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怡不让柳七走:“还请七哥提点一二。”

“哟,这时候记得我是你七哥了?”柳七见她连几年前的叫法都喊了出来,虽然挖苦她两句还是好心送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提醒道:“大人生平最恨左右逢源之人。”

左右逢源?果然知道黄昭堵她并和她私谈一事了么?虽然某人的脾气一直很大,但安怡就不信面瘫尚未治愈的某人真不要她看病了。

敞亮的屋子里架着三个黄铜大炭盆,炭盆里放了橘皮,热气夹杂着橘皮的清香味充盈了满室。谢满棠坐在书案旁低头写字,见柳七进来,头都懒得抬。

柳七虽然嘻嘻哈哈的,却不敢往他书桌前凑,而是特意寻了最远的炭盆边坐下避嫌,道:“她问大人,是否不要她看病了?”

谢满棠落下刀剑劈空般的一笔,轻蔑地道:“只有她一个人能治这病么?去把陈知善找来。”

“陈知善已经离开昌黎好些天了。”柳七十分好心地道:“我瞧这丫头不是个真没良心的,她定然不会趁机暗害您的。换生不如用熟,您不如将就了吧?”

谢满棠不理他。

柳七叹道:“看我,这样好心却不被人理解。真是太不容易了。”

谢满棠气笑了:“你以为我是生气?我没那么幼稚无聊。我不过是想要她牢牢记住,在黄昭和我之间只能二选一,左右逢源之事绝对不能做。黄昭能让她一家老小日子不好过,我也能,我还能让她尽毁人生。黄昭能让她荣华富贵,我能给她的就更多,就看她值得还是值不得。她是聪明人,懂得取舍。”言罢将一块精致的沉香木牌扔在地上,“拿去给她瞧。”

不就是想要人家主动上门来哭求他并认错,好趁便摆摆谱,表示自己最重要么?柳七对他这个喜欢端着的臭毛病颇不以为然,却不敢再开玩笑,而是捡起木牌迎着风雪没入夜色中。

安家,安保良已经得到此案暂停审理的消息,见安怡回去,少不得拉了她一道坐着分析原因:“我才听说就去求见钦差大人,他却不见我。难道他扛不住黄家了?不然这已经开了头,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安怡有心要急他一急,故意道:“方才我说去给他诊病,也不要我去了。”

安保良大急:“这怎生是好?这案子若没了后续,咱们父女俩等于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啊!”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尴尬,安保良眼珠子一转,严厉地看着安怡道:“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胆大妄为得罪钦差大人了?”

安怡悠悠点头:“不独得罪了他,还得罪了黄昭。”遂将先前黄昭要她泄露谢满棠病情一事说给他听,认真道:“爹爹要想清楚了,左右逢源之事不能做,不然将来谁的好都讨不着。且若您随了谢满棠,黄家将来就可能狠狠地收拾您和家里,您不怕?”

安保良沉默片刻,淡淡道:“富贵本是险中求来的,不想窝窝囊囊地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就要敢豁出去。你不必试探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安怡起身道:“那就请爹爹陪我一同去求见钦差大人。”谢满棠这样的人,多疑小气,心中有了芥蒂日后大概就会看她什么都不顺眼了,这对于长远合作很不利,山不就她,她去就山。

父女俩都是说动就动的性子,正取了油纸伞和斗篷要往外头去,就听柳七在外头大声喊道:“安怡,你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出来见我。”

安怡忙快步赶出去,示意死死拦着不让柳七过来的兰嫂让开,请柳七往屋里坐:“风雪这么大,您怎么来了?”

柳七不高兴地道:“这是躲在屋里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让人死死守着,连走近些儿都不能。”见安保良要说好话赔小心,抬手止住他,把那快沉香木牌递给安怡,道:“大人让我送件东西给你看。”

安怡摩裟着沉香木牌,轻声道:“这东西我记得我是藏在妆盒深处的,没想到这么轻松就给寻了出来。大人手下能人异士果然良多。”

柳七道:“该怎么办,你明白了?”

正文 第100章 煮茶论红薯(上)

既然停了案子再把这东西送来,那就是存心警告她不要三心二意,不然下场会很难看。这可比黄昭那幼稚的威胁实在多了,果然姜是老的辣。安怡点点头,藏了木牌,擎起油纸伞跟着柳七出了门。安保良不放心,接了薛氏递过来的手炉,亲手提了安怡的药箱子跟了上去。

到得驿馆,柳七进去半晌才出来让安怡进去,却把安保良照旧引到一旁厢房里去烤火喝茶。

安怡进了屋子,谢满棠于书案旁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又垂眸继续干活儿。

不知怎地,安怡从他这不经意的淡淡一瞥里看出了些许刀光剑影的味道。不过就是黄昭拦着她见了一面吗?又不是她特意去找黄昭的,何况她也没把他卖个底朝天。这样一想,她就理所当然起来,他不理她没关系,她生来不是卑躬屈膝的人。她自己在炭盆边找了个舒服温暖不当风口的位置坐下了,见火盆里埋了两个红薯,就取了火箸翻弄起来。

烤红薯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谢满棠的脸色难看起来,这么自觉自在的人他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是来赔罪认错的么?怎么看她比平常还自在?

那边安怡已经扒干净红薯的皮,见炭盆上煨着茶吊子,一旁的小机子上有干净的茶杯和茶壶,又有茶叶罐子,再看那茶具是雨过天青的钧窑,先就赞了一声。及至将茶具翻转底部看了款识,认得是大家所出,就更爱不释手。发现茶叶罐子里装的乃是极品庐山云雾茶,心里就更欢喜了。

她欢快地取滚水烫过茶壶茶杯,取茶叶放入茶壶中,洗茶冲茶,待到茶水注入杯中,雨过天青的茶盏配着碧绿的茶汤,说不出的诱人。

极品云雾茶的香味和着烤红薯的甜香,奇异的和谐。

谢满棠从眼角里斜睨着安怡行云流水一般的烹茶动作,先是忍不住轻嗤,暗道安保良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养出这样风雅的女儿,然后又忍不住推测莫非薛氏家学渊博,是个茶道高手?再闻到茶香和着烤红薯的香味袭来,馋虫便被引动了,遂等着安怡把那头一份双手送到他面前来。谁知安怡先是陶醉地自酌自饮了一杯茶,又拿起一只红薯翻了又翻,竟是半点先敬主人家的意思都没有,忍不住将手里拿着的狼毫用力往桌上一扔,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安怡本就一直悄悄透过睫毛缝偷瞧他的反应,见状知道火候到了,忙捧了茶杯并烤得最好的那只红薯推到矮几一旁,讨好地微笑着道:“大人忙碌了一日,也该歇歇了。我借花献佛,请您品判茶艺如何?”

谢满棠端坐如松,冷着脸将书案收拾干净,连句多余的话和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安怡大胆猜测,既然他把书案都收拾干净等着了,这意思是不是要她双手奉上,他才肯纡尊降贵地吃喝?但那书案是禁地,她明白得很,正如当初她祖父的书案一样,轻易是不能接近的。她如今又是待罪被疑之身,若是猜错了,举止不得当,有借机窥伺之嫌,那就是罪上加罪。

谢满棠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安怡有所动作,不由怒了,却也不直说,而是找茬:“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动我的茶叶茶壶了?”又要追责:“是谁在我炭盆里埋那种东西的?是找死吗?”

一个小厮期期艾艾地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眼里包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地轻声道:“不是小的。”

谢满棠冷气森森地瞪着他道:“谁问你的?”

小厮一个踉跄,悲戚地跌倒出去。

安怡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识趣,那就和木头差不多了,赶紧陪着笑奉上茶水和烤红薯,轻声道:“大人恕罪,难得见着这样极品的茶叶和茶具,一时忘情,难免冒失了些。真是好茶好器具啊!”

谢满棠对她脸上的谄媚讨好很是受用,照旧冷笑刁难:“你也懂得茶道?我以为你只懂得左右逢源的小人之术。”

安怡照旧笑着:“大人笑话了,我好歹也算是书香之家出来的,女红针黹,茶艺书画自然是略通一些的。左右逢源么?这世上独立不群的最后若不是被雷劈死的就是给风吹断的。那站得稳的则未必就都是没有根骨的,活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理想抱负呢?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真是不卑不亢啊,果然是有技傍身,所以胆子也比常人肥了许多?又或者,是无知者无畏?这丫头缺吓,必须吓她一下,才能让她知道厉害。谢满棠站起身来俯瞰着安怡,高且挺拔的身影顿时挡去了室内大半的光芒,安怡立即觉得周围的空间狭窄了许多,就连空气也似乎凝滞了,让人呼吸有些不畅。

她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道:“大人刚才问我,是否懂得茶道。我斗胆答来,这茶是极品庐山云雾茶中的钻林茶,应当是五老峰与汉阳峰之间那几株古茶,一年所出不过十余斤,多为贡品。这茶具,是雨过天青的钧窑,前朝留下的官窑……”

良久,谢满棠才淡淡地道:“也不算是不学无术。”

安怡很想送他一个白眼。她喝这茶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犄角里蹲着发愤图强呢。她自来偏爱这茶,祖父还为首辅之时,宫中的赏赐和底下人孝敬来的,基本都落了她的口腹之中。及至后来祖父去世,家道中落,她又嫁去了田家,百般不舍地用去茶罐里珍藏的那一点茶叶后,便再未尝过这般滋味。至于钧窑,她所拥有的不止是一两件,而是一整套,涵盖了玫瑰紫、海棠红、葱翠青、茄皮紫、鸡血红等各种颜色,窑变也是有的。

这中间部分来源于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部分来源于祖父的馈赠珍藏,想到这些她精心收藏的宝贝此刻正落在那些肮脏小人手里,安怡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想要回京寻仇的迫切心意也一发不可阻止。

正文 第101章 煮茶论红薯(下)

鸦青的发髻在灯光下反射着冰蓝的光,木兰花瓣般的肌肤莹润如玉,细白的脖颈被一圈雪白的狐毛围着,仿佛一只手就能尽数圈住捏住。谢满棠有些手痒地捏紧拳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碧绿的茶汤,道:“算是没糟蹋了我的好茶。”

安怡谦虚地福了一福:“大人谬赞。”

谢满棠见不得她那副“我就知道你挑不出毛病”的自得表情,又道:“茶是好茶,人却不是好人,就不知这茶汤里可有诸如梦魂散之类的古怪毒药?”

若有,你还敢喝?安怡没脾气地道:“梦魂散可是难得之药,我有的已经全数给了柳大人,要得里头有,除非柳大人下手。”

“这种鬼话不要拿到我面前来说。这种瞎话也只配骗骗柳七那种二傻子。”谢满棠翘起唇角,指指自己的头,杀气腾腾地道:“安神医针技高明,随便偏一下,便可不动声色地要了我的命,再给我一副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回京途中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届时安大神医可就立了大功,荣华富贵指日可待,是否?”

饶是安怡问心无愧,却也被他这外露的杀气唬得有些怯,强撑着朝他一笑,轻声道:“大人曾说过我野心勃勃,这小小的飞龙关昌黎县,小小的黄家,哪里能让我看在眼里?论起利害关系,是您最大。我的针,怎么偏也不会偏在您这里。除非我想找死。”

“知道就好。若你敢生外心,不止是你找死,而是拉着你全家陪葬!”谢满棠目光如刀地盯了她一眼,坐下拿起红薯喂入口中,姿势优雅地细嚼慢咽起来。再就了那极品的钻林茶,一口茶,一口烤红薯,硬生生把这不搭的两样东西吃出了海参鱼翅的意味。

神仙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既然吃了,即便是吃出一朵花来也还是在吃,这点和凡人没什么不同。于是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息随着谢美人开始吃东西而平息下来,安怡见他吃完一只意犹未尽,忙把另一只也递了上去,更不要说做那添茶送水的活儿做得殷勤。

少倾,谢满棠吃完,慢悠悠地净了手,道:“你记着,我能给你的永远胜过他许多,无论是好或是不好。”

安怡微笑着点点头。她是记住了,面瘫的某人别给她机会,不然她能给他的也不少。

一场危机就此过去,那块沉香木的小牌子被安怡扔在了衣柜角落里,尤知章师兄弟被判了凌迟,直接就被拉到永平府公开行刑以警示天下人,相当于在黄家的脸上了个火辣辣的响亮耳光。吉利缠绵病榻,神志不清且瘦得形销骨立的,离死只差一口气,偶尔发作,刘婆只管拿谢满棠去吓她,先就把她吓个半死,然后百依百顺。

安怡一直非常好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通过各种途径去打听也没打听到,不单是吉利闭口不言,就是柳七也讳莫如深。

滴水成冰的季节,谢满棠有些怅惘地站在昌黎城头上极目远望。山野茫茫,白雪皑皑,飞龙关像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盘旋于天际。谢满棠白皙劲长的手指扶在被冻得黑铁一块的城墙上,用力握紧:“大好河山却要任奸贼蹂躏,实在让人不甘!”

柳七在一旁瞧见了,微笑道:“大人何必急于一时?这黄家盘桓此地近一个甲子,已是扎根深入,只靠咱们这几年经营能到这个地步已算不错。”

谢满棠沉声道:“无功而返着令人懊恼。”

柳七又何尝不懊恼?他们这一拨人为了掰倒黄家,折了多少好手进去,其中就有许多是朝夕相处的好友弟兄,想起来就心酸。却还要劝谢满棠:“也不算是无功而返,谁不知道那妖道是他门下养的狗?被咱们这样当面打耳光,也难为他能忍气吞声。”

谢满棠挖苦道:“他不忍气吞声还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出来替那妖道呛声?撇个干干净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忽听城门下一阵喧嚣,又有女人悲悲切切地哭啼声,二人垂眸往下张望,只见三四辆牛车缓缓自门洞内驶出,然后停在了城门前。居中那辆车的车帘子被人撩起,里头探出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握住车外另一只素白的手,哭声正是从那车里传出来的。而车外那只素白的手的主人,正是安怡。

柳七也不管天寒地冻,直接趴在垛口往下看热闹:“怎么哪儿都有这丫头?”

安怡头上那顶白色的狐皮小帽可爱温暖,让人见了就想伸手使劲揉揉,谢满棠很奇怪自己怎会生出这种奇怪的想法,忙从容地收回目光,淡淡道:“这是曲县令一家子,她这是来送别的。罪魁祸首就是她,打翻了人一家子的饭碗,你说她该不该来?”

柳七笑道:“那是该来。这曲媛媛是她的好友吧?难为这样了还不恨她,只管拉着她依依不舍地哭。”

谢满棠没说话,只将目光又转到了那顶雪白绒绒的小皮帽上。

尤知章一案,总得有个人来顶锅,这个人当然不能是纵人行凶的黄家,更不能是苦主安保良,于是两下里一较劲,曲县令就倒了霉,他被革了职。曲县令是真的很冤枉,他是对黄家人干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经常听黄家的安排调遣做些事情,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惹不起人家呀。

相比曲太太的愤恨不平,曲县令倒是比较平静。仅仅只是个革职,并未有其他惩罚,那就说明圣上对他还是网开一面了,并未厌弃到底。他出身博阳大族,族里的力量也不弱,等两年这事淡了再谋个出身也不错,远比绞进这潭浑水里的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进比这更大更骇人的事情里去,落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因此曲县令见安怡赶来送自家女儿,并未露出半点不高兴的样子,而是袖着手,眯着眼,含了几分笑意看两个女孩子话别。看安家父女这劲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咸鱼翻身了,多个熟人多条路么,没必要弄成冤仇。

正文 第102章 雪中行

曲太太却没那么好的性儿,她原本就不喜欢安怡,现在就更恨了。因为安怡和庶母斗法,平白惹出这么个惊天大案,累得她丈夫丢官不说,这样的大冷天里还不得不赶路,就是年也得在路上过,她这一生就没这么凄凉过。安保良父女倒是爽了,安保良这个连家事都打理不好的糊涂虫,不但毫发无损,此刻还代行县令之职,安怡更是声名远扬,硬生生被个谢满棠翻云覆雨的弄成了聪慧能干、一心为民的大好人,大孝女,大神医。

不就是靠着女色和医术讨得了黄昭和谢满棠的好么?两面讨好且不守妇道,这样的坏女人居然活得这样的滋润明媚。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了。

曲太太坐在车里翻了个白眼,没好声气地骂曲媛媛:“哭什么哭?哭丧么?好好儿的都给你哭得倒了大霉!说你是个丧门星也不差的。不想见你,还硬撵着赶上来。”

她平时轻易舍不得骂曲媛媛,此刻开口就是这样恶毒的话,谁都知道她是在骂谁。曲县令脾气很好地劝慰着她,曲媛媛尴尬得要命,连眼泪和悲伤都忘了,打着嗝儿和安怡轻声道别:“多谢你给我的好丸药,你别忘了我,记得给我写信,我到了就给你寄我说的那种腊梅香的澡豆。”又轻声道:“你别生我们太太的气。她都气病了。”

“不气。你也别忘了我。”安怡收回手,突然觉着脑后有些异样,仿佛是被什么盯紧了似的,照着直觉一抬头,恰恰瞧见了站在城头上的谢满棠。

城头上的男人如玉如松,容颜被墙头的冰雪映得如同雪峰顶上最璀璨洁净的冰花,耀眼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长成这个样子就别随便出来晃了么,她要是个很厉害的山大王,一定抢了他回去,不做什么,就日日看着他,就当是养了株赏心悦目的花。想象着敌不过她,被她关起来不得不奉承她,委委屈屈的谢满棠,安怡怎么想怎么觉得爽快。于是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

曲媛媛见她笑了,好奇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时瞧见了谢满棠,顿时目瞪口呆,连最后一点离别愁绪都忘了,只使劲儿掐安怡的手:“那是神仙吗?我没看错吧?”

安怡不动声色地拉起曲媛媛的另一只手塞进她手里,换出自己那只无辜遭殃的手,看曲媛媛掐她自己掐得厉害,表情还痴痴呆呆的,半点不知道疼,忍不住大笑:“是,那是神仙。梦魂颠倒了吧?”

曲媛媛反应过来,羞红脸白了她一眼,嗡着鼻子暧昧地朝她挤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他们说的那个绝世美男钦差大人吧?你……嗯?”

安怡把车帘子放下来:“别瞎说!去吧。”转头看向城墙,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想,将至年关,他也快要走了吧?

自城头惊鸿一瞥,安怡再见到谢满棠已是三日之后。

驿馆里的人忙而不乱地收拾着行李,又有飞龙关和附近几个县府的官员进进出出,安怡就猜,这大概是谢满棠离去前的最后一面了。谢满棠并未立即就见她,而是让她在偏厅里等了近大半个时辰。贪吃好玩的柳七在炭盆里埋了一大把栗子,安怡去时正是爆香的时候,她愉快地和兰嫂剥着栗子就着热茶,吃得心满意足。

及至谢满棠使人来召她,她嘴里还含着半粒栗子,忙忙地洗手漱口跟着来人去见谢满棠。谢满棠坐在炭盆边的躺椅里看信,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严肃地道:“女儿家贪嘴也要有个度。”

安怡吃惊地微张了口,使人盯着她,不叫她见黄昭倒也罢了,连这个他也管?未免管得太宽了些。真让人不屑啊。

谢满棠虽未抬眼,却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十分不耐烦地道:“整整仪容。”

安怡忙低头一瞧,看到自己的胸襟上洒了几点淡黄色的栗子瓤,想是刚才吃的时候不小心洒落的,因急着赶来见他,就只顾了漱口洗手,却没想着检查一下衣襟。她最是注重仪表的,却被他当面笑话,又羞又恼,赶紧背过身悄无声息地收拾干净了,决心不给谢妖人好脸色看。没见过这样小气较真的男人,别人见了这种情况不是都装没看见或是委婉提醒么?偏他就爱当面叫她难堪。

谢满棠挑了挑眉:“你不服?”

安怡十分惊奇:“大人怎会有这样的想法?您老好心提点我,我感激尚且来不及,怎会不服?”又腹诽,他这张脸治了也和没治没什么两样,照样的没什么表情,只让他更加方便说话刺人,刻薄呛人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这样最好。”谢满棠一指面前的座椅:“坐。”

安怡忙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来,十分严肃地正襟危坐:“大人有何吩咐?”

谢满棠道:“安县丞的小妾还剩几口气?”

安怡大皱眉头,这样惊悚的开场白往往预示着下面没好事。但她还是十分配合地道:“现在用药吊着,大概能熬过年去。多亏了大人,她现在若是不安分,只需一提大人名号,她便立即安分了。”看吉利那样儿是真的非常害怕,真是鬼见愁啊,谢妖人一出手,立即就盖过了她的神仙茶。

谢满棠并不觉得自己让人害怕有什么不好的,反而有些自得,勾起唇角道:“我不过让她观了一回刑。”略顿了一顿,弧度优美的薄唇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梳洗。”

安怡不明白:“梳洗?”

“梳洗之刑。”谢满棠惜字如金,将手里的书信放下,直奔主题:“我就要回京,不久你爹升任昌黎县令的文书就会下来。”

安怡少不得起身道谢,心道,问完了吉利的状况,又提给安保良升职,两重示好两重提点,难道接下来的事情很难办?

“我有一事相托。”谢满棠微一侧头,线条坚毅的下颌迎着光,将美丽与阳刚的完美结合尽数展现给安怡看。

正文 第103章 分一杯羹

太过好看的往往都不正常,如果贪恋就等于慢性自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安怡垂了眼不敢细看,毕恭毕敬地道:“敬请大人吩咐。”当惹不起的人反复对你说着他对你的好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顺着他的意思来,不然翻了脸就一点好处都捞不着了。

“我有一位故人,近来总是缠绵病榻,药石无效。听说了吴大夫的美名,很想请她前去诊疗。”谢满棠见安怡张口欲言,将手一摆,截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你要说她远游未归,你不知其停留之处,找不着人。但这个不劳你操心,你师父此时已经回来了,你回去就能见着人。你只管回答我,肯不肯替我做这个说客,劝服她随我进京?”

安怡的心“突突”直跳,多好的机会啊,不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好机会吗?谢满棠是宗室子弟,今上亲侄,他的故人非富即贵,又是久病难治的人,若她能得这个机会跟他去,再顺顺当当把人给治好了,想不出名都难啊!到时候,想要接近那些旧人更是轻而易举。

“想都别想。”谢满棠看出安怡眼里的渴望和亮光,冷酷打断她的臆想:“你还太嫩了些,就算我乐意带你去,人家也不乐意让你看!真当京中没有好大夫了?”

安怡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却也不气,期期艾艾地道:“大人有吩咐,我自是千方百计也要去做的,就是怕师父不肯,她老人家近几年来已经不太乐意给人瞧病了,而是专注于著书立说。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脾气越来越怪,不高兴时轻易瞧不出来,只到最关键时才会让你知道她不高兴了。这些都是小事,就怕她心里不喜欢,误了您的大事。”

威胁他?若有机会,他真是想看看这丫头的心是什么颜色的,胆子又有多大。若非是吴菁身份不简单,要寻人的那位更不简单,他何苦来求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谢满棠闭着眼,压着性子道:“想要什么就明说吧。”

她就知道,这事儿若是好办根本落不到她头上。安怡轻轻舔了舔唇,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满棠道:“昌黎虽好,也能为国尽忠,但到底不是家乡,且家祖母已经年迈,只盼着有生之年能回到家乡,与父母亲族相会相亲。”安保良是她的护身符,只有安保良的地位越高,她的将来才会越有保障。

说得真好听,不就是替她爹当说客,让他帮忙提拔照顾安保良,方便她一家子老小将来顺利回京么?谢满棠皱起眉头:“圣上不会埋没有才有德之人,当然,和光同尘也是很有必要的。”

“请大人帮我看看,这个可妥当?”安怡忙双手递过一张礼单,上头都是她为安保良护航所需的人选精心对症挑出来的礼物。和光同尘的深层含义就是同流合污,要走人情,这个她是懂的。

“谁拟的礼单?”谢满棠初时不在意,越看越心惊,字写得好也就不说了,拟定礼单的人不但熟知京中人情规矩,更是把送礼之人和收礼之人的身份拿捏得十分妥当。即便是他府里最受倚重的大管家拟的礼单,也不过如此了不是很贵重,却十分讨巧别致,让人收得心安理得又忘不了送礼之人。

安怡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她拟的,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有几分哀愁地叹息道:“大人也觉得这礼单拟得好吧?好是好,但我家底子薄,当年也是靠了大人买药的那点银子才勉强还清了外债,不然我也不会到现在还靠行医谋生……”

以为他不知道呢,这丫头手长且紧,这几年间开的铺子全都是挣钱的。谢满棠不想理她,难道还要他自掏腰包帮她走人情?他可以提点帮助安保良,可那有个度,是不?他们非亲非故的,彼此利用完那就算结了,还没见安保良体现出价值前,他是不会干亏本买卖的。

他不搭话,并不意味着安怡就知情识趣到此为止,她继续大着胆子提着她的要求:“前些天,偶然看见柳七哥收毛皮,听说京中贵人最爱上佳的毛皮。”她指指自己头上那顶可爱绒绒的白狐皮小帽,笑道:“这样颜色的一张好毛皮,可以价值千金。有这样的事吗?”

谢满棠的脸顿时黑了,恨不得泼安怡一脸茶水。但他是谁?他是龙子凤孙,他是名动京城的棠棣公子,这样失礼失态的事情他当然做不出来,所以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安怡,一直瞪到安怡心虚地垂了眼绞着手指,才恶狠狠地道:“你知道蛇是怎么死的?”

安怡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蛇是撑死的,她装憨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冻死的?或者是被鹰抓走吃掉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既然连他在京城开办皮毛铺子赚钱一事都查出来了,更是妄想借机往里分一杯羹的事都做出来了,还装什么傻?谢满棠气得发笑,长臂一展就捏住了安怡纤小秀致的下巴:“你好大的胆子,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话未说完,指尖处传来温热柔腻的触感,莫名地烫手,他赶紧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借机“从容”松手,用力吸了口气,胸腔深处那奇怪的异动才算是平息下来。

“我记得,不脚踏两只船。”安怡也觉得刚才被他捏过的下巴火辣辣的烫人,却仍然直视着他轻声道:“但你说过,你能给我更多,只要我让你看到我的价值。你会看到的。其实是一个病人刚好看到你的人在山里和猎户收毛皮,他不知道是你的人,我却认识。”人有人道,蛇有蛇迹,她真心想知道一件事,在昌黎这片土地上总能设法打听出一二来,没办法,当大夫的见得最多的就是各色各样的人。既然他是她的合作对象,将来也很可能做她靠着乘凉的那棵大树,她怎能对他的事情不闻不问?总要知己知彼才好百战百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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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4章 梳洗之刑

谢满棠冷冷地看着安怡,所以她就猜着了,猜他家境不比其他宗室公爵之家,开支却很巨大,不得不以此为副业补贴家用。可这生意不但是他精心经营的情报网、人情网,也是他府里开销的一大支柱。

谢满棠非常不高兴,他觉得他被人窥探了。他十分愤怒地拒绝了安怡:“不要得寸进尺,我肯帮你送礼走人情提点护佑你爹就已经足够。仅凭替我去说动吴菁就想多吃多占,尚且不够份量。想要更多更好的,自己凭本事来拿,先付钱再取物,概不赊账!”有什么稀罕的,她还真把自己当宝了,他自己去求吴菁!

“我只是因为认识的猎户比较多,更方便收到又便宜又好的山货才会有此想法,您要不肯就算了,不必因此生气,您那个病是气不得的。若是再复发很可能会嘴歪眼斜,水都含不住。”安怡好心的建议一番,默默一福,偷看一眼谢妖人铁青近黑的脸色,果断转身迅速退了出去。谈判是一定要谈的,但能得他答应提点帮助安保良,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收获。其实妖人的心地还真是不错,要是她啊,遇到她这样贪心的人,干脆一样都不给了。

柳七在外候着她,满脸佩服地朝她竖大拇指:“你狠!”可没见过谁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和谢某人讨价还价,一套连着一套,居然还能顺利逃生。

安怡巧笑嫣然:“我哪有七哥狠?你居然敢在外头偷听!他要是知道了……”

柳七唬了一跳,忙杀鸡抹脖子似地拼命朝她使眼色,小声道:“你再使坏我就不帮你忙了!”

安怡一笑,随他往外走去,和他打听:“刚才谢大人提起曾让我家姨娘观望梳洗之刑,这是什么刑?我从前还不曾听说过。”

柳七惊诧地道:“他自己和你说的?”

安怡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好惊诧的:“是啊。”

柳七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确定真的想知道?”见安怡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就神秘兮兮地道:“所谓梳洗之刑,非是女子梳妆打扮。而是指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不等肉刷干净,人就早疼死了……”

柳七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阴森可怖,见安怡大皱眉头,越发来劲:“这人身上的肉也不好太弄,就好比你要剁一块生肉,那也得好生费点力气。那要怎么办呢?最好就是用滚开的水往受刑之人身上浇上几遍,然后,一刷子下去,啧……下来一大层皮肉,受刑的人往往疼得死去活来,不管多硬的骨头,也得开口了!”

安怡听得骨头酥,柳七还在后头追着她继续说:“你家姨娘运气好,恰逢我们手里有那么一个需要动刑的人。当时大人只让她看了一会儿,她就直接晕死在刑房里了,大人很耐心地等她醒了,告诉她,行刑的人还没梳洗过女人,很想知道和男人比起来,女人的皮肉是否真要嫩一些,不知她是否有兴趣试一试?得,她又晕死过去了。怎样?她现在很听话吧?是不是一听说我家大人的名号就吓得瑟瑟发抖啊?”

人都杀过了,还怕这个么?谢满棠特意告诉她这件事,其实也是想吓唬她吧?安怡索性站住了,微笑着道:“的确是,大人的名号很好使。日后若有机会上这些新颖别致的刑法,或可让我一观,练练胆子。”又摇头,“看不出谢大人和柳七哥是这样下得去手的人。”

柳七微笑着:“所以呢,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害怕?可后悔?还敢找我们替你办事吗?”这世上的阴暗太多了,无非是阴暗里行走的人知道得多,阳光下行走的人知道的少,所以可以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太平安然,再鄙夷着他们这种所谓心狠手辣无人性的人。他想知道,安怡这样冷情冷心的女子,是哪一种人?

安怡仰头看着房檐上的冰棱,轻声却坚定地道:“有什么不敢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什么人就用什么样的手段,是不是这样?”

柳七十分赞同:“对,你家那姨娘品行恶劣,你待她太文雅了些。恶人就要恶人磨!”

谢妖人又多了个名字,谢恶人。安怡哈哈大笑:“是,不如我今夜回去就吓死她得了。”大概是因为当初吉利加诸在原身身上的那些卑劣手段她未曾亲身体验到,后来吉利又一直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所以她就那么一直冷眼看着吉利自取灭亡,虽然鄙夷却不痛恨,甚至觉得吉利不值得她花心思去恨。因此就只任由薛氏和底下的刘婆等人去磋磨吉利,收取各自的欠债,但若是换了京中那些人,安怡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会比谢满棠做的还要可怕冷酷的。

谢满棠背手立在窗前,透过雕花窗棂看着安怡笑意盈盈地和柳七别过,身态轻盈地离去。出声叫柳七进来,问道:“你们相谈甚欢啊。”

柳七一听,这话不阴不阳的,忙讨好道:“大人不是想吓唬吓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么?我就好生和她描述了一番那梳洗之刑!”

谢满棠淡淡道:“可她一点都不怕?”笑得那样开心,当然不会是害怕的样子。

柳七道:“是,还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让她一观,练练胆子呢。”

谢满棠的心情顿时莫名好了几分,却冷哼道:“真是个白大胆!冷情冷心的,没良心,没点女人样儿!枉自长得人模人样的,将来谁娶谁倒霉。”

柳七赞同,同时又腹诽,你也是个长着张骗人的脸的坏东西,将来谁嫁谁倒霉。

安怡出了驿馆就直奔仁心医馆,果不其然,还在门前就听见谭嫂和老张兴高采烈的说话声,口里每声必叫“姑姑”,知道吴菁真的回来了,忙快步赶进去见吴菁,又让人去外头订酒席。

正堂里,吴菁正坐在火笼前喝着热乎乎的姜茶,含笑听谭嫂和老张说话,瞧见安怡进来,微笑着招手叫她过去:“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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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5章 不许你去

安怡许久不见师父,深觉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少不得有些激动,谁知想说的很多,真到了开口时却只得一句:“师父辛苦了。一路可好?”

吴菁慈爱地抚抚她的发顶,道:“都好,师父没你辛苦。”

安怡见她左右张望,生怕她问起陈知善来自己不好说,便有些尴尬地道:“师兄他……”

正不知如何解释,忽见屏风后头绕出个人来,笑道:“那小子没事,别替他瞎担心。”

白发束冠,披衣趿鞋的女道士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虽笑得温和,安怡却不敢和她对视。她总觉得叩真子那双似是随时都没睡醒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可以穿透人心和灵魂的精光,让她莫名觉得胆颤。

安怡拘束地站起来让到一旁行礼问好:“见过师叔祖,师叔祖安好。”

“好,暂且死不了。你们说你们的,当我不存在。”叩真子看出安怡的防备生疏,了然地笑笑,往吴菁身边的椅子上歪倒下去,闭了眼抓了瓜子磕,吐得满地都是瓜子壳。

医馆中众人早已经习惯她这副惫态,老张添好炭盆就退了出去,谭嫂也自下去安排收拾房间。安怡定了定神,也就真的做到当叩真子不存在,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谢满棠的要求一一说来。

吴菁先时还平静,后来听说谢满棠要替京中那位所谓的故人邀请她此番一同上京诊治疾病,便皱了眉头,沉思许久,终是摇头道:“你去替我谢绝了他,我年纪大啦,吃不得苦了。此番才为你师叔祖的事情奔波了近半年之久,正要好生歇歇,实在是没精力连着赶路去京城了。”她看了眼一旁嗑瓜子磕得不亦乐乎的叩真子,声音低沉了几分:“且你师叔祖的身子骨不好,我得陪着她,仔细给她调养,哪里也不去的。”

安怡之前就看出叩真子比上次见面时枯瘦憔悴了不少,精神状态也很差,猜她是寿元将尽了,现在听吴菁这样一说,越发断定自己所料不差。当着叩真子也不提这事,只道:“我瞧这谢满棠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当是早就知道师父不肯进京,所以才会让我来。”