你最终的决定,是想利用你手中的谋反之士与风离一战,只是如此一来,聂光不会饶你,太子也不会留你…因而你瞒着我,是因为你怕我会阻你?”

见他沉默不言,我只当他是默认了,“既如此,现下又为何要将实情告知于我?

“不,阿棠,“宋郎生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不是实情。”

我彻底怔住。

他道:“在马车之上,我说担心你与太子为敌,那不过是说给修竹听的,对太子,我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的语调冷静而又沉稳:“方才我所述的那番局面,是风离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实情。风离自以为算无遗策,将所有人都视若棋子,殊不知,从我挟持你离开公主府那一刻起,他已沦为我们的棋子。”

他注视着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流动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这一战,我有必胜的把握。”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郎生。

仿佛胸有万千沟壑,仿佛弹指间已变成了操纵这盘棋局之人。

我静默良久,却没问他究竟想如何扭转局面,只轻声道:“既然你早有打算,既然你不会死,为何在山洞之中你还要烧了衣裳?难道,为了瞒过风离,为了让这场戏演的更逼真,你宁肯我忘却记忆痛心疾首,也无所谓么?”

宋郎生浑身一僵,牵起我的手,“我,我怎么可能…”

我甩开他的手,“那就告诉我理由!”

宋郎生眉心微悸,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目光飘忽不决,我将这极其细微的犹豫望入眼底,只觉得自己的心愈发酸涩,视线倏然模糊起来,“原来由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棋子的存在,只不过,原来是风离的棋子,如今,已变为你宋郎生的棋子。”

我转身欲离,宋郎生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握得我生疼,“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参与其中,不愿让你左右为难,不要由你做出选择!”

“什么左右为难?什么做出选择?我听不明白。”

宋郎生深吸口气,终于开口:“既然你想知道,那我问你,这么久以来,你就从未想过风离是谁么?”

我乍然抬起眼,“风离?他行踪诡秘,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他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又为何会对公主你了若指掌?他凭什么能伪装成明鉴司的影卫,又从何知晓你我的过往?”

“因…因为采蜜?”

“采蜜是孤儿,自幼在你身边与你一起长大,连皇宫都没出过几回,她能从哪里识得风离,并甘愿为他背叛你?”宋郎生的话宛如风,一点一点的吹散盘旋在真相前的迷雾,“这两日,难道你就没想过,何以你服下解药之后并未失去两年的记忆,也未尝受锥心之痛么?”

脑海里尚未反应过来,心却不由的想要去逃避,我茫然启了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郎生沉声道:“因为…风离给你下的药便不是必死之毒,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忍杀你。”

我下意识的摇了摇自己的头,心辣辣地疼痛起来,宋郎生说到这里,像是下定决心般, “或者,应该这样问,他孑然一身,既非权臣亦不似聂光拥兵万千,纵能以诡谋除掉太子,又凭什么能坐拥这片江山呢?”

凭什么呢?

其实,我偶尔回想起那夜在悬崖边,当风离见我有了寻死之心,脱口而出念着那个“小”字,之后究竟是什么。

我闭上眼,任凭泪珠滚落而下,心中已有了另一个声音替我做了回答。

小妹。

第五十章

在当今太子登上储君位置以前,大庆的东宫之主乃是名冠京城的庆王殿下。

嗯,也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大皇兄,萧景岚。

立国之初,父皇皇权未固,膝下无子,饶是夜夜辛勤劳作,后宫嫔妃的肚子皆是悄无声息。就在几位皇叔躲自家府里搂着各自的娃儿对那金灿灿的宝座浮想联翩的时候——母后有孕了。

大皇兄的来临如同及时雨一般,不仅令皇权尘埃落定,更重要的是令父皇重振雄风,恢复属于男子汉的尊严。

也正是大皇兄出生的那一年,后宫的嫔妃们接二连三的喜讯连连,除了偷偷蹲在家里哭泣的皇叔们以外,可谓是普天同庆,万民同贺。那一日,父皇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大皇兄登高望远,眺山岚缭绕,遂叹曰:“岚于巅峰之上,罩笼锦绣河山。景岚,切不可辜负朕之厚望吶。”

大皇兄倒真没辜负父皇的期望。

他自幼聪慧机敏,不到七岁各家大学便已是纯熟舒徐,骑射武艺亦是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他待人亲厚,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皆是随和有礼,从不恃宠而骄,这一点,倒是与我大相径庭。

好罢,我承认我幼时是被宠的有些目中无人,不仅不爱学习贪吃贪玩,稍有不顺心便爱乱发脾气迁怒于旁人,偏生母后的教育是无为而治,父皇对我的溺爱简直毫无原则,以至于连后宫的嫔妃见到我都要远远绕开,其他人又岂敢多说半句不是?

除了大皇兄,也只有大皇兄。

我听人说,到我三岁为止,抱我最多的人不是母后也不是奶娘,而是大皇兄。宫中的嬷嬷回忆起来是这样说的:“爱哭鬼公主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连皇上都哄不拢,可那才五岁半大的皇子一抱起她她就乖了,真真是奇了。”

三岁前的记忆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三岁之后父皇为了磨练大皇兄把他送去祁连山拜高人为师学武论道,再回到宫中又已过了三载。

六岁的我正是最无法无天无理取闹的时候,听闻大名鼎鼎的皇兄要回来,只把他当成是要来瓜分父皇宠爱的敌人,心中不仅不大喜悦,反还有几分抗拒。所以就在一大家子人齐齐于殿外迎他归来的时候,我低着头闷声不乐,连瞧都不愿去瞧他。

谁知他拜答过父皇与母后的嘘寒问暖之后,一扭头就望到了藏在人群后的我,我耷着脑袋看着那双鹿皮朝靴离我越来越近,直待在我跟前站定,身子骤然一轻,他竟肆无忌惮的将我一把抱起,然后我看到了那爽朗清举的面容上,眸中光芒如琉璃般闪烁,他笑道:“我们襄仪都长这么高了啊,可有想念皇兄?”

那是大皇兄给我的第一印象,与其他拘于礼数的皇兄都不一样,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朗。

可我这明朗的皇兄待我却并不似父皇那般纵容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